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曰:「諸侯之劍何如?」曰:「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鐔以豪桀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莊子·雜篇·說劍第三十》

利箭貫穿了胸口被困在人群中央空地上的小鹿無聲地倒下。

在千萬將士的歡呼聲中我緩緩策馬來到這頭被我射殺的小鹿身前。它全身抽搐美麗的額頭無力地貼著地面青青的嫩草摩擦著鼻子。低頭看著自己身下漸漸擴大的殷紅急促抖動的修長四肢漸漸平靜了下來。

它斷了氣只是那雙了無生氣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這邊。那是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漆黑深邃充滿了迷茫和恐懼一直向裡面望進去會有一種迷失其中的窒息。

消滅袁術后北歸之後曹操邀我至更名為中興府的潁川郡停留一段時日。「天子要召見嘉獎破城討賊的功臣」這是再恰當不過的理由了。

即便曹操不說我也知道他另有籌劃。如今袁紹劉表等人擁帝的擁帝稱王的稱王天下洶洶群雄逐鹿。我朝討逆大勝摧滅偽成若不舉辦盛大的閱兵儀式和獻俘儀式何以昭告天下明我武定朝廷之正統呢?

所以在五月八日的辰牌時分我頂盔貫甲立馬在鐵龍雀陣容最前端率領著隨我一同踏破壽春的軍隊準備接受武定皇帝陛下的檢閱。

天子閱兵之前先是要行射牲之禮的而這隻小鹿就是祭祀所用的牲犧。由於當今陛下年幼故改由司空大人操代行射牲之禮。

開始時一切順利司空大人登台致辭然後將這隻小鹿牽入將士的重圍之中左右取來弓箭司空大人一箭將小鹿射倒眾人高聲喝彩只待以鹿血釁鼓便大功告成。可誰曾想到就在眾人的喝彩聲中額頭受了重傷的小鹿竟然一躍而起連蹦帶跳地躥跑了。

曹軍中自然不乏良射只是司空大人代天子射牲如此重大的典禮誰人敢越庖代俎?可那小鹿雖沖不出人牆卻滿場亂竄若再不果斷射殺好端端一場典禮就要變成笑柄而曹公頭一箭失手大約對第二箭無有把握不得已之下索性號令全軍道此為上天要重獎勇士。故凡射中鹿者非但不罪反而有功賞良田百頃宅院一畝布帛千匹。

號令一出當真是人人奮勇只是時機已過——那小鹿東撞一頭西撞一頭早離開了曹軍陣地卻偏偏跑到了我軍陣前。

小鹿被我一箭射倒原野先是一陣平靜隨之而來的是滾雷一般的歡呼聲。

歡呼是從我身後爆的。一直緊緊跟在我身後的是高高飛揚的龍雀軍旗和旗下三千鐵騎。這些黃袍玄甲的將士隨我轉戰四方曾踢垮過袁術堅固的城牆也曾踏碎過馬、匈奴的數萬聯軍。此時此刻他們一個個手拈長矟背負角弓腰懸環利刃跨下河曲駿馬隨我在原野上縱馬馳騁就像鷹隼一樣敏銳迅捷獅虎一樣勇猛無畏。

遠處威武雄壯的軍鼓響了起來鼓聲由緩至急。

我探身提了死鹿回看向鼓聲響處只見層層疊疊的曹軍士兵站在遮天蔽日的各色軍旗下他們身穿大漢正統朱紅戰袍在碧綠的原野上布成法度森嚴的陣勢甲胄和兵器反射著明亮刺眼的陽光一眼看去彷彿遠近燃起了一望無際的大火。

曹軍的隊列開始變化由中央向兩翼不斷延展開來陣形的正面變得又大寬又大。這變化如水一般柔軟沒有一絲一毫的凝滯。緊接著數以萬計的曹軍齊聲吶喊這山崩地裂的吼聲回蕩在原野上造成翻江倒海一般的效果幾乎把我的耳鼓皮都要震破了。

