第 五 章
麻雀本是吱吱喳喳不停跳動的小鳥,如果不動也不叫的話,大概就快變成死雀了。
在沈神通眼中,從前那隻快樂活潑的小麻雀已經從世上消失。
現在這個女孩子雖然仍然漂亮迷人,卻不是從前那隻可愛的小麻雀了。
麻雀悶悶不樂道:「他回來了。」
沈神通道:「嚴溫么?他為何要出門呢,如果我是他,我寧可挨揍也一步不離此地。」
麻雀禁不住笑一下,雖然她的笑容看來無精打采。
「你不是他,所以我一直覺得你很有風趣很有味道,但是他……」
沈神通道:「別提起掃興或不開心的話,我難道不需要輕鬆和開心么?」
麻雀輕輕道:「你一定是最溫柔最體貼的丈夫。」
沈神通搖搖頭,卻忽然發覺這個動作太輕鬆瀟洒,麻雀很可能看得出他傷勢已好了十之七八。
所以連忙故意皺皺眉頭,才道:「如果我活不長久,我何必使人懷念記掛?我寧願是個可僧的暴君,這樣大家都會好過些。」
「唉,你知不知道這種話多情得使任何女人心軟掉眼淚?你真是公門捕快?你真是那個沈神通?」
「喂,我們換個題目好不好?」
「為什麼?你怕我愛上你嗎?」
「我不怕,卻只是不想,因為我好比風中殘燭,每一剎那都有熄滅的可能。」
「唉,沈神通,請告訴我,我該不該殺死嚴溫?」
沈神通大吃一驚,望望石室鐵門,外面似乎沒有任何人。
因此他真心實意的替麻雀嗟嘆一聲,道:「別提這種事,如果雞婆婆聽見,不但我沒命,連你也靠不住。」
麻雀搖頭說道:「雞婆婆絕對不會對付我的。但嚴溫卻會,他是個非常邪惡冷酷殘忍無情的人。」
「但你絕對不可以殺死嚴溫。」
沈神通想了一下,終於給她忠告:「小麻雀,你年紀還輕,你可以經得起任何打擊,但是世上有些事情是絕對不可以做的。」
「我不明白,我恨他,我想起就覺得他很噁心。」
「那是另一回事,可是你不要忘記,他是你的主人,他可能是你的丈夫,也可能會是你的兄長。」
「如果你覺得如此已沒有意義已活不下去,反正你已決定放棄一切,你為何不悄悄地離去(死掉之意)?」
「你為何一定要做些什麼事情:難道一個人失去生命之後,還能夠回顧欣賞你所做過的事情么?」
麻雀瞠目道:「沒有人跟我講過這種話,我也從未想過死亡以後的事。」
沈神通道:「大多數人避免不去想到死亡。更多的人一切思想不論幽深或者壯闊,不論卑俗或高雅等等,當思想走到死亡界線時就自然止步收回。」
麻雀問道:「你有沒有越過死亡界線繼續想下去?」
「我也沒有,因為你只能用生前的慾望感情,用現世間的學問智識去推論想像死亡以後的情況,但你會覺得自己荒謬可笑,而且你絕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沈神通停歇一下,又道:「我記得有一首歌詞(其實徐志摩詩),那是向親愛的人說的話,他說當我死去的時候,別為我唱悲傷的歌,我也許還記得你,我也許把你忘記。你瞧,悲傷之歌固然不必,報仇之舉更是多餘,因為你不一定還記得世間之事。」
麻雀輕輕道:「但歌詞也說我也許還記得你。既然可能記得,許多事情就變得有意義多了。」
「這話不錯,可借你永遠不知道現在的你,將來會有怎樣的變化?這是我們在實際生活經驗中時時發生的,所以雖然今天你非常痛恨某一件事,但明天明年甚至十年八年之後,你敢說你仍會痛恨么?你可能變成很喜歡很讚美。」
麻雀眼中露出迷相神色,她走入如此複雜變幻人生,而不幸碰上荒誕人物,不幸掉入離奇可怕的情網。
「我該怎麼辦?不殺他難道要殺死自己?」
她聲音聽來含有嚴肅意味,她一定不是開玩笑。
以她的年紀,以她的衝動性格,也許她非有一條路走不可,否則她真的可能自殺。
沈神通道:「如果你忽然失蹤,嚴溫會不會知道原因?」
這句話是替啞女人問的。啞女人帶麻雀偷窺嚴溫秘密這件事,麻雀如果尚未透露,當然對啞女人很有利。
麻雀搖搖頭,道:「他還不知道,但他有財有勢,有很多女人也有男人,他不會在乎我失蹤的。」
他對你的感情特殊,我敢擔保這一點,所以你忽然失蹤一定可以使他痛苦一陣。
「然後雖然他能找到別人代替你,可是他想不通以他的英俊深灑,以他的財勢地位,何以你會棄他而去。」
麻雀離開時還帶著深思表情,她同時又覺得奇怪,何以會把心事全盤托出?還向沈神通請教呢?她為何敢信任沈神通?
嚴府在外表上並無異狀,其實內里十分緊張,雖然還在大白天,但各處門戶各處通道都有巡邏守衛。
這些人都是大江堂精選的子弟兵,曾受過嚴格訓練,個個手底都真有幾下子,算得是一支相當強大厲害的力量。
嚴溫坐在巨大書房角落的太師椅上,他認為一個時辰之前舵主秦三七被殺,繼后那惡人譜上有名的陳歸農則被李寬人。羅翠衣合力誅除。這些經過確十分精采,所以他直到現在眼中仍然閃動興奮光芒。
書房中還有少人,大江堂的香主李寬人。羅翠衣,舵主五湖釣叟包無恙、燕人張慕飛,還有一個走路像滑水似的啞女人,一直斟茶倒水等等。
他們在這一個時辰中已有不少消息等到手。
所以李寬人首先道:「秦三七雖然不幸死於陳歸農刀下,但我們總算也報了仇,秦三七的葬禮要緩一緩才能辦,要等到我們應付完這些強敵才能舉行葬禮。」
羅翠衣苦笑一聲,說道:「現在已經查出的五個人,每一個都是十分厲害的強敵,秦舵主葬禮遲點舉行也好,說不定還有人陪秦舵主先走一步,我是不是太示弱了?」
包無恙搖頭道:「如果有人竟會誤會羅香主是害怕示弱,這個人必定是全世界最沒有腦筋最愚蠢的人。」
嚴溫本來好像想發表評論忽然閉口無言,大概他不想做沒有腦筋愚蠢的人吧?
張慕飛沒有開腔,一來地位稍低那麼一點點,二來他素來沉默寡言。
李寬人道:「我們殺死陳歸農之事,雖然報了仇出了氣,卻也種下禍根。」
別人都好像能了解他這話包含的意思,但嚴溫的確不明白,幸而他的身份可以任意詢問。
「為什麼是禍根?」
李寬人道:「因為我們顯示了有擊敗他們的力量,但也告訴他們不可單獨對付我們,否則很可能就得到陳歸農的下場,何況聯手夾攻甚至群毆是我們先做出來的,所以他們亦不必顧忌江湖評論嗤笑。」
羅翠衣道:「他們若是肯聯手對付我們,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抵擋不了他們兩個人夾攻,正如他們若是走單,我們有兩人出手夾攻的話,他們也受不了。」
包無恙道:「據我所知,神槍門鏡里移花趙任重和撥雲踏雪李逍遙不但住在同一個客棧,而且看來已有聯手默契,另外那個一直在大江南北遊盪忽邪忽正的猛將朱慎,更是個頭痛討厭的人物。」
嚴溫問道:「這個猛將朱鎮是不是外功極佳脾氣暴躁的那個朱慎?」
包無恙道:「就是他。」
嚴溫聲音有點迷惑道:「這個人不錯可以使人頭痛,但聽說他能吃能喝,大談大笑,為人並不令人討厭。」
包無恙道:「對,他是這麼一個人,但我已注意到他好幾年了,此人外表粗礦,一身武功亦是剛烈硬暴路子,但其實此人心細而聰明,很會算計利用任何人。」
嚴溫沒等他講完,插口問道:「你為何特別注意他。」
包無恙道:「因為朱慎一直在大江南北遊盪,而五年前我發覺他對我們大江堂特別有興趣,所以我也特別注意他,這個人現在對我們的威脅,武功尚是其次,而是他能把趙任重李逍遙兩人跟另外兩人拉籠成為一個集團,另外兩人就是長春藤常逢,醉貓周四平。」
李寬人道:「這幾個人能拉攏在一起,以前我聽見一定不相信。」
嚴溫忽然微笑道:「這五個人中誰最厲害,最可怕?」
看他樣子好像突然有了應付之計,好像已經胸有成竹。
別人反而大大擔心起來,因為這位堂主的斤兩他們都知道,如果嚴溫亂來的話,他們就很難保護周全了。
李覺人笑聲很和氣,真的活像面色紅潤和氣生財的大掌柜。
「這五個人各擅勝場,實在很難確定,指出某一個最高明,我們現在都頭痛的要命,所以如果堂主你有妙計能可以應付的話,請快點告訴我們。」
嚴溫聳聳右肩(左肩已經不會動):「我想派人暗殺他們。」
話講得輕鬆,但那些人豈是容易暗殺得了的?
