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原大佐冰冷站在金碧輝跟小秋面前。
金碧輝還以顏色,臉色也冰冷:「我不認為照個像有什麼大不了。」
「你不認為照個像有什麼大不了的,川島少佐,這麼些年,你在『黑龍會』受的訓練白受了,難道你不知道,隨便照像,是情報人員的大忌。」
「我知道,可是這個姓金的,他不是情報人員。」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
「大佐又怎麼知道他是?」
「這……我不管他是不是情報人員,反正我不准你隨便讓人家照像,更不准你跟別人合照。」
「石原大佐,『黑龍會』是派你來指揮我的?」
「『黑龍會』派我來協助你,我有責任提醒你——」
「那就請大佐少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我做事一向有分寸,而且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石原大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狠狠地一點頭:「好,我不管,我問一問你的工作進度總可以,今天已經是三號了——」
「不勞大佐提醒,我剛說過,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小秋突然插嘴道:「我們少佐下午出去,到剛才才回來,為的就是打聽李蓮英的行蹤。」
「李蓮英,誰是李蓮英?」
金碧輝道:「大佐連李蓮英是誰都不知道,我真不明白『黑龍會』為什麼派大佐來協助我,李蓮英是清朝禁宮裡的總管太監,當初慈禧太後身邊的大紅人。」
「你打聽李蓮英的行蹤幹什麼?」
「溥儀所住的靜園禁衛森嚴,不先接近李蓮英,豈能進入靜園去接近溥儀。」
「我不贊成你這種慢吞吞的做法,既然知道溥儀住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不直接——」
「大佐沒聽見我說么?靜園禁衛森嚴。」
「我聽見了,我不相信憑咱們這些人闖不進去——」
「憑咱們這些人闖得進去,一定闖得進去,可是這樣一定會驚動中國政府,中國政府會放溥儀走么?大佐忘了『黑龍會』的安排,是要溥儀從白河偷偷坐船離開天津,然後登上在外海接應的日本船,『黑龍會』所以這麼安排,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件事只許成功不許敗,而且只有這一次機會,絕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在這種情形下,必得說服溥儀,讓溥儀跟咱們合作,才能辦得到,大佐明白了么?」
「說服溥儀,溥儀能被說服么?」
「那就是我的事了,不勞大佐操心。」
「好,你的事,我不操心,我不過問。」
石原大佐氣沖沖的走了。
金碧輝氣得拍了桌子:「馬鹿野郎,什麼東西!」
秋子偷瞟了金碧輝一眼:「少佐,他這麼對你,應該有情可原。」
「有情可原,什麼意思?」
「少佐要知道,他這麼對你,並不是為了公事。」
「不是為了公事,是為什麼?」
「這是一種嫉妒的心作祟。」
「他嫉妒我?」
「少佐聰明一世,怎麼糊塗一時,他是嫉妒金少爺。」
金碧輝神情一震:「金少爺。」
「其實……」秋子又偷瞟了金碧輝一眼:「這也難怪,金少爺英俊,瀟洒,風趣,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男性魅力——」
金碧輝臉上浮起一片異樣神色,眸子像蒙上了一層薄霧:「秋子,難道你——」
「不,我是說少佐。」
金碧輝神情猛一震,臉色馬上趨於冷峻,眉宇間也浮現起冷肅煞氣:「秋子,不許胡說,情報人員不許涉及私情。」
「我知道,承少佐待我一向如姐妹,我才敢在少佐面前說這種話,不錯,情報人員絕不許動情,也絕不許涉及私情,可是,少佐,情報人員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金碧輝吼叱:「秋子,不許再說了。」
秋子低下頭:「嗨。」
而很快地,金碧輝臉上又浮起了剛才那種異樣神色,眸子里也升起了薄霧……
□□□
土肥原在他那間小辦公室里大發雷霆,恨不得槍斃站在跟前的幾個手下。
只因為他這幾個手下帶去赴約的黑色公事包,讓人掉了包,一千五百塊現大洋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拿走了。
如今桌上這隻黑色公事包里,裝的是一千份「大新聞」,還有鉛版、底片等物。
這是土肥原沒殺人的唯一理由,人雖然沒擒著,東西倒「買」回來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土肥原正這兒發脾氣,電話鈴響了。
一名日本特務跑了過去,拿起電話筒還沒說話,馬上靠腿肅立,「嗨」,「嗨」兩聲,然後轉望土肥原:「報告大佐,司令官打來的電話。」
土肥原忙過去接,不接還好,一接之下臉色變了,一靠腿肅立,直「嗨」,「嗨」,說沒兩句,他掛了電話,臉色如土,突然大發雷霆:「馬鹿野郎,豬玀,馬鹿野郎,豬玀!」
一名特務怯怯地上前問:「大佐——」
「都是你們這班笨東西,都是你們這班豬玀。」
土肥原一個個地打,把幾名特務都打完了,他拍著桌子大吼:「把那個支那偵緝隊長給我找來,快,快。」
一名特務忙奔了出去。
另一名哭喪著臉問:「大佐,究竟是……」
土肥原猛又拍桌子:「笨蛋,豬玀,司令官收到一份這種鬼東西,你們明白了沒有?」
那幾名特務都怔住了。
一陣匆忙步履聲傳了過來,隨著這陣步履聲,小辦公室里跑進兩個人來,一個是剛才跑出去的那名日本特務,一個是偵緝隊的隊長楊頭兒。
楊頭兒一進辦公室,滿臉堆笑,急步趨前,向著土肥原恭恭敬敬一個九十度鞠躬:「機關長,您找我?」
「馬鹿野郎,」土肥原揚手就是個大嘴巴,打得楊頭兒往後退了兩步,捂著臉驚訝地道:「機關長……」
土肥原從黑色公事包抓出幾份「大新聞」來,猛力扔在楊頭兒面前:「你自己看。」
楊頭兒拾起一份「大新聞」,只一眼,馬上怔住了,脫口叫了出來:「機關長,這,這……」
土肥原指著楊頭兒,咬牙切齒地道:「我問你,我關東軍特務機關的津貼你是怎麼拿的,居然讓人家這麼樣整我,出我這麼大的洋相……」
楊頭兒道:「機關長,這,這我事先一點兒都不知道。」
「要是你事先知道,還讓人家這麼整我,你今天就活不成了,可是你事先一點都不知道也不過,你是天津市的偵緝隊長,居然讓這種人在天津市活動,我問你,你乾的是什麼事,我們關東軍特務機關的津貼白給你了。」
「機關長,小的我該死,我該死,我馬上查,我馬上抓!」
「我就是讓你馬上查,馬上抓,我給你廿四小時時間——」
「啊!廿四小時。」
「不錯,廿四小時,到了明天晚上這個時候,你要是破不了案,抓不來人,哼,哼,哼……」
土肥原一陣猙獰的冷笑。
楊頭兒一哆嗦,咽了口唾沫:「機關長,能不能多給點兒時間?」
「不能,廿四小時已經夠多了,你要是辦不了,我就從特務機關派出人去辦。」
楊頭兒多麼機靈個人,還能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忙道:「不,不,機關長,我辦得了,我辦得了。」
「那就好,」土肥原臉上浮現起得意笑容:「大日本特務機關待你不薄,你盡心儘力地去辦吧,只把這件事辦好,我會重重地賞你,你會有說不完的好處的。」
楊頭兒額上見了汗珠,不住地哈腰:「是,是,是,是,是,是,我先謝謝機關長,先謝謝機關長。」
土肥原一擺手:「不用客氣了,我主持特務機關這麼多年,一向是賞罰分明,而且是信賞必罰,不要多耽誤了,快去吧。」
「是,是,是,咳,咳,請機關長給個指示,這些東西是哪兒來的?」
土肥原抬手指著一名特務道:「有關這件事的經過,他知道,他會提供你線索。」
「是,是,是,謝謝機關長,謝謝機關長。」
楊頭兒又是幾個九十度的鞠躬,跟著那名日本特務出了土肥原的辦公室。
出了土肥原的辦公室,進了走廊那一端的一間小客廳,那名日本特務把前因後果,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楊頭兒。
楊頭兒聽過之後傻了眼,不禁暗暗叫苦,這哪裡是線索,何曾有一點兒線索。
出了日本商會的大門,頂著寒風往回走,楊頭兒只覺這夜風比半個小時以前更凜烈,更冷。
現在,他覺出不好受來,可是,遲了。
□□□
夜本來就靜,寒夜更靜。
冬天的夜晚,是睡舒服覺的夜晚。
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兒,金碧輝這一夜居然沒睡好,她等於沒睡,閉著眼躺在床上,心裡想的,耳朵邊上響的,全是秋子的話。