兩軍相迎我突然有一種錯覺彷彿自己又回到了那深夜裡的瓠子河畔的曹軍本陣前。

我不動聲色地看了看身後的鐵龍雀們。如果說此時龐大的曹軍就像一釜沸湯那麼陣容單薄的我軍無疑只能算釜底的一顆石子。可任湯水如何翻滾我軍仍自巋然不動。戰士們沒一個被曹軍的聲勢震懾他們肌肉放鬆神態自然表情剛毅充滿了自信。

你看到了么曹公?我微微地笑著胸中翻滾起無限的豪情。和那時身為奉先公將校的自己相比如今的我已經有了一支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鋼鐵雄師。

曹軍方陣如波浪一般裂向兩邊讓出一條寬闊的甬道露出方陣中央高高的閱兵台。一騎飛馬而來蹄聲踩著鼓點奔至我的馬前高聲道:「奉司空將令請右將軍真髓登台!」

我將指揮權交給羅珊將那死鹿高高舉起三千鐵龍雀出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這才策馬隨那傳令兵穿過吶喊震天動地的人山人海向高台緩緩馳去。身後馬蹄聲響回一瞥原來是鮑出、馬休、龍步三人各領二名衛士緊緊隨在我身後。他們九個隱隱呈新月陣勢將我的左右和後方全都庇護住了。

突然三聲鼓點響過一瞬間所有的歡呼和吶喊都停止了曠野里鴉雀無聲只有適才那千萬人振臂呼喊的迴音還縈繞在耳畔。

如今氣候轉暖萬物回春百獸復甦可此時此刻天地之間除了呼呼風聲再無其他動靜就連鳥叫蟲鳴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將士們足以令天地變色的肅殺之氣將春風的暖意驅得無影無蹤方圓數里之內的鳥雀禽獸早遠遠避開更無一個敢*近此處。

抬頭遠望只見閱兵高台四周被數百名黑袍騎士整然有序地緊密環繞。這喚起了我的記憶在奉先公麾下的時候自己曾不止一次與這些騎士交手他們正是曹軍精銳中的精銳虎豹騎。

此時看到這些虎豹騎士胸中騰起一股自豪:卻不知曹公的虎豹騎比之我的鐵龍雀又如何?

高台上一人身被鐵鎧手中高舉三角紅旗正是曹操。只見紅旗迅捷地左右揮動了兩下又是一通鼓起。台前的虎豹騎突然齊聲吶喊聲如霹靂。他們手持利刃快馬如龍潮水一般洶湧而來彷彿要將我們十人淹沒似的。

身側黑影一閃鮑出盔明甲亮的寬大後背擋到我馬前。他全身纏滿鐵鎖單手控馬高擎龍雀軍旗威風凜凜猛氣縱橫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魄為我將衝來的虎豹騎盡數阻擋。

那些虎豹騎士大約本打算衝到我馬頭前再行散開一來嚇我一嚇二來展示他們的訓練有素可前面突然多了一人頓時掌握不好距離亂了陣腳。他們有的一直衝至鮑出馬前幾乎撞到一塊兒才散開有的卻又早早就分向兩旁跑去了亂鬨哄地為我們一行讓出通向高台的甬道。

我微笑著看著鮑出的背影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卻是那日突襲曹操險些被典韋所殺的情形。

不單是軍隊如今的我甚至也有了自己的典韋呢。

說巧不巧目光越過鮑出恰好看見前面背插雙戟身披重甲的巨漢典韋緩緩縱馬迎來。

「陷陳校尉典韋奉主公之命引真右將軍登台!」

縱使很平淡地出聲吐字典韋的嗓門也跟打雷差不多轟轟隆隆地聽不清楚好像每句話都在嗓子眼裡轉又像猛虎的低吼。自從縱馬來到我們的面前他那烈火一樣的眼睛就始終沒離開挺身在前的鮑出鮑出也目不轉睛地回瞪他二人須皆張。剛才鮑出的舉止打亂了虎豹騎的陣列不免大掃這位虎豹騎教席的顏面若不是我一夾馬腹來到他們中間只怕這二人當場就要打起來。