嚴溫又造:「但現在他們究竟想對我們怎樣?仍然要雷傲候和悲魔之刀?」
李寬人道:「不錯,如果我們說沒有,而他們仍然不相信,那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聚集本堂各種力量與他們一戰,一是開放本府讓他們搜查。」
包無恙忽然道:「其實讓他們搜查也是好辦法。」
嚴溫面色馬上變得鐵青,冷冷道:「絕對不行。」
包無恙忙道:「堂主別生氣,我們雖然讓他們搜查,但還有下文,我們可以要他們公開來道歉,並且公開向江湖證明雷傲候和悲魔之刀都不在本府。」
嚴溫面色仍然壞透了,道:「想都不要想,你忘記我這條左臂?」
包無恙訝道:「你的左臂?你不告訴我們是如何受傷的,但難道是跟這些人有關?」
李貴人道:「這一點可能是線索,堂主可不可以透露內情?」
嚴溫道:「沈神通,他廢了我的左臂,但他自己也負重傷,現在還未死,還囚禁在地牢內,這個人豈是可以讓外人看見的?」
當然不行,這事一傳出去,必定招來滅幫之禍,官府有龐大的人力物力作長時期的剿捕行動,任何幫會若是硬碰,遲早覆滅毫無疑問。
羅翠衣驚訝道:「沈神通絕對不會跟外傳雷做候逃到本府一事發生關係。」
李寬人麥示意見,道:「我們只剩下一條路可走,這些人雖然比官府可怕,但至少我們若是失敗,還不至於連累數以千計本堂子弟。」
嚴溫又泛出興奮神情,大聲道:「對,本堂不但放手一拼,而且更要搶先出擊,我意思是說最好以攻代守。」
李羅包張四人雖然都露出苦笑,卻又一致舉手贊同出擊戰略。
只有一個人由頭到尾都沒表示任何意見,也不作聲,但也沒有任何人覺得奇怪,因為這個人就是啞女人。
啞女人雖然不能說話,但耳朵卻靈敏得驚人,所以書房這些人的談話,她本人雖然有時走近有時走遠,但每一句話都沒有錯過漏失。
因此她眼中儘是欽佩仰慕神色,望住仰卧床上像病貓一樣的沈神通。
這個人本事真駭死人,一張紙條送出去,紙條上只不過寫了很多數目字而已,但居然真能搬動許多當代正邪高手,把嚴府弄得雞犬不寧。
大江堂基業穩紮近百年之久,數以千計的好手,實在是極強大力量,就算官府想掃蕩剷除他們,只怕也不是省級官府所能勝任的。
但沈神通連身體也離不開床板,就有本事使大江堂焦頭爛額,好像有法力的道士燒一道符就召來許多天兵天將。
沈神通側耳聽了一陣,才忽然由奄奄一息的病貓變成活人,坐起身微笑。
「是不是有人來找大江堂的麻煩?」
他怎能一望人家表情就知道了許多事情呢?啞女人佩服得嘆口氣,用手語回答:「是的,五舵舵主已死了一個。」
然後啞女人又把聽到他們的情況和計議詳細說給沈神通聽。
等沈神通結束沉思之後,啞女人又適:「我該怎麼辦?」
沈神通道:「你暫時還沒有危險,你能不能替我弄幾十個饅頭?最好都夾著醬肉,還要水,用人蔘熬過的最好,有七壺就夠了。」
啞女人驚訝得連連眨眼,這個人無端端要這些東西幹什麼?莫非他知道將會被關起來很多天數,而且沒有飲食供應,所以及早準備。
但又不對,饅頭醬肉兩三天就會變壞。
幾十個饅頭至少是半個月一個月的糧食,到那時只怕連老鼠也不顧而去,他難道慮不及此?
沈神通微笑道:「你辦得到么?」
啞女人點頭,帶食物進來當然毫無困難。
沈神通又道:「我希望有一把匕首。雖然匕首太短管不了用,但不至於手無寸鐵也就差強人意了。我說句笑話,我們練武的人手無寸鐵,就好像女人沒穿衣服一樣,總是覺得很彆扭,很不習慣。哈哈哈……」
啞女人搖搖頭,表示一點不好笑。
因為她時時赤身露體,並且是在一堆野獸似的男人中廝混,沒有穿衣服,根本就不算一回事情。
沈神通道:「我的笑話太糟了,請你原諒,但我還得要求你帶一條鋸片給我,你找得到那種東西么?」
啞女人微笑一下,鋼鋸片又不是稀世珍寶,這種東西有什麼難找的?但他要鋼鋸片做什麼?
這是因為沈神通這間特別寬大幹凈的石室雖然也有鐵門,但至今都一直敞開,而且這道鐵門不但從外面可以上鎖,裡面竟也有鐵閂。
如果是外面上鎖,他有鋼鋸片亦無濟於事,因為他根本夠不著鎖頭,如果是他自己在裡面閂住鐵門,他還需要鋸斷門閂嗎?
總之這個人腦袋裡很多主意令人莫名其妙,令人猜測不透。但無論如何對大江堂一定很不妙一定是可怕的打擊。
遠說老店是鎮江兩家規模最大的客店之一,院落房間不計其數,附近設的飯莊也很有名,生意甚佳。
不過未申時分飯莊內可就很冷清了,總共只有兩桌客人在喝酒。
一桌是三個壯年人,一桌則只有一個人獨自飲酌。
獨酌的人顯然當地人,跟堂官很熟絡,但另一桌的三人卻相當惹人注目。
因為有一個膀厚臂粗,坐在那兒宛如半截鐵塔,相貌甚是威武悍猛。
另兩人其一儒巾儒服清俊瀟洒,其一面色黝黑身子矮壯,一支大槍靠牆豎立。
他們已喝了將近半個時辰的酒,但卻沒有交談過一句話。
如果他們是仇人所以不願交談,外表上看來又不像,因為他們神情很平靜,偶然也互相的舉杯。
假如是仇人的話,喝了這麼久的悶酒不打起來才怪,哪裡還有舉杯互敬。
獨酌的酒客忽然也不孤獨,因為有個漢子進來彎著腰跟他說話。
店堂里仍然很靜,那兩人的竊竊私語並沒有打擾任何人。
鐵塔似的悍猛的大漢忽然開口說話,但話聲卻十分低柔,使人不敢相信這是他的聲音。
「兩位兄台,直到現在為止,李寬人、羅翠衣、張慕飛、包無恙四人仍然在嚴家,另外還有逾百的精選好手,又有幾十個神箭手。」
「朱兄何以得知?」
朱慎聲音仍然輕柔得像春風向人耳語:「好教趙五兄得知,那邊的人正是我派去打探偵查的好手,他們用暗器把情況告訴我,我們不必當面交談。」
趙五眨眼望住瀟洒斯文的儒生,道:「逍遙兄怎麼說?要硬幹還是再說?」
朱慎也望住儒生,介面道:「李兄,憑咱們三個人殺上門去,並沒有什麼好怕的,不過咱們橫豎不急,所以不以瞧瞧熱鬧?」
朱鎮那副威武悍猛面龐上現出微笑:「是無形的熱鬧,兩位兄台聽我解釋就明白了,熱鬧當然要有人製造出來,但如果我們看不見而又知道發生種種事故,這就叫做無形的熱鬧。」
趙五也不禁微笑:「妙得很,但誰去製造熱鬧呢?」
朱慎道:「是兩位志同而道不合的人,我們似乎都不願意跟他們坐在一起喝酒,不過卻不妨秘密配合行動以對付大江堂,換言之現在我們等於有五個人聯合起來,不過分兵兩路而已,他們一個是長春藤常逢,一個是醉貓周四平。」
