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夜已經很深了,「福記客棧」的兩進院子都熄了燈,漆黑的一片。
一條矯捷人影劃破「福記客棧」寧靜的夜色,落在頭一進院子正北一間上房前。
是那紅衣人兒,她多罩了一件風氅,黑色的。
她沒敢靠那上房門太近,站在院子里一揚手,一點白光破窗打進了那間上房裡。
很快地,那間上房裡亮起了燈,門開了,任先生當門而立,仍是那襲青衫,臉上沒一點睡意。
往外看了看,臉上掠過一絲詫異神色,他招了招手,轉身進了屋。
紅衣人兒跟了進去,隨手關上了門。
任先生一雙銳利目光盯在那張吹彈欲破,透著媚意的嬌靨,道:「姑娘貴姓,怎麼稱呼?」
紅衣人兒也直直地望著他,道:「別問我,只告訴我你是不是傅天豪。」
任先生遲疑了一下,旋點了頭:「不錯!」
紅衣人兒微微一愕,道:「我沒想到你會這麼爽快的。」
傅天豪淡然一笑:「姑娘已當面點破,我再不承認,那顯得多小氣。」
紅衣人兒美目掠過一絲異彩,道:「畢竟是『大漠龍』,我能見著『大漠龍』,不容易,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女兒家幸運。」
傅天豪道:「姑娘深夜蒞臨,應該只是不為說句話的吧!」
紅衣人兒倏然一笑,深注一眼,道:「深夜客來,茶不必當酒,總該讓人坐坐。」
傅天豪一抬手道:「請。」
紅衣人兒走過去坐在了桌旁。
傅天豪炕邊一坐,手裡拿著一張寬約兩指的小紙條,笑笑說道:「江湖上走了這麼多路,像這樣的手法,我還是頭一回見到。」
紅衣人兒嬌媚一笑,道:「我不敢挨得太近,也不敢貿然上前敲門,我還要我這雙眼呢?」
傅天豪看了她一眼,道:「姑娘有什麼見教?」
紅衣人兒道:「我有要緊事兒,咱們是這兒談,還是換個地方?」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對我來說,哪兒都一樣。」
紅衣人兒柳眉一揚,道:「好一個對我來說,那兒都-樣,既然這樣,咱們就在你這屋裡談淡吧?」
頓了頓,道:「我要告訴你件事兒,這件事兒對你有相當的份量,可說關係著你今後的吉凶禍福。」
傅天豪道:「我感激,洗耳恭聽,不過在姑娘沒告訴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兒,我要請教.你我素昧平生,緣惜一面……」
紅衣人兒截口接道:「我為什麼這麼熱心腸,三更半夜跑來到這兒示警?」
傅天豪道:「不錯!」
紅衣人兒笑哈哈地瞟了他一眼,道:「難道我就不能天生一副熱心腸么?」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那更令人感激。」
紅衣人兒微一抬頭,道:「那倒不必,你要是有感恩圖報之心,只答應我一個條件也就夠了。」
傅天豪笑笑說道:「天生一副熱心腸拯人於危,怎麼還有條件?」
紅衣人兒目光一凝,一雙鳳眼之中異彩閃漾,道:「因為你是『大漠龍』傅天豪。」
傅天豪道:「姑娘既然這麼看重傅天豪,有什麼條件,請說吧?」
紅衣人兒道:「我這條件有兩個,任擇其一,頭一個,今夜我自薦枕席,求一夕之纏綿,第二個,你讓我跟你一輩子,你我做個長久夫妻。」
她這話說來毫不費事,也-點沒有羞澀忸怩態。
傅天豪卻聽得神情震動了一下,訝異凝日半天才道:「姑娘,這是為什麼?」
紅衣人兒道:「只因為你是傅天豪。」
傅天豪沉默了一下道:「我以為姑娘一定知道,這兩個條件,無論那一個,姑娘都只有吃虧,沒絲毫便宜可占。」
紅衣人兒道:「本來這就是我心甘情願的事,可以說這是我的心愿,也是世上女兒家共同的心愿,什麼叫沾便宜,什麼叫吃虧?」
傅天豪道:「姑娘看重傅天豪,夤夜跑來送信示警,原該由我感恩圖報……」
紅衣人兒道:「這就是你報答我。」
傅天豪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姑娘,名節兩字猶勝於性命。」
紅衣人兒微微一笑道:「對我來說,名節兩字,陌生得很,在我眼裡,名節兩字比飄浮於空際的煙雲還要輕。」
傅天豪道:「姑娘看輕自己了。」
紅衣人兒道:「你看呢?」