我肅容道:「典校尉請。」

典韋又瞪了我和鮑出一眼這才道:「請真將軍隨某前往!」

我登上閱兵高台不見天子的蹤影周圍眾人的歡聲雷動中曹操嘆息著丟下弓箭迎上來笑道:「賢侄好箭法!老夫自負弓馬嫻熟和賢侄一比才知自己原是不會射箭之人!」

「司空大人過謙了」我笑道。我身份比不得曹司空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如此隆重的場合下也盡可隨意揮灑呼人表字和私交輩份我卻不敢不稱呼他的官銜。

提起鹿將傷口展示給他和眾將看。

「司空大人其實射得極准正中小鹿前額。只是鹿的顱骨窄小堅固箭射在額頭容易滑開所以司空大人這一箭沒能將之擊斃。末將射的是身軀目標比額頭大得多又是柔軟處所以得手容易。」

登台之前虎豹騎故意來與我為難自然是奉了司空大人的將令。

拜漢初蒯通的那句名言「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所賜鹿從此和鼎一道就成了天下權柄的代稱。一想到上天竟將此鹿送到我的箭下若說我心裡沒有半點想法那純粹是睜眼說瞎話。可看到曹操笑容勉強隱有不愉之色一想到他會怎麼因此生出怎樣的想法就不由得讓我心生警覺了。

曹操恍然道:「原來如此!」

一旁一名文士打扮的人笑道:「恭喜曹公曹公這一箭正中鹿頭正是大吉大利的徵兆!」

「大吉大利好!」曹操大笑忽而又嘆息道「只願我大漢日後興師討賊也能如此大吉大利就好了。」

看他目光迷離眉頭也不覺微微皺了起來似乎在想著什麼難以解決的問題。

我笑道:「奉司空大人將令末將射中此鹿特來向司空大人領賞。」

曹操本在躊躇聞言一怔道:「好賢侄要老夫賞你什麼?」

我笑道:「司空大人有令『故凡射中鹿者非但不罪反而有功賞良田百頃宅院一畝布帛千匹。』末將正欲在許都購宅置地求司空大人成全。」

曹操放聲大笑聲震四野。

「賢侄想要在許都安居怎地不知會老夫一聲?此事易辦。今日回去我便為賢侄籌措待明日你到司空府來自有上好宅園良田!」

「如此便仰仗司空大人了」我笑道頓了頓又問「敢問司空大人今日閱兵大典將士們急欲一睹天顏可怎地不見陛下?」

曹操道:「陛下龍體欠安不能出城因此止登上步天閣檢閱士兵。」

說著他向許都方向一指。我順著方向看去只見許都城中豎著幾座直插雲天的高樓仔細傾聽隱隱有鼓樂傳下來想必那便是什麼「步天閣」了。

我點了點頭正待話旁邊突然有人插道:「有道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孟德今日射鹿當真是好用心!只是孟德先射不中反讓真將軍得之此莫非是天意么?」

此言入耳我與曹操同時變色。

我轉頭看這話之人這人也就三十多歲年紀身材甚是高大魁梧腰懸三尺長劍頭戴高冠一身寬大的藍色禪衣腰帶上還配著玉。麵皮白凈留著一嘴漂亮的髭鬚眼睛靈動有神舉止作派大方有禮一看就是個不為生活所苦的讀書人。

曹操勃然道:「公則你身為本初的謀士不知勸說主公懸崖勒馬及早奉正統陛下反而冒天下之大不韙鼓動本初另立劉和為主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本是誅族之罪!若不是看你原來是客曹某這才禮遇三分還望公則自重!」

我在一旁聽了個大概這公則大約是袁紹的使者曹操邀請他觀禮想必是存了向袁紹展示朝廷威儀之念不想此人卻忽然多嘴大肆挑撥離間。

就聽這公則大聲道:「哦我主奉宗室入繼大統如何是大逆不道了?孟德你還記得劉虞么?劉虞出鎮幽州在宗室里素有威望當今陛下除了他的血脈誰可當得?昔日董卓挾持天子我主邀閣下共立劉虞可你卻百般拒絕。先帝長安駕崩陳王寵之子不過是個三歲小孩子乳臭未乾如何可做天下之主!你居心叵測分明就是董卓、王莽的行徑!」