「他們已經出動?」
趙五嘆口氣:「我們真的需要跟他們聯手?」
「大江堂實力不可輕估。」
李逍遙也嘆口氣道:「李寬人羅翠衣聯手威不可當,連陳歸農也不堪一擊,事實已經擺在眼前。」
趙五伸手拍拍槍桿,那支槍桿粗如鴨卵,一望而知十分沉重:「請問朱兄,我們等看什麼熱鬧?」
「常逢周四乎他們已經出動,我們三人雖然坐著喝酒,但鐵定可以收到牽掣以及吸引大江堂注意力之效。」
「這一來常周二人就更易闖入大江堂總壇,我希望他們這次行動能殺死守在總壇的東船舵主方重和北舵舵主錢立品。」
「如果這兩人除去,大江堂三香五舵八高手就只剩下一半了。」
原來他們三人坐在此地喝酒,吸引了大江堂注意力,而周四平和常逢卻出動突襲。
周常二人若是得手,大江堂勢必陷入混亂,也勢必要抽調人手回去總壇坐鎮及善後。
當然最理想的是李寬人和羅翠衣分開,他們若是分開力量就大大減弱了。
這種熱鬧自是很值得看也值得等。
朱慎又用輕輕柔柔聲音道:「分兵兩路,我們就可以不必跟周四平常逢坐在一起喝酒,我覺得這樣比較好些,兩位兄台以為如何?」
隔壁桌子又剩下一個人獨酌,一切情形恢復原樣。
堂官送來一盤使人垂涎的五香牛肉和滷蛋。
他們都想動筷,因為午飯距現已有兩個時辰,就算是普通人也會餓了,何況他們正值壯年而又一身武功,身體強健那是不在話下。
不過他們都沒有動手,因為有人進來,這個時分有人來光顧已經值得奇怪,何況來人又是兩個女的,都很年輕漂亮,一個是大家閨秀小姐裝扮,蔥綠色上衣配深綠色衣裙,還有頭上碧油的釵銀,嫩白手腕套的也是上好翡翠玉鐲。
另一個雖是丫環打扮,但俏麗不減於小姐。
她們居然一徑找張桌子坐下,由頸到腳都綠得很美的小姐垂眼不敢瞧看任何人,但那俏丫環卻瞪大眼睛到處張望。
整個廳堂都浮動著細細甜甜香氣,朱慎等三人卻很有興趣地輪流跟那悄丫環瞪眼睛,如果眼光可以殺人的話,那麼朱慎。李逍遙、趙五等三人老早被她殺死好幾次。
不過他們終是有身份有名望而又是正派(除朱慎外)的武林高手。
所以雖然覺得有趣,卻不談論她們,更不會出言調笑。
由於他們目標對著大江堂,所以禁不住想起羅翠衣,這位女性高手向來全身綠色,但羅翠衣已是中年婦人,這個小姐卻只有十九二十歲顯然決不會是羅翠衣。
猛將朱鎮一動筷子就是好幾塊牛肉送入口中,李逍遙、趙五也開始動筷。
忽然香氣瀰漫,那是女人用的香料的香味,並不是飯店的菜香肉香。
只見那丫環拿著一個玉瓶,打開瓶蓋嗅聞。
小姐用低低卻嬌軟悅耳聲音道:「別聞啦,快送去給王姑娘,小心別灑了。」
俏丫環起身行走,她顯然要把這瓶香液送給住在客棧的王姑娘,所以不向外走,而是走向飯堂后側通入客棧的門口。
她一邊走一邊將瓶塞塞回瓶口,誰知此時一隻花貓箭也似竄入飯堂,後面一隻大黑狗洶洶沖入疾追。
俏丁環被大黑狗絆一下,驚啊一聲,身子向前直仆。
李逍遙距她最近只有數尺,所以扭腰一伸手就抓住俏丫環胳臂,使她免去仆跌地上之禍。
俏丫環嚇得面色蒼白全身發抖。
李逍遙待她站穩便立刻放手,道:「別害怕,那隻狗已經跑掉。」
綠衣小姐嬌聲道:「謝謝先生幫忙,阿慧,你先回來。」
俏丫環回到小姐那邊坐下,直到這時她總算把瓶塞塞好。
李逍遙皺起鼻子嗅聞一下,朱鎮和趙五卻微微而笑,這是因為李逍遙身上已沾了幾滴香液,所以香得比濃妝艷抹的女人還要香。
如果李逍遙不是當代名家高手,又如果大家都年輕十歲,朱趙兩人一定會講幾句飛來艷福之類的俏皮話。
李逍遙聳聳肩頭,道:「在下換件衣服就來陪兩位喝酒。」
朱趙都忍住笑點點頭,他們自己也贊成李逍遙去換衣服,否則他這一身濃香如果走到街上,不被人齒笑才怪,尤其是李逍遙是一個白面書生。
李逍遙走了之後,趙五吃第三個滷蛋,他忽然整個面孔都僵住,嘴巴動也不動。
如果不是眼珠還會轉動,別人一定以為他突然中風死掉。
朱慎皺眉但聲音很輕柔:「怎麼啦?那蛋有問題?」
趙五眨眨眼睛,露出苦惱表情,由於嘴巴里塞著一隻雞蛋,雖然不算大,但話聲卻變得十分含糊不清了:「臭蛋,好臭……」
朱慎這時又不能不忍住笑:「為什麼你不吐掉?含在嘴巴里終究還是聞得到臭味的。」
這道理誰不知道?哪裡還須你朱慎提醒?但是鄰桌有那小姐和丫環,若是大口吐出自然很失禮難看,朱慎你連這一點也不知道?
趙五端一杯茶匆匆起身,飛快走出通入客棧內那道門口,就在天井溝渠邊大口大口吐出那隻臭得可怕的滷蛋。
這一輩子還是第一次吃到這麼臭的滷蛋,簡直把人臭得頭昏眼花,恨不得把舌頭都給吐了出來。
這時候就算世上感覺最靈敏的人也一定變得遲鈍。
因此兩把長劍尖鋒已碰觸及趙五雙肋要害時他才發覺,也就可以原諒,可以解釋了。
只不過趙五根本不必向任何人解釋,因為性命是他自己的,而且性命只有一條,實在是寶貴無比。
如果這條性命失去,任何原諒任何解釋也都失去意義。
趙五虎吼一聲,左手中的茶杯連茶挾著凌厲無匹的內力扔出,右手反掌拍出。
掌上當然也用足平生功力,迅猛如雷轟電擊。
兩個人在趙五左右兩方飛起,但顯然他們並非自願飛躍,而是被趙五茶杯和右掌擊中。
趙五的茶杯和右掌已經用盡平生功力就算兩具鐵人也能夠打彎打斷,何況兩個活人而已。
所以他們都飛出兩丈外才叭達一聲墜地,而且顯然一招斃命了。
這兩把劍僅僅刺入趙五雙臂寸許之深而已,雖然所刺部位乃是要害。
但劍刺得不深,所以以趙五一身精湛功力,根本不當回事。
只不過當他運足平生功力反擊左右敵人,而且得手之時,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一剎那間,另外有一把長劍無聲無息地刺入他后心要害。
這把長劍順利輕鬆得有如用一把刀子插入流水中一樣,連一點漣漪,一點波紋都不曾引起。
大名鼎鼎位列當代高手的鏡里移花趙任重身子依然屹立不倒。
他明明感到劍尖已刺穿心臟,幾乎從前胸穿出來,但他仍然沒有倒下。
趙五徐徐掉轉頭向後面望去,他看見一個年約三十歲,面貌英俊卻又滿面狠厲之氣的人。
此人的劍仍然插在趙五背上,所以他現在赤手空拳,躍退尋丈。
趙五道:「你是誰?」這一問有沒有多餘了一點兒?
