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高一著

技高一著

日落黃昏,華燈初上,歸綏城一片燈光。

歸綏,是漠北第一大城,為漢蒙二旗的融會點。

早年在戰國的時候為趙國北邊屬地,實邊為當時的重要政策,所以在那時候已在各處築城屯兵,開始墾殖。

到了秦漢時,把綏遠分為五郡四十多縣,秦漢兩朝曾有大規模的移民,漢獻帝建安年間,天下大亂,此為戰場,人民逃散,北魏時又復銳力經營,設署三十鎮,不久又亂,文帝統一后,乃為突厥所佔。

唐初平亂驅突厥,又復移民開墾,並興修水利。

其後。五代、遼、金、元,戰亂頻仍,民不聊生,一直到明洪武始大事開發,清更努力殖邊,局勢遂為之一新。

這塊地,為漢蒙雜處之所,漢人佔十之三四,蒙旗佔十之六七。

在漠北荒沙地,有這麼一個大城,殊非易事。歸綏,蒙古名「庫庫加屯」,即「青色之城」之意。

此城建於明嘉靖間,有阿爾坦者率眾由河套東移,仿內地城市興建,因此地水草甚豐,適於畜牧。

隆慶初,與明廷通好,明廷封俺達為順義王。

萬曆十五年,又封其妻為忠順夫人,而賜名其城為「歸化」。

無論歸綏、歸化、歸遠,其意均在蒙人之歸化附內。此處蒙漢相處無間,比之新疆、青海等處各地的漢回之爭,不可同日而浯。

在歸綏最引人注目的是駱駝隊。歸化商人專營藥材、棉花,新疆貿易者,每年九月至翌年三月,駱駝成隊往來,計白歸化到奇台,凡五千餘里,往來運輸茶磚、皮毛、葡萄等貨,每隊凡六七十頭到數百頭不等,甚為壯觀,為塞外特有之風光。

蒙人牧馬,婦孺皆擅騎射,北口、西口之馬羊最為出名,每值廟會之期,即有大馬市出現。西北的騎士最為有名,多采短小粗壯之蒙古馬,即此地之特產,歸綏既是個漢蒙雜住的地方,當然,雜亂那是難免的,跟各地方一樣,有龍也有蛇。

歸綏的泉水很多,也很有名,像虎頭山有虎口泉,舊城有老龍潭,城東南有海窟,牌林旁有十八眼井,龍王廟前有靈泉,城南後有溫泉,為塞外特有之奇觀。

就在歸綏城裡「龍王廟」前,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帳篷,在這個帳篷旁邊,就是那有名的「靈泉」。

這個大帳篷里,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尤其到了上燈的時候,可以說是車水馬龍,人聲沸騰。

看,大帳篷里點著十幾盞大燈,把大帳篷里照耀得光同白晝,纖細畢現,燈下有桌子,有椅子,黑壓壓的坐滿了人,那沸騰的人聲,跟瀰漫了帳篷里嗆人的煙,交織成了一片。

大帳篷里有茶座,沏茶的水取自廟旁靈泉,既甜又香,加上一撮好茶葉,口口生津,喝上一回,必有二回,從此就成了老主顧常客。

大帳篷里也有賣唱的,塞外的胡笳牧歌,內地的大鼓小調,想聽什麼有什麼,全得很,熱鬧極了。

大帳篷里更有賭桌,興來時吆五喝六,呼盧喝雉,一般輸贏不大,興盡而歸,倒也人生樂事。

不過你想玩大輸贏也不是沒有,那全在你,下的注大,玩的就大,下的注小,玩的就小。

有個濃眉大眼,挺英俊,穿著一身新行頭的年輕人,雜在進進出出的人群里,進了大帳篷。

年輕人膚色稍嫌點黑,但看上去結實、壯健,神態舉止挺有派頭,一眼看上去很像個有來頭的。

年輕人背著手,邁著不徐不疾的步子進了大帳篷,有個戴小帽的五短身材中年漢子立即迎了上來。

圓胖臉上堆著笑,見面先哈腰:「這位是喝茶還是玩玩?」

手指頭撥弄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行家跟老主顧一看就知道,那表示賭。

年輕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既白又亮的牙,依著葫蘆畫瓢,手指頭也撥弄了那麼一下,道:「玩玩,先玩玩再說別的。」

戴小帽的五短身材漢子臉上笑意更濃,立即抬手往裡招呼,然後哈腰擺手,禮多而周到:「這位爺,您裡邊兒請。」

年輕人含笑點頭。邁步往裡行去。

這時候從裡面迎出一個身材瘦小,長像猥瑣的中年漢子,見面也是哈腰賠笑,殷勤地直往裡讓。

那張賭桌,就擺在大帳篷的最裡頭,好大的一張桌面,三個大海碗,三個當庄的,旁邊圍滿了人,只聽骰子在碗里噹噹響,多少人興奮,多少人懊喪。

那三個當庄的,兩個帶著賭鬼樣,一臉的郎中像,瘦瘦的,鼻樑高聳,眼眶深陷,滿臉透著狡猾詭詐,可是臉上絕找不出表情,一點喜怒哀樂之色都沒有。

城府深,夠鎮定,這才是大行家,老賭場,高手。

中間一個可就不同,短短的身材,一張臉既圓又胖,長眉細目,唇上還留著小鬍子。

他很白,既白又嫩,簡直像個大姑娘,出去走一走,誰都會說他是富貴中人,絕不會說他是吃這行飯的。三十多近四十年紀,偏偏臉上沒有一條皺紋,尤其那雙手,簡直皮白肉嫩,根根似玉,生似碰一碰就會破一般,誰敢碰碰,只便宜那隻大海碗跟那兒顆骰子。

他,不像那兩個城府深,夠鎮定。他贏了笑,輸了寒臉,拿一條手絹兒不住地擦汗。

他,運氣好,輸的時候少,贏的時候多,賠小注,贏大注,而且贏來都在大一點兒,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他哪裡能當庄,開賭場的人也真放心,他連當個老賭場都不配,可是怪了,他能替東家贏錢。

這三個當庄的背後,抱著胳膊站著幾名既粗又壯的大漢,看裝束、看打扮,倒像是蒙古人。這幾個大概是吃硬飯,干保鏢,必要時動拳出腿,拿刀舞杖,出力氣賣命的,每個賭場幾乎都有這種人物。

年輕人到了桌前,先抬眼那麼一掃,看情形大有一眼已將環境及情勢進入眼中,瞭然於胸的意味。

那瘦小漢子賠著小心開口問道:「這位爺,您要入哪一局?」

年輕人含笑抬手,指了指胖小鬍子,道:「就是這兒吧。」

瘦小漢子慌忙替他找了個地方,又要找椅子。

年輕人伸手一攔。搖頭說道:「不必,站著好了,我玩不了多久就要喝茶去。」

瘦小漢子卻道:「多玩玩,多玩玩,您難得來……您是頭一回光顧。」

年輕人凝目笑道:「你怎麼知道?」

瘦小漢子嘿嘿一笑,得意而奉承地道:「不瞞您說,進出這兒的常客我都認識,唯獨您,進來就讓人眼前一亮,多少年了,我這是頭一回見著像您這樣軒昂不凡的人物。」

說著,他還是急忙拉過了一把椅子。

人沒有不愛聽好聽的,就連關老爺都喜歡戴高帽子,年輕人沒說話,笑笑終於坐了下去。

就憑這一手,「倒霉」的人能不往這兒送銀子?