曹操麵皮鐵青厲聲道:「公則孤一直容你本是體察你出身名門期望能有一日幡然悔悟。可現在看來分明是孤太過寬容仁厚——拿下了!」

這句話一說一名一直侍立一旁的高大衛士伸出一隻手輕輕按在那公則的肩頭。那公則頓時汗如雨下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臉上青筋扭曲如蚯蚓顯然忍受著非凡的痛苦。

我心中大驚以自己目前的武功和感知居然如同瞎子聾子一般戳在這裡絲毫沒能察覺身側竟有如此高手這事簡直不可想象!

連忙向這衛士的臉上看去不由又是一驚:此人竟然是許褚許仲康!

記得句陽那一場火攻燒殺許褚門下無數許褚本人也負傷潛逃可謂是蒙受了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當時他便誓日後要向我報仇。

一陣寒意劃過後背倘若適才許褚暴起難自己能逃過這廝的毒手嗎?

許褚野獸一般的眼睛轉到我的臉上瞳孔里充滿了仇恨的怒火可他卻向我頷微微一笑。

我惟有苦笑明白了他的意思。如他這般的絕頂高手**早接近了所能達到的極限還能再取得這樣的成就沒有乎想象的動力是絕對不可能的。這位宗帥是告訴我他能有今天的武學境界實是拜我那一把火之賜。

許褚定是要向我報仇的這一點我早有心理準備。我也一直為此努力原以為足以對抗這強敵只恨現在才突然現這廝的武藝已高到了我難以想象的境界。

公則的哀叫把我的注意力從許褚身上拽了回來:「孟德你你你當真要殺我?」

曹操冷笑著揮了揮手許褚向後退了一步放開了喘做一團的公則。

「公則原先天子尚在汝等便籌劃立劉虞為帝這本就是大逆不道的叛亂行為。先帝長安駕崩陳王之子已入繼大統汝等又推出劉虞的兒子來爭位這不是大逆不道又是什麼?昔日劉虞自己尚不敢應命算是有自知之明的可汝等直到今日還不悔悟。真要等到王師討伐兵戎相見么?」

說到「王師」兩個字曹操格外加重語氣。

我看那公則早被許褚整治得麵皮青白半天緩不過氣如何能夠回話?只是目光里卻明顯流露出不屑的眼神。這倒也是袁紹威名響徹海內地廣兵多天下人所共知。以曹操現有區區兵力還說什麼「王師征討」無疑是自討沒趣。

曹操見狀冷冷一笑高聲道:「閱兵!」

接下來的卻是一連串繁複而又激動人心的儀式。力士將死鹿高高舉起繞台九周這才再斬下鹿以鹿血釁鼓。事畢曹公親自擂起新釁之鼓台下遠近響起一片歡呼。三通鼓畢射牲之禮結束將士們山呼三聲過後閱兵大典正式開始。

先經過閱兵台的就是我的鐵龍雀。我不無得意地看著三千騎兵在安羅珊的率領下飛一般賓士而過儘管他們快馬馳騁可就連馬蹄聲都是整齊一致的經過閱兵台的瞬間三千張硬弓齊刷刷從背後挪到了手上利箭上弦向天做瞄準待射狀。他們就像飛快掠過湖面的鷹隼驚起了閱兵台上一片讚歎。

「好個貔貅之師!」曹操兩眼放光捻須長嘆「老夫久聞賢侄屢克強敵所向無前的戰績一直都有些不敢置信。今日一見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然後就是曹軍的大隊人馬了。

一隊又一隊……

從高高的閱兵台向下看曹軍排成一個個方陣軍容雄壯地自台前走過我不免有些吃驚。自己還從未現曹操的兵馬竟然如此眾多。從第二個時辰開始我遂有意統計曹操此次閱兵動用的士兵數量每個長方形的陣勢都由一千四百四十人組成如此連綿不絕地走過了不下四十個方陣可後面的士兵仍然排成了兵陣的長龍。我在計算到了十一萬五千二百人的時候就放棄了努力閱兵仍在繼續曹軍的陣列向右看不到頭向左看不到尾!