「我姓郭,人家都叫我郭五郎,我是大江堂嚴堂主十二貼身護衛之一。」
「哦,郭五郎?我從未聽過你的名宇。」
趙五聲音很穩定:「你們使用的布置手法,還有你們的劍法,都是暗殺道毒手法,嚴溫是暗殺道中高手?」
郭五郎搖搖頭:「我不知道,但劍是用來殺人的,明殺暗殺有何分別?」
「當然有分別。」
趙五又搖搖頭,並且嘆口氣,想不到英雄一世,卻喪身於暗殺道詭計和無名殺手劍下。
暗殺道也有很多層境界,到了高層境界的著名殺手,就不會使用詭計。
他仍然面對面刺殺敵人,唯一分別就是一般武林高手的武功不論任何門派,都寓有強身自衛之意思,所以不一定每招都能致人死命。
但殺手的劍法卻是任何一招都足以致死對方,甚至不惜自身負傷或者同歸於盡。
趙五又深深嘆口氣道:「你絕不是暗殺道天下第一的血劍嚴北訓練出來的人,如果是嚴北訓練的人,絕對不會用這種不榮譽的陰謀詭計以及劍法。」
郭五郎雙眼直視發征,聲音沒有自信和軟弱:「我雖然殺死你,但你仍然瞧不起我?你為何要說這些話?」
但趙五已忽然跌倒。
剛才趙五一聲虎吼,不但飯堂內的猛將朱慎聽到,連遙隔兩重院的李逍遙也聽見了。
因為當李逍遙脫掉外衣只剩下一條短褲之時,突然間三股勁風襲到。
李逍遙久經大敵,在這剎那間居然還能發覺那三股功風雖然都是鋒利刀劍,但其中兩把的主人身上透出奇怪的使人作嘔的臭味。
另一把劍則告訴他那是凶毒殺手的招式。
事實上任何人匆匆忙忙脫掉衣服時,心思和感覺都會因為脫衣而分散,警戒的注意力不能集中,所以這真是偷襲的好機會。
李逍遙名不虛傳,局然能及時發覺甚至還有餘暇暗暗冷笑一聲。
他不慌不忙掉轉身軀,於是可以看見偷襲的三個人。
這一眼的印象雖然使李逍遙驚異難忘,但他並沒有因而亂了自己步驟。
他身子如行雲流水退了三步,暫時避過那三人惡毒凶厲的偷襲。
使他驚異難忘的不是刀法或劍法,而是這三人之中使刀的兩個人,也就是身邊惡臭的兩人。
嚴格說來他們根本不像人,他們佝僂,兩手特長,全身都是黑毛,臉孔醜陋得可怕,扁鼻掀唇有如猩猩。
尤其是他們的刀法全是有去無回的招式(即只攻不守,但也只有李逍遙這等當代高手才察覺得出),好像他們根本不在乎自己性命。
他們活到如今唯一的原因就是跟李逍遙拚命(如果把李逍遙換為別人,也是一樣)。
總之這兩人簡直是沒有人性,不會思想的惡獸,所以他們兩把鋒快耀目的長刀激射出厲森寒氣。
李逍遙若是膽氣稍弱武功稍低之輩,只怕這一照面就已駭得四肢發軟任憑殺戮了。
那個使劍的人大約二十餘三十歲,面貌俊秀。不過眼神森冷,滿面殺機。
所以任何人都瞧得出他決不是斯文講理之士。
他一劍落空便忽然退出房外,身法甚快,顯然是早已盤算過每一步行動。
但另外兩個惡獸般赤裸上身的丑漢,兩把刀卻橫劈直砍瘋狂攻到。
他們喉嚨中還發出咆哮聲,有著說不出的獰惡詭異氣氛。
李逍遙身子動都不動,雙手探出食指疾彈,雙手兩指一齊彈中兩把長刀,由於時間一樣,所以只聽到當一聲。
只見兩把長刀分向左右屋頂斜飛出去,竟然都插在屋樑上。
不過那兩個醜陋惡漢仍然空手撲到,而且不是咆哮而是怪吼降嘯。
李逍遙每個動作都很瀟洒,雙手划個小圓圈一勾一撥,只見兩個惡漢健軀都轉了方向互相碰撞在一起,也互相緊抱齊齊用牙齒噬咬對方咽喉。
當他們一齊反衝亂咬絆跌時,李逍遙已揮手以兩掌分別擊中他們後背。
咆哮吼叫聲音立刻停止,那麼瘋狂凶暴的動作也忽然消失,只剩下兩具不會動彈的屍體。
李逍遙舉手就弄死兩個惡漢,不但全無欣慰之色,反而顯得很沉重以及憤怒。
他自從退後了三步之後,雙腳一直沒有移動過。
門口持劍的漢子壓劍欲發,兇狠地死命地盯住李逍遙。
李逍遙嘆一口氣,說道:「想不到我撥雲踏雪李逍遙今日死於無名小輩手中。」
他似乎感到眼前模糊,所以用力眨眨眼睛:「你們膽敢暗算於我,難道連姓名來歷都不敢報上?」
門口那人冷冷道:「我是姜大成,是大江堂嚴堂主十二貼身護衛之一。」
李逍遙道:「床底下那個呢?」
姜大成道:「他也是十二護衛之一,姓黃名光明。『」
李逍遙搖搖頭嘆一口氣:「他躲在床底下暗算我,為人行事一點也不光明。」
如果李逍遙不是口口聲聲提到暗算,別人一定很難發覺床底下伸出一把長長窄劍,劍尖已深深刺入他小腿。
怪不得他退了三步之後就不再動彈,任誰小腿上深深插著一把刻保證也不肯移動腳步,除非那把劍縮回去或跌落地上。
可是這時那劍已無人握住又插得太深,所以既不會縮回亦不會掉在地上。
李逍遙用力眨眨眼睛,但看來他的確已經視線模糊,面色也蒼白如紙。
「你們不但用卑鄙暗殺手段,那黃光明的劍上毒性更是厲害不過,我雖然儘力運功迫住毒性了,卻白費氣力,這究竟是什麼毒?」
姜大成聲音冰冷,也沒有絲毫羞愧意思。
「只要暗殺成功,用任何手段都一樣,死亡難道有分別么?黃光明劍上之毒當然很厲害,如果是別的人被刺中,老早就七孔流血而死,你何以還能夠活著?」
「因為我……想殺死你……」
李逍遙身體搖晃幾下,慢慢蹲低:「可惜……可惜我遏制不住毒力……」
他仍然能夠伸手拔出那把窄身長劍,只見劍尖那大約半尺的一截,藍光湛然,顯然是劇毒無比。
姜大成見他手持毒劍,心中大為惕凜,不過又見他站都站不起身,所以亦不退開,只橫劍加意防範。
李逍遙上身蹲低了,就可以看見縮在床底角落的黃光明,但他似乎已無能為力出劍報仇,只能恨很瞪他一眼:「黃光明,不但你學雷傲侯做縮頭烏龜,連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也都一樣的,你們都不敢堂堂正正決一死戰,只會用暗算手段。」
門口的姜大成應道:「幾位香舵主都趕回總壇對付長春藤常逢和醉貓周四平,你們算是正派人物,所以派我們來收拾你們。」
這種戰略的確很有道理。
如果姜大成他們這一套使到常逢周四平身上,一定失敗無疑。
李逍遙是因為身上沾染香液而趕緊回房換衣服,在換衣服過程中;不免有疏忽而露出可乘之機,如果是常周那兩個惡人,身上沾了香液根本不打緊,絕對不會回房更衣。
又如果常周二人任何一個吃著臭蛋,定必當場一口吐在地上,哪裡理會有女孩子在旁邊而不好意思亂吐。
李逍遙已聽見趙五大吼之聲,又見遲遲無人來援,心知趙五和朱慎一定已發生了問題,當下劍尖移轉對準床底下的黃光明。
黃光明見他中了毒劍好久還不死,本已大為驚訝,現在又見他挺劍相向,更不敢怠慢。
雙臂一振,整張床鋪呼一聲飛上半空,登時梁折瓦穿,不但弄出一大片震耳聲響,而且木頭磚瓦紛紛飛墜,使人睜不開眼睛。
不過屋瓦梁木跌墜下來,已經不對任何人構成威脅了。
這是因為當黃光明振臂震飛床鋪站了起身之時,李逍遙不但也能站起身而且動作之迅速,使人難以置信。
李逍遙在這剎時間閃電般刺出一劍,湛藍色劍尖只刺入黃光明肚子半寸左右就收回去,因為他的人已經倒縱出房,毒劍當然也跟著他出去,所以只剩人半寸深而已。
剛才說屋頂的瓦片梁木掉下來,對任何人不構成威脅,正是因為黃光明肚子已被毒劍刺一下,那毒自然是非常可怕的劇毒,黃光明有解藥,亦可能沒有。
但不管有或沒有,由於李逍遙劍尖上另有一股內力沖入他經脈中,使他有如像木偶樣動彈不得。
所以有沒有解藥都變成毫無意義。
屋瓦和碎木以及那張破裂的床鋪掉下來時,有一部分落在黃光明身上。
黃光明既不會躲閃亦不會叫喊,靜寂無聲地埋在瓦木底下。
李逍遙則已經躍出屋外,所以房間內一切與他無干。
他提著毒劍,目光銳利地注視著麥大成,從他面上,從他動作,一點瞧不出毒劍對他有何影響。
「你們都是相當厲害的殺手,可惜卑鄙了些,也似乎不求上進,所以你們永遠不會成為偉大的殺手。」
李逍遙語聲清晰而又從容,好像跟一個朋友談心。
姜大成最強烈感覺是,明明人家站在眼前,而且只有孤身孤劍沒有別人相助。
但何以好像四方八面都被他封鎖住?似乎向任何一方逃竄,都不妥當都有危險?
莫非一流高手便有這種氣勢威力?李逍遙無疑是當世一流高手,但他中了毒劍竟還這麼的可怕?