坐定,年輕人慢條斯理地探手人懷,摸出個東西往桌上一放,在場的人都直了眼,唯獨那胖小鬍子連眼皮都沒抬,他全神貫注大海碗里,只顧輸贏,別的,就是老天爺來了他也不管。

那是珠子,拇指般大小明珠,在燈下,比燈還亮。

瘦小漢子怔了一怔,忙道:「這位爺,我們這兒不玩這個,您瞧,桌面上輸贏全是現銀,連銀票都不當數,您包涵。」

「怎麼,」年輕人含笑抬眼,道:「怕它不真,是顆膺品?」

瘦小漢子忙道:「不、不、不,您千萬別誤會,這是我們這兒的規矩,多少年了,除了現銀,以外的東西都不興,您知道,有些東西過於貴重,像您這顆珠子……」

年輕人似乎永遠笑哈哈的,道:「我身上沒帶現銀,如之奈何?」

瘦小漢子還待再說。

突然,從對面伸過來一隻手,那隻手圓圓胖胖,既白又嫩,像一層皮包著一包水。

是那胖小鬍子,他沒看年輕人一眼,兩根指頭捏著珠子就近眼前看上了,頓時令人暗嘆,唯有這顆珠子才配這隻手。

他漫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然後把珠子放回原處,道:「值多少?」

年輕人笑問道:「你看呢?」

胖小鬍子慢吞吞地淡然說道:「那要看誰看,怎麼說了。」

年輕人道:「閣下明教。」

「好說,」胖小鬍子道:「在行家眼裡,它值個千兒八百兩,要在外行眼裡,它不及一錠白花花的銀子,進了小孩兒的手,准拿它當琉璃彈兒玩。」

年輕人笑了:「多謝明教,閣下是位行家。」

胖小鬍子手往前一推,五大錠銀子滑過桌面直到年輕人面前,然後他收回手,慢吞吞地道:「這兒是五十兩,算我這個莊家先借的,你贏了,不必說,輸了咱們拿它算,願意么?」

年輕人笑道:「好主意,我還得謝謝。」

一手把五錠銀子撥過來,一手把珠子推出去。

珠子到了胖小鬍子面前,胖小鬍子卻又把它推了回來。

年輕人眨眨眼道:「怎麼,閣下不要抵押?」

胖小鬍子道:「你夠大方,我也並不小氣,不用抵押,珠子先放在你那兒,在場這麼多對眼看著,我也不怕你跑了。」

年輕人又笑了,道:「閣下快人。」

他沒看珠子一眼,抬手推出了五錠銀子,胖小鬍子似乎根本不曾抬眼,道:「怎麼,不要?」

年輕人道:「這算是我的頭一注。」胖小鬍子道:「五十兩?」

年輕人笑笑說道:「銀子是閣下借給我的,我下五十兩,萬一它不足五十兩,那是閣下的事跟我無關!」

年輕人說話夠風趣。

胖小子鬍子抬起了眼,難得,那一對眼珠子黑白分明,他看了年輕人一眼,很快地又垂下眼去,道:「下注。」

賭客們下注,霎時銀子在大海碗外圍成一圈。

莊家先擲胖小鬍子永遠慢吞吞的,那意味著穩。他伸手抓起了骰子,約離碗口數寸,五指一張一放,骰子丁當亂轉,停止后著,八點兒。

賭客們都擲過了,當然,幾點兒的都有,但十之八九,不及莊家的八點兒大,最後輪到了年輕人。

年輕人抓起骰子隨意一擲。大點兒七個,少人一點兒。

該吃的吃,該賠的賠,年輕人要把五錠銀子推出去:「出師不利,手氣不佳,看來今夜我非全軍覆沒不可。」

胖小鬍子道:「怎麼,不玩了?」

年輕人道:「誰說的,哪有每賭都贏的,千兒八百兩銀子我還賭得起。」

胖小鬍子道:「那就不必把這五十兩銀子推過來,留著它續賭下去。」

年輕人道:「怎麼,再借五十兩?」

胖小鬍子道:「你要不想玩的話,只算五十兩。」

年輕人笑道:「我想賭,而且是不盡興不走,不過我想多借點兒。」

胖小鬍子道:「多借點兒,行,你想多借多少?」

年輕人道:「我想湊足五百五十兩。」胖小鬍子霍然抬眼,一雙眼神逼視過來。

年輕人像沒看見,笑笑說道:「我已經欠閣下五十兩了,閣下如果願意的話。請再借給我五百兩,加上我欠閣下的,共是五百五十兩。」

胖小鬍子沒說話。兩眼盯著年輕人,手在桌面上點起了銀子。

年輕人微一搖頭道:「別那麼費時,我有個辦法,這裡有五錠銀子,你我把它每一錠當成一百兩不就行了么。」

胖小鬍子停了手,一點頭,道:「好辦法,下注。」

有了他這一句,賭客們續下注,年輕人推出了面前的五錠。

胖小鬍子那隻去抓骰子的手停在碗口,但是那圓胖臉上並未露驚容,似乎他見過大場面。經過大風浪。

「怎麼,五百兩?」

年輕人笑笑說道,「我是個性急的人,恨不得馬上就來個輸贏,要是五十兩,五十兩地賭下去,我這顆珠子什麼時候才能當庄……」

微微一頓,接道。「不過,要是閣下嫌我下得多的話,我可以少下。」

胖小鬍子一雙細目軒動了一下,道:「上千兩一注的我也不過。」

手一落抓起骰子,一放,仍是個八點兒。

輪到年輕人時,他那雙手不爭氣,擲了個七點,仍不夠,少人一點,少了一點就五百兩銀子全輸了人。

不少賭客投過惋惜、同情的目光。

年輕人自己卻毫不在意,五百五十兩輸去,他面不改色,像是輸的不是他。他兩肩微聳,一搖頭道:「非我之罪,手氣如此,若之奈何。」胖小鬍子道:「你要是現在收手,就可以少輸點。」

「不,」年輕人一搖頭道:「誰說我能少輸,銀錢身外之物,我乘興而來,就要盡興而歸,輸與贏,我並沒有看得太重。」

胖小鬍子深看一眼,道:「你算得上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這回下多少?」

年輕人伸一個指頭撥動了一下珠子:「乾脆說吧,價值多少?」

胖小鬍子搖頭說道:「我不知道這行市……」

年輕人淡然一笑道:「閣下莫非怕輸?」胖小鬍子兩眼一瞪,道:「這話怎麼說?」

年輕人道:「閣下在賭之初是怎麼說的,到時候拿我這顆珠子算,要是不知道行市的話,怎麼拿它演算法?」

胖小鬍子那張圓胖臉微微一紅,轉臉向後道:「拿他這顆珠子到柜上估估去。」

他身後一名壯漢跨步而前,抓起珠子轉身就走。

胖小鬍子收回目光盯上年輕人道:「你聽見了,知道行市的並不是我。」

年輕人微微一笑道:「那麼,算我說錯了話,我收回。」

胖小鬍子深深盯了他一眼,沒說話。

很快地,那壯漢回來了,把珠子往桌上一放,道:「商爺,柜上說這顆珠估兩千兩。」

胖小胡眉鋒微微一皺,道:「只怕低估了……」

年輕人含笑介面道:「閣下令人佩服,我謝謝,低估就低估吧,不過少賭幾回,少下幾注而已……」

胖小鬍子道:「我沒說錯,你夠大方的。」

年輕人笑笑說道:「閣下,扣除五百五十兩,我這顆珠子如今只值一千四百五十兩了,也就是說我只有一千四百五十兩的賭本,可是?」

胖小鬍子微一點頭道:「沒錯,是這麼算。」

年輕人伸手拈起珠子,往碗邊一放,凝目問道:「怎麼樣,是不是大了些?」

賭客中響起了好幾聲驚呼。

胖小鬍子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有一回有個客人一注下了二千兩。」

年輕人笑了:「既然閣下見過比這一注還大的,那這一注就算不了什麼了。」

轉頭左右,含笑說道:「不敢再耽擱諸位,請下注吧。」

賭客們如大夢初醒,下注的慌忙下了注,小心一點的不再下注,把銀子往回一攪睜眼旁觀了。

胖小鬍子瞅了年輕人一眼,伸手抓起骰子一擲,天爺,地杠,賭客們像被揪了心,全叫了起來。

胖小鬍子盯上了年輕人,一句話沒說,那神態似乎像說:來吧,看你擲出個什麼點兒。

年輕人眉鋒一皺,搖了頭:「當莊家的似乎手氣都不錯,看來我這顆珠子是……」住口不言,伸手抓起了骰子一擲,四顆骰子滴滴轉,一顆停住了,是個一點,緊接著第二顆,是個兩點,第三顆,又是個兩點,就看第四顆,它仍在轉,由快而慢,突然,它停住了,賭客們暴起驚叫。凡是看見的,臉上都變了色。

那幾個保鏢靠前幾步,緊貼胖小鬍子身後而站。

四點,最後這一顆是四點,配起來赫然是皇上,天九王。

胖小鬍子微微動容,一雙眼深盯著年輕人,沒說話。

對峙了半天,胖小鬍子突然抬手后招,道:「到柜上去封一千兩銀子去。」一名壯漢應聲而去。

那瘦小漢子湊過臉來賠上了笑:「爺,您累了吧,請換個地方坐坐喝杯茶去……」

「不,」年輕人微微搖頭道;「我不累,手氣剛轉,我怎麼能換地兒,我不是說過了,既乘興而來,就該盡興而去,如今我正在興頭上。」

瘦小漢子笑著說道:「行了,爺,歇歇吧,往後該贏的就算是賞了我們了。」

伸手就去拉年輕人胳膊。

年輕人任他拉上胳膊,嘴裡卻道:「對各位,我另有賞……」

瘦小漢子賠笑說道:「您是位明白人,賭,偶而玩玩是消遣,也不傷大雅,要是迷了下去,那可就不大好了。」

年輕人道:「謝謝你,只請放心,對任何事,我都有過人的定力。」

瘦小漢子沒法子了,抬眼望向胖小鬍子。

胖小鬍子連眼皮都沒抬,他沒看見。

瘦小漢子乾咳一聲道:「商爺……」

身後過來個人,是個身材瘦高的青衣漢子,他伸手拍了拍年輕人肩頭,含笑說道:「這位兄台,請借一步說話。」

來了這瘦高青衣漢子,瘦小漢子神情為之一松。

年輕人抬眼笑問:「閣下是……」

瘦高青衣漢子道:「兄弟我姓顧,朋友們都叫我顧大個兒……」

瘦小漢子在旁介面說道:「顧爺是柜上的管事。」

年輕人「哦」地一聲道:「原來是顧帳房……」

姓顧的瘦高青衣漢子含笑說道:「不,您高抬我了,我是帳房身邊端茶遞煙的。」年輕人笑笑說道:「閣下忒謙了,有什麼指教?」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好說,怎麼敢,請兄台喝杯茶去。」

年輕人一笑站了起來道:「盛情難卻,恭敬不如從命,我領受了,何處?」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請跟我來。」

轉身往大桌面一端而去。

在瘦小漢子連聲請中,年輕人邁步跟了過去。

姓顧的瘦高漢子前頭帶路,繞過大桌面折向了里,到了帳篷里他伸手一掀,掀開了一塊帳篷,敢情這是個「門」。

他行了出去,出了帳篷直奔近在眼前的「龍王廟」。

進了「龍王廟」他拐進偏殿,偏殿里亮著燈,茶几、椅子、擺設考究,赫然是一處待客所在。

姓顧的瘦高漢子回身擺了手:「兄台請坐。」

年輕人毫不客氣,含笑點頭,坐了下去。

姓顧的瘦高漢子跟他隔幾而坐,一抬手,道:「倒兩杯茶來。」

三名蒙古壯漢保鏢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了進來,一名答應一聲,走過去倒了兩杯茶端了過來,把茶往茶几上一放,然後退向一旁。

姓顧的瘦高漢子含笑招手。「這是上好的香片,水是廟旁靈泉水,兄台先品嘗一口,包管清香可口,與眾不同。」

年輕人謝了一聲,毫不猶豫地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果然,芳香撲鼻,入口生津,一股香甜直通到肚子里去。

他放下茶杯,由衷地讚不絕口。

姓顧的瘦高漢子含笑說道:「兄台儘管喝,在帳篷里要銀子,到了這兒就該我待客!」

話鋒忽轉,接問道:「還沒請教,兄台貴姓?」

年輕人道:「不敢,有勞動問,我姓傅。」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原來是傅兄,傅兄在哪裡得意?」

「得意?」年輕人笑道:「說出來不怕顧帳房笑話,我是個萍飄四海,浪跡天涯,到處為家的江湖人……」

姓顧的瘦高漢子「哦」地一聲道:「原來傅兄是江湖道上的朋友……」

年輕人點頭說道:「那帳房就又錯了,我只在江湖道上到處行走,東找一碗飯,西找一口水,可跟江湖道上的英雄豪傑不一樣。」

姓顧的瘦高漢子笑道:「傅兄才是過謙……」

步履響動,偏殿中走進一人,那是瘦小漢子,他兩手捧著一個小布包,直趨姓顧的瘦高漢子近前。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放在茶几上。」

瘦小漢子應聲把東西放下,然後退向一旁。

姓顧的瘦高漢子伸手打開了小布包,道:「傅兄請過目。」

年輕人凝目一看,只見小布包里包的是他那顆珠子,另外還有一個紙封,當即訝然說道:「顧帳房,這是……」

她顧的瘦高漢子道:「這是傅兄的珠子,跟兩張一千兩的銀票。」

年輕人目光一凝,道:「兩張一千兩的銀票不對啊,我只贏一千四百五十兩……」

「沒錯,」姓顧的瘦高漢子含笑說道:「另外五百五十兩,是敝東家的一點意思……」

年輕人道:「顧帳房,這是什麼意思?」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傅兄是個明白人,請傅兄高抬貴手,賞大伙兒一碗飯吃。」

年輕人「哦」地一聲笑道:「我明白了,顧帳房是把我當成了向人伸手要錢花……」

「不,不,」姓顧的瘦高漢子忙道:「傅兄千萬別誤會,您是位高手,到處遊戲……」

年輕人一笑說道:「高手,顧帳房走眼了,只能說我時來運轉……」

姓顧的瘦高漢子含笑說道:「兄弟我也在江湖上混過,傅兄這是何必?」

年輕人道:「這麼說,顧帳房是認定我是個高手了?」

姓顧的瘦高漢子笑了笑,沒說話。

年輕人微一點頭道:「好吧,高手就高手吧,既然顧帳房願意送我這頂高帽子,我又何樂而不戴。只是,顧帳房……」

微一點頭,接道:「貴東家的好意我心領,這厚贈我不能收。」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傅兄的意思是……」