旁邊的公則早收起了鄙夷不屑的目光他直勾勾地看著台下的威武雄壯的大軍眼睛里滿是震驚之色嘴裡輕輕地數著數行為舉止也拘束了許多再不敢那般輕佻放肆。

又過了整整四個時辰天色逐漸晚了龐大的閱兵這才結束。

我輕輕噓了一口氣兩隻腳站得有些麻回頭看那步天閣無一絲燈火鼓樂絲竹之聲也早不知何時聽了想來天子看得煩悶已下去了只聽一旁的公則猶自魂不守舍地反覆道:「十八萬七千二百……十八萬七千二百……」

曹操不去理他對我笑道:「賢侄你我這便入宮覲見陛下罷。」

將大軍安頓在城外我們馳入許都。

只見到處張燈結綵百姓們列道路兩旁爭相一睹司空大人和本將軍的風采大街小巷裡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看來更名為中興府的潁川郡已漸漸恢復了黃巾動蕩時受損的元氣這許都人口眾多百姓殷實富庶可比我幕府所在地滎陽要繁華太多卻不知託付給任伯達的洛陽現在怎樣了。

來到皇宮門前一個黃門侍郎出現在高高的宣台上聲音宏亮地宣我等一幹將領上殿。

在將士們熱烈的歡呼里我們進入了皇宮。

我好奇地打量著許都的皇宮這裡和壽春袁術的宮殿相比實在寒酸得可憐。皇宮格局小亭台樓宇也不大面積連洛陽皇宮廢墟的一半都不到。無論是屋檐還是漆柱上都沒有任何的裝飾仔細看亭柱有些地方漆開裂了裡面的木料似乎都是舊的曹公大約為省錢頗下了一番功夫。然而這裡的守衛很森嚴皇宮的宮牆比壽春的還要高大堅固宮廷里的幾棟高樓望台選址也非常巧妙。一旦生戰事守軍可以憑藉它們俯視全城也可以利用它們抵抗很長時間。以火焚盪壽春皇宮的我格外看中建築物的防火功能現曹公似乎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所有的樓宇台閣之間空著很大空地防止火勢的蔓延重要的位置都確保附近有井眼和蓄水缸。

簡樸堅固實用這就是許都的皇宮。

正在讚歎突然瞅見前面火光里快步迎來一個頂盔貫甲的將軍。

「中郎將曹洪參見司空大人及列位將軍」話之人是個五短身材的漢子看他言語幹練動作敏捷我不由留了幾分心「前面就是北宮大殿這段路由末將領列位前往。上殿不得攜帶兵刃請列位大人將兵刃暫且交給在下兒郎保管。」

聽到要交出兵刃向來刀不離身的我不由愕然。旁邊龍步、雷吟兒和鮑出也求救似的看著我。但轉頭見曹操輕鬆解劍交給曹洪曹軍諸將也紛紛解刃我也只好笑笑把佩刀解下。龍步他們不得已也跟著繳了兵刃。

曹洪嘴上說領路實際在衛兵的護送下昂挺胸走在最前面的卻是曹操。我們一行人隨他來到燈火通明的大殿門口早有黃門高聲宣讀道:「宣司空行驃騎將軍錄尚書事兗州牧兼豫州牧操等一干人等覲見!」

一邁入殿門只聽兩邊黃鐘大呂之聲不絕於耳文武百官分列左右見我等進殿齊聲高唱:

「我出我車於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召彼僕夫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我出我車於彼郊矣。設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憂心悄悄僕夫況瘁。王命南仲往城於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獫狁於襄。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豈不懷歸?畏此簡書。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執訊獲丑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獫狁於襄……」

歌聲配著肅穆輝煌的音樂有一種激蕩人心的力量只是歌詞頗為艱澀我有好幾段都聽不懂似乎是慶祝戰爭勝利將士凱旋的頌詞罷。偷眼瞥了眼身後龍步、雷吟兒何曾見過這等陣仗一個個頭都不敢抬倒是鮑出的眼睛始終放在站立於四周的禁衛武士身上。