李逍遙嘆口氣:「你們只是較傑出的鼠輩,想不到我李逍遙下場如此可悲?」
他又嘆口氣:「姜大成,我三劍之內就取你性命,絕對不多用一劍。」
姜大成激起推心壯志,因為自從他出任嚴溫十二護衛之後,也曾見過不少高人名家。
「哼,三劍就能取我性命?殺了我也不相信。」
姜大成微微冷笑:「三劍?真的只用二劍?何以不是兩劍或是四劍?」
話聲中儘是譏嘲不信之意。
「因為我只有三劍的力氣。」李逍遙居然十分坦白地說出來。
「如果超過三劍,我便沒有氣力取稱性命了。」
原來如此,那麼只要設法躲過他絕命前的三劍,豈不是可以逃過大劫?
但姜大成突然覺得很不對很彆扭,為什麼每個念頭就是逃避?為何不能像有些人昂然不懼奮起應戰?
何況已曾練武多年,若是連人家三劍都接不住,則死在這種人物劍下又有何憾呢?
可惜這個念頭一掠即逝不留下痕迹,他仍然考慮如何選過這三劍,一定是極可怕的攻勢。
李逍遙長笑一聲揮劍刺去,劍招很平凡,是人人皆識的仙人指路。
但劍勢速度還有無形無聲又的確存在的強大信心,使得這一招正如白開水加上很多味精清水變雞湯。
只這麼一招,姜大成已擬想了七種逃避身法竟然全都用不上,竟然沒有一種有用處。
姜大成雖然勉強揚劍封擋,但已經沒有用了,連不懂武功之人也看得出。
因為李逍遙那把毒刻已刺中姜大成心窩,刺得不深,卻足以瓦解任何掙扎抗拒。
李逍遙的確人如其名,既瀟洒而又逍遙。一劍奏功就飄開七步之遠,還隨手把毒劍丟掉,微微含笑背負雙手:「現在,我們都是一樣了。」
他聲音很平靜,但難道死到臨頭他仍然能保持風度?抑是他當真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姜大成由於全身感到麻木而跌坐地上:「你的確是當世高手。」
他口氣很真誠:「我連一招也擋不住,我輸得死得心服口服。」
「你如果不作逃過我三劍之想,大約可以鬥上二十招。」
李逍遙口氣也是真誠得叫人不能不信:「現在你一定明白何以一招都擋不住的原因了?
只可惜我們已沒有機會再試。唉,化鶴如今歸去,悲歡舊業付誰?」
含有無限惆悵無限遺憾的長吟聲中,李逍遙面色很快就變得蒼白。
變得可以令人一望而知他生命已走到盡頭,當真要化鶴歸去了。
只不知猛將朱慎情況如何?如果連他也遭暗算,那麼他們這個集團可說是一敗塗地了。
猛將朱慎當他一聽到鏡里移花趙任重趙五的吼聲,就立刻跳起身。
第一個念頭自是趕緊出去瞧瞧,但第二個念頭卻是完全相反,只因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既然人家遣扼殺手對付趙五甚至李逍遙(後者遭遇他尚不得而知,只不過猜想而已),怎可能放過我一個?
飯堂突然瀰漫著惡臭,以朱慎見識之廣居然也說不出那是什麼一股可怕味道。
只見四個赤裸上身,只穿一條短褲的漢子,兩個持刀兩個提斧,忽然出現在他四周,惡臭就是從他們身上發出。
朱慎望見之後也就覺得不稀奇了,因為這四個漢子倒是有七分像大猩猩,只有三分像人。
他們滿身黑茸茸長毛,黃色獠牙外露,身子稍稍佝僂有如猿猴,他們既然似獸而不似人,則身有惡臭何須感到奇怪?
不過這四個惡獸似的漢子卻有一種凶厲殺氣。
他們顯然不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所以眼中泛閃殘忍得近於瘋狂的光芒。
朱慎外號稱為猛將,又能被推為當代高手,當然除了兇猛之外,武功智力也真有一套,否則焉能掙到這等地位?
但現在他也不能不承認這四個醜陋惡獸似的漢子,一定賦性比他更為兇殘猛惡,只因他們只有三分是人,所以不能以常情而論。
毫無疑問,這些人是大江堂派來的殺手。
大江堂居然能當機立斷,敢施展先發制人的手段,這一點卻也不能不佩服的。
無論如何朱慎當前唯一要務就是如何應付這四個怪物,只要擺得平今日的危機,以後還有很多時間可以領教大江堂的手段。
以朱慎的武功造詣和威名,還有他那凶暴悍猛的脾氣,任何人都敢打賭他八成拔刀衝上去斬殺,有兩成可能則是橫刀待敵。
但猛將朱慎居然做出任何人想不到的事。
他忽然鑽入桌子底下,就像忽然碰上危險的膽小女人的反應一樣。
事實桌子下半點兒都不安全,桌子除了一張厚硬桌面之外,就是四條桌腿,誰都能從四方八面向他攻擊,只須彎低身子就可以了。
猛將朱鎮卻絕對不是這種想法,因為第一點大江堂既敢發動攻勢突襲,而連趙五這等人物也顯然遭遇暗算髮生了不幸,可見得大江堂必有相當布置也有相當把握。
所以絕對不能夠輕視這四個惡獸似的漢子,也更不能冒冒然就當他們是真正敵手。
第二點他心神絲毫不亂,因為他忽然聽見有十幾個人包圍飯堂,並且都扳開了牆壁的好些磚塊。
這些人要進來的話,飯堂前後都有門戶,又沒有人防守,他們何以不湧入來而挖開牆壁(牆上的磚塊顯然也是早就弄鬆,所以他們能夠很容易地就弄開幾塊磚頭)才鑽入來?
所以不用多想也可以斷定這十幾個人絕對不是想鑽進飯堂,既然不鑽入來,他們在牆上開個洞幹什麼呢?
答案淺之又淺,這些人不是想用強弓硬箭,就是可怕的獨門暗器。
總之,他們決不是開個洞作壁上觀,這一點朱慎連人頭都敢打賭,也因此他忽然鑽入桌底就變成不是沒有意義的舉動了。
飯堂內自然不止一張桌子,相反的,桌子比任何地方都多,故此朱慎從桌子底下忽左忽右,一張竄過一張,堅厚的木頭桌面就變成極佳掩體,可以使他不受十幾個牆洞向他瞄準的硬箭或暗器的威脅和傷害。
猛將朱慎還有一點最猛不過,那就是一刀劈死門口那個又丑又臭的漢子之後,徑自衝出了店外,一溜煙跑得不知去向。
他居然連趙五和李逍遙的安全生死也不管。
只管自己逃命,相信沒有人(武功高明如他才算數)能夠做得出,但朱鎮卻做出來了。
飯堂反面忽然有四處裂開,乒乓嘩啦聲中,四個裝束利落手提長劍的人飛落地上。
他們的裝束神情都跟郭五郎。姜大成、黃光明一樣。
他們當然也看見猛將朱慎奪門而去,不過他們的步驟絲絲入扣極為準確。
所以他們瞪破瓦面飄落飯堂的行動也已來不及更改取消,也因此他們等於投入一個沒有敵人的戰場。
飯堂內一片死寂,只有剛才暗暗向朱慎通消息那個本地漢子弄出低微聲響。
這種聲響平時不大容易聽到,而且他也不想弄出來,只不過他全身抖個不住,這也是他無法控制的。
由於他躲在桌底下,身子埃觸桌腳和椅子,故此他身子一抖就發出有節奏的聲音了。
沒有人瞧他一眼,那四個劍手動作一致而又迅速,齊齊長劍歸鞘,大步向店外行去。
他們剛走到門口,忽然有些聲響使他們驚愕停止。
那是沉重卻不甚堅硬的物體墜落地面的砰匐響聲,人人都馬上想到這是人在高處跌落地面的聲響。
但誰跌在地上?現下扒在高處的只有大江堂十二名神箭手,他們輕身功夫過得去,絕對不會無緣無故跌落地上。
如果是他們墜地弄出聲響,顯然必有外來因素,說得直接一點,那就是有人把他們擊墜,決計不是自己失足跌下,何況就算有一個失足,也斷乎不會連續七八九十個先後跌下。
四名劍手雖然都是嚴溫十二護衛,但其中當然也有發號施令的領隊。
這時其中一人厲聲道:「弟兄們小心,分散到四面屋角。」
他們動作都很快,話聲剛剛消失,四個人已分佔飯堂四個角落。
反而原本在飯堂內又丑又臭的三個漢子(本來四個,其一已被猛將朱慎殺死),卻變成在內圈中。
外面砰匐人體墜地之聲至少響了十下以上,如果是那批神箭手被殺,至少也有十個以上遭遇不幸,甚至很可能十二個全部被殲。
然後店門出現一個人,正是猛將朱慎,此人果然不愧是當代一流高手,身手之強,應變之機靈,實在使人大出意外。
而且他捲土重來一眨眼間,就殲滅了敵人一大半的力量。
如今敵方只剩下七個人,其中有三個還不能算是人,而只能算是野獸。
朱慎目光一轉,突然大喝一聲,聲如霹靂,震得人人耳鼓嗡嗡作響而又疼痛。
他這一聲大喝自然不是胡亂吃喝壯膽,喝聲猶自轟轟隆隆震耳之際,只見他連人帶刀化為精光耀目風雷進發的長虹,宛如電掣般在飯堂內繞個圈子。
這一招只要有點眼力之人,都能夠瞧得出那是無上奇妙人刀合一的刀法。
尤其可怕的是他那種兇猛暴烈有如烈火的氣勢,簡直是無敵不殺無堅不摧。
所以刀光星旋電掣那麼一剎那,旋即變回高大軒昂的朱慎。
但飯堂內已經有三人倒下,便是那三個惡獸似的漢子。
猛將朱慎身形露出之時不是在飯堂當中而是在東首角落,他那柄像雪一般寒光閃耀的長刀橫擱在一個劍手咽喉上。
即使是不懂武功之人,看了這等情形,也知道朱慎那把鋒快長刀只要稍為緊一緊,那個劍手咽喉必定裂開一道口子。
這意思是說朱慎隨時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殺死那名殺手。
大江堂的人目下在場的只剩下四名劍手,而其中一個卻又是命若遊絲,一點也靠不住。
偏偏這一個被威脅的又是四名劍手的領隊,所以一時之間全無聲息,也無全行動。
朱慎洪聲大笑一聲,道:「老子刀下向來不想有無名之鬼,你們報上名來。」
被他長刀架住咽喉的劍手臉色蒼白如紙,道:「在下熊知本,他們是車十一,金無敵和李沛,我們都是嚴堂主身邊十二護衛。」
朱慎道:「你們只是下三流的殺手,就像江湖上玩魔術的人,如果沒有別人替你們分散對方注意力,你們根本全無作用,你們根本不敢面對面的拔劍拚鬥。」
他的聲音流露無限鄙視意思,連性命有如嘴上魚肉的領隊熊知本也是氣惱或是頹喪得面色大變,其餘的人更是不必說。
朱慎又用極為鄙視聲調說:「你們就算能殺死十個一百個武林高手,但鼠輩就是鼠輩,永遠變不了虎豹龍鳳,我希望你們還聽得懂我的意思!」
聽不懂才奇怪,任何人誰不想力爭上遊,誰又不想做個堂堂正正氣凜千秋的英雄?但能做到么?