等到她不願想了,想睡了,可卻不行了,思潮剪之不斷,驅之不去,就這麼,她失眠了。
天不但亮了,而且已經大亮了。
她無須起早,也懶得起。
她聽見秋子起來了,聽見秋子出去了,也聽見秋子回來了。
她知道秋子幹什麼去了,她懶洋洋地道:「小秋,我想多躺會兒,你一個人吃吧。」
沒聽見秋子答應,門開了,秋子進來,手裡拿張紙,臉色有點不大對。
「怎麼了,小秋?」金碧輝問。
「少佐,你看看這個。」
秋子走到床前,把那張紙遞了過去。
金碧輝接過一看,霍地坐了起來,秋子帶回來的,赫然是張「大新聞」:「土肥原賢二,這,這,是哪兒來的?」
「這是包燒餅油條的,少佐,軍部這是什麼意思,他們是想搶咱們的功勞呢,還是想壞咱們的事兒。」
金碧輝臉上罩上了寒霜:「壞咱們的事,恐怕他們還沒有這個膽。」
「那是想搶咱們的功勞了。」
「搶咱們的功勞,憑他們也配。」
「少佐,這件事咱們不能等閑視之,要不是我出去買這趟燒餅油條,咱們到現在還蒙在鼓裡,土肥原這蠢豬這麼一搞,一定會引起中國政府的注意,咱們要是不快一步搶到他前頭,等他把事情搞糟了,咱們辦起來就難了。」
金碧輝披衣下床:「秋子,你趕快吃,吃完以後告訴他們,讓他們給我安排,我今天就要見李蓮英。」
「嗨。」秋子答應一聲出去了。
金碧輝又拿起了那張大新聞,看了一眼之後,眉宇又現冷肅煞氣,三把兩把把那份「大新聞」扯個粉碎。
□□□
有些人愛一大早泡茶館兒。
一大早起來,洗把臉出門,街上逛一圈兒,往茶館兒里一坐,徹上一壺好茶,找幾個熟人兒天南地北的一聊,哈,那種樂子大了。
養畫眉的人更愛這調調兒,五更天起床,提著鳥籠子,遛上個把鐘頭,往茶館兒一坐,茶一喝,掀開帘布,聽畫眉一叫,再聽人說一句:「好鳥,好鳥!」哈,樂子更大。
這會兒這家茶館兒里就是這樣兒。
金少爺坐在別人的桌子上,直端詳桌上那籠畫眉:「嗯,蛤蟆頭,鐵砂爪,尖喙、闊胸、鳳眉,好鳥,好鳥。」
養畫眉的樂了,咧著嘴直笑:「誇獎,誇獎。」
「養了好久了?」
「一年多了。」
「原毛。」
「窩雛子。」
「妙,妙。」
「金少爺是行家。」
「好說,行家不敢當,我們老爺子以前也養過兩籠。」
「對了,好久沒見老爺子出來遛鳥了。」
「鳥送人了。」
「啊!」
「現在老惦記賺錢了,哪還有功夫玩兒鳥。」
「也是,玩兒這個沒什麼意思——」
「不,沒意思打當初不會養它,一個人要是一天到晚老站在錢眼兒上,那更沒意思。」
「您說笑了。」
「不,我說的是最正經不過的話。」
金少爺正跟養畫眉的聊著呢,茶館兒的夥計走了過來,這個夥計大伙兒都管他叫小王,廿上下年紀,挺白凈,挺壯,挺勤快,也挺有人緣兒,跟茶客們混得都很熟,過來陪著笑,哈個腰說:「金少爺,您的茶來了。」
金少爺當時跟養畫眉的打了個招呼,回到了自己的桌上,他桌上一壺茶,一個茶盅,外帶兩碟花生,瓜子兒。
金少爺落了座,小王拿起茶壺為他倒了一杯,金少爺卻藉著倒茶這工夫,低低問了一聲:「還沒到?」
小王也若無其事地應道:「還沒有,大概快了。」
剛說完這句話,茶館兒里進來個漢子,四十多的年紀,個頭兒挺壯,滿臉的鬍子碴兒,棉襖上都是油漬,看樣子像個賣油炸鬼的。
他進門目光略一掃動就看見了金少爺,金少爺這時候也看見了他,忙揚手招呼:「嘿,燒餅陳,好久不見了,過來聊聊。」
燒餅陳連忙走了過去,到了金少爺桌旁,賠笑哈了腰道:「金少爺,您今兒個怎麼有空泡茶館兒了?」
「我是個大閑人,哪天都有空,坐。」
燒餅陳坐了下來。
「怎麼樣,最近生意好吧?」
「托您的福,湊合了。」
金少爺的聲音低了些:「怎麼樣,送出去了沒有?」
「送出去了。」燒餅陳咧嘴一笑:「完全照您的吩咐,包了燒餅油條了。」
金少爺笑了:「行了,下棋的是他們,咱們算是支招兒的,且看他們對車吧。」
燒餅陳跟小王也都笑了。
□□□
金家的院子里,金百萬跟虎子在下棋。
難得今兒個一大早有太陽,天兒也暖和了,金百萬打完幾趟太極拳之後,虎子過來要跟他殺一盤兒。
許是今兒個天兒好,金百萬顯得很高興,一口就答應了。
一盤兒棋這會兒正殺得難分難解,虎子伸手挪了個子兒,金百萬看得一怔:「怎麼著,小子,跟我對車啊?」
虎子一點頭:「嗯,拼了。」
「好,拼就拼。」
金百萬拈起自己的車,先把虎子的車吃了,正巧,這時候翠姑端了杯茶走了過去:「大爺,您的茶。」
金百萬指指旁邊的小板凳:「好,放這兒吧,你二哥呢,還沒起來?」
「嗯,我沒敢去吵他。」
「對,別吵他,讓他睡吧,總比出去野強。」
虎子正要吃金百萬的車,突然看出了一步,神情一喜,他不吃車了,他跳了馬:「將軍。」
金百萬一怔,忙看棋盤,糟了,老將軍被困住了,躲都沒處躲,挪一步就到了虎子的炮口下,他又怔了一怔:「怎麼回事兒,這是……」
虎子樂了,一拍手,仰著身笑道:「老爺子,交槍吧,悶宮沒救了。」
金百萬臉色一沉:「八成兒你小子偷挪子兒了。」
虎子忙道:「老爺子,天地良心,不信您問翠姑娘——」
翠姑看出金百萬輸定了,也心知金百萬輸不起,當即含笑道:「大爺,您就讓虎子一盤兒吧。」
這麼說好聽。
金百萬伸手把棋子兒攪亂了,道:「這一盤兒不算,再來一盤兒。」
翠姑忍不住又笑了。
就在這時候,院子里走進個人來,是畢石,穿得很整齊,頭髮也梳得油光賊亮的。
虎子為之一怔。
金百萬兩眼一直:「喲,畢石。」
畢石忙走了過來,恭恭敬敬的鞠了個躬:「大爺,您早!」
「早,早,早,你也早。」金百萬道:「怎麼好久沒見你了,最近忙啊?」
畢石搓著手道:「瞎忙,也沒來看您……」
「熟人兒了,看什麼,坐,坐,坐下聊聊。」
「謝謝您,不坐了,我是來找小金的。」
「噢,好,你等會兒,翠姑……」金百萬轉臉招呼翠姑,這才突然想起:「對了,你們還沒有見過吧,翠姑,見見,這是你二哥的總角交,好朋友,畢石。」
翠姑落落大方,含笑點頭:「畢先生。」
畢石忙道:「不敢當,不敢當。」
金百萬:「老二的未婚妻,翠姑。」
「噢,」畢石一怔驚喜:「原來是……我怎麼沒聽小金提過。」
翠姑神色微微一黯。
金百萬道:「他知道提誰?翠姑剛從保定來。」
「保定,」畢石道:「好地方,保定府三宗寶,面醬,鐵球(疙瘩頭),春不老(雪裡紅)。」
「是啊,」金百萬道:「翠姑這趟來給我帶了不少,你愛吃待會兒帶回去點兒。」
「不,不,帶一趟不容易,您留著自己吃吧。」
「怎麼不分跟誰,跟大爺我還客氣,你坐著,我讓翠姑叫老二去,他小子還在被窩裡呢!」
翠姑轉身要走。
虎子忙叫道:「翠姑娘。」
翠姑回身望虎子。
虎子既急又畏縮,說不出來。
金百萬道:「幹什麼,說呀?」
虎子畏畏縮縮,囁囁嚅嚅地說了話:「少爺不在家,一大早就出去了。」
翠姑為之一怔。
金百萬也一怔:「怎麼說,你不是說他還沒起么?」
虎子道:「我,我只怕您生氣——」
金百萬臉上變了色,怒叱道:「你這個混蛋東西。」
一巴掌揮了過去。
虎子忙抱頭,胳膊上挨了一下。
翠姑忙叫:「大爺。」
金百萬這才想起還有畢石在場,當下忍怒指著虎子罵道:「等會兒再跟你算帳。」
畢石並不傻,一見惹了禍,哪還敢再待下去,忙一聲:「大爺,我改天再來看您。」
扭頭急急忙忙的走了。
金百萬想叫沒來得及,一肚子氣全發在虎子身上,指著虎子罵道:「你這個東西,都是你,你好大的膽,居然,敢幫著他瞞我,你……」
金百萬揮掌又要打。
翠姑忙過來拉住,道:「大爺,這不能怪虎子。」
金百萬道:「翠姑,你別攔我,這還得了,這……」
翠姑叫道:「大爺……」
金百萬跺了腳,沖虎子跺了腳:「今天要不是翠姑娘,看我饒得了你,還不給我找他去,找不回來他你也別回來。」
虎子如逢大赦,忙答應兩聲,撒腿就跑了。
金百萬氣得直發抖:「這個畜生,這個畜生,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大爺,您消消氣吧,也許二哥有什麼要緊事兒——」
「他有什麼要緊事兒,他能有什麼正經的要緊事兒。」
「大爺,您想嘛,一大早,二哥又能上哪兒去。」
這倒也是,一大早,花街柳巷還沒開門兒呢。
金百萬氣消了些:「這個畜生,這個畜生,等他回來讓他馬上來見我。」
金百萬扭頭進屋去了。
翠姑站著沒動,臉上浮現起黯然神色,一雙美目之中也閃漾起淚光……
□□□
晌午剛過,茶館兒里又熱鬧起來了,忙只忙夥計小王一個人,只見他穿梭也似的在桌子間走著,這麼冷的天兒,他額上都見了汗。
茶館兒里進來兩個客人,兩個年輕人,一個廿多,一個廿上下。
這兩位穿著都相當氣派,而且一個賽一個細皮嫩肉的,有些大姑娘都比不上他倆。
尤其,這兩位長得都很俊,俊得帶點兒脂粉氣,紅紅的唇,白白的齒,要是換換衣裳,簡直就是兩位美姑娘。
小王忙過來招呼:「兩位,請這邊兒坐。」
小王帶著他倆到一張桌子坐下,然後欠著身賠笑問:「兩位喝什麼茶,香片,龍井——」
年紀稍長那位道:「香片吧!」
清脆動聽的京片子,八成兒是哪家大戶的公子哥兒。
小王答應一聲走了。
他兩位眼睛四下里瞟了瞟,年紀稍輕的那位道:「還沒來。」