「臣司空行驃騎將軍錄尚書事兗州牧兼豫州牧操參見陛下。」

曹操洪亮的嗓音一響起所有的雜音全沒了大殿里安靜下來。

等了許久仍然聽不到上面的回應我心裡納悶兼之實在好奇於是抬頭看去只見大殿上坐在寶座之上的是一個身穿袞袍的小孩子也就二三歲的年紀這大約就是我武定皇帝了。小皇帝長得眉清目秀一雙漆黑的大眼睛甚是漂亮只是此時臉色白大約是被突然進來這麼多人給嚇住了和朝堂內的氣氛殊為不合。

也不知是為了什麼這雙漆黑的眼睛我一看就覺得熟悉好像曾在哪裡見過似的。

小皇帝察覺到了我的目光遂回望著我。我和他四目相對那雙充滿了迷茫和恐懼的漆黑眼睛越看越覺得熟悉。被我一直盯著看小皇帝的表情漸漸變了小嘴漸漸扁了起來臉色也越來越白突然「哇」地一聲哭了。

我連忙低頭心裡怦怦直跳。也不知別人看到了那一幕沒有?又頗覺鬱悶想我真髓相貌雖比不上伯符、奉先公、馬他們可也算得上是少年英武的堂堂好男兒天子見了我就大放悲聲這是何道理?

如此隆重的典禮上天子突然大哭人人尷尬。當下曹操咳嗽一聲旁邊一人高聲宣旨這道封賞嘉獎諸將的旨意就在天子的慟哭聲中念完然後我等受封賞的眾將又在天子的慟哭聲中人人稱頌聖上德行所至大軍將士用命故此催破逆賊云云。

天子還在哭個不停典禮卻不得不繼續一旁的什麼官員敦促了幾次請天子移駕太廟主持獻俘告廟的祭祀可小皇帝只是不理一股勁地哭眾大臣惟有無可奈何的面面相覷。

我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只是覺得滑稽。正不知此事該如何收場就聽跪在我前面的曹操突然道:「恕臣無理了。」說罷起身在眾目睽睽之下來到御座前一伸手竟然把小皇帝抱了起來!

這一幕固然看得我目瞪口呆包括滿朝文武兩旁的禁衛武士和樂官一個個也全成了啞巴就連小皇帝也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一聲不吭大殿內外鴉雀無聲。

身穿朝服的曹公懷抱天子緩緩轉身燈火照在他的臉上威風凜凜神采飛揚。高聲道:「今日克平袁逆是天下之幸大漢之幸我朝之幸!天子年幼有德願諸公同舟共濟共佑天子!」他聲音本就洪亮這番話鏗鏘作響擲地有聲在皇宮的亭台樓宇里回蕩彷彿震得大殿都響了起來!

包括我等在內的滿朝文武連忙一齊稱是曹操看似欣慰地點了點頭這才俯對懷中的陛下柔聲道:「請陛下先移駕太廟主持獻俘告廟之祀。」

我卻清清楚楚地看到天子袞袍濕了下擺一道水線直流到地下。

小皇帝竟然被嚇得尿了褲子。

「你說什麼?郭圖?」

等到覲見結束已是深夜了回到兵營就聽到了這個名字。據鄧博說此人是閱兵結束就來拜訪我的已在營中等了將近兩個時辰。勞累了大半夜我的腦子木無論如何想不起這個名字和我有什麼交情。不過既然苦等我兩個時辰想必有要事相告倒也不妨先聽聽他想說些什麼。

略作梳洗后我下令讓此人進帳敘話。過不多時只聽外面傳來一陣大笑:「恭喜真將軍賀喜真將軍!」

這話音好熟悉我還沒想到是誰只見一個衣著華美的男子大步走進帳來再一看竟然是那個在閱兵時大放厥辭險些被許褚捏碎骨頭的袁紹使者公則。

這郭圖一進來便大剌剌地道:「潁川郭圖參見將軍。」

我行了一禮:「原來是郭先生不知先生和郭祭酒如何稱呼?」

對這個人我打心眼裡反感他那自大做作的派頭讓人噁心而在許褚手下吃虧后的醜態更令人不敢恭維。而他在我射鹿之後說的那番話分明是挑撥離間意欲讓曹操不利於我實在可恨之極。之所以還會向他行這一禮倒不是因為我涵養好純是因為聽此人自報家門和義兄郭嘉同樣都是潁川人要不然我早就下令讓軍士操軍棍攆將出去了。

由此又想起了義兄:自己這次來許都還沒來得及去拜訪他呢若是他知道曹操已將他安插在我軍中不知會作何感想?