現在朱慎也看清楚四個人的相貌,很令人詫異的是他們全都相當英俊,年紀也都是二十九三十歲左右,由此可知這批護衛殺手都是同一時間訓練出來的。
以朱慎久歷江湖的眼光看,車十一和金無敵兩人相貌似乎正派忠厚些。
至於熊知本和李沛眼睛相貌都透上奸險味道,朱慎很不喜歡這種味道。
所以他長刀稍稍吐出一點,熊知本只低哼一聲,轉眼間全身軟垂,沿著牆壁跌落地面不再動彈。
朱慎已經走到飯堂當中,眼睛望住大門外,完全不看那三個活人一眼。
「你們已經看見了,我殺人也不會眨眼,你們哪一能逃出店外,就算是撿回性命。」
他聲音冷如霜雪,絲毫沒有兇猛躁急之意。
此外他的話也講得明明白白,由得他們自己選擇。
兩邊牆角同時響起暴厲喝聲,當然隨著喝聲還有兩把長劍宛如迅雷急電攻到。
朱慎居然還有餘暇嘆一口氣,心裡說:我的眼睛果然沒有看錯人。
出手攻擊我只有車十一和金無敵,不問可知李沛必是趁機逃走了。
車十一和金無敵兩棲長劍完全落空,既刺殺不到敵人,亦沒有遭遇反擊。
他們都看見猛將朱慎使出宛如鬼鍵身法,從兩把長劍空隙處閃出去(其實這個空隙本該有第三把長劍堵住,可惜沒有,所以才變成空隙)。
朱慎並非閃避而是追殺,他那魁偉如一座鐵塔那麼巨大的身子,竟比狸貓還靈巧輕快,真使人咋舌難以相信。
只見他刀光揮掃閃耀出一道光芒,立刻有人慘叫一聲,鮮血進濺。
那人就是李沛,他上半身已鑽出牆洞(那些箭手弄開的牆洞),但下半身卻掉下來血淋淋摔於地上。
朱慎一刀得手,迅速躍回對車十一和金無敵。
話聲平淡冷漠說:「我知道他最狡猾,他一定會利用你們而自行逃命,你們事先可曾想得到么?」
車金二人都怔住,那李沛忽然捨棄戰友獨自逃生之舉,他們的確想不到。
然後金無敵厲聲道:「朱慎,不必多言,咱們決一死戰。」
車十一聲音顯得比較冷靜:「對,朱慎,雖然我們很佩服你的眼光,也很佩服你的刀法,但今日強存弱亡,只怕已沒有第二條路了,我和老金將要聯手出戰,請賜教。」
朱慎笑道:「這才像話,若是都用鬼祟卑鄙的手段,誰還需要辛辛苦苦修習武功呢,請。」
他橫刀胸前,腳下不丁不八,看來架勢雖是平凡,但自有威震千軍橫掃六合的氣慨。
果然不愧是當代高手,也怪不得李寬人、羅翠衣、包無恙等名家十二分重視,若論真才實學,嚴溫的一十二名護衛的確還差那麼一大截(其實武當鷹派的司馬無影一出劍已殺死兩個護衛,就已經可以看得出此中區別了)。
車十一和金無敵壓劍待發,腳下一步步繞著順時針方向轉圈,當然他們必須找到機會(哪怕只有那麼一點影子),才可發劍。
只可惜現在已輪不到他們主動了,武功和智慧其實是合二而一的東西,有高低強弱的話,就是不能打馬虎眼不能混過去。
朱慎忽然鬚髮戟張,神態威猛有如暴虎怒獅,大怒聲中,一刀劈出。
金無敵雖然同時一劍刺出,卻被一股強厲勁氣震得連退七八步,這當中還撞翻兩張桌子。
車十一卻沒有他這麼好運氣,他的長劍招架敵刀之時已經折斷,這還不是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車十一的頭顱有半邊飛出尋丈,白色腦漿鮮紅血液噴得滿地。
車十一當然馬上就死了。
金無敵面色灰白,眼中露出凄慘光芒,你也一定能夠了解他的心情,如果你含辛茹苦,刻苦鍛煉了多年武功,卻發現擋不了敵人一招,你豈能不灰心氣餒,豈能不感到凄慘痛苦?
朱慎居然收回了長刀,聲音很平靜道:「金無敵,每個人資質稟賦都不同,古代的左思的三都賦用了十年時間才寫出來,司馬相如有名的長門賦卻提筆就寫好,但他們誰也勝不過誰。」
金無敵訝疑不已,所以聲音也很不自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寫文章跟武功一樣。」朱慎那麼高大魁偉粗猛的人,話聲居然很柔和毫不兇惡。
「有些人學一招費上好幾日時間,但有些人一看就懂並且也使得出來,這兩種人若是十年八年之內拚鬥,當然聰明的後者獲勝無疑,但如果有三二十年時間,結局就難說得很了,因為如果有足夠時間,則學得快懂得快的人,優點就喪失了,你看有沒有道理?」
金無敵吶吶道:「很有道理,我從未聽過這麼有道理的話,可是,這跟我們目前局勢有何關連?」
朱慎道:「我只不過是告訴你,你年紀還不大,還有機會變成真正一流高手,你雖然已苦練過十年八載功夫,但還不夠,我給你一個機會,你踏出此門,給我走得遠遠的,決不許回大江堂不可回到嚴溫身邊,十年或者二十年後,你可能成為我真正的敵手。」
金無敵怔一下,才道:「有沒有其他條件?例如要我供出大江堂和嚴府內幕秘密等等?」
「沒有。」
朱慎說得斬釘截鐵,「你走吧,走得遠遠的就行。」
金無敵長劍歸鞘,拜倒地上,然後起身出去,臨走之時只說了一句話:「你才是真真正正第一流高手。」
朱慎微微而笑,但笑容中卻掩不住苦澀之意,想那李逍遙和趙任重何嘗不是一流高手,但他們卻亡於鼠輩手下。
他一面動身視察李逍遙趙任重的結局,一面在心中連連嘆氣,像李趙二人被暗算身亡,固然很不值得。
但就算十九年前我父親何嘗不是威名赫赫身負絕學的一流高手?父親他雖然死於天下第一殺手血劍嚴北手底,但事實上他與死在鼠輩手中有何不同呢?