年輕人道:「顧帳房也是位聰明人,應該用不著我多說。」

姓顧的瘦高漢子臉色微微一變,旋即笑道:「這麼說,傅兄是選另一條路了?」年輕人搖頭說道:「我不知道顧帳房這另一條路之語何指?」

姓顧的瘦高漢子微微一笑道:「傅兄別怪我直言,既然傅兄不肯高抬貴手,賞大伙兒這碗飯吃,大伙兒為保全這碗飯,說不得只好請傅兄把那隻神乎其技的高明貴手留下了。」

年輕人笑了:「顧帳房快人快語,乾脆得讓人佩服,只是我請教,這是貴東家的意思,還是大伙兒的意思。」

姓顧的瘦高漢子笑問道:「傅兄認為有什麼兩樣么?」

年輕人點頭笑道:「說的是,該沒什麼兩樣,顧帳房,假如我也不願走這第二條路呢?」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只怕由不得傅兄。」

年輕人道:「顧帳房有這把握么?」

姓顧的瘦高漢子笑道:「傅兄何妨試試。」

伸手拿起了茶杯。

他這一拿茶杯不要緊,一名壯漢立即大步欺了過來,往年輕人面前一站,伸手就抓年輕人胳膊。

年輕人一笑說道:「簡直失禮,這豈是待客之道。」

沒動,任那蒙古壯漢拿上胳膊。那蒙占壯漢有點詫異,可是他沒管那麼多,蒲扇般毛茸茸大手一緊,猛地往外一抬。他的勁兒用的不能說不夠,他的臂力也不能說小,可是年輕人坐著一動沒動,他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沒撞到人懷裡去。

年輕人笑了:「顧帳房,這位的蠻力好大,只是充保鏢還嫌不夠……」

姓顧的瘦高漢子臉色一變,他還沒說話,那蒙古壯漢已冷哼一聲,另一隻手探腰,飛快地拔出一柄匕首,翻腕直向年輕人咽喉遞去。

年輕人抬眼笑問道:「閣下要幹什麼?」

那蒙古壯漢冷冷說道:「我要你乖乖的,坐著別動。」

年輕人道:「我沒有動啊,你閣下拉我我都沒動……」

那蒙古壯漢臉一紅,匕首向他猛地一遞。

只聽姓顧的瘦高漢子喝道:「讓他活著走。」

那蒙古壯漢左腕往下一落,那犀利的匕首閃電一般直向年輕人放在腿上的右腕劃去。

年輕人右手沒動,右胳膊卻突然一抖。這一抖不要緊,帶動蒙古壯漢抓在他胳膊上的右腕直向那匕首的刃口迎去,那蒙古壯漢作夢也沒料到他有此一扣,心裡剛一驚,那右腕已迎上匕首,眼看他那隻右腕就要濺血斷筋作廢。

年輕人一笑說道:「你要我的手,我留你的腕,刀還是給我吧。」

左胳膊往邊上一帶,帶開了蒙古壯漢那隻右腕,左掌跟著閃電翻起,劈手奪過了那柄匕首。

蒙古壯漢大驚而退。

姓顧的瘦高漢子震驚地站起,縱身飄退。

年輕人仍坐在那兒,揚了揚手中匕首,道:「哪位願意再試試?」

姓顧的瘦高漢子寒著一張臉道:「姓傅的,我走眼了……」

「不,」年輕人搖搖頭說道:「顧帳房剛才不說我是道上的朋友么,足見顧帳房並沒有走眼,只是稍嫌有眼無珠,莽撞孟浪了些而已。」

姓顧的瘦高漢子冷冷說道:「姓傅的,你究竟是什麼來路?」

年輕人笑道:「我不是說過了么,來路江湖,顧帳房奈何不懂?」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年輕人道:「顧帳房是指我上門找事?」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不錯。」

年輕人微一點頭道:「無他,找個安身地兒,找個永繼不絕的財路,這答覆顧帳房滿意了?」

姓顧的瘦高漢子冷笑說道:「閣下,找個安身地兒,找碗飯吃,在外面跑膩了的人都是這樣,原無可厚非,可是那要睜大了眼,看清楚地方看清楚人。」

年輕人笑道:「我兩眼睜得夠大,不瞞顧帳房說,我是看清了地方,看清了人之後才找上門來的,你瞧,這地方占天時,地利,人和,生意有多好……」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你的意思是想一手攬過?」

「不,」年輕人搖頭說道:「我還沒那麼大的野心,我只要每日所得的五成……」

姓顧的瘦高漢子冷喝一聲道:「好大的胃口,好大的口氣,你這是痴人說夢,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倒要看看你憑什麼。」

閃身向座上年輕人撲去。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姓顧的瘦高漢子,身手遠在適才那蒙古壯漢之上。

他不但動作快速,而且出手靈巧快捷,招式也有點怪異,近前左掌一晃,先抓年輕人右肩胛。

年輕人淡然一笑道:「你比他高明得多,令人不敢大意。」

右掌一翻,攫向姓顧瘦高漢子的左腕脈。

誰知姓顧瘦高漢子這一招是虛不實,年輕人右掌剛翻起,他便即一聲冷笑道:「姓傅的,你上當了。」

右掌一揚劈下,硬截年輕人左臂手肘。

年輕人揚了眉:「看來你們是非留下我一隻手不可,只可惜上當的是你而不是我。」他不躲反進,左胳膊肘往上一架,姓顧的瘦高漢子一掌劈個正著,年輕人胳膊沒斷,姓顧的這一掌卻像劈在鐵樑上,不但手痛,連整條胳膊都被震得像散了一般,他哎喲一聲,抱著右掌要退。

年輕人比他快,坐勢不動,底下出腿一勾,姓顧的瘦高漢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緊接著一柄匕首遞到了他的喉嚨前,年輕人含笑說道:「帳房先生,乖乖地給我坐著,別動,你只動一動,我就截斷你的喉管,我認人,刀可不認人。」

姓顧的瘦高漢子大驚失色,魂飛魄散,剛一聲:「姓傅的,你……」

兩名壯漢大喝一聲,就要撲上來搶救。

年輕人開了口:「誰敢動我先毀帳房,哪位擔得起這責任?」

這句話嚇住了兩個,那兩個蒙古壯漢硬生生地制住身形,沒敢再動一動,只是那個模樣像要吃人。

姓顧的瘦高漢子開口說道:「姓傅的,別那麼狠,你只敢動我一下……」

年輕人刀一落,姓顧的瘦高漢子一件衣裳齊領而裂,一下子裂到了胸口,他神色一懍,住口不言。

年輕人微微一笑道:「我這個人最怕激,你最好別再激我。」

姓顧的瘦高漢子當真沒敢再說話,苦著臉,一語不發。

年輕人笑問道:「怎麼樣,帳房先生,五成並不算多,我已經夠客氣了,不是我誇口,我要是要十成,貴東家也得照樣給我。」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你知道,我只是柜上的管事,做不了主……」

年輕人道:「那麼誰做得了主?」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自然是敝東家。」

年輕人笑笑說道:「你以為我不敢去見你們東家么,你要是這麼想,那你就錯了,我要是怕誰的話,我就不會往這兒伸手了。」

姓顧的瘦高漢子臉色一變道:「不怕那更好,姓傅的,你有一顆比天還大的鐵膽。」

年輕人笑道:「過獎了,帳房先生,你還沒有給我答覆。」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你明知道我做不了主……」

年輕人道:「假如我非讓你做主不可呢?」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要我做主也可以,只是到時候怕算不了數……」

年輕人道:「那我不怕,萬一到時候算不了數,我拿帳房先生你這條命抵數,我絕不會落空的。」

姓顧的瘦高漢子兩眼一睜,道:「姓傅的,你這是存心整人,何不幹脆把刀往前遞遞,一下切斷我的喉管毀了我,你下手吧,我認了。」

年輕人笑問道:「怎麼,你認了,你認我不認,你派個人去請那位商二,跟你們這家賭場的保鏢頭兒大老鐵來一趟……」

姓顧的瘦高漢子一怔,道:「怎麼,你……你認識鐵爺跟商爺……」

年輕人淡淡笑道:「何止認識,多少年的老朋友。」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既然你認識鐵爺跟商爺二位,他二位如今又在這篷子里掌舵,你怎好……」

年輕人道:「我不妨告訴你,我跟他兩個有仇。」

姓顧的瘦高漢子叫道:「怎麼,你跟他二位有仇?」

年輕人微一點頭道:「不錯,老實說吧,我到這兒來並不是來奪地盤,分紅利的,而是為跟他二人當面談,謀一了決……」

「原來如此,」姓顧的瘦高漢子道:「只怕他二位不肯見你……」

「隨他倆,」年輕人道:「來最好,不來也可以,好在你現在是在我掌握中,你要是請不來他倆,我就拿你出氣泄憤。」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你跟他二位究竟有什麼仇恨?」

年輕人微一搖頭道:「那是我的事,你不必多問,你只替我把他倆找來就行了。」

姓顧的瘦高漢子人在刀尖底下,他可不敢說個不字,遲疑了一下,剛要向呆立一旁的瘦小漢子招手。

雄健步履響動,偏殿里大步闖進一人,他走起路來,幾乎震得偏殿直搖晃,好重的步履。

來人可是個蒙古壯漢,半截鐵塔一般,既高又大,穿著服飾很氣派,看上去也很闊綽。

他,頭上扣了一頂皮帽,腰裡是條寬皮條,腳下是一雙長筒鹿皮靴,蒲扇般毛茸茸的大手裡握著兩顆鵝卵般大小銅球,不住地繞動著,格格作響。

他,好濃的眉,好圓的眼,一臉綹腮胡,模樣兒像極了垣侯張三爺,威猛逼人,有長坂坡護主常山趙子龍,大喝一聲水倒流,嚇得曹操,丟下青陽傘,跌死那位夏侯將軍的氣概。

他一進偏殿,姓顧的瘦高漢子精神為之一振,臉上立即有了喜色,三名蒙古壯漢也立即躬下身去。

「鐵爺。」

蒙古大漢正眼沒瞧他三個一下,人停在幾尺處,一雙圓眼直逼年輕人,這時姓顧的瘦高漢子開了口:「鐵爺,您來的正好……」

蒙古大漢冷然開口,聲如悶雷:「老顧,這是怎麼回事兒?」

姓顧的瘦高漢子沒敢扭頭,道:「鐵爺,他說跟您還有商爺有仇……」

蒙古大漢「哦」地一聲道:「他說跟商二和我有仇?」

姓顧的瘦高漢子連頭都沒敢點,他怕碰到刀尖上,直著脖子道:「是的,鐵爺。」

蒙古大漢問上了年輕人:「小夥子,你姓什麼,叫什麼?」

年輕人道:「我姓傅……」

蒙古大漢兩眼微微一睜,道:「你姓傅?」

年輕人微一點頭道:「不錯。」

蒙古大漢道:「你今年多大年紀?」

年輕人道:「二十多了,怎麼?」

蒙古大漢道:「你什麼時候跟我兩個結的仇?」

年輕人道:「你想知道么?」

蒙古大漢一點頭道:「當然,聽說個仇字,豈有不弄清楚的道理。」

年輕人淡然一笑道:「說的是,那麼你坐下,聽我慢慢告訴你。」

蒙古大漢毫不猶豫,大步上前伸手拉過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後他抬眼凝目,道:「小夥子,我坐下了。」