只聽郭圖笑道:「真將軍說的郭祭酒可是那放蕩形骸的郭嘉么?我郭氏是潁川大姓郭嘉與在下倒是同族。他不過是別宗旁支在下才是郭氏嫡系彼此倒不相識。」

聽他這麼講我哦了一聲態度冷淡下來:「足下找我真髓有什麼指教?」

郭圖並沒注意到我態度的變化笑道:「指教是沒有在下是專程來向將軍賀喜的。」

「賀喜?」我沒興趣跟他兜圈子「本將軍近來喜事不少郭先生賀的是哪一樁?」

郭圖笑道:「將軍快言快語。將軍和馬小姐結為秦晉之好在下是代大漢正朔天子和我主袁公專程前來道賀將軍的新婚之喜的。我主得知真馬聯姻專門備下一份厚禮本打算送至滎陽但將軍遠征淮南故此命在下於此等候將軍禮單在此。」

說著雙手呈上一份竹簡。

「大漢正朔天子?」

我微微一怔明白過來郭圖口中的正朔天子想必就是劉和不由暗暗好笑。馬縱羌兵入長安致使先帝駕崩無論怎麼看都是大大的逆賊。為了穩定北方我才與馬雲璐成婚和弒君逆賊聯姻大漢正朔天子居然還遣人來道賀這可真是有意思。

「閣下所說的正朔天子就是劉和嘍?」我漫不經心接過禮單也不急著翻看「天無二日地無二主。足下這麼講話將我武定皇帝置於何地?」

「什麼武定皇帝分明是曹操的傀儡!」郭圖擺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樣子「我乃堂堂大漢使節此來潁川是特地奉勸曹賊趁早撤下帝號年號改邪歸正的。」

這番話當真講得氣魄逼人擲地有聲只可惜在閱兵時我已看夠了他氣短色荏的模樣此時只是覺得滑稽得很:「足下膽量過人佩服佩服。」

「曹操這廝欺人太甚!」大約是聽出我的揶揄之意郭圖麵皮竟微微一紅切齒道「今日當著眾人辱我是可忍孰不可忍。來日我主必為郭圖報仇。我主橫跨四州擁兵三十萬眾區區曹操何足道哉!」

我笑道:「曹公兵馬也不少呀適才閱兵的就有十幾萬眾足下未免太看輕了他。」

「什麼十幾萬兵馬?」郭圖冷笑「將軍莫要中了曹阿瞞的詭計閱兵之後在下仔細思量已想得明白曹阿瞞不過是效法董卓昔日入洛陽時的詭計讓士兵從閱兵台一邊兜過去入城又從另一邊的城門裡出來再經過閱兵台如此周而復始裝做兵多將廣罷了。這廝狡詐多端真不愧小名喚作阿瞞哼只是他作偽一時縱能瞞得過將軍又怎能瞞過我郭圖!」

這回倒是讓我對此人另眼相看了。雖然我對曹操兵馬數量大為吃驚不過一連串的事使我無暇思索其中的奧妙聽此人一說不錯的確如此。

郭圖見我沉思笑道:「將軍為何遲遲不看禮單?不妨瞧瞧這禮物還中意否?」

他這麼一說我明白這禮單必有玄機。打開一看不由失聲道:「這……」

這卷竹簡哪是什麼禮單分明是袁紹的天安朝廷向我出的委任詔書。上面寫得清楚明白以我攻破壽春之功加封我為征南將軍領司隸校尉都督豫州、淮南——嘿袁紹的手筆倒是真不小一股腦兒把曹操目前新收的領地全都賞給了我倒是不用費他半點工本。