傅天豪道:「在我眼裡,姑娘跟世上海一個尊貴的女兒家一樣。」
紅衣人兒的唇邊掠過一絲輕淡笑意,道:「謝謝你,能得『大漠龍』這麼一句話,我雖死何憾,可在我自己眼裡……」
又一絲輕淡笑意從香唇邊掠過,住口不言。
傅天豪沉默了一下道:「我以為姑娘誤解了情愛,誤解了男女間事,情非孽,愛不是罪,情愛兩字是最聖潔不過的,男女雙方有了情愛而後才能結合,否則那不是……」
紅衣人兒道:「我對你大漠龍傾慕已久,但卻不求你對我有情有愛,所以只求一夕纏綿,然後你是你,我是我。」
傅天豪搖搖頭,道:「我覺得姑娘太作賤自己。」
紅衣人兒搖頭說道:「我不這麼想,這是我心甘情願的,總比自己不願意,而讓人迫著非做不可的好。」
傅天豪又沉默了一下,道:「要是我選擇了後者,等到姑娘把話告訴我之後……」
紅衣人兒截口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知道『大漠龍』一言九鼎,絕不食言背信,尤其是這種事。」
傅天豪道:「姑娘,你我緣僅一面,彼此間無情感可言……」
紅衣人兒笑笑說道:「男婚女嫁,既憑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男女雙方甚至連面都沒見過,那來的情感,可是他們一旦結為夫婦之後,不都過得挺好么?」
傅天豪道:「姑娘,你我是江湖兒女。」
紅衣人兒道:「江湖兒女也是人,是不?」
傅天豪還得再說。
紅衣人兒截口:「我並不勉強。」
傅天豪道:「要是我不接受姑娘兩個條件呢?」
紅衣人兒道:「很簡單,我怎麼來怎麼去,不多說一個字,你的今後是凶非吉,是禍非福。」
傅天豪笑笑站起來要去開門。
紅衣人兒跟著站起,道:「傅天豪,這天大的便宜別人求之不得,論我的姿色,並不會辱沒你。」
傅天豪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敢接受。」
紅衣人兒道:「別忘了你的今後……」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是禍躲不過,姑娘這番好意我心領了。」
走過去拉開了門閂。
紅衣人兒站著沒動道:「以你的一身所學,你原可以制住我的。」
傅天豪道:「姑娘來此是一番好意,我怎能以武相向,那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紅衣人兒深深一眼道:「你說這話,我對你又認識了一層。」
擰身走了過去,到了門邊,她停了步,只齒啟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麼,但終於沒說出,扭頭往外行去。
傅天豪道:「姑娘慢走了,恕我不遠送了。」
紅衣人兒沒說話,騰身拔起,飛射不見。
傅天豪掩上了門,跟著皺起了一雙眉峰。
口口口
紅衣人兒一個人在夜色里默默地走著。
她走的不快不慢,兩眼直視,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看樣子,她像在想些什麼,可又像腦子裡一片空空的。
這是一片荒郊曠野,除了那一片片的樹林之外,別的什麼也看不見,看上去那一片片的樹林也黑忽忽的一片片。
四周寂靜空蕩,夜這麼深,有人的地方已經靜了,何況這沒有人跡的荒郊曠野。
突然,紅衣人兒停了步,揚眉凝目,凝望左前方一片黑忽忽的樹林,眉宇間泛起一片逼人的煞氣:「什麼人躲在樹林里鬼鬼祟祟的。」
只聽一個帶笑話聲從樹林里響起:「別罵,鳳姐,是我。」
隨著這話聲,樹林里走出一個人來,是羅玉成,他臉上堆著讓人心跳的詭異笑意。
紅衣人兒一驚,但一剎那時間她又恢復了平靜,淺皺著一雙柳眉,輕叱說道:「小鬼,三更半夜,你在這荒郊野地幹嘛躲在樹林里嚇人,嚇死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羅玉成臉上詭異笑意更濃了,道:「哎喲,鳳姐幹嘛開口就死呀活的,嚇死鳳姐,我指著天說話,我可沒那個心,也捨不得。」
說話間他已然走近,一雙眼奇光閃射,直盯著紅衣人兒那吹彈欲破,花兒一般的誘人嬌靨。