嚴溫面色壞得無以復加,但面色環很可能只因憤怒,然而他這刻決不是憤怒,卻是有更多的恐懼。
他無法再在太師椅上坐得住,起身踱了幾個圈子,心中煩躁得想狠狠打任何人幾鞭子。
但啞女人剛剛奉命去瞧瞧沈神通情形,而兒子嚴星、嚴雨甚至小麻雀都跟隨雞婆婆躲在秘室(那兒地方很大,有廳有房,所以應該稱之為秘屋)。
眼前的唯一生還者郭五郎平時還可鞭打,但現在卻不行,因為這次動用了九名貼身護衛,還有神箭手和野獸似的惡漢不算,卻只回來一個,損失不可謂不慘重。
然而敵方三個人卻只死了兩個,而最可怕的猛將朱慎又不知去向,並且也可能把金無敵擄走(因為沒有發現他的屍體)。
如果金無敵是落在朱慎手中,另怕嚴府及大江堂,許多秘密以及本身的實力都會瞞不過對方了!
這都還是其次的問題,真正可驚可怕的是假如這等江湖中一流高手再來這麼幾個,還有什麼力量什麼方法應付?
遁走了的多愁羽客呂頑石和兩頭蛇顧天義當然有可能捲土重來。
而目前大江堂全部精銳高手去對付的長春藤常逢和醉貓周四平,結果如何?尚未可知。
如果那兩個惡人譜中的高手逃走了任何一個,自然也是莫大禍患。
退一萬步說,就算常逢、周四平兩名惡人被大江堂誅殺了,但只要有點腦筋的人,也會知道大江堂一定付出了相當代價。
可惜的是大江堂現在付不起代價,最主要支柱血劍嚴北已經離開,能不能回來或者何時才能回來無人得知,而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已經少了兩個而剩下六大高手,大江堂豈能再付出代價?
郭五郎忽然道:「大爺,你何必煩惱多慮?其實你已經大大的成功,只不過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嚴溫訝然注視,成功?哪裡來的成功?眼看大江堂基業不保,眼看嚴府被敵人入侵無力抗拒這算是什麼成功?
他心中很氣惱,如果郭五郎講不出強有力能說服我的道理,我叫你馬上屍橫此地。
「大爺,你莫非忘記了猛將朱慎,鏡里移花趙任重,還有撥雲踏雪李逍遙都是當代一流高手,他們任何一個兩個若是殺上門來,連三香五舵沒有一位會不皺眉頭,對不對?」
這話似乎很有點道理,嚴溫眉頭一舒:「那便如何?」
「可是大爺只派出你的護衛以及幾個狼人,加上十來個箭手,就能夠殺死了兩大高手,你何以還不滿意?」
「我應該滿意?人家都快要殺上門了,天下又不是只有三個一流高手。」
「眼前確實是迫促一點,但只要熬過去,只要能保存大江堂元氣,大爺,咱們大江堂千餘幫眾,再加上我們可以控制的數以萬計的人家,我們挑選一兩百個少年才俊之土,有何難哉?」
嚴溫連連點頭:「的確不算困難。」
「如果你身邊有一兩百個像我們這種護衛,我想天下絕對沒有能動得你的人。」
「就算來上十個八個一流高手,你至多用三二十個護衛性命,就可以殲滅他們,請問大爺那時還何懼之有?」
嚴溫過去攬住他肩頭,甚至把臉頰靠貼過去,柔聲道:「對,對。你真是天才,以後訓練人手時,你一定要儘力要負責,其實我們可能在一二百個護衛之中,再挑選出一些特選好手,組成一個極秘密的殺手組織,我們可以早一步除去任何可疑人物,我們永遠不會泄露秘密,因為,我們根本不在外面接受生意不必在外面賺錢,我這主意好不好呢?」
郭五郎想一下才衷心應道:「簡直太妙了,大爺你才真是天才。」
嚴溫眼中露出殘酷無情的凶光,任何人眼中若出現這種光芒,已可以肯定他殺人了。
但郭五郎卻看不見他眼光,因為嚴溫像女孩子一樣偎靠他肩上,而郭五即有力的雙手也摟住他的腰身。
郭五郎忽然發出淫邪古怪笑聲,把嚴溫抱起向緊鄰書房的卧室行去,他想幹什麼?他為何像吻女孩子一樣吻嚴溫面上,甚至唇上?
書房門口忽然閃入一個人,無聲無息而又飄沒得很快,霎時阻擋了郭五郎的去路。
郭五郎只好停下腳步,既不放下嚴溫,也不說話。
嚴溫在他懷中懶懶道:「啞女,有什麼事?沈神通怎樣了?」
啞女人大概已看慣這種場面,所以神色如常,一連打了好多手勢。
嚴溫點點頭,也不耐煩地揮揮手:「你走吧,沈神通既然還不能走動,地牢既然一切正常,這一方面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啞女,你去召集神箭手和劍手,嚴密守住我這兒,我不想被任何人驚動敗了我的興緻。」
暫時沒有人會敗壞興緻。
因為猛將朱鎮或者司馬無影這時都不知在何處。
而沈神通也仍然在地牢中。
現在已經是晚餐時分,地牢內一片喧嘈,鐵門和石牆砰匐作響。
但沒有人會覺得奇怪,十多年來這已是有如春去秋來,或者是火燥水濕樣地自然,一樣地合理。
例如忽然一旦全無聲響,全然不嘈不鬧,反而變成不正常而使得防衛方面進入緊急程序。
若是進入防衛緊急程序,擔保連蒼蠅也飛不出這座地牢,詳細情形太過嚕嗦了一點兒,所以暫時不必浪費筆墨時間。
總之幾個滿身黑毛形狀醜陋的漢子(現在已知道他們是嚴溫用某種方式做成的獸人),他們迅快送食物進來,也迅速離開。
由於極少吵耳驚駭人的種種聲音忽然消失,所以兩道鐵門關閉鎖上,聲響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沈神通忽然像跳蚤一樣靈便跳下床,並且奔出外面甬道。
他話音很和緩有禮,但聲音卻是用內力迫出,故此十幾間地牢(有人無人全部在內),都一定聽得清楚。
「各位前輩,我已奉告過我的姓名是沈神通,但各位前輩可能有些不知道我究竟是誰,只不知我若是提起家師就是中流砥柱孟知秋,諸位前輩知不知道?不知諸位前輩敢不也信我,,聽從我的辦法?」
他不但早在午飯前已經塞給每個人(一共七人)兩個醬肉饅頭和一壺參茶,又說出自己名字,並且再三叮囑人人,可食用送的飯菜。
沈神通這個名字雖然是名滿江湖,但究竟還是晚期的事,孟知秋可就大不同了。
果然一個低低而又含糊的聲音道:「神捕孟知秋?你真是他弟子?」
沈神通發出輕鬆笑聲:「講話的敢是武當前輩痴道人?」
從聲寂然一陣,仍然是含糊聲音道:「我一開口你就知道?為什麼?」
沈神通道:「天下沒有人能夠話音既含糊,但入耳又字字清楚,這等玄門正宗至高無上內功除了痴道人還有誰?」
一個破鑼聲從左邊最後一間石牢傳出來:「不對,不對,他是天台山傻撣師,不是武當痴道人。」
「不對,不對。」
沈神通也學他講話腔調,唯一不似就是那副天生破銅鑼聲:「我是百花洲胡說和尚,誰叫我的江西口音露出破綻,當然還有這副破鑼嗓子,也是罪魁禍首。」
「哈哈。」破鑼聲乾笑兩聲。
但任何人都聽得他竟是承認了:「神捕孟知秋果然名不虛傳,洒家看他這個徒弟可能比老孟還可怕。」
如果順著江西百花洲胡說和尚話題講下去,恐怕一會兒就繞到天南地北去了。
所以沈神通道:「還有五前輩,希望不必叫我一個個的猜,因為我們的時間很寶貴。」
一個石牢內傳出雄壯震耳聲音道:「我是鄂北袁越。」
「我早猜到了。」
沈神通的確早已猜到,故此聲音很平靜:「除了袁前輩之外,天下還有誰能將石牆擂出那麼巨大聲音。」『
那鄂北袁越外號擂地有聲,十二式插手拳力之重天下第一。
袁越重重嘆口氣:「秋老果然天下無雙,連他的弟子也如此高明,誰能不佩服呢?」
他只短暫停歇一下:「除了胡說和尚、痴道人和我,你已知道之外,此外還有四人,一個是萬里雲雁吳瀟瀟,他是第一流的獨行大盜,諒你必定知道他,所以不必多介紹了。」
沈神通的確驚訝地嗯了一聲。
「第二個是割愛手顧慈悲,這個傢伙邪得很,我也不必多說。」
當然誰不知道天下十六邪人之一的割愛手顧慈悲呢?