「請足下回稟袁公真髓已奉武定年號為正朔還勸袁公懸崖勒馬不可自誤誤人。」

我沉思了片刻將這份「禮單」推回了郭圖手上。

「董卓亂朝綱時袁公倡義兵威孚海內被群雄推為共主以討凶頑天下人無不欽佩怎地行此逆天背德的草率之舉?武定帝雖然年幼但卻是陳王之後劉和之父劉虞雖然也是漢室宗親但畢竟親疏有別和皇室的血緣關係比之當今天子差得遠了。」

聽完我這番話郭圖臉上的笑容不變。

「將軍是正直人郭圖欽佩只是冒昧問將軍一句:昔日王莽篡漢光武帝得以繼承大統光武帝與那被赤眉軍所立的劉盆子相比血緣親疏如何?當今亂世不可以常理度之此時所需的是如光武帝一般足以撥亂反正的蓋世英雄。我天安帝業已成年有勇有謀足以擔當興復漢室的重任。反觀武定年方三歲只是*賊弄柄的傀儡罷了!今日夜宴群臣曹賊竟然將武定置之膝上如此無禮與王莽何異?將軍深明大義不可不察。」

「天下所需的的確是一個足以撥亂反正的蓋世英雄曹公足以當之!」我不動聲色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陛下年幼無知自然需要有人輔佐。就連周公也畏懼流言蜚語足下做這等聳聽危言恐怕不是為了大義吧?」

「王莽未篡之時與周公何異?」郭圖搖頭嘆息「將軍您是被曹賊給蒙蔽了。」

「足下請回吧」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已經不想再跟郭圖多說了「送客!」

看著郭圖被左右兩個強壯的士兵夾著送出去我隨手玩弄著帥案上的令箭心裡暗暗好笑。

有沒有被曹公蒙蔽我自家心裡有數退一萬步講就算我再怎麼蠢也還沒蠢到因你郭圖兩句話就投*袁家的份上。袁紹雖然兵多將廣糧草充足有足夠的戰爭潛力但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嗎?拒絕袁紹你袁公山高皇帝遠又能拿我怎樣?可對抗曹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本營雖已徙至滎陽仍然和曹公緊密相聯今日鬧翻明日曹兵就打上門了。況且如今連糧草軍器都要仰仗曹公豈有和他兵刃相向之理?

不能不說郭圖這廝是很有些小聰明的可他連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真是個十足的書獃子。袁紹若是只倚重這樣的貨色就算眼下實力雄厚只怕成就也是有限得很。

此時已疲倦了整整一天帳中只剩下了我一個。我脫下盔甲和靴子倚在案几上閉目養神腦子卻不受控制地轉動。

小鹿瀕死時的眼睛又浮現在眼前。

曹司空射鹿不成反而被我一箭命中……我扭開隨身攜帶的酒葫蘆呷了一口籍此平復心中的激動。「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莫非真是上天要將此鹿託付給我么?

這荒謬的念頭才剛浮現腦海就被我撇在一邊。虛無飄渺的事多想無益倒不如琢磨點更實際的。

這個郭圖消息倒是靈通得很夜會群臣時曹操對陛下不敬此事他如何得知?嗯袁紹威震海內看來朝里也有不少跟他通氣連枝之人。思緒又飄到了被曹操抱在懷裡的小皇帝身上那個被嚇壞了的孩子充滿恐懼和無辜的黑眼睛怎麼會讓我覺得如此熟悉呢好像才見到沒多久……

一道靈光閃過腦海我猛然睜開了雙眼。

「那頭鹿是那頭鹿的眼睛。」我喃喃自語輕輕嘆了口氣無意識地輕撫腮上剛鑽出不久的青色鬍子茬。

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漆黑深邃充滿了迷茫和恐懼一直向裡面望進去會有一種迷失其中的窒息。身披袞袍的小皇帝不論是在御座上端坐的時候還是在曹操懷裡嚇得撒尿的時候他那雙漆黑的眼睛和那頭中箭瀕死的小鹿幾乎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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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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