年紀稍長的那位嗯了一聲。
「他今兒個準會來?」
「放心,錯不了的,多少年養成的習慣,一天不吃飯行,一天不上茶館兒他過不了。」
小王把茶送過來了,一壺茶,兩個茶盅,外帶兩碟花生瓜子兒。
小王剛走,茶館兒里又進來了人,六個,穿的都不錯,可卻全是舊行頭,一看就知道是過了氣的大戶窮擺。
這六個,頭一個是個老頭兒,年紀相當大了,可是很白凈,皮肉也很細,而且沒鬍子。連根鬍子碴都沒有。
他旁邊緊跟著一個,卅多四十年紀,也是一樣,細皮嫩肉沒鬍子。
再後頭是四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兒,這四個小孩兒手裡,各捧著水煙袋,點心盒,洗手用的小瓷水盆,放毛巾的小漆盤。
的確是夠擺的,出門還要人這麼個侍候法。
這麼六個人,這種擺法兒,按說到哪兒都會引人注目,可是這家茶館里卻沒人看他們一眼,生似司空見慣了。
兩位公子哥兒神情一喜,忙交換了眼色。
小王看見這六個了,卻裝沒看見,直往裡走。
那卅多四十年紀的招手叫了起來:「小王,往哪兒去呀,我們總管來了。」
小王不得不回過身來了,懶洋洋的走了過去:「總管,您那兒坐啊?」
上了年紀的那位盯著不遠處一張桌子,臉上有點兒不太高興:「我的桌子怎麼沒給我留?」
小王說話也夠瞧的:「小號地方小,今兒個來照顧的客人特別多,都是主顧,能不讓誰坐,您就多包涵點兒吧。」
年紀大的那位臉一沉:「這叫什麼話……」
卅多四十那位道:「總管,算了,都是熟人兒了,何必呢,哪兒坐不一樣。」
「嗯,那就叫他再給我找張空桌。」
「就這兒吧,這兒有張空桌。」
卅多四十那位手一指,那邊兒是有張空桌,正在兩位公子哥兒隔壁。
上了年紀的那位,不算頂難說話,也能湊合,過去了。
過去是過去了,只有上了年紀的那位坐了下去,卅多四十的那個,還有四個小孩子,都站在他後頭。
「總管,您今兒個喝什麼茶?」小王問。
卅多四十那個代上年紀的那位說了話:「老規矩了,還問什麼,還是香片吧。」
小王扭頭走了。
上年紀的那位往後一招手,端洗手盆的先過來了,洗過手是毛巾,然後四樣點心擺上了桌。
茶來了,小王給倒了一杯。
上年紀的喝了一口,眉頭一皺:「你們的茶葉怎麼越來越不是味兒了,想當初我在宮裡喝的普洱茶——」
小王道:「那是想當初,如今改朝換代年頭兒變了,您就將就點兒,包涵點兒吧。」
小王說完話扭頭走了。
上年紀的瞪了眼:「這東西,要擱當初,我要他的腦袋!」
卅多四十那位跟沒看見,沒聽見似的,捏了塊點心,又要捏。
上年紀的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擱下,你這哪是吃,報仇嘛簡直……」
卅多四十那位縮回了手,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
上年紀的一個人享受起來了,一口茶,一口點心,轉眼幾樣下了肚,手往後一抬,水煙袋遞過來了。
「小德張。」
卅多四十那位忙掏出洋火點著紙媒,上年紀的那位呼嚕呼嚕吸了起來。
靜觀到此,兩位公子哥兒也交換了一個眼色,年紀稍長的那個,站起來走了過去,叫道:「李總管。」
敢情上年紀的這位,就是當年西太后慈禧跟前,紅得發紫的總管太監,小李子李蓮英,你不聽他剛才叫小德張么?
小德張轉臉望。
李蓮英一怔抬眼:「你是……」
「李總管能否讓我坐下來說話?」
李蓮英猶豫了一下,拿紙媒的右手抬了抬:「你坐。」
年紀稍長的公子哥兒坐了下去,看了李蓮英一眼:「李總管不認識我了?」
李蓮英打量了對方一陣,微微搖頭:「上了年紀了,眼神兒記性都不行了。」
「李總管,我是顯環啊,愛新覺羅顯環啊!」
「顯環,愛新覺羅顯環,這個名兒好熟……可就是……」
「我再提個人,肅王爺。」
「肅王爺。」小德張突然叫道:「我想起來了,顯環格格,肅王爺的顯環格格。」
「噢,對,」李蓮英經小德張這麼一提,也想起來了,老眼瞪得老大:「肅王爺的……不對呀,你怎麼……」
公子哥兒低聲道:「李總管,我是女扮男裝。」
小德張道:「怪不得,我說嘛……」
李蓮英卻狐疑地上下打量:「你真是肅王爺的顯環格格?」
「李總管,我阿瑪共廿一個兒子,十五個女兒,我在女兒里排行第十四,是我阿瑪的四福晉張佳所生,光緒卅三年四月十二生在北京,五歲跟我阿瑪到了大連,聽我阿瑪說,我兩歲那一年,老佛爺的萬壽,我跟我阿瑪進宮去,你還給我吃老佛爺最愛吃的八寶大槽糕呢,對不?」
李蓮英一陣激動,兩眼瞪得更大了:「沒錯,果然是十四格格,格格,奴才該死,奴才給您磕頭。」
他放下煙袋就要往起站。
十四格格忙攔住了他:「李總管,別,年頭兒不同了,這兒也不方便。」
「不,格格,如今雖然大清朝沒了,可是咱們的大禮不能廢。」
他還要往起站,十四格格執意不讓。
小德張說了話:「總管,十四格格的好意,恭敬不如從命,您就遵從了吧。」
小德張不插嘴還好,這一插嘴招來了訓叱:「胡說八道,猴崽子,這不比別的,這是大禮,祖宗傳下來的大禮,大清朝雖然沒了,可是咱們人還活著,人活一天這禮就該跟著存在一天。」
看樣他是非行大禮不可,十四格格可不願在這大庭廣眾之前這麼招人注目,沒奈何,只有這麼說了:「李總管,我還有機密大事跟你商量,你要是行大禮,那太招人注目,茶館兒我就呆不下去了,這樣吧,先把這一禮記下,趕明兒再行,成不?」
李蓮英一聽機密大事,再一聽暫時記下,這他才遵從了,道:「既是這樣,奴才只有從命了,您有什麼吩咐……」
他的話到這兒打住,只待十四格格接話。
而十四格格沉默了一下才緩緩說道:「有件事兒,我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您是指……」
「我九歲的時候,我阿瑪把我過繼給了個日本人,叫川島浪速的。」
李蓮英忙點頭:「奴才知道,奴才知道,奴才是聽人說的,聽說肅王爺這麼做,是為了……」
十四格格以手勢攔住了李蓮英,示意他不可在這種場合高聲談論這件事,她自己壓低了話聲接著說:「川島浪速是日本『黑龍會』的一個頭目,我阿瑪想藉助於『黑龍會』的力量,讓日本人幫皇上複位,可是川島浪速按『黑龍會』的規矩,跟我阿瑪要人質,我阿瑪沒法子,就把我給了川島浪速,一晃這麼些年下來,川島浪速並沒有履行他的承諾,我阿瑪也過世了,他過世的時候,我在跟前,我阿瑪臨終交待我盡忠盡孝。我繼承了我阿瑪的遺志,萬死不敢辭,所以,我特地到這兒來找你商量商量。」
李蓮英一聽這話,大為激動,道:「太好了,太好了。奴才盼的就是這一天,不瞞您說,奴才只有壯心,可是找誰誰怕,把祖宗,把幾百年的基業都忘了,奴才想一個人干,可是力量又有限,如今有了您出面領導,奴才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您只管吩咐就是了。」
十四格格聽了李蓮英的話,也很激動,點著頭道:「好,好,我就知道你一直忠心耿耿,所以我先找你,我要見皇上,你帶我到靜園去。」
李蓮英為之一怔:「怎麼,您,您要見皇上?」
「是啊,不先見見皇上,這種大事怎麼進行。」
「這倒是,這倒是,只是,格格,您知道,奴才不敢貿然把您帶到『靜園』去,奴才得先到『靜園』去一趟,稟奏皇上一聲,然後……」
「嗯,嗯,應該,應該,也好,那你就先去一趟『靜園』,我等你的消息。」
「這行,這行……」
「你什麼時候到『靜園』去?」
「您急不急?」
「李總管你說呢?」
「是,是,奴才糊塗,奴才該死,這樣吧,奴才這就上『靜園』去,您看怎麼樣?」
「這就對了,你該知道,這種事當然是越早進行越好了!」
「是,是,是奴才糊塗,奴才明兒個就給您回話,是還在這兒跟您見見面,還是……」
十四格格抬手沖她那位同伴一抬:「小秋,過來。」
小秋過來了。
「見見李總管。」
小秋沖李蓮英欠個身,哈個腰。
李蓮英忙欠身答了一禮:「格格,這位是——」
「我的貼身丫頭小秋,明兒個我讓她到這兒來,李總管你也不必親自跑一趟,讓小德張來跟她見個面就行了。」
「不,格格,為這件大事,奴才就是跑折兩條腿,也是心甘情願,也是應該的,您要是分不開身就別來,奴才是一定要來的,反正奴才每天都得到這兒來坐一會兒。」
「那也好,就這樣吧,明兒個我就讓小秋來跟李總管見個面兒。」
李蓮英沖小德張一抬手:「小德張,會帳,連格格那桌一塊兒會。」
小德張為之一怔。
十四格格道:「不,李總管,還是讓我……」
「格格,您還跟奴才客氣,說什麼這個臉您得賞,小德張,會帳,聽見沒有!」
小德張一臉的窘態,道:「總管,咱們帶的錢不夠兩桌的。」
李蓮英一怔紅了臉,叱道:「混帳,你怎麼不早說——」
十四格格道:「李總管,你先走吧,帳還是讓我來付吧!」
「這,這怎麼好……」
「都是一家人,誰給不是一樣。」
李蓮英窘迫地嘆了口氣,搖搖頭道:「說了也不怕您笑話,都是當初鬧那些短命的八國聯軍,奴才攢的一點錢,全扔進荷花池裡去了……」