年輕人道:「我看見了,想不想先過幾招?」

「不,」蒙古大漢搖頭說道:「我要先弄清楚,我向不輕易跟人動手,尤其對年輕人,別讓人說我鐵某人在地盤裡欺負個半大孩子。」

「好話,」年輕人雙眉一皺,收刀站起,向著姓顧的道:「如今正主兒來了,帳房先生可以一邊歇歇去了。」

姓顧的瘦高漢子還真聽話,竄起來退往蒙古大漢椅后。

年輕人慢條斯理地把匕首放在茶几上,然後突然向著蒙古大漢欠身施了一禮。

蒙古大漢一怔,道:「小夥子,這算什麼,是那一招?」

年輕人一臉正經,道:「這是禮,也為感謝你十五年前埋葬我父母的恩德。」

蒙古大漢又復一怔,道:「十五年前埋……小夥子,你是……」

年輕人道:「你可認識姓傅的?」

蒙古大漢點頭說道:「認識,只是你……」

年輕人道:「大老鐵,你不認識當年常攀著你胳膊打鞦韆的人了?」

蒙古大漢兩眼暴睜,霍地站起。

年輕人抬手解衣襟,只一扯,露了胸,胸口有一顆鮮紅欲滴的「硃砂痣」。

蒙古大漢鬚髮暴張,大叫一聲。

「少爺,您想死大老鐵了。」

砰然一聲跪了下去,納頭便拜。

年輕人手快,也神力驚人,垂手一把揪起了他。

蒙古大漢一個半截鐵塔般魁偉高大身軀硬被抄起,他沒顧那麼多,心顫、聲顫,轉身猛然擺手,道:「請商爺,什麼都別說。」

姓顧的本來瞧愣了,聞言一驚而醒,他沒敢多問,點頭答應,拔腿奔了出去。

蒙古大漢轉過身來巨目已現淚光,道:「少爺,您先請坐,等商二來了之後再……」

年輕人沒坐,卻截口說道:「大老鐵,多少年不見了,你可好?」

蒙古大漢忙點頭說道:「好,我還沒問您安。」

年輕人道:「大老鐵,十五年來什麼都變了,但咱們是一家人,這永遠變不了,既然這樣,你就別跟我客氣。」

蒙古大漢道:「少爺,我不敢,看見您,我想起爺跟夫人,心裡……」

頭一低,他竟哭了起來。

看樣子,他不像個動不動就掉淚的人,可他竟然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嗚嗚有聲。

年輕人臉上掠過一絲悲凄神色,道:「大老鐵,父母去世,我不能陪伴在側,更不能親手安葬二位老人家,我比你還難受,只是逝者已矣,悲痛於事無補,傅家還有我,我總算回來了。」

蒙古大漢微一點頭道:「是的,少爺,我聽您的。」

當即舉手抹淚,抬起了頭。

適時,步履響動,姓顧的在前,胖小鬍子在後,步履匆匆地走進了偏殿,胖小鬍子進殿便道:「鐵大,你找我……」

蒙古大漢叫道:「商二,別問,先看看眼前是誰。」

胖小鬍子凝目望著年輕人,圓胖臉上滿是錯愕道:「是誰,這位不是剛才……」

蒙古大漢叫道:「放你的屁,你那一對眼珠子只會瞧骰子……」

年輕人含笑截口說道:「商二,忘了當年差點沒把你一顆骰子吞下肚子去的人了?」

胖小鬍子一怔,旋即臉色大變,失聲叫道:「少爺,您,您……」

蒙古大漢叫道:「少廢話了,要我踢你么?」

他話聲方落,胖小鬍子兩腿一彎,就要往下跪。

年輕人一步跨到,伸手架住了他,道:「別這樣,商二,說起來你幾個都跟我爹同輩。」

胖小鬍子硬跪不下去,站在那兒嘴唇發抖地道:「您說爺,您說爺……」

兩眼淚水倏地湧出,撲簌簌垂落在胸前。年輕人道:「商二,我剛才跟鐵大說過,我心裡更難受,可是逝者已矣,悲痛於事無補,而且傅家還有我在,我終於回來了。」

胖小鬍子滿臉淚漬,點頭說道:「對,少爺,您說的對,您說的對。」

舉袖擦了擦滿臉淚水。

年輕人鬆了手,含笑說道:「咱們坐下聊。」

他回身走向几旁,蒙古大漢一揮手,喝道:「都去,這兒沒你們的事兒。」

姓顧的,瘦小漢子跟那三個蒙古壯漢嚇了一跳,嘴裡答應,腳下飛快,轉眼間全沒了影兒。

偏殿里,年輕人坐在茶几旁,蒙古大漢隔幾而坐,那胖小鬍子則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幾前。

坐定,胖小鬍子搶著問道:「少爺,您是什麼時候到的?」

年輕人道:「我剛到,一進城我就找到這兒來了。」

胖小鬍子道:「您怎麼知道我跟鐵大在這兒?」

年輕人道:「我原不知道,可是我一進綏遠就聽說歸綏城裡有這麼一座帳篷,帳篷里有一個賭道高手,跟一個……」

蒙古大漢介面說道:「跟一個打遍綏城無敵手,沒人敢碰,也沒人敢正眼瞧一下的蒙古保鏢,可是?」

年輕人含笑點頭:「對了,你兩個是名聲在外了。」

胖小鬍子赧然強笑道:「您知道,自當年爺跟夫人去世,咱們那『鐵騎會』解散后,家裡沒辦法呆,我跟鐵大一面為躲風頭,一面為給爺跟夫人報仇,不得不跑到這兒來依歸在人下……」

年輕人點頭說道:「我知道,那不得已,這兒是……」

胖小鬍子道:「『萬家幫』的總舵,這帳篷就是幫主萬老爺子開的。」

年輕人點了點頭道:「我沒料錯,『萬家幫』的勢力怎麼樣?」

胖小鬍子搖頭說道:「弟兄比咱們『鐵騎會』的多,可是實力遠不如咱們『鐵騎會』雄厚,只因為『萬家幫』找不出幾個真正的高手來。」年輕人點頭說道:「那的確不如咱們『鐵騎會』。論咱們『鐵騎會』不說別人,就說你四個,就足抵……。」一頓,接問道:「對了,巴三跟麻四他兩個呢?」

胖小鬍子神色一黯,搖頭說道:「沒消息,多少年了,一點消息也沒有,鐵大跟我曾經派人到處去打所過……」搖搖頭,住口不言。

蒙古大漢道:「怕是他倆當年沒能脫身,讓他們給毀了。」

年輕人臉上也泛悲凄之色,道:「當年他兩個沒跟你們兩個在一起么?」

胖小鬍子嘆了一口氣,道:「在是在一起,只是他們圍攻咱們總舵的時候,他兩個奉派前面迎敵去了,我跟鐵大則在後頭護著爺跟夫人,當爺跟夫人眼見大勢已去,悲憤交集雙雙自絕歸天之後,我跟鐵大又忙著護爺跟夫人的遺體,顧不得跟他倆聯絡,從那時候就分散了,我兩個找個隱密地安葬了爺跟夫人,等他們走了,事靜了,再回去探看,他們已沒了影……」

年輕人道:「我記得巴三、麻四的身手都不差。」

蒙古大漢道:「何止不差,就像您剛才說的,我四個足抵半個江湖,誰不知道『鐵騎會』主的四護衛是一等一的高手。」

年輕人道:「那麼他兩個不會輕易被他們放倒。」

蒙佔大漢道:「應該不會,可是他兩個只要還活著,就應該有消息,而這麼多年了,我跟商二不止一次地派人到處打聽,就是沒一點消息,令人不得不往壞處想。」

年輕人沒說話。

胖小鬍子卻移轉話題問道:「少爺,我記得當年您是被躐蹋瘋和尚帶走的,還記得那時候夫人捨不得您,說什麼都不肯,還是後來爺說了話,夫人只得忍了痛,那躐蹋瘋和尚臨走對爺說過一句話,他說,你對,要不然你傅家連條根都沒有,如今看來那躐蹋瘋和尚倒是個未卜先知的異人。」

「廢話。」蒙古大漢瞪眼說道:「你沒見少爺這身功夫,不是異人能教出這麼好的功夫?再說爺何等人,何等眼力,他會隨便把少爺交人帶走么?」

年輕人點頭說道:「爹沒看錯,瘋和尚的確是位異人,他胸羅萬有,學究天人,無所不精,無所不通,文能安邦,武能定國。」

胖小鬍子遲了一下,抬手五指一張,道:「少爺,他也會這玩藝兒么?」

年輕人搖頭笑道:「他無所不精,無所不通,唯獨不善此道。」

胖小鬍子道:「那您怎麼能在檯子上贏我?不是我誇口,論這…

套,放眼當今,還找不出一個比我高的……」

年輕人笑笑說道:「有我這句話你就明白了,那不是賭技,而是武學。」

胖小鬍子一怔,抬手拍上了大腿,道:「我明白了,您是用內功真力……我當時怎沒能看出來。」

蒙古大漢道:「要都讓你看出來,世上就沒能人了。」

胖小鬍子轉臉兩眼一瞪,道:「你別老跟我過不去,我別樣刁;如你,可是今兒個我頭一個見著少爺,這你就落在我後頭。」

蒙古大漢一咧嘴道:「那有什麼用,你有眼無珠,沒能認出少爺來呀。」

這是實情,胖小鬍子沒話說了,氣得直瞪眼。

年輕人笑了,他笑著說道:「也怪我當時沒表明,天知道我是怎麼忍的。」

胖小鬍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之後,他問道:「少爺,這多年來,您一直都在哪兒?」

年輕人道:「『托托山』,聽說過么?」

胖小鬍子兩眼一睜,叫道:「我的天,更外邊去了,那豈不過了『無達克沙漠』了?」

蒙古大漢道:「可不是么,再跨出一步就到了我那老家了。」

年輕人道:「你兩個都沒說錯,瘋和尚就隱居在『托托山』上,我沒想到荒涼沙漠之中還有那麼一處好地方,『托托山』四季常綠,到處奇花異卉,簡直就是世外桃源,人間仙境。」

蒙古大漢道:「異人嘛,就該住在那兒。」

胖小鬍子道:「少爺那瘋和尚究竟是……」

年輕人神色一怔,道:「他是位先朝宗室,本家姓朱,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胖小鬍子叫道:「先朝宗室,這不正好么,這麼說您這趟回來……」