只不知輪到顧慈悲他自己之時,能不能像他對別人那樣洒脫地使人割愛?
袁越雄壯震耳聲音又道:「還有兩位一是泰山怒漢馮當世,一是黃山女俠金花銀蛇冉華,這兩人的名字你聽過么?」
「我聽過。」
沈神通聲音仍然很平靜,雖然他心裡其實很急,現在是什麼時候?還在這裡慢慢地介紹?
「從前傳說金花破鐵膽,銀蛇吞怒漢,看來泰山馮前輩的鐵膽和石敢當神功,都在冉!」
娘面前大大吃癟了?」
泰山怒漢馮當世居然不怒,反而哈哈一笑。冉華聲音仍然嬌滴滴很悅耳:「沈神通,孟老還好么?」
「家師目下情況未卜,此事說來話長,反正跟刀王蒲公望和血劍嚴北都有關連,但如果真有問題的話,禍患卻絕對不是蒲嚴兩人,所以我說這事很複雜需得慢慢解釋,現在諸位前輩要不要離開此地。」
胡說和尚破銅鑼聲音先道:「廢話,我們好好的為何要離開呢?你擔保會有地方給我們管食管住?」
痴道人聲音含含糊糊而卻偏又十分清晰:「我們出得去?」
馮當世聲震屋瓦大叫:「小冉,我們出得去第一個地方就是到黃山去。」
吳瀟瀟很斯文很溫和:「沈神通,如果你不要代價,我們一定會很感激,如果你要代價,我們一樣也很感激,你為何遲疑?為何要多問我們?」
「吳前輩的話真是一針見血,我先請問你們,為何你們被囚十多年都很安份?為何每天三餐你們叫嘯吆喝,但一吃飽就沒有一點聲息?」
沒有人出聲回答,所以沈神通只好自己接下去:「因為飯菜之中有毒,你們吃完之後,不得不運功對抗,所以你們不但沒有餘暇設法逃出石牢,而且每到吃飯前哪一點時間,正是你們功行圓滿之際,於是你們或是嘯吼,或是笑喝,還有撞門擂牆無所不至。你們只不過試驗自己的功行而已,並非真要弄出許多聲音。」
胡說和尚道:「放屁,我們又不是吃飽飯沒事於(其實正是沒事可於),你快快滾蛋,別惹惱了我大和尚。」
顧慈悲立刻介面道:「沈神通,這傢伙就愛胡說八道,不過你分析這些情形有何用意?
嚴家向我們下毒也不算怪事。」
冉華悅耳聲音升起來:「這種講法也不妥。因為,血劍嚴北當年在牆壁留下擊敗我們每個人每一招的劍法圖形,又在屋角留下一條紅綢帶,言明只要我們找得出破他劍法的招數,我們一扯動紅綢帶,他馬上就會出現會面,既然如此,他何須下毒?」
馮當世厲聲道:「對,嚴北明明要借我們之力,找出他刻法尚未圓滿的地方,所以他怎會向我們下毒。」
他聲音甚是響亮,故此沈神通實在不得不噓兩聲,道:「諸位前輩照例飯後就寂靜無聲了,如果給人家聽見我們許多聲響又聽見我們交談內容,只怕非常非常不要。」
冉華低聲呵斥道:「對,馮當世,你以為你聲音大就什麼都辦得通?哼,笑話,我十幾年食不飽睡不好,還有十幾年都沒有衣服可換,你怎不替我想想,怎不使我日子好過一些呢?」
馮當世自是不敢哼聲,他能夠一頭碰死自己,但花金銀蛇冉華的要求卻是無法達成的奢望。
擂地有聲袁越道:「沈神通,你一定猜對了,怪不得十幾年來每次食完飯,不論早午晚那一頓飯,食完總是真氣溢散全身懶洋洋的,所以不得不全力運功對抗。也所以一吃完飯就無人弄出聲響了。」
胡說和尚打個哈哈,道:「那時我只是跟著大伙兒不作聲而已,要是只有一個人窮嚷嚷有什麼意思呢。」
痴道人聲音含含糊糊道:「別他聽他胡言,沈神通,嚴家下的毒很不了起,我們十幾年來雖然也想過這一點,也運功試過無數次,卻沒有人敢確定人家下毒,而且,如果嚴北要殺死我們,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何須用毒?」
萬里雲雁吳瀟瀟道:「只要一二十天不送食物食水,我們通通餓死,渴死。人家為何要使毒呢?」
胡說和尚搶著說道:「人家高興行不行?」
好幾人一齊罵出胡說、放屁等話,但沈神通介面時聲音大而憂慮:「有時候某些情況不一定是按常規常理想得通的,胡說和尚前輩這話大有道理。」
袁越重重哼一聲,道:「我看沒有道理。」
黃山女俠冉華道:「有道理,我常常舉想到,我們既不是貪生怕死之人,更不是貪吃饞嘴之人,但何以每到快有飯菜送到時刻,個個都急得不得了,個個都垂涎等候。」
沈神通道:「我老早想過這個問題,如果人家飯菜中有某種奇異藥物,迫使各位不得不全力運功消解,等到毒力去盡卻也就是各位能夠發出聲音之時,咱們更可能假定由於各位運功之故,所以那時饑渴交集都十分急於得到飯菜食水,但天下有這種奇妙可怕的毒藥么?」
割愛手顧慈悲緩緩道:「我只奇怪何以起初的一年多,嚴北對咱們人人禮遇非常,每天有人打掃,有人收拾床鋪。每天有熱水洗澡也有人洗衣服,飯菜也十分豐盛,但為何突然間完全變了樣子?」
人人全都默然,大概除了同樣感到迷惑之外,卻不免懷念嚴北禮遇那段時光。
沈神通道:「各位前輩當必知道,再過一陣就有人進來收回碗盤,他們十幾年來已做慣這些事,所以這也是各位離開這地牢的上佳機會,你們意下如何?」
胡說和尚道:「我不走。」
馮當世奇說道:「這裡很舒服么?」
胡說和尚應道:「當然啦,天下還有哪一個地方管食,管住而沒有有人向你嚕嗦的?」
顧慈悲道:「沈神通,我們誰能破門而出?如果能夠,老早就動手了。」
沈神通道:「各位若是出得此地,嚴家有兩個人萬萬動不得,一個是啞女人,她行走之時連飄帶滑十分好認,第二個也是個女子,很年輕也很美麗,叫做麻雀,她們都出了不少力量,我才能夠幫忙各位。」
這些高手們絕對不會傷害女人和麻雀,這是沈神通現下唯一最有把握的了。
至於他們出去之後會怎樣做,卻無法猜測也無法管束。
要是你是當代一流高手,而又被囚禁十幾年之久,你知不知道你脫困之後會做些什麼事呢?你大概也不知道,也無法想像吧?
沈神通恨不得立刻背生雙翅,立刻飛回大江邊那個小小愛巢,只要能夠再看見馬玉儀再看見小兒子沈辛一眼,哪怕當場死了也沒有遺憾。
因為他這條性命根本就是撿回來的,何況他已答應過嚴溫,只要治好他放走他,以後不得出手報仇,還須奉上悲魔之刀!
故此沈神通空自有一身本領,卻只能藏身在大樹上。
而且由於場面之盛大,所以一時也不肯走不願走。
馬玉儀以及小兒子,也只好等一等再說了。
能夠吸引沈神通的場面當然不會尋常,嚴溫便化成灰也認得出。
而大江堂的高手如虎頭香主李寬人,鳳尾香主羅翠衣,有死無生包無恙,燕人張慕飛等等,沈神通也都認得,此外還有幾十個箭手劍手,聲勢頗為浩大。
但對方人數雖然不多,聲勢卻絲毫不弱,沈神通自然也通通認得或猜得出來。
第一個就是武當派的司馬無影。
此人劍術之精妙當世恐怕只有血劍嚴北才接得住(意思即是贏得他)。此外還有一個鐵塔似的提刀大漢,就是猛將朱慎。
雖然天色已經昏暮,但四下燈火通明,把庭院一片平坦地照得纖毫畢現。
沈神通眼光落在第三個人身上,這個人高高瘦瘦大約五十餘歲,身穿青袍,面色也有如衣服一樣青得駭人。
由於眉毛淡得幾乎看不出,加上唇角兩道下垂的深紋,使人禁不住泛起他不是人的奇異感覺。
司馬無影、朱鎮站在一邊,青袍人卻離開他們遠達兩丈,但三個人卻一齊對著大江堂嚴溫等一些人。
可見得他們都是大江堂的敵人,同時又可見得這三人志同而道不合,所以並不站在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