十四格格含笑道:「這個我知道。」
沖小秋遞了個眼色。
小秋馬上取出一張銀票,從桌面上推了過去。
李蓮英一怔,急道:「格格,您這是……」
「一家人,有錢大家花,算我賞給小德張的。」
「不……」
小德張伸手拿了起來,躬身哈腰:「謝謝格格賞賜,奴才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李蓮英欲攔不及,似乎他也沒打算真攔,於是乎站起來千恩萬謝一番走了。
望著李蓮英的背影,十四格格笑了。
小秋道:「他會不會耍花槍?」
十四格格笑容斂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凜人的冷肅煞氣:「沒拿我的他也不敢,何況他已經拿了我的。」
小秋沒再說話。
小王站在櫃檯前,望著十四格格跟小秋,唇邊浮現起一絲冷笑……
□□□
「靜園」,是廢帝溥儀在天津里的地方。
雖然溥儀是個出國之君,但是他沒忘記帝王生活那種享受,把個「靜園」弄得跟座小禁宮似的,極盡奢華排場,左有皇后郭婉容,右有貴妃文綉,儘管比不上往日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嬪,可也算享了齊人之福,比一般人強多了。
而且,他還有他的「禁宮」侍衛,是當初帶出宮的一部分老人,由領班祁繼忠帶領著。
尤其,靜園裡還住著幾個「忠心耿耿」,以遺志自居的人物,像羅振玉、鄭孝胥、陳寶琛,胡嗣瑗等,一個個仍然朝拜三呼,跟真事兒似的,甚至連幾個過氣軍閥曹琨、段棋瑞幾個也常來噓寒問暖,溥儀焉能不樂。
端康太妃(瑾妃),攝政王(宣統之父,光緒之弟)雖然都還在,可是日子過得還不如這位廢帝溥儀。
這一天,也就是十四格格見李蓮英這一天,溥儀正跟羅振玉這班人煞有其事地在大殿里談論著。
一名侍衛進來了,往下一跪,爬伏在地:「啟奏陛下,李總管在外頭候旨。」
溥儀道:「噢,李蓮英來了,叫他進來。」
「喳。」侍衛恭應一聲,退了出去。
轉眼工夫之後,李蓮英進來了,他一個人,沒帶小德張跟四名小太監,當然了,在他主子面前,他擺什麼譜兒。
李蓮英進得「大殿」,急忙哈腰,快步趨前,然後跪拜了下去:「奴才給皇上叩頭。」
溥儀忙招手:「起來,起來,李總管,你已經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往後這種禮就免了吧。」
「謝皇上恩典。」
李蓮英顫巍巍的往起站,侍衛領班祁繼忠過來扶了他一把。
只聽溥儀道:「你多少日子沒進宮來了,有沒有上端康太妃跟攝政王那兒去過?」
「回皇上的話,奴才前些日子去給攝政王請過安,至於端康太妃那兒,奴才一直不敢去。」
溥儀笑了:「當年的事已經時過境遷了(光緒與珍妃的事),誰也不會記在心裡的,如今剩沒幾個人了,應該更親才對,有空的時候,還是去走動走動。」
「是,奴才遵旨。」
「羅、鄭、陳、胡四位都在這兒,見見吧!」
李蓮英恭應一聲,當即跟羅振玉、鄭孝胥、陳寶琛、胡嗣瑗四個互相見了禮。
羅振玉含笑道:「多日不見李總管了,最近還常泡茶館兒么?」
李蓮英道:「不泡哪行,混身骨頭兒都不舒服,老毛病了,想改改不過來。」
鄭孝胥一笑道:「李總管的氣色越來越好了,八成兒是泡茶館泡的,趕明兒個我也常去泡泡茶館兒了。」
這一句聽得大伙兒都笑了。
笑笑之後,李蓮英轉望溥儀:「奴才稟奏皇上,奴才今兒個到『靜園』來,是為一件重要大事稟奏。」
「噢,什麼事兒?」溥儀問。
李蓮英當即把見著肅親王的十四格格,愛新覺羅顯環的經過說了一遍。
靜靜聽畢,溥儀忙道:「顯環,她不是讓肅親王過繼日本人了么?」
羅振玉道:「是啊,據說那個日本人叫川島浪速,是『黑龍會』的一個頭目,這下好了,十四格格既讓『黑龍會』的頭目收養,這趟回來,身後一定有『黑龍會』的勢力支持,這件大事有她出來領導,那是一定成,這個消息太好了,這個消息太好了。」
鄭孝胥馬上躬身:「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振玉說得不錯,這件事有十四格格出來奔走領導,定然是輕而易舉,請皇上馬上召見十四格格。」
溥儀頻頻點頭,臉上難掩興奮神色。
陳寶琛、胡嗣瑗很快地互相交換一個眼色,陳寶琛躬身道:「還請皇上慎重三思。」
溥儀道:「嗯!」
胡嗣瑗道:「皇上聖明,日本不會平白無故幫咱們的忙的。」
溥儀道:「噢。」
李蓮英道:「兩位多慮了,十四格格姓的是愛新覺羅,是大清朝的宗室。」
陳寶琛道:「她的背後可是日本人。」
羅振玉笑道:「陳、胡二位真是多慮了,想當初肅親王爺把他這位格格過繼給日本人,為的是什麼,不就是要藉助於日本人的力量么?」
胡嗣瑗道:「話是不錯,可是兩位有沒有想到,日本人必是有他們的條件。」
李蓮英道:「條件就條件,大不了是給錢割地,咱們的土地這麼大,割給他們一塊兩塊有什麼關係。」
陳寶琛沉聲道:「李總管,你糊塗了,打從甲午戰爭、鴉片戰爭到現在,咱們割給外國人的地還不夠大,賠的款還不夠多,土地明明是咱們的,他們美其名曰租借,在租界里他們作威作福,歧視中國人到了極點,這種教訓難道還不夠,這是國恥,你居然還能不當回事兒。」
李蓮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道:「我只是這麼說說,人家十四格格可沒提這些。」
羅振玉道:「就是嘛,兩位何必看得這麼嚴重。」
陳寶琛道:「這本來就是件嚴重的事,把土地都割給外國人,咱們的土地主權在哪兒。」
鄭孝胥道:「寶琛,你怎麼這麼想不開,不錯,打從光緒到如今,咱們割給外國人的地是不少,可是比起咱們整個領土來說,究竟是微不足道的九牛一毛。」
胡嗣瑗冷笑一聲道:「鄭老好見地,鄭老好見地。」
鄭孝胥臉一紅道:「怎麼,我說錯了?」
胡嗣瑗道:「誰對誰錯,我不敢多說,讓歷史做公平判決吧!」
李蓮英沖溥儀一躬身:「皇上……」
溥儀一抬手道:「讓朕考慮考慮,當然,祖宗創的基業,自不能任它這麼從朕手裡丟了,可是這件事非比等閑,朕也不能不慎重。」
陳寶琛道:「陛下聖明,肅親王爺這位十四格格,早年曾經歸國,在京里鬧得滿城風雨,而且還離過婚,臣對她的能力……」
李蓮英躬身道:「皇上,當年的事那是十四格格個人的事,只要她真能助皇上複位,奴才以為可以不必計較這些,十四格格一再跟奴才提,她是為了盡忠盡孝,這份心意太難得,咱們怎麼能置疑,怎麼能加以抹煞。」
胡嗣瑗還待再說。
溥儀抬手一攔道:「這樣吧,朕先見見她,撇開別的不說,她是宗室,是一家人,去國多年如今回來了,朕也該跟她見見面,六號在『一枝香』西餐廳,朕請她吃飯,也算給她接風,你們去給我安排吧。」
羅、鄭、陳、胡四人齊躬身。
李蓮英揚著嗓門兒喊了一聲:「喳!」
□□□
牆上的掛鐘指著十點半。
又是一個寂靜的寒夜!
而這寒夜在日本商會裡卻不平靜。
土肥原背著手,在他的小辦公室來回走動著,幾個日本特務站在一旁,每個人臉上都籠罩著不安神色,好像禍事隨時會降臨到他們身上一般。
沒聽見步履聲,卻見楊頭兒在門外探頭探腦的。
一名日本特務看見了他,沖土肥原一躬身,道:「報告大佐,楊隊長來了。」
土肥原停了步,面向里,背對門:「進來。」
楊頭兒忙走了進來,到了土肥原身後,一躬身,怯怯地道:「大佐。」
「你事情給我辦得怎麼樣了?」
「報告大佐,小的已經抓了不少個嫌疑犯,正在嚴刑拷問呢!」
「有沒有人承認?」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馬鹿野郎,」土肥原猛然轉過身:「你這個偵緝隊長是怎麼乾的,連句口供都問不出來。」
楊頭兒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報告大佐,小的用刑不敢太重,怕鬧出人命來。」
「混帳,怕鬧出什麼人命來,我的名號難道還抵不過這幾個人的性命,你要知道,你們中國人的性命本來就不值錢,別說死幾個,就是死幾十個,幾百個也算不了什麼!」
「可是,大佐,萬一我的上司追究起來……」
「沒什麼大不了的,中國人不要你,我們日本人,我們皇軍要你,到時候你儘管到日租界里來,看看你們中國人誰敢把你怎麼樣?」
「是,是,謝謝大佐的恩典,謝謝大佐的恩典。」
「我寬限到明天中午,到時候你要是再交不出我要的人來,別怪我對你不客氣,去吧。」
「是,是,謝謝大佐開恩,謝謝大佐開恩。」
楊頭兒滿頭是汗,一溜煙地跑出了土肥原的辦公室。
到了日本商會大門外,有幾個偵緝隊員在那兒等著他,一見他出來,忙圍過來問:「怎麼樣?」
楊頭兒道:「他媽的,問什麼,再給我去抓人就是了。」
幾個偵緝隊員為之一怔,一個說:「怎麼,隊長,還要再抓啊?」
「不抓不行,明天中午以前交不出他要的人來,我就慘了,我要是躺了下去,你們一個個也好受不了,快走吧!」
他匆匆忙忙的先走了。
幾個偵緝隊的隊員忙跟了去!