年輕人道:「是藝成下山,也要做點事有以報瘋和尚。」

蒙佔大漢霍地站起,鬚髮俱張,道:「少爺,重整『鐵騎會』,重振咱們聲威的時候到了。」

年輕人一招手,道:「你坐下。」

蒙古大漢應聲坐了下去。

「我既然回來了,也為有以報瘋和尚,重整『鐵騎會』自然是在所必行,不過我看得出,你兩個在『萬家幫』是特殊撐天柱兩根,我擔心萬老爺子不肯放你兩個走。」

蒙古大漢兩眼一睜,道:「誰說的,是誰的人自該回哪兒去……」

年輕人道:「這麼多年來,你兩個受人家的怎麼說?」

蒙古大漢道:「少爺,您可別這麼說,這多年來『萬家幫』沒人敢招,沒人敢惹,高手一個一個地多了起來,這是誰的功勞?這多年來『萬家幫』庫存充實而豐裕,足夠他們吃用好幾年的,這又是誰的功勞?把帳來算算,彼此該扯平了。」

年輕人搖頭說道:「鐵大,話不能這麼說,大丈夫恩怨分明,當初是你兩個投奔人家的,不是人家重禮聘請你兩個來的,『鐵騎會』剛毀,瞧那情形,誰敢收留你兩個,而萬老爺子他敢,沖這一點,就夠你兩個報答一輩子的。」

蒙古大漢紅了臉,沒說話。

胖小鬍子點頭說道:「少爺說的不錯,不管咱們盡了多大的力,咱們仍是欠著人家的,萬老爺子待人好,他不把自己當幫主,也不把下屬當下屬,全是兄弟,尤其對我兩個,多少年來一直待若上賓,敬禮有加,他簡直把我兩當成他的親兄弟。」

年輕人眉峰微皺,道:「倒希望他沒對你兩個那麼好。」

蒙古漢子道:「商二,難道說咱們倆就一輩子呆在『萬家幫』,別回『鐵騎會』了?」

胖小鬍子道:「誰說的,別看我在『萬家幫』里一呆這麼多年,我根本就不把自己當『萬家幫』的人……」

蒙古大漢道:「難道只有你是這樣?」

胖小鬍子接著說道:「為個安身地兒,沒辦法,在少爺沒回來之前,只有在人家這兒呆下去,如今少爺回來了,哪個龜孫不想馬上跟少爺走,可是你想想,人家對咱們……」

蒙古大漢截口說道:「那你說該怎麼辦?」

「我?」胖小鬍子說道:「走終歸是要走的,可是不能來個忘恩負義絕情的走,總要想個妥當的辦法,彼此和和氣氣地好合好散……」

蒙古大漢道:「說話兩張嘴皮一張,誰都會,你有什麼辦法?」

胖小鬍子道:「我一時想不出什麼妥善辦法來,好在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如今少爺在座,好歹他總會拿個主意。」

蒙古大漢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到頭來往少爺身上一推……」

轉眼望向年輕人。

年輕人沉吟了一下,道:「這個咱們待會兒再說,我先向你們兩個打聽一件事兒……」蒙古大漢忙問道:「什麼事,少爺?」

年輕人道:「昨天我路過『昭君冢』停下來歇腳的時候,碰上了這麼一樁大事……」

接著他把有關虎符的事說了一遍。

聽畢,蒙古大漢一拍大腿叫道:「虎符,少主,您說就在『昭君冢』?」年輕人訝然說道:「怎麼,難道『萬家幫』也知道這半塊虎符。」

蒙古大漢道:「何止知道,不瞞您說,少爺,『萬家幫』也想奪這半塊虎符呢,可就是打聽不出來它落在誰手裡,在哪兒交接,如今好,人家就在『萬家幫』的牆外頭動上了手……」

年輕人眉峰微皺,道:「半塊虎符你也爭,我也奪,這何異兄弟煮豆燃箕,自相殘殺。」

蒙古大漢道:「那沒辦法,少爺,簡直就可以這麼說,誰得了這半塊虎符,誰就能逐滿人出關,來個黃袍加身,登上九王。」

年輕人眉峰又一皺,道:「怎麼,都想做做人君,享天下之大富貴,不是為驅逐滿人,報那仇和恨,恢復我華夏神州,大好河山,洗雪我漢族世界、先朝遺民的奇恥大辱?」

蒙古大漢道:「少爺,世上有幾個像咱們像您的,天下各幫各會各門,哪一家不想登上寶座龍墩,過過皇上癮?」

年輕人微一揚頭道:「這個癮要不得,簡直可怕,要想盡逐滿人於關外,非先把各家的這個癮頭消除不可,否則別說驅逐滿人了,不等滿人派兵遣將,各家就會一個一個地倒下去,這豈不是使親者痛,仇者快?」

胖小鬍子點頭說道:「少爺,您說的不錯,您有見地,只是怕眼前的各家不會聽您的,做起來也不容易。」

年輕人道:「話是不錯,可是我總不能袖手旁觀,坐視不顧,任他們為私慾而你爭我奪,自相殘殺去。」

蒙古大漢濃眉一揚,道:「那麼,少爺咱們『鐵騎會』重振聲威,壓壓他們,要他們一個個地低頭屈服,俯首聽命。」

年輕人搖頭說道:「言武,用強,都是非萬不得已才用的下策。」

胖小鬍子道:「那麼,少爺,您是打算……」

年輕人抬頭說道:「這不是一天半天,一蹴可成的事,要慢慢來,曉以大義,要他們心悅誠服,這才能收到團結實效。」

胖小鬍子點了點頭,沉吟著,沒說話。

蒙古大漢道:「少爺,您剛才說要向我兩打聽……」

年輕人道:「可知道那虯髯大漢的來路?」

蒙古大漢皺眉說道:「沒聽說過哪家有這麼個人。」

年輕人道:「這『萬家幫』既然也想插手奪取那半塊虎符,總該知道那半塊虎符原是在哪一家手裡。」

蒙古大漢搖頭說道:「少爺,您弄錯了,那送符的老頭兒跟接符的虯髯大漢不是一家人,就算知道那老頭兒是哪一家的人也沒有用。」

年輕人道:「這麼說,『萬家幫』也不知道那老人是哪一家了?」

蒙古大漢道:「事實上『萬家幫』只聽說有交符這件事,並不知道……」

胖小鬍子突然說道:「以我看那老頭兒不屬於眼下的任何一家。」

蒙古大漢道:「怎見得,商二?」

胖小鬍子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么,眼下的各家哪一家不是不顧一切,不惜代價的奪取那半塊虎符,他要是屬於任何一家,豈會把半塊虎符拱手讓人?」

蒙古大漢一怔點頭道:「不錯,商二,有你的。」

年輕人也點點頭說道:「商二分析的不錯,照這麼看,那老人的確不該屬於任何一家,那麼他又是哪兒來的呢?」

胖小鬍子搖頭說道:「這就不知道了。」

年輕人吸了一口氣,道:「那麼,那狡猾詭詐的瞎眼老人呢?」

胖小鬍子沉吟說道:「聽您這麼說,他好像是那個陰瞎子……」

年輕人道:「陰瞎子?」

胖小鬍子道:「您沒聽說過么,江湖上有個能人,叫『瞎子』老陰,沒人知道他叫什麼,江湖上的人都叫他『陰瞎子』,這個人不但有一身好功夫,而且心狠手辣,極具心智。」

年輕人道:「這麼說那瞎老人的確像陰瞎子,可知道他屬於……」

「少爺,」胖小鬍子道:「陰瞎子在江湖上一向獨來獨往,不屬於任何一家,哪一家也別想征服他,誰敢招他惹他啊。」

年輕人道:「而事實上一個獨來獨往的人,不會冒大險去奪那半塊虎符,陰瞎子他必然屬於某一家。」

胖小鬍子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話鋒忽地一轉,道:「少爺,他不是要您把那半塊虎符送到元寶山『雲泉大剎』那主持和尚處么,他必然跟那主持和尚有關係,到那兒去一趟不就明白了么?」

年輕人點頭說道:「真在別處打聽不出來時,我只有跑一趟元寶山了……」

只聽步履響動,有人進了龍王廟。

蒙古大漢立即喝問道:「誰呀!」

偏殿外有人高聲應道:「鐵爺,是我。」

蒙古大漢道:「有什麼事么?」

偏殿外那人道:「家裡有人來,要見您。」

蒙古大漢道:「是誰來了?」

偏殿外那人道:「一堂的文爺。」

蒙古大漢訝聲說道:「是一堂的文堂主。」

年輕人道:「一堂堂主來了,必然有什麼大事,你去見見他。」

蒙古大漢應聲站起道:「少爺,您坐坐,我去去就來。」

轉身大步行了出去。

望著蒙古大漢出了偏殿,年輕人道:「商二,『萬家幫』一共分幾個堂?」

胖小鬍子道:「一共是五個堂。」

年輕人道:「中原一帶姓文的人不多,這位一堂堂主是……」

胖小鬍子道:「少爺,他是『高麗』人。」

年輕人點頭說道:「那怪不得,『萬家幫』里怎麼有『高麗』人,而且高居一堂堂主之位?」胖小鬍子道:「您不知道,這位文堂主雖然是『高麗』人,卻自小在東北長大,說得一口流利漢語,簡直就跟咱們沒兩樣,他一身功夫不含糊,軟硬輕功樣樣一流。」

年輕人「哦」地一聲道:「那可真是難得,這位文堂主多大年紀了?」

胖小鬍子道:「四十多快五十了。」

年輕人方待再說,雄健步履響動,偏殿里快步走進了蒙古大漢,他滿臉怒容,進來便道:「不知是哪個該死的快嘴東西,只要讓我查出來……」

胖小鬍子忙問道:「怎麼,鐵大?」

蒙古大漢冷哼一聲道:「你知道這位一堂文爺是來幹什麼的?」

胖小鬍子道:「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他是來幹什麼的?」

蒙古大漢冷冷說道:「奉老爺子之命,拿的有老爺子手諭,咱兩個即時起內調,這座帳篷里用不著咱們倆了。」

胖小鬍子呆了一呆:「這是什麼意思?」

蒙古大漢冷笑說道:「什麼意思,還用問么,八成兒是聽說少爺來了,怕咱們跟少爺走,來個不辭而別。」胖小鬍子眉峰一皺道:「文堂主他怎麼說的?」

蒙古大漢道:「他還有什麼好說的,用得著口,拿得有老爺子手諭,把手諭往咱倆手裡一交不就得了。」

胖小鬍子道:「即時內調,這麼說咱們倆馬上得走?」

蒙古大漢道:「即時這兩個字你不懂么,車子在外頭等著呢,像似接咱們倆了。」

胖小鬍子沒說話,但旋即又道:「咱們可不是那種人,真要想走,誰又攔得住?」

年輕人突然站了起來。

胖小鬍子忙跟著站起,道:「少爺,您要幹什麼?」

年輕人含笑問道:「你說呢?」

胖小鬍子道:「您可別走……」

年輕人道:「誰說我要走?」

轉望蒙古大漢接問道:「鐵大,車子多大的,能多容一人么?」

蒙古大漢未假思索,點頭說道:「當然夠大,別說多容一個人,就是多容三五個……」

年輕人截口說道:「走,我跟你兩個去見見萬老爺子去。」邁步向外走去。

棚外停放著一輛雙套高篷馬車,車挺氣派,車轅上坐著一個人,車前站著一個人。

高坐在車轅上的,是個黑衣壯漢。

站在車前的,四十來歲近五十年紀,個子高高的,顯得有點瘦削,長眉細目,膽鼻方口,是個挺俊的人。

年輕人含笑說道:「這位想必就是文堂主了。」

那漢子忙一抱拳道:「不敢,文逸軒,請教……」

的確,不但是一口流利的漢語,還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

年輕人道:「我姓傅,傅少華。」

蒙古大漢鐵大一旁說道:「老文,這就是我家少爺。」

文逸軒怔了一怔,道:「你家少爺『鐵騎會』的傅少主?」

鐵大點頭說道:「正是。」

文逸軒「哎喲」一聲道:「文逸軒失敬,該重新見過一禮。」

他抱起了雙拳。

傅少華忙答了一禮。

鐵大道:「老文,別多禮了,上車吧,我家少爺要一道兒見見老爺子去。」

文逸軒微微一怔,道:「怎麼,傅少主要見見老爺子……」

傅少華含笑說道:「鐵大跟商二多年來蒙萬老爺子照顧。我該當面致謝,再說我從『萬家幫』的地盤經過,也應該拜會拜會萬老爺。」

文逸軒忙道:「那我得先走一步報老爺子去,別讓老爺子失了禮……」

一抱拳道:「恕文某先走一步了。」

轉身邁步而去。

商二望著那飛快遠去的背影,笑道:「老文是夠精的,先回去告訴老爺子一聲,盤算盤算怎麼應付,心裡好有個譜兒,免得臨時措手不及。」

傅少華:「上車吧,別讓人家萬老爺子久等。」

三個人登上馬車,一聲鞭響,一聲吆喝,馬車立即向前飛馳。

傅少華道:「萬老爺子住在哪兒?」

鐵大道:「不遠,就在西城。」

車行了一陣之後,馬車逐漸緩行,然後停了下來。

商二道:「到了。」

掀開車篷就往外看了一眼,回過頭來道:「少爺,『萬家幫』有身份的全出來了。」

一躍即下馬車。

傅少華跟在商二之後下了馬車,眼前一座大宅院,宏偉的門頭,丈高的圍牆,好幾盞大燈籠把門前方圓十丈內照耀得光同白晝,氣勢的確不尋常。

大門外,一前九后十個人,站在最前面的一個,是個身穿竹布褲褂的老頭兒,身材既瘦又小,可是挺有精神,尤其一雙虎目眼神十足,炯炯懾人。

老頭兒身後成一字地站著四個黑衣壯漢,看年紀都在三十以上,一個個太陽穴高高隆起,威態逼人。

再後頭,是五個胖瘦高矮不等的漢子,那文逸軒站在左首頭一個,另四個跟他的年紀差不多。

商二低聲說道:「少爺,萬老爺子身後是貼身四護衛,每個都有一身好功夫,再後頭是『萬家幫』的五位堂主。」

傅少華緊跨幾步到了跟前,躬身抱拳道:「晚輩傅少華見過萬老爺子。」

瘦老頭兒忙答一禮,道:「不敢當,不敢當,傅少主這是折煞萬逢春。」邊說邊打量傅少華,話落,往後一招手道:「過來見見傅少主。」

「萬家幫」的五位堂主,以文逸軒為首,應聲上前一一見禮。

互相見了禮,略略幾句客氣話之後,萬逢春擺手肅客。

萬家大院里,人成兩排直達大廳,隔幾步便是一個,全是手持雁翎刀的黑衣壯漢,一個個站在那兒跟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臉上也沒有一點表情,顯見得「萬家幫」紀律嚴明,訓練有素。

大廳里落了座,萬家的下人上香茗退去。

萬逢春輕輕咳了一聲道:「傅少主遠道而來,一路辛苦。」

傅少華微一欠身道:「謝謝老爺子。」

萬逢春道:「傅少主從哪兒來?」

傅少華道:「大漠。」

萬逢春「哦」地一聲道:「這種天候過大漠,那真是件苦事。」

傅少華含笑說道:「上頭烤,底下蒸,讓人恨不得一步就跨出去。」

萬逢春捋著鬍子笑了。

傅少華微一欠身子,抱拳說道:「多年來鐵大跟商二蒙老爺子收留照顧,晚輩感激不盡,謹此當面致謝。」

萬逢春答了一禮道:「傅少主這個謝字,萬某不敢當,大家吃的都是這碗江湖飯,應該患難相助,俗話說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人誰沒個急難之時,鐵、商二位老弟當年能找上萬某,那是他二位看得起萬某,認為萬某是個值得交的血性朋友,其實他二位自到『萬家幫』之後,沒有吃過一天閑飯,尤其是商老弟,萬家幫的庫存,有一半以上是他那手絕活贏來的。」

他笑了。

商二也笑了,道:「若非有老爺子這個靠山,我早就給江湖道上的挑了。」

萬逢春道:「那是老弟你從未出過一點紕漏……」

輕輕一嘆道:「傅少主,關於當年『鐵騎會』的慘事,鐵、商二位老弟對我言之甚辭,只因路遠不及馳援至今引為疚愧憾事。」

傅少華道:「老爺子有這番心意,『鐵騎會』已是存歿俱感。」

萬逢春道:「傅少主別當萬某這是場面話。」

傅少華道:「不敢,晚輩素知老爺子仁義過天……」

萬逢春道:「『仁義過天』這四個字萬某不敢當,只是當年事由於道遠,萬某沒能趕上,今後傅少主若有用得著萬某的地方,萬某定當竭盡棉薄。」

傅少華抱拳說道:「老爺子盛情好意,晚輩這裡謝了。」

只見一人行人大廳,此。人修長身材,一襲青衫,蠶眉風目,長須五綹,飄逸而瀟洒。

萬逢春立即招手說道:「任二弟快來見見『鐵騎會』的傅少主。」

商二在傅少華耳邊輕輕說道:「此人姓任,名天威,美號『八臂玉哪吒』,關外一流好手,現任『萬家幫』總護法。」

傅少華立即離座站起,此刻那任天威已步至近前,躬身向萬逢春行了一禮,然後轉向傅少華。

傅少華未容他開口已先抱起雙拳:「任總座。」

任天威訝然投過一瞥,抱拳說道:「不敢,任天威見過傅少主。」

傅少華道:「『八臂玉哪吒』,傅少華久仰。」

任天威道:「任天威這點薄名恐不在傅少主耳中,倒是任天威對『鐵騎會』諸位俊傑,衷心仰慕已久。」

客套寒暄畢,任天威坐在萬逢春右首。

萬逢春道:「任二弟,可有眉目?」

任天威遲疑了一下。

萬逢春立即又道:「鐵、商二位賢弟在『萬家幫』呆了不少年,傅少主也不該算外人。」

任天威道:「屬下遲到了一步,聽說東西已讓他們奪去了。」

萬逢春灰眉一皺道:「怎麼說?東西已讓他們奪去了!」

任天威道:「聽說全是京里派出來的,個個精銳。」

萬逢春沉吟說道:「那東西要是落在他們手裡,今後麻煩可就大了!」

掃了傅少華一眼,欲言又止。

傅少華道:「老爺子有什麼話請只管說。」

萬逢春倏然一笑道:「也沒什麼,萬某想請教傅少主是從哪條路上來的?」

傅少華淡然一笑道:「晚輩是經由『昭君冢』進歸綏城。」

萬逢春一怔道:「昭君冢?」

掃了任天威一眼。

任天威微微點了點頭。

萬逢春轉過臉來便要說話。

傅少華已經搶先開了口:「老爺子跟任總座所說的那東西,指的可是半塊虎符?」

萬逢春兩眼一睜道:「不錯,傅少主莫非知道這件事?」

傅少華道:「承老爺子視晚輩為自己人,對老爺子,晚輩也不敢有所隱瞞,晚輩曾適逢其會,眼見三方面好手爭奪那半塊虎符……」

接著,他把「昭君冢」前所見所遇,毫不隱瞞地說了一遍。

聽畢,任天威一雙風目之中閃射著異采,道:「這麼說,那半塊虎符雖然落在他們手中,那藏於半塊虎符之中的半張血令是被陰瞎子暗中取去了?」

傅少華道:「除了他應該沒有別人。」

萬逢春一雙灰眉緊皺,道:「要是那半張血令落進了陰瞎子手中,那半塊虎符就等於是一塊廢銅,無論落在誰手裡都已無關緊要,只是那半張血令落在了陰瞎子手裡,要想奪過來恐怕比從他們手裡奪過來更要麻煩,我雖沒見過這陰瞎子本人,可是對他的性情、為人,知道得不算少,他一向獨來獨往,要那半張虎符又有何用?」

任天威道:「那半張血令要是給陰瞎子暗中取了去,其用意的確令人費解……」

抬眼望向傅少華,目光一凝,道:「傅少主說是送符之人是位老者,那遲至一步的接符人是個虯髯大漢?」

傅少華道:「正是。」

任天威眉峰微皺,沉吟不語。

萬逢春道:「任二弟可知道這位老者跟那虯髯大漢是哪一路的高人?」

任天威抬眼說道:「關里關外屬下認識的不少,知道的也不在少數,可是這老者跟那虯髯大漢聽來都是陌生得很。」

萬逢春道:「傅少主呢?」

傅少華道:「晚輩甫自踏入江湖,見聞不多,閱人還少。」

萬逢春道:「鐵、商二位賢弟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

商二道:「屬下二人要是知道,早就稟知少主了。」

「說得是,」萬逢春微一點頭道:「這麼大的事,你們竟然不知道人家的來路……」

任天威輕輕咳了一聲道:「屬下淺見。以為那送符人與接符人是哪方高人並無關緊要,找尋那暗中取去半張血令之人才是當前要務。」

萬逢春道:「任二弟說得不差。」

任天威轉望向傅少華,含笑說道:「傅少主可容任天威直問幾句?」

傅少華道:「任總座不用客氣,請儘管問。」

任天威道:「當年『鐵騎會』一夕之間毀在虜賊之手,會主及夫人壯烈身殉,一眾健兒也傷亡殆盡,傅少主這趟涉足江湖,是不是要重振『鐵騎會』聲威,率麾下英豪雪報這山高海深的公仇私恨?」