□□□
一大早,金少爺的屋裡空著,沒人。
沒人是沒人,不過衣裳還在,而且被子堆在床上沒疊,像是剛睡起來出屋去了。
門輕輕的開了。
翠姑端著一盆洗臉水進來,一見屋裡沒人,不由一怔,再一看衣裳還在,床上面的情形,她釋然了,放下洗臉盆,過去疊被子。
剛拉起被子,一眼瞥見枕頭底下露出一角照片,翠姑猶豫了一下,伸手抽了出來,一看之下,她臉上變了色。
那是金少爺跟一個美艷女子合照的照片,兩個人站得那麼近,笑得那麼高興。
翠姑心顫,手顫,美目中閃漾起淚光,她顫聲喃喃說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是比不上她,我是比不上她……」
晶瑩的淚珠掛了下來,滑過蒼白冷清的面頰,滴落在胸前……
這時候,金少爺正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地活動著,早上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突然,一個冷冷的話聲傳了過來:「老二。」
金少爺扭頭一看,老父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也出來了,正寒著臉看著他,他忙道:「爹,您起來了。」
「嗯!」金百萬冰冷應了一聲道:「你昨兒什麼時候回來的?」
金少爺不安地道:「昨兒夜裡。」
「我告訴過虎子,讓你回來的時候上我屋去一趟,你怎麼沒去?」
「太晚了,我想您已經睡了,沒敢驚動您。」
「你也知道晚么,惹我生氣你都不怕,會怕驚動我,吵我的覺?」
金少爺低下了頭。
金百萬走了過來,一直走到金少爺面前:「昨兒個我想狠狠教訓你一頓,可是今兒我連罵你都不想罵你,我想過了,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打罵並不見得有用,趁翠姑這會兒不在這兒,咱爺兒倆好好兒談談……」
金少爺抬起了頭:「爹……」
「老二,」金百萬截口道:「做人的起碼條件,要有良心,翠姑是個好姑娘,你不能這樣傷她的心,不能對不起她……」
「爹……」
「聽我說完——還有,你是知道的,早年我去過日本,在日本有個兒子,那是你大哥,可是由於他娘不願意跟我回中國來,我也只有把他們娘兒倆留在了日本,他跟你只差兩歲,到如今已經這麼多年了,我也不指望什麼了,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只有你,可以說你的責任很重大,你絕不能讓我失望,絕不能這麼輕賤自己——」
「爹……」
「老二,不管你聽的進去聽不進去,我只說這麼多,往後我也不再說你了,該怎麼辦,你自己去想,自己去琢磨吧!」
金少爺有點激動,道:「爹,我……」
金百萬抬手攔住了他:「用不著跟我說什麼,做給我看,用行動來表現就行了。」
金少爺口齒啟動,欲言又止,終於低下頭去。
虎子快步進來了,睹狀微一怔,旋即沖金百萬哈了腰:「老爺子,『靜園』的陳先生來了。」
金少爺兩睛之中飛快閃過一絲異采。
金百萬忙道:「人呢?」
「在這兒呢,金老哥。」
陳寶琛隨著這句話走了進來。
金百萬忙拱手:「老兄弟,好久不見了,今兒個是什麼風。」
陳寶琛拱手答禮:「特來把帳對一對,這一陣子忙,我們主子六號中午要在『一枝香』西餐廳請人吃飯,裡外都是我在安排,忙得不可開交。」
金少爺兩眼之中閃過異采。
金百萬笑道:「好啊,這叫能者多勞,走,屋裡坐去。」
金百萬抬手讓客。
陳寶琛似乎這時候才看見金少爺:「喲,咱們少掌柜的也在啊!」
金少爺含笑點頭,叫了一聲:「陳老。」
金百萬道:「別理他,別理他,咱們裡頭談正事兒。」
拉著陳寶琛往裡去了。
虎子望著陳寶琛的背影咧嘴一笑:「此老挺會傳遞消息的啊!」
金少爺擺手道:「少廢話,備車去吧。」
虎子轉望金少爺,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伯父那兒——」
金少爺道:「我顧不了那麼多了。」
扭頭往裡去了。
虎子皺了皺眉,也走了。
□□□
金少爺回到了屋裡,翠姑還在,坐在床前,似乎在等金少爺。
金少爺見了翠姑微一怔:「喲,你在這兒。」
二話沒說,過去就去洗臉了。
翠姑站了起來,臉上堆著笑,可卻笑得讓人心酸:「等你一塊兒吃早飯啊。」
金少爺卻是一點兒都不經心,道:「你一個人吃吧,我沒時間吃了。」
擰手巾擦臉。
翠姑微一怔,旋即又含笑:「幹什麼呀,連吃早飯的工夫都沒有。」
「我有事兒。」
金少爺把手巾往洗臉盆里一扔,走了過來。
翠姑道:「要出去?」
「嗯。」
金少爺一邊穿衣裳,背著翠姑,偷偷往炕上瞟了一眼。
翠姑神色趨於黯然,口齒啟動了兩下,才道:「二哥,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你非這時候出去不可?」
金少爺轉過了身,望著翠姑道:「這時候出去怎麼了,為什麼這時候不能出去?」
翠姑緩緩說道:「二哥,我不是不讓你出去,你對我怎麼樣都不要緊,可是大爺……你不該再惹大爺生氣了。」
金少爺望了望翠姑,道:「翠姑,今天恰好你在這兒,咱們乾脆把話說清楚,我在家裡待不住,就是這個毛病,改不了,我自己知道,我是個紈絝子,敗家子兒,我不願意害你,不願意耽誤你,我願意解除咱們兩個的婚約。」
翠姑臉色白了,美目瞪得老大,充滿了驚駭,身子起了顫抖,連話聲都起了顫抖:「二哥,你,你,你……」
她沒把話說完,突然捂著臉跑了出去,跑得好快。
望著翠姑奔出門的背影,金少爺唇邊泛起了抽搐,他喃喃說道:「原諒我,翠姑,原諒我,我是為了你好……」
□□□
期限到了,土肥原在小辦公室里等楊頭兒,等楊頭兒把他要的人交給他。
楊頭兒進來了,興沖沖的,進來一鞠躬:「報告大佐,總算沒辦砸您交下來的事兒……」
土肥原目光一凝:「人抓到了?」
「可不,」楊頭兒得意地道:「連口供都有了,您瞧。」
楊頭兒從兜兒里掏出一張摺疊著的紙,打開這張紙,上頭血跡斑斑,果然是口供,有簽名畫押,還有指模。
土肥原接過來看了看,問道:「人呢?」
「在刑房裡,要不要馬上給您帶來?」
「帶來,我還要問他話。」
「您還要問他話?」
「我要問問他是不是支那特務,還有多少同黨,都在什麼地方,我要一個一個把他們都抓光。」
「大佐,」楊頭兒賠著笑,笑得有點兒不自在,指指土肥原手裡的口供:「八成兒您沒看清楚口供,他說全是他一個人兒乾的,不是什麼特務,只是想發一筆財!」
「我不信,他至少還有一個同黨,是個女的。」
「女的,」楊頭兒一征忙道:「不會吧……」
「你知道還是我知道,去把他帶來。」
楊頭兒沒奈何,答應一聲剛要走。
電話鈴響了。
一名日本特務過去接了電話:「馬西,馬西——什麼,噢,你等一等。」
轉望土肥原,捂話筒:「報告大佐,你的電話。」
土肥原過去接過話筒,剛一聲:「馬西——」
話筒里傳出一個不算陌生的男人話聲:「土會長吧?」
土肥原一怔,怒火往上一衝:「你……」
「土會長,我知道你很生氣,我就是為這件事特意打電話來給你道歉的……」
「你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不守信用?」
「土會長,你聽我解釋,那是我手下一個小兄弟犯的錯,我已經重重地懲罰他了,懲罰歸懲罰,錯誤已無法挽回了,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免費奉送一個對土會長你很有價值的情報……」
土肥原冷笑:「你把我土肥原當成了三歲孩童……」
「怎麼,土會長,你不相信?」
「我已經上過你一次當了,難道我還會再上你的當。」
「土會長,關於那件事情的錯誤,我剛才已經解釋過了,你不相信我也是沒有辦法,這個情報你不願意要,我也不能勉強,反正我心意已經到了,只有把這個情報送給貴國的『黑龍會』的人,或者是中國情報機關了。」
「支那情報機關,少來這一套,你就是支那特務。」
「我是特務,哈,土會長,你高看我了,中國特務哪有像我這樣的角色,我只是個情報販子,跟你說這些沒有用,再見了——」
「慢著,慢著。」
「怎麼,土會長你還有什麼指教?」
「剛才你說的情報是什麼情報?」
「怎麼,土會長又要了?」
「不錯,反正你是免費奉送,是不是?」
「哈,哈,哈,土會長,你算盤打得真精啊,好吧,我奉送了,你聽清楚了,本月六號中午,也就是後天,溥儀要在『一枝香』西餐廳請朋友吃飯,這個情報對你很有價值吧?」
土肥原心裡猛然跳了幾下:「這對我有什麼價值,溥儀請人吃飯,跟我有什麼關係?」
「算了,土會長,跟我這個情報販子別來這一套了,我是靠販買情報吃飯的,要是什麼都不知道還行,這可是你土會長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錯過了這次機會,你再想打溥儀的主意可就難了,話我就說到這兒了,再見。」
「格」地一聲,電話掛斷了。
土肥原怔了一怔,也掛上了話筒,霍地轉望楊頭兒。
楊頭兒下意識地一驚,忙道:「小的這就去,小的這就去。」
他要走。
「站住。」
土肥原一聲沉喝。
楊頭兒猛一驚,忙道:「大佐……」
土肥原一臉猙獰色,一下一下地撕那張口供。
「大佐,您……」
土肥原冰冷道:「把他抓起來。」
兩個日本特務上前架住了楊頭兒。
楊頭兒嚇白了臉:「大佐,您……」
土肥原道:「你知道剛才打電話的是誰?」
「我,我不知道。」
「他就是印『大新聞』的那個人。」
「啊?!」
楊頭兒嚇得一哆嗦。
土肥原上前就是兩個嘴巴:「馬鹿野郎,你敢矇騙我,先把他押下去。」
兩名日本特務架起楊頭兒就走。
楊頭兒大叫:「大佐,您饒了我,下回不敢了,求求您,求求您……」
楊頭兒的叫聲,土肥原充耳不聞。
楊頭兒的叫聲,越來越遠。
土肥原望著在場一名日本特務道:「你去給我求證一下,六號中午『一枝香』西餐廳有沒有溥儀訂的座。」
「嗨。」
那名日本特務一躬身,轉身出了辦公室。
土肥原也怒沖沖地出了辦公室。
不用說,楊頭兒慘了。
□□□
夜深了。
人靜了。
連夜裡睡得最晚的「四喜班」的姑娘們都睡了。
金碧輝的住處,外間小客廳的門突然輕輕的開了。
一個黑影閃了進來,躡手躡腳地往裡走。
裡面是兩間,金碧輝跟秋子的卧室只隔一堵牆。
秋子醒了,她聽見了動靜,她輕捷異常地下了床,枕頭下摸出槍,輕輕地把門開了一條縫。
她看見了那個黑影,她一怔,剛要出去,但是她又停了下來,只從門縫裡看著那個黑影。
那黑影輕輕推開了金碧輝卧室的門,輕輕地走了進去。
金碧輝睡得正熟。
屋裡沒有燈,但並不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隱隱約約可以看得出,金碧輝面里而卧,睡姿相當美,相當動人。
女人的胴體本就是世界上最美,最動人的東西,尤其是金碧輝這種成熟的女人的胴體,儘管她蓋著被子,仍能分辨得出修長的腿,渾圓的臀部,成曲線往下陷的腰肢。
黑影泛起了一陣出奇的激動,輕輕地走到了金碧輝的床邊,他伸手要去掀金碧輝的被子,突然,他在金碧輝的枕下發現了一樣東西,是張照片。
他伸向被子的手縮了回來,輕輕地抽出了那張照片,放在眼前仔細看,那是金少爺跟金碧輝合照的照片。
黑影又一陣激動,不,應該說他全身泛起了一陣顫抖,抬起另一隻手,一撕,照片變成了兩半,又撕、四片、八片、十六片,最後一張照片被他撕得粉碎,手一松,碎片雪花也似的落在了地上。
他又伸出了手,輕輕地掀起一角被子。
金碧輝的確睡得很熟,一點不覺得,一點也沒有動靜。
黑影手挪向金碧輝的領口,一顆、兩顆,扣子開了,當金碧輝粉頸與酥胸一角的雪白肌膚呈現在眼前時,黑影又激動了,而且瘋狂了,他的手,帶著顫抖抓向了金碧輝高聳的酥胸。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兒,金碧輝突然醒了過來,而也就在這時候,黑影的手結結實實地抓上了金碧輝的酥胸。
金碧輝大驚,要叫。
黑影的另一隻手飛快地捂住了金碧輝的嘴。
金碧輝要掙扎。
黑影的上半身已壓住了金碧輝的上半身。
金碧輝不愧有一身好功夫,兩腿一曲,雙膝頂上了黑影的胸脯,猛力一頂,黑影蹌踉暴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金碧輝急翻身下地,伸手扭開了床頭燈,一看,她怔住了:「是你……」
地上坐的赫然是石原大佐。
石原大佐騰身而起,張臂要撲。
金碧輝急一定神,飛快地從床下摸出一把匕首。
石原大佐急收住撲勢。
金碧輝驚怒輕喝:「大佐,你,你要幹什麼?」
石原大佐像已經瘋狂了,兩眼圓睜,眼珠子通紅,混身都帶著顫抖,說話夢吃也似的:「芳子,我要你,我要你……」
「你瘋了?」
「我是瘋了,老早我就瘋了,遠在東京的時候我就瘋了,我是為你發的瘋,我愛你,我愛你愛得發了瘋,我要你……」
「石原,你,你好卑鄙,你好下流……」
「你罵吧,我不怕,只要你答應讓我得到你,你怎麼樣我都沒有關係,你怎麼樣我都願意。」
金碧輝氣得臉色發白,一手外指,道:「你出去,你給我出去,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萬一驚動了他們……」
「不會,絕不會,你答應我就絕不會驚動他們。」
「住嘴,你做夢,出去,快出去,要不然我就要……」
「你就要怎麼樣?叫喊,你不是怕驚動他們么,就算你把人都叫來,你現在是個妓女,屋子裡有個嫖客有什麼了不得的,你能泄露咱們的身份?不能吧!」
「你……」
「答應我,芳子,我愛你,我是真心,我都快發瘋,發狂了,我願意娶你,芳子……」
說著,石原大佐要動。
金碧輝匕首急往前遞,驚怒輕喝:「不要過來,你敢過來我就殺了你。」
石原大佐沒敢往前挪,卻砰然一聲跪了下去:「芳子,我求你,求你可憐可憐我,只要你答應,讓我幹什麼我都願意。」
金碧輝急道:「你這是幹什麼,起來,快起來……」
「不,芳子,你要是不答應,我跪到死都不起來。」
金碧輝既急又氣,忍了忍道:「石原大佐,這樣沒有用,你就是跪到死,我也不能答應你什麼,你要知道,愛情是雙方面的,不是單方面的,再說,你更不該用這種卑鄙下流的手法,我不殺你已經算是天大的便宜……」
沒有用歸沒有用,女人見不得男人雙膝落地,金碧輝是女人,自不例外,說著話,她手裡的匕首已經垂了下去。
「黑龍會」的人,哪一個不是受過嚴格的訓練,哪一個沒有矯捷而好的身手。
石原大佐看準了這不易得的機會,突然竄起來一把搶過了金碧輝手中的匕首。
金碧輝大驚,剛待有所行動,石原大佐已把鋒利的匕首尖抵在了她粉頸之上:「不許動。」
金碧輝沒再動。
石原大佐獰笑道:「現在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金碧輝冷冰道:「石原大佐,這樣沒有用的,你知道我的脾氣……」
「沒有用的,除非你想死……」
「死,我乾的是什麼事,會怕死,你錯看我了,石原,你要是敢碰我一下你逃不了軍法審判。」
「軍法審判,我還怕軍法審判,我只要能佔有你,讓我死我都願意。」
「石原,你下流無恥——」
「我下流無恥,你也不是處女,也不是什麼三貞九烈的女人,你先跟川島浪速發生過關係,然後又……」
金碧輝怒不可遏,揚手一掌抽了過去。「叭!」石原大佐臉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馬上現出五道紅紅的指頭印兒。
而石原大佐連眼都沒眨一下,反而獰笑道:「打得好,等一下我會讓你抓我咬我,現在,把你的衣裳脫下來。」
「你做夢。」
「脫不脫?」
「石原,你要是個男人,你要是還有一點武士道精神,你就一刀殺了我。」
「殺你,我改變主意了,我不殺你,我要在你這張臉上划兩刀……」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川島少佐,你也太想不開了,姓金的是個男人,我也是個男人,反正你需要的是男人,只要是男人,誰不一樣,我並不比姓金的差。」
金碧輝氣得臉色煞白,揚手又要打來。
石原大佐匕首一揚,鋒利的匕首尖已到了金碧輝的粉臉上。
女人誰不珍惜這張臉,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更珍惜她的花容月貌,金碧輝更是沒敢動。
石原大佐臉上的獰笑更濃:「脫。」
金碧輝沒動。
石原大佐伸另一隻手去解金碧輝胸前的扣子。
金碧輝仍沒動,不過,一雙美目之中已閃漾起淚光。
眼看石原大佐的手就要觸及金碧輝胸前的扣子。
「住手,不許動。」
秋子的冷喝從房門口傳了過來。
石原大佐一怔。
金碧輝後退半步,劈手一把奪過了石原大佐手中的匕首。
秋子握把小巧玲瓏的手槍站在房門內,臉上罩著一層濃濃寒霜:「石原大佐,有把槍正對著你的后心要害,把手舉起來。」
石原大佐沒動,似乎他還不相信。
秋子過來了,冰冷堅硬的槍管抵住了石原大佐的后心:「我不是跟你開玩笑的,我是川島少佐的衛士,而川島少佐又負有極其重要的任務,為了她的安全,我打死你一點罪都不會有。」
石原大佐乖乖地舉起了雙手。
「馬鹿野郎,豬玀。」
金碧輝一聲怒叱,上面兩拳,下面一腳,石原大佐抱著肚子彎下腰去:「好,你們敢打我——」
金碧輝咬牙道:「打你這是便宜,我可以殺了你——」
秋子接道:「少佐,殺了這卑鄙無恥的東西,將來回國以後,在軍事法庭上,我給你作證。」
石原大佐猛抬頭,一臉的驚恐:「川島少佐,你不能,我,我是真心愛你——」
「你也配。」
金碧輝「叭」地一聲,又是個耳括子,打得石原大佐嘴角都流了血。
秋子道:「少佐,殺他,你還等什麼,這種人留他幹什麼!」
金碧輝還沒有任何反應,石原大佐竟又跪了下去,仰起臉,一臉的乞求道:「川島少佐,請你原諒——」
「住口,你把『黑龍會』跟武士道精神的臉都丟光了,滾,給我滾。」
秋子一怔。
石原大佐爬起。
秋子忙道:「少佐——」
金碧輝道:「殺他髒了我這雙手,讓他滾。」
秋子側身讓路。
石原狼狽奔出。
秋子跟出了房門,轉眼工夫之後,秋子又進來了,一進門就埋怨:「少佐,這種人你還留他幹什麼?」
「秋子,我是為了『黑龍會』。」
「『黑龍會』可差一點害了你。」
「不,秋子,這不能怪『黑龍會』,是石原的嫉妒。」
「我沒說錯吧,提醒你,你還不信。」
「我不是不信,我原以為他會對金少爺怎麼樣,卻沒想他竟對我——」