傅少華揚了揚眉道:「公仇私恨,不共戴天,傅少華若不重整『鐵騎會』,有所行動,就無以對泉下雙親及眾弟兄之英靈。」

任天威為之動容,拇指一揚道:「博少主好不令人敬佩。」

傅少華道:「理所應當,義不容辭,傅少華不敢當任總座這敬佩二字。」

任天威輕咳一聲道:「那麼,傅少主是不是也有意於那半張血令呢?」

傅少華淡然一笑道:「虎符為現下各幫派夢寐以求之物,各幫派好手為爭奪虎符血令,不惜傷身喪命,得虎符血令,可得經天緯地之輔佐良才,傅少華若說無意,那是欺人之談。」

任天威再揚拇指道:「傅少主快人快語。詩人以誠,更使人敬佩。」

傅少華道:「任總座言重了,傅少華僅是不慣虛偽而已。」

任天威道:「英雄本色,本該如是……」

話聲微頓,神色一肅,接道:「傅少主待人以誠,『萬家幫』也不慣虛偽,任天威在此有句肺腑之言,還請傅少主勿以交淺言深視之。」

傅少華微一欠身,肅容說話:「不敢,任總座請明教,傅少華洗耳恭聽。」

任天威輕咳一聲道:「豈敢,傅少主言重了,當年『鐵騎會』慘遭虜賊攻陷,『萬家幫』未能及時馳援,為此,多年來老爺子一直耿耿於懷,如今傅少主既有雪報公仇私恨之宏志大願,『萬家幫』自該竭盡棉薄,願與傅少主憑一言為定,攜手並肩,先奪虎符血令,然後共赴公仇私恨,傅少主尊意如何?」傅少華沒想到這位「八臂玉哪吒」會有此一說,呆了一呆,也略略遲疑了一下。

萬逢春向著任天威投過詫異一瞥之後,立即說道:「任二弟是萬某的左右手,對外如同萬某。」

傅少華定了定神道:「老爺子跟任總座隆情盛意,義伸援手,傅少華感激……」

任天威道:「彼此站在一條線上,傅少主不必客氣。」

傅少華道:「『萬家幫』在老爺子雄才大略領導之下,幫內盡皆俊彥良才,實力雄厚,威震江湖,常使虜賊喪膽,不敢正視。『鐵騎會』如今只剩得傅少華三數人,毫無實力而言,東山再起,艱難頗多,能得『萬家幫』鼎力為助,應該是久旱喜逢及時雨,求之不得,無如事關重大,也因『鐵騎會』毫無實力可言而不敢猝而言決……」

任天威倏然一笑,立即截口說道:「那不要緊,傅少主不妨多考慮一下,且請在客舍委屈幾天,容『萬家幫』一盡地主之誼……」

轉眼望向萬逢春身後:「子云!」

一名黑衣壯漢越前躬下身去。

任天威道:「傳話震總管,即時把客舍收拾一下,另外派出幾個人來侍候傅少主。」

那黑衣壯漢應聲欲去。

傅少華連忙站了起來,道:「初次拜會,怎好打擾,我另有瑣事……」

任天威截口說道:「就是因為傅少主初次蒞臨,『萬家幫』不敢失禮,若傅少主是座上常客,『萬家幫』也就不能讓傅少主住那臭蟲滿炕的骯髒客棧去……」

向那黑衣壯漢一揮手道:「去。」

那黑衣壯漢應聲施禮而去。

人家一片熱誠,一番好意,傅少華他能再說些什麼,只得打擾了。

又坐了一會兒,看看天色不早,傅少華起身告辭,由鐵大跟商二陪著出了客廳。

萬逢春率任天威等五位堂主送到大廳門口,送走了貴客之後,萬逢春道:「任二弟進來坐坐,我有話說。」

折回廳里落了座,任天威搶先含笑開口:「老爺子可是怪屬下擅自做主?」

萬逢春搖頭說道:「那倒不是,賢弟一向代表我對外,只是我要聽聽賢弟的道理……」

任天威笑笑說道:「老爺子,攜手並肩聯盟之事,屬下只是試試那位傅少主而已。」

萬逢春訝然說道:「試試傅少主,試什麼?」

任天威道:「以老爺子看,傅少華他是否知道虎符的大用?」

萬逢春道:「當然知道,他剛才不是說過么,得虎符便得輔佐良才。」

任天威道:「那麼,以老爺子看,傅少華他是否知道那半塊虎符之中另藏有半張血令?」

萬逢春道:「這個就不敢說了,不過他既然知道虎符的大用,也應該知道那半塊虎符之內藏有半張血令。」

任天威微微一笑道:「傅少華他既然知道虎符的大用,也知道那半塊虎符之內藏有半張血令,他適逢其會,人既在那『昭君冢』前,豈會任那陰瞎子把半張血令暗中取去之理?」

萬逢春呆了一呆道:「任二弟是說,那半張血令並未被陰瞎子暗中取去?」

任天威道:「屬下是根據各種事實推測,所得的結論是不可能三字。」

萬逢春灰眉微皺道:「那麼,那半張血令是誰取去了呢?」

「老爺子,」任天威淡然一笑道:「根據傅少華的說法,那座『昭君冢』前後到過五路好手,虜賊一方奪去了半塊廢銅,那送符老者交出了半塊虎符,接符虯髯大漢遲到了一步,陰瞎子並未取去那半張血令乘下的就只有傅少華一人了。」

萬逢春神情一震道:「賢弟是說那半張血令已落在傅少華之手?」

任天威笑問道:「以老爺子看呢?」

萬逢春搖頭說道:「不會吧,我看這位傅少主年少老成,對人坦率,胸無隱私,滿臉正氣,為一時難得的俊彥……」

任天威道:「老爺子閱人甚多,眼光獨到,屬下本不敢置喙,無如屬下蒙老爺子知遇,受老爺子厚恩,有話卻不得不說,老爺子為人仁義,存心仁厚;成,成在這兒,將來吃大虧也必吃在這兒……」

萬逢春搖頭說道:「我以誠對他,諒他也不會以虛偽對我。」

任天威笑笑說道:「老爺子,這是什麼事,事關虎符血令,事關輔佐良才,虛偽對人又何妨?就是欺人,也是理所應當之事,要是那半張血令落在咱們『萬家幫』手裡,老爺子會鳴鑼喊叫,張揚出去么?」

萬逢春道:「那也要看對誰,若相處皆正人君子,以誠待我之人,縱然鳴鑼喊叫,張揚出去又何妨?」

任天威輕輕一嘆,搖頭說道:「老爺子您太仁厚了,太仁厚了……」

萬逢春目光一凝,道:「賢弟,他有沒有取得那半張血令,跟結盟事何關?」

任天威道:「關係就在這兒,老爺子,他若毫不猶豫,點頭答應,那就表示他急要旁人援手,助他一臂,他若有半點遲疑,那就表示他已取得半張血令,有把握得輔佐良才,無須別人的助力。」

萬逢春臉色微笑道:「那麼賢弟你留他住下又是……」

任天威道:「老爺子,半張血令當追問明白,別人夢寐以求,不惜斷首捐軀,咱們又豈可坐失良機,失之交臂?」

萬逢春陡然一驚道:「賢弟是要……」

任天威淡然一笑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只要老爺子點個頭,屬下願取那半張血令來,雙手奉與老爺子,以報知遇厚恩。」

萬逢春大驚,忙搖手說道:「賢弟不可,斷斷不可……」

任天威道:「老爺子不忍?」

萬逢春道:「這種事不是你我所應為的。」

任天威淡然一笑道:「老爺子,要取虎符血令據為已有,是免不了強搶掠奪的,伸手向別人跟伸手向傅少華,有什麼不同?」

萬逢春道:「傅少華跟別人不同……」

任天威道:「老爺子,躍馬拉弓,逐鹿中原,他也是其中的一個,此子非常人可比,若假以時日,容他再起,『鐵騎會』的聲威非凌駕於老爺子這『萬家幫』之上不可,老爺子,打虎鬚在爪牙之未利,捕鳥須擇羽毛之未豐……」

萬逢春灰眉一聳,道:「賢弟!」

任天威倏然住口不言。

萬逢春威態稍斂,喟然一嘆道:「天色不早,賢弟歇息去吧。」

任天威站了起來道:「老爺子,一念之誤,能使……」

萬逢春擺手說道:「我明白,我明白,讓我慎重考慮一夜,明早再給賢弟答覆。」

任天威臉上掠過一絲異色,躬身告退而去。

任天威走了,萬逢春一個人獨坐大廳里,一雙灰眉皺得深深地,深深地……

在萬家大院子那客舍里,燭影搖紅,燈光正亮。

寬敞、乾淨而舒適的客舍里,傅少華坐在炕沿上,鐵大、商二坐在他的對面,三個人正在聊著,聊得正興高彩烈。

鐵大忽然一皺濃眉道:「怪了!」

商二翻了他一眼道:「什麼事大驚小怪?嚇人一跳。」

鐵大道:「老爺子對咱們倆去留的事,怎麼隻字未提?」

商二冷冷說道:「這還不夠么?」

鐵大目光一凝道:「你是說……」

商二道:「不提就是不放咱倆走。」

鐵大兩眼一睜道:「那怎麼行……」

商二冷冷說道:「為什麼不行?當初是咱們來投靠人家,可不是人家求咱們來的。」

鐵大道:「話雖這麼說,可是如今少爺回來了……」

傅少華道:「萬老爺子若不答應讓你們倆走,我還真不好強求呢。」

鐵大天生莽撞,濃眉一掀道:「明兒我找老爺子去。」

商二道:「他要是不肯呢?」

鐵大道:「我有兩條腿,欠他的將來還他就是。」

商二冷冷一笑道:「好主意。」

傅少華微一搖頭道:「事情不能這麼做,人家待你倆這麼仁厚,別給人話柄,讓人家說咱們的人不通情理。」

鐵大道:「那麼,我跟商二就這麼留下了不成?」

傅少華道:「別急,鐵大,也許萬老爺子根本就沒留下你兩個的意思。」

鐵大低著頭,沒說話。

沉默了一陣之後,傅少華忽然說道:「有件事我也覺得怪。」

鐵大忙一抬頭道:「哪件事?少爺。」

傅少華道:「剛才在廳里,那位『八臂玉哪吒』對我說的那些話。」

商二道:「結盟的事?」

傅少華點頭道:「不錯。」

鐵大道:「這有什麼奇怪,瞧您這不凡的氣宇,『八臂玉哪吒』他不是瞎子,你這不凡氣宇就是重振咱們『鐵騎會』聲威的最佳證明,誰不想攀龍附鳳。」

商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傅少華淡淡一笑道:「鐵大,你還是那個老脾氣。」

鐵大臉一紅,沒說話。

商二道:「少爺,那麼您以為是……」

傅少華道:「『鐵騎會』精英當年早巳傷亡殆盡,偌大一個『鐵騎會』如今只剩下咱們三個,一無實力,二無聲威,簡直無一可取之處,『萬家幫』絕不會跟咱們輕言結盟的……」

商二道:「少爺,聽任天威的口氣,他好像是一番好意。」

傅少華微一搖頭道:「即使是好意,也不該從那『八臂玉哪吒』嘴裡說出來。」

商二道:「這一點少爺倒不須置疑,那任天威身為『萬家幫』總護法,萬老爺子視他為左右手,異常倚重,對外他時常代表萬老爺子……」

傅少華搖頭說道:「小事他可以代表一幫之主,即使是小事,他也要得幫主之授權授意后始能對外說話行事,這是什麼事,雙方結盟,非同小可,他豈有不須先征幫主同意而擅自做主之理?」