金碧輝住口沒說下去。
秋子卻道:「太卑鄙,太該殺了,少佐,這件事你一定要打電報報告『黑龍會』。」
金碧輝沒做聲。
「他對你這個樣,你還有什麼好不忍的,要不是我趕來得是時候,你不就毀在他手裡了?電報你不打我打。」
金碧輝突然變得虛弱,坐回了床上:「秋子,不要再說了,你去睡吧。」
秋子答應一聲,轉身要走。
「秋子,明天早上告訴他們一聲,我人不舒服,要休息兩天,任何人不見。」
「要是金少爺來了呢?」
「也不見。」
「六號的約會呢?」
「當然準時赴約。」
「嗨!」
秋子出去了。
金碧輝扔下匕首,雙手捂住了臉,過一下,她突然抬起頭,飛快地脫下了衣裳,扯幾下沒扯破,拿起來一扔,扔在了屋角。
這時候的金碧輝,半裸著上身,肌膚像雪,又像凝脂,但是這時候的她卻不會讓人有綺念,只會讓人心情沉重,心裡酸酸的,擁過她來好好的安慰她。
金碧輝的目光,由冷酷轉為輕柔,緩緩落在地上的碎照片上,她俯身拾起,一片,兩片,三片——
口口口
同樣的夜。
同樣的時間。
金少爺輕輕推開門,進了自己的屋。
關上了門,吁了一口氣,今兒晚上總算沒讓老人家逮著。
金少爺摸黑過去開了燈。
燈一亮,他猛一怔。
他屋裡坐著個人,不是別人,是翠姑。
金少爺詫聲道:「你——」
翠姑臉上沒表情,有點兒淚跡,像擦過,可是沒擦乾淨:「我在等你。」
金少爺定過了神:「我,我以為你已經回保定去了呢。」
「我為什麼要回保定去,我可以告訴你,我活著是金家的人,死了也是金家的鬼,就算要回去,也不會這時候回去,何況,我也不能這時候回去!」
「不能這時候回去!為什麼?」
「我得照顧大爺。」
「翠姑——」
「大爺病倒了。」
金少爺一怔:「你說什麼?」
「我說大爺病倒了。」
「這,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下午。」
「這,這怎麼會,爹原來好好的,怎麼會突然……爹是什麼病?」
「我想這些你該比我清楚。」
金少爺急了,握起拳揮動著道:「爹也真是,至於么,至於么。」
「怎麼不至於?」翠姑問。
「我只不過是——你們太不了解我了,你們太不了解我了。」
「二哥,別說這種話,這話對我說還可以,對大爺說可就太不公平了,大娘過世得早,你等於是大爺一手帶大的,大爺會不了解你?」
「翠姑——」
「二哥,從今後,我不求你對我怎麼樣,我只求你多聽大爺的話,多孝順大爺。」
「翠姑,你——」
翠姑站了起來,跪了下去:「二哥,我求你。」
金少爺急了,忙躲了開去:「翠姑,你這是幹什麼,起來,快起來。」
「二哥,」翠姑流了淚:「只要你能多聽大爺的話,多孝順大爺,你讓我怎麼樣我都願意。」
「起來,你起來。」
金少爺伸手扶起了翠姑。
翠姑低著頭。
金少爺也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翠姑抬起了頭,擦乾了臉上的淚,人又趨於平靜,平靜得近乎冷漠:「二哥,去看大爺去。」
金少爺轉身要往外走,忽然他又停住了,道:「不,我不能去,我去沒有用,只有加重他老人家的病。」
「不會,只要你告訴大爺——」
「翠姑,你讓我對他老人家說什麼?」
「二哥,你自己該知道。」
金少爺的身子冷起了輕微的顫抖,可是只一剎那,這陣顫抖就過去了,他道:「等明天吧,明天我再去看他老人家。」
翠姑猛一怔,盯著金少爺,眼都瞪圓了,兩眶熱淚突然湧出,一句話沒說,轉身跑了出去。
望著翠姑的背影,金少爺的身軀再次冷起了顫抖,唇邊也掠過一陣陣抽搐。
□□□
金百萬靜靜地躺在床上,床頭几上一盞小燈,燈光很微弱。
翠姑輕輕地走了過來,臉上看不見一點淚跡。
翠姑輕輕地到了床前,伸手要為金百萬拉被子,金百萬突然睜開了眼:「你還沒睡么?」
翠姑笑了:「喲,還當您睡了呢,嚇我一跳。」
金百萬憐惜地看了翠姑一眼:「翠姑,時候不早了。」
「您不也還沒睡么!」
「我心裡有事兒,睡不著,你不能跟我比,不能熬夜,不能累著,快去睡吧!」
「不,我也睡不著,一點兒也不覺得累,既然您也睡不著,乾脆,我在這兒陪您聊會兒。」
翠姑搬過一把椅子,坐在了床邊。
「唉,你這孩子,這是何苦。」
「大爺,您沒病的時候,我聽您的,現在您得聽我的。」
「好吧,我聽你的,你二哥,那個畜生,他要是有你一半兒孝順,我就知足了——」
「大爺,別這麼說好不?您幹嗎老挑剔二哥。」
「孩子,這些事兒都是你親眼看見的,是我挑剔他么?你說!」
翠姑沉默了一下,道:「大爺,其實,二哥也只是好玩兒了一點兒,年輕人嘛,哪一個不好玩兒的。」
金百萬唇邊掠過一絲苦笑:「孩子,你用心良苦啊,用不著再幫他掩,幫他瞞了,你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大爺我清楚,這麼個畜生,偏偏有你這麼個媳婦兒,他哪兒配呀他。」
翠姑忍住了心裡的疼、苦、酸,叫道:「大爺——」
「好、好、好,不說了,再說下去,我的病會馬上重上幾分,我還想多活兩天呢!」
「大爺,我可以擔保,二哥慢慢兒會改變的。」
「不敢指望嘍,由他去吧,我已經盡到我這個做爹的責任子,他不聽,我也沒辦法。往後,由他去吧,他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早回來了,聽說您不合適,他要來看您,是我沒讓他來。」
孰不知,金少爺早已在窗戶外頭。
「對,別讓他來,少看他一眼,我的病還好得快一點兒,還能多活些日子。」
「大爺,您幹嗎老這麼想。」
「翠姑,是我要這麼想么,我願意這麼想么,你能怪我這麼想么?」
「大爺,我剛跟您擔保過——」
「翠姑,說這些都是假的,大爺要跟你說些正經的,要緊的。」
「您要跟我說什麼,大爺?」
金百萬唇邊,飛快地掠過一絲抽搐,道:「我剛才說過,像他那麼個畜生,有你這麼個媳婦兒,他不配,好在你還沒過門兒——」
翠姑忙道:「大爺——」
金百萬接道:「翠姑,我不能對不起你爹媽,更不能對不起你——」
翠姑心裡一陣刀割似的疼:「大爺,您別說了——」
金百萬道:「翠姑,讓我把話說完——」
「不,大爺,您不要說,我不要聽。」
「翠姑,大爺也不願意說,大爺打心眼兒里喜歡你,愛你,可是如今碰上了,金家祖上無德,沒這個福。」
「不,大爺,您不要再說了,」翠姑忍住心酸淚,可是她臉上沒表情,語氣堅決無比:「我這輩子,生是金家的人,死是金家的鬼——」
金百萬猛轉過臉:「孩子——」
「大爺,求您不要再說,什麼都別再說,要不然我就死在金家。」
金百萬猛一陣激動,伸手抓住了翠姑的手:「孩子,你、你、你這是何苦,這是何苦。」
「我願意,大爺,什麼我都能受,只要您身體健健康康的——」
金百萬手顫、心顫,老淚奪眶道:「孩子,好孩子,你讓我說什麼好,你讓我說什麼好,他不配啊,孩子!」
不知道翠姑的心裡怎麼樣,她臉上的_表情卻是冷靜的:「不,大爺,我相信二哥會改變的,我相信!」
窗外,金少爺,英雄淚默默地往下流著。
這樣的紅粉佳偶上哪兒找,這樣的紅粉佳偶上哪兒找!
金百萬口齒啟動,想說話,可是他卻說不出什麼來。
忽地,翠姑改變了話題:「大爺,我已經寫信回家了,讓家裡人給寄點兒保定府的三宗寶來。」
金百萬叫道:「翠姑——」
翠姑道:「您不是頂愛吃烙餅的么,趕明兒面醬寄來,我給您烙餅吃,大蔥沾甜麵醬,甭提有多香了。」
金百萬帶淚而笑:「翠姑,你別饞我了。」
「真的,大爺,您快點好吧,病著怎麼能吃烙餅。」
「好,孩子,沖著你這番心意,我也得趕快好,乾脆,明兒個就好。」
「那您明兒個就有烙餅吃了。」
金百萬笑了。
金少爺在窗外,打心裡這麼說:「翠姑,我會報答你的,我會報答你的。」
□□□
寧靜的兩天過去了。
在這兩天里,金少爺居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其實,說兩天也只有一白天,所以說是兩天,那是因為夜裡對金少爺來說,跟白天沒什麼兩樣。
這一天一夜,外頭表面上看似很平靜,其實,骨子裡不是那麼回事兒!
那麼是怎麼回事兒?
楊頭兒慘了。
□□□
楊頭兒在日本商會底下的地牢里,讓土肥原那幫關東軍特務機關的人整慘了。
土肥原這幫人,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特務人員,心夠狠,手夠辣,整起人來,也有他們特殊的一套,楊頭兒這麼個「外強中乾」的傢伙,落在他們手裡,還能不慘?
楊頭兒也並沒有死去活來,可是他所受的罪,讓他寧願死,巴不得早一刻死。
他混身上下,看不出一點傷,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不難受,沒有一個地方不疼。
單疼,還好受點兒,要命的是不單是疼,還有一種是說不出來的難受。
就這種難受,讓他想死。
可是土肥原並不讓他死。
要是土肥原有殺他之心,楊頭兒他再有九條命,這會兒也剩不下一條了。
楊頭兒真想死么?不見得,他只想一樣,土肥原能饒了他這一遭兒,趕快把他放了,他一定感恩圖報,土肥原就是讓他去殺自己的爹娘他都干。
他盼望土肥原到地牢來,把土肥原盼來之後好求土肥原,可惜土肥原一天一夜不見人影。
你說楊頭兒他還能不慘么?
□□□
十一月六號。
這一天既不是大節,也不是小節,更不是什麼紀念日!
在天津衛人們的眼裡,這一天就跟平常的日子一樣,該幹什麼的依舊幹什麼,一點兒異樣也沒有。
可是在金碧輝、土肥原等一般日本特務,廢皇溥儀,還有金少爺這位中國傑出的情報人員眼裡就不同了,在他們眼裡,十一月六日是個相當重要的大日子,各方面都在「鑼緊鼓密」。
快晌午的時候,「一枝香」西餐廳座上七成,凡是到這種地方來吃飯的人,不比上小館子,吃小攤兒,男的是衣冠楚楚,女的是花枝招展,即使平時日子可不怎麼樣,這時候也得刻意刀尺刀尺。
的確是這樣,別個不用看,你看看這兩位。
這兩位是一男一女,男的是西裝革履,女的是高領、喇叭袖的窄腰小褂兒,八幅裙,外罩一件風氅,跟朵花兒似的。
這一男一女,男的白凈細嫩,年輕俊美,英氣逼人,不知道是誰,女的赫然是金碧輝的美艷侍婢秋子。
秋子跟那位男士,面前桌上是兩杯咖啡,兩個人顯得很親昵,一邊低聲交談著,一邊目光往門口溜。
就這麼看著看著,秋子忽然一驚,急轉臉低頭:「快看!門口,剛進來。」
英俊男士連忙回頭看,一看之下也微一怔,旋即忙轉過頭,低聲急道:「怎麼這麼巧,他怎麼也來了!」
秋子道:「誰知道——」
他是誰?
不是別人,是金少爺,金少爺今兒個打扮可不同往日了,也硬是西裝革履的,修長的身材,合身的西裝,益發襯托得這位錢莊少掌柜氣宇軒昂,英挺瀟洒。
秋子跟那位英俊男士,只發現來了個不速之客金少爺。他們可沒發覺,周圍的幾張桌子上,坐著的全是化過裝的日本關東軍特務機關的人員。
金少爺像在找人,打進門起就一個勁兒的東張西望,而且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往裡走,越走越接近秋子跟那位英俊男士的桌,害得秋子跟那位男士一個勁兒的低頭,頭都快碰著桌面了。
無巧不成書,金少爺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走,只顧著找人了,沒留神,嘭地一聲碰著了秋子跟英俊男士坐的桌子,這一碰不要緊,桌上的咖啡濺了出來,濺了秋子一身。
「哎呀!」秋子脫口叫了出來。
這下金少爺才知道闖了禍:「對不起,對不起。」
忙掏出手帕俯身要擦。
秋子沒處躲了,金少爺一眼看見了秋子,一怔叫道:「小秋!」
「哎喲,金少爺,是您哪!」
秋子忙站起。
「怎麼會是你,金姑娘呢,沒來?」金少爺忙問。
「姑娘她沒來,怎麼,您來這兒吃飯?」
「不,跟個朋友約好的,在這兒碰面談點兒事兒,可是找了半天也沒找著他,這位是——」
金少爺的目光轉望那位英俊男士。
秋子忙道:「我的朋友,方先生。」
「你好!」金少爺向方先生伸出了手。
方先生遲疑一下,站起伸手,跟金少爺握了握。
金少爺卻直盯著方先生看。
方先生有點不自在。
秋子忙道:「金少爺——」
金少爺卻盯著方先生道:「方兄,咱們以前見過么?」
方先生連笑都有點兒不自在:「沒有吧!」
「怪了,我怎麼看方兄這麼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秋子一旁道:「您一定是記錯了,方先生昨兒個才從北平來。」
「噢,那也許我認錯人了,不要緊,咱們一見如故,你是小秋的朋友,也就等於是我的朋友,我能坐一下么?」
方先生跟秋子互望一眼,方先生強笑抬手:「歡迎、歡迎,請坐、請坐。」
金少爺可真不開眼,拉開椅子坐了下去,還挺熱絡地望著方先生道:「我這個人最好交朋友,方先生暫時不會回北平去吧,明兒個我做東,咱們找個館子——」
方先生忙道:「謝謝!兄台的好意我心領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北平去。」
「那怎麼成,才來就要走。」
「以後吧,好在北平離天津只兩百四十里地,坐火車要不了多少工夫就到了,以後我還常會到天津來。」
金少爺含笑瞟了秋子一眼,道:「那是一定,不過這回我沒能盡地主之誼,實在夠遺憾的,方兄在哪兒發財?」
「好說,到處跑跑,做點兒小生意。」
「府上在北平哪一城?我也經常到北平去,趕明兒再去,我去拜訪方兄去。」
方先生微一怔,旋即含笑道:「不敢當,花市大街六號,歡迎去玩兒。」
金少爺這麼一見如故地跟人家方先生聊上了,可把秋子急壞了,直跟方先生施眼色。
方先生焉有不明白的道理。說著說著,他瞅了個空兒,道:「金兄,一塊兒吃吧!」
金少爺不算太不開眼,一聽這話忙站了起來:「不,不打擾了,我還得找那個朋友去,說不定他讓什麼事絆住了,我得上他家找找去,我失陪了,也不能陪方兄了,下回再來咱們再聚吧!」
金少爺走了。
秋子吁了一口大氣。
方先生道:「真要命,他怎麼這麼能纏人。」
秋子道:「熱心,愛交朋友嘛。」
「行了,他別熱心了,要是再不走,等會兒就難以收拾了。」
方先生禁不住掏出手帕來,擦了擦額上的汗。
就在這時候,秋子又看見有人進來人了,忙示意方先生:「來了。」
方先生忙外望。
餐廳里進來了三個人,一男二女,男的衣著很講究,也挺有派頭的,兩個女的,穿的也很講究,只是一個打扮素凈些,一個則打扮得花枝招展,相當華麗。
遜清廢帝溥儀,兩個女的既跟溥儀在一起,不用說,一位是皇后郭婉容,一位則是皇妃文綉,看樣子,打扮素凈的,應該是皇后郭婉容。
方先生忙站了起來,秋子也跟著站起。
溥儀只往這邊望了望,馬上帶著皇后、皇妃走了過來。
馬上,四周的關東軍特務機關的人員也有了動靜,彼此問互相暗暗地打著招呼。
方先生、秋子注意力都在溥儀身上,沒留意四周的情況,帶著秋子迎了過去。
方先生鞠躬為禮,低聲道:「顯環見過皇上、皇后、皇妃,請恕不能大禮參拜。」
溥儀微一怔:「你就是——」
方先生道:「為了方便起見,顯環不得不女扮男裝。」
「噢——」
溥儀明白了。
皇妃文綉深深地看了方先生兩眼。
秋子上前見禮。
方先生一旁道:「這是顯環的侍婢小秋。」
「噢、噢,好、好,坐,咱們坐。」
溥儀滿臉堆笑抬手,也情不自禁地多看了方先生兩眼。
就在這時候,餐廳里又進來人了,不是別人,是土肥原,那位關東軍特務機關長。
土肥原一進來,四周關東軍特務機關的十幾個人員馬上站了起來。
土肥原一施眼色,那些人立即離桌向著溥儀等圍了過去。
這下,方先生、秋子發現不對了,同時,方先生也發現了站在門邊的土肥原。
方先生先是一怔,繼而臉色變了,當著溥儀她又不便表明身份叱退土肥原,一剎時間他不但急,而且把這個壞大事的土肥原恨到了極點。
怎麼辦?只有一個辦法。
方先生向小秋施了個眼色,突然一咬牙,迎著那些人走了過去。
秋子會意,也上前一步擋住了溥儀、郭婉容跟文綉。
溥儀還不明就理,徑自坐了下去,郭婉容跟文綉自然更糊塗,也跟著落了座。
這時候,方先生已經迎上十幾個關東特務機關的人了,一臉的寒霜,冰冷道:「你們要幹什麼?」
沒人答話,兩個特務伸手就抓方先生。
方先生出了手,他的身手是經過長期嚴格訓練的,非同小可,只一伸手,馬上就把兩個特務摔在了地上。
這一下亂了,幾名特務撲向了方先生。
剩下的幾名撲向了溥儀等。
溥儀、郭婉容、文綉,這才發現不對。
溥儀忙問秋子:「這是怎麼回事?」
秋子沒工夫答他的話,迎著那幾個撲來的特務打了起來。
剎時間,「一枝香」西餐廳里雞飛狗跳,躲的躲,跑的跑,熱鬧了。
溥儀倒還鎮定,可把郭婉容跟文綉嚇壞了,她們的花容失色臉都白了,躲在溥儀身邊直哆嗦。
別看秋子著一身女裝,她的身手可真不含糊,五六個壯漢沒一個能近她的身。
就在這打得正熱鬧的當兒,靠里一扇門忽然開了,裡頭伸出個頭來,赫然竟是畢石。
這會兒誰會留意這扇門兒?
有人留意就糟了。
畢石舉起了他那隨身之寶的照相機,「咔嚓」、「咔嚓」就是兩張,然後他頭一縮門又關上了。神不知,鬼不覺。
這邊兒,打鬥正不可開交,正中央有張桌子下,突然爆起一聲巨響。
有人大叫:「炸彈。」
剎時碎木飛射,煙霧瀰漫。
誰還敢再打鬥,個個連忙伏身爬在了地上。
就在這當兒,有個侍者打扮的年輕人,過來拉起了溥儀、郭婉容跟文綉。
這三位,早嚇得差點兒沒了魂兒,只要能逃命,自然是誰拉跟誰走,侍者帶路,從剛才畢石露頭的那扇門裡跌跌撞撞的出去了。
好在沒第二顆炸彈。
好在那陣濃霧般的煙很快地散了。
等到煙霧消散,方先生跟土肥原兩方面再看溥儀,沒人影兒了。
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方先生、秋子、土肥原等,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