商二微微點頭,沉吟說道:「經您這麼一說,我也覺得那『八臂玉哪吒』有點逾越……」

目光一凝道:「少爺,要是這是萬老爺子事先跟他商量好的,任天威表示有意結盟,是經過萬老爺的授意,那就另當別論了,萬老爺子是一幫之尊,顏面問題,他怕您當面拒絕下不了台。」

傅少華點頭說道:「這倒有可能,萬老爺為人仁義過天,這結盟的事,要是出自他的授意,那應該是一番令人感激的好意。」

商二道:「萬老爺為人仁義過天,可是這位『八臂玉哪吒』卻精明得有點奸滑,跟他相處,使人不得不存一絲戒心。」

傅少華點頭說道:「我看得出來,『八臂玉哪吒』此人極其精明,而且帶點滑,稱得上是『萬家幫』的擎天柱一根,難怪萬老爺子這麼倚重他。」

鐵大突然說道:「少爺,張家口咱們是不是要去一趟?」

傅少華道:「你是說去看看陰瞎子所說的那個和尚?」

鐵大道:「是的。」

傅少華道:「從歸綏到張家口。這段路不近呢!」

鐵大道:「那不要緊,『萬家幫』有的是日行千里、夜跑八百的蒙古種快馬,我一天跑個來回應該不成問題。」

傅少華搖頭說道:「我不打算讓你去。」

鐵大道:「您讓商二去?」

傅少華道:「不,我打算明天自己跑一趟。」

鐵大道:「這點小事哪用得著您親自去,我兩個幹什麼的?」

傅少華道:「咱們做事不能悖情悖理,你兩個人仍在『萬家幫』里,不方便。」

鐵大道:「這有什麼不方便的?我兩個畢竟是『鐵騎會』的人。」

傅少華搖頭道:「話不能這麼說,你兩個人只要在『萬家幫』,一天,便應該聽命於『萬家幫』。我現在的身份只不過是『萬家幫』的一個賓客。」

鐵大還待再說。

商二一旁哈哈對鐵大說道:「少爺年紀輕輕的就這麼通情通理,你是怎麼活的?這點江湖規矩你都不懂的。」

鐵大濃眉一揚道:「商二,此地無青草,哪來你這多嘴驢?」

傅少華笑笑說道:「鐵大,『鐵騎會』正待東山再起,一旦離開『萬家幫』后,你還怕沒辦事的機會,沒跑腿的時候?」

對這位「鐵騎會」少主,鐵大不便爭辯,不便頂嘴,只有來個悶聲不響。

商二忽然站了起來道:「三更已過,時候不早了,少爺明早還要跑一趟『張家口』,該歇息了。咱們走吧,你要想跑腿辦事那也容易,給少爺找匹好馬去,餵飽了草料,鞍配停當,準備少爺明天一早上路,這不也是跑腿辦事么?」

鐵大冷冷說道:「兩邊兒的話全讓你說了。」

向傅少華欠身施個禮,轉身出門而去。

傅少華搖頭說道:「還是老脾氣,這麼多年了,一點兒也沒改。」

商二忽然低低說道:「少爺,您先別拴門,我馬上折回來。」

傅少華怔了一怔,剛要問,商二已經在鐵大身後出門而去。

傅少華心中好不詫異,心想,什麼事商二這麼神秘,商二這個人雖然賭技傲誇當世,堪稱一絕,論心智他也是當世所罕見,他既然這麼神秘,必有什麼機密大事……

他聽了商二的話,僅把門掩了起來,沒拴門。

過了不多久,輕捷步履響動,商二推門而入。

傅少華一抬手道:「坐下聊。」

商二隨手拴上門,走過來坐下,道:「少爺,我有件事要讓您知道一下。」

傅少華倏然一笑道:「我料你必有什麼機密大事,不然不會這麼神秘,也不會有意瞞著鐵大。」

商二道:「鐵大是咱們『鐵騎會』老人,跟我也是多年的好弟兄,我本不該瞞著他,可是您知道他的脾氣,跟銅鑼一樣,一點就響,要給他知道這樣事,他非拉下臉來找人玩命不可……」

傅少華道:「對他,我雖然不及你了解得深。可是我小時候對他那剛直、魯莽的火爆脾氣印象也相當深刻。」

商二道:「現在咱們人在『萬家幫』里,萬老爺子待人又十分仁厚,我不能讓他在這時候鬧出事來。」

傅少華點了點頭道:「什麼事?你說吧。」

商二道:「要是我沒看錯的話,這結盟一事應該不是萬老爺子的主意,也就是說那『八臂玉哪吒』他擅作主張,事先沒跟萬老爺子商量過,沒經過萬老爺子的授意。」

傅少華很平靜,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商二道:「您坐在客位上不容易看見,我坐在下首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八臂玉哪吒』提起結盟事之後,萬老爺子曾經怔了一怔,可是剎那間他就恢復了平靜,馬上說任天威可以代表他本人。」

傅少華道:「若是任天威事先跟萬老爺子商量過,提結盟事是萬老爺子的授意,萬老爺子就不會頗覺意外地怔了一怔,是不?」

商二點頭說道:「我正是這個意思,還有一點可以證明萬老爺子事先不知道這件事,結盟一事完全是任天威他自做主張。」

傅少華道:「哪一點?」

商二道:「我剛才折回客舍之前,曾經找了一個『萬家幫』弟兄問了一問,任天威一大早奉命截符去了,剛回來。」

傅少華道:「那就可以證明萬老爺子事先不知道這件事了……」

眉峰一皺,接道:「那麼,任天威他不避逾越地自做主張,提議結盟是什麼意思?」

商二道:「這個我還沒想通,不過此人為人過於精明而流於陰險奸滑。他這麼做必有用意,咱們不能不防著點兒。」

傅少華沉吟說道:「萬老爺子既然事先不知道,那麼咱們辭別之後一定會問那任天威,以萬老爺子的為人,要是任天威不懷好意的話,萬老爺子斷不會再一次地任他自做主張。」

商二搖頭說道:「您不知道,在『萬家幫』多年,我對萬老爺子這個人了解得相當清楚,他這個人待人那是沒話說的,唯一的短處是耳朵太軟,任天威是他的左右手,加之任天威極具心智,又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我有……」

傅少華道:「萬老爺子耳朵軟,總不至於軟到是非不分吧?」

商二道:「這您不知道,我清楚,萬老爺子耳朵軟,可真軟到有點是非不分,多少年來常見的事,萬老爺子那位二夫人經常在萬老爺子耳邊搬弄是非,萬老爺子近年來對大夫人冷淡多了。」

傅少華道:「怎麼?萬老爺子還有位二夫人?」

商二道:「萬老爺子年紀一大把了,按說是不該再納妾了,可是……這位二夫人是這麼來的,有一回萬老爺子在南城一家客棧里碰見個爹娘病死,無依無靠的可憐姑娘,萬老爺子一念仁慈,動了惻隱之心,不但出錢出力葬了她的爹娘,而且收留了她。這位姑娘感恩圖報,一定要委身萬老爺子,侍候萬老爺子一輩子。萬老爺自忖年紀一大把,不敢誤人終身,堅不答應,無奈那位姑娘雙膝落地,不答應她就要一頭撞死,加之大夫人有容人之量,也看得過意不去,於是乎紅顏白髮就成了親,那姑娘也就搖身一變成了萬老爺子的二夫人。這位二夫人極工心計,一年不到就把那當家主事之權從大夫人手裡奪了過去,床第之上,枕邊細語,使得大夫人跟萬姑娘經常受氣……」

傅少華道:「萬姑娘,萬老爺子還有位掌珠么?」

商二道:「快二十歲大姑娘了,文武全才,在萬老爺未納二夫人時,如同心頭肉,掌上珠一般,萬老爺子自從納了這位二夫人之後,在萬老爺子心目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還好這位二夫人無所出,要不然大夫人跟萬姑娘恐怕就更不在萬老爺子眼裡了。」

傅少華皺眉說道:「素仰萬老爺子仁義過天,他怎麼會……」

商二道:「這是半點不假,不折不扣的實情,只是壞就壞在他耳朵太軟了。」

傅少華道:「這位二夫人似乎也過了些。」

商二道:「都一樣,免不了的,哪個做小的不爭權爭勢,為大的要是不夠厲害的,到頭來總是吃虧的。」

傅少華微一搖頭道:「家務事情可難斷。」商二道:「這件事您預備怎麼辦?」

傅少華淡然一笑道:「我來此是客,大不了一走了之,『萬家幫』豈奈我何,事情究竟如何。萬老爺子是什麼態度,遲早總會看出端倪來的,我那時再採取對策不遲。」

商二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管怎麼說,咱們還是防著點兒好。」

傅少華微一點頭道:「我聽你的。」

商二站了起來道:「您早點歇著吧,明兒個還得累一天呢,鐵大給您找馬去了,蒙古人最懂蒙古大馬,他會紿您找一匹良駒的。」

只聽一陣急促蹄聲傳了過來,由遠而近,夜靜時分聽來異常清晰。

商二道:「八成兒是萬姑娘回來了,她經常出門三更半夜回來,也難怪,在家待著沒意思。」

傅少華道,「只怕也給了那位二夫人話柄。」

商二道:「可不是么,一點兒也沒錯,二夫人常說,這麼大個姑娘家了,一天到晚老往外跑,不到三更半夜不回家,像什麼樣子,老爺子,這可有關家聲啊,堂堂一個幫主幹金,您在江湖上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讓人家飛短流長可不好聽,須管管哪。二夫人常進言,老爺子也常管,可是萬姑娘就不聽,你管你的,我走我的,誰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不在乎。」

傅少華笑笑說道:「只怕這位萬姑娘是位女中丈夫。」

商二點頭道:「的確,為人、膽識、所學,不但不讓鬚眉,而且也愧煞鬚眉。」

只聽一陣輕捷步履傳了進來。

商二道:「沒錯,是萬姑娘。」

傅少華情不自禁地轉頭向外望去。可是窗戶關著門掩著,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聽見那陣輕捷的步履聲很快地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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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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