紅衣人兒一動沒動,道:「少跟我嬉皮笑臉的,說,三更半夜地,你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羅玉成笑容不減,道:「我呀!鳳姐可別罵我,我是為會相好的來的。」
紅衣人兒笑了,嬌媚地瞟了他一眼道:「好哇,老么,你可真是……人呢?」
羅玉成道:「嗟,這不是就在眼前么?」
紅衣人兒怔了一怔,旋即嗔道:「老么,你要再敢瞎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說歸說,她可沒抬手。
羅玉成一咧嘴,笑道:「只要是鳳姐你的手,別說擰爛我的嘴,就是把我人都擰爛了我也是願意,來,鳳姐,沖這兒下手。」
他指了指臉,把臉湊了過來。
紅衣人兒往後退了一步,道:「老么,你這是怎麼了?」
羅玉成邁進一步,道:「鳳姐,我是天生的多情種,也是天生的急性子,忍心讓我茶不思來飯不想,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成眠么?」
紅衣人兒臉一綳,冷然說道:「老么,你要再胡說,我可要生氣了。」
羅玉成一皺眉,笑道:「哎喲,鳳姐,幹嘛動不動就生氣的,氣壞了身子可不只我一個人會心疼!」
紅衣人兒臉色一黯,嬌靨上掠過一絲幽怨低下了頭,半晌才抬頭說道:「老么,你知道我是不是?」
羅玉成道:「鳳姐問這個幹什麼,我都不願意提,鳳姐又何必提?」
紅衣人兒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羅玉成道:「我的朋友經常在這條路上跑。」
紅衣人兒沉默了一下道:「你既然知道我就該知道我是答應了你,就不會少了你的。」
羅玉成笑道:「鳳姐,我這個人沒有大聰明,卻有點小聰明,很明白,能吃的要是這時候不吃,將來就吃不著了。」
紅衣人兒道:「放心,那怎麼會.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
羅玉成道:「我相信鳳姐不會,只是能吃到嘴的最實惠。」
紅衣人兒目光一凝,道:「你的意思是……」
羅玉成咧嘴一笑道:「鳳姐,你瞧,夜色寂寂,這兒只有你我兩個人。」
紅衣人兒眉鋒一皺,笑道:「這是什麼事兒,這又是什麼地方……」
羅玉成道:「我不是說了么,我這個人天生的急性子,今夜將就了,以後再移諸錦榻羅帳繡花枕不遲,再說……」
紅衣人兒一搖頭道:「別再說了,你能將就,我可不能。」
羅玉成咧嘴一笑道:「鳳姐,說句話你可別在意,恐怕今兒晚上你非得安安我的心不可。」
紅衣人兒道:「老么,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羅玉成笑笑道:「鳳姐,在我看來這兒並不比『福記客棧』一進後院那間北上房差。」
紅衣人兒臉色大變,驚得身不由主往後退了一步,道:「老么,你,你是跟著我出來的。」
羅五成道:「那我不敢,我是看鳳姐一個人出來,我不放心,那知鳳姐竟……」
笑了笑,住口不言。
紅衣人兒道:「你想拿這件事要挾我。」
羅玉成道:「瞧,鳳姐越說越離譜兒,我是那種人么,我又怎麼敢啊!只是這件事要讓六指兒叔他知道,恐怕不太好……」
紅衣人兒剎時間轉趨平靜,香唇邊掠過一絲奇異笑意,道:「你看見我進『福記客棧』了么?」
羅玉成笑了笑道:「鳳姐千萬不能承認,就是六指兒叔問起來,我也會替鳳姐說話。」
紅衣人兒瞟了他一眼道:「老么,我可真沒想到,這些人當中你羅玉成才是個厲害人物。」
羅玉成哈哈一笑道:「豈敢、豈敢,好說、好說,鳳姐誇獎了。」
紅衣人兒搖搖頭,道:「我這個人做事,從不落人把柄,不妨告訴你,我是見過比你還厲害的人。」
羅玉成咧嘴一笑道:「那是當然,鳳姐閱人良多,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只是,沒有我羅玉成可能會壞了大事,沾鳳姐雨露之恩的人不少,如何對我那麼吝嗇,一個人嘛,眼光應該向遠處看,往大處看,鳳姐是個聰明人,怎麼那麼想不開?」
紅衣人兒沒說話,凝望羅玉成良久,突然搖了頭道:「真想不通,同樣都是人,人與人之間,卻有這麼大的不同。」
羅玉成訝然笑問:「鳳姐這話什麼意思?」
紅衣人兒輕嗔一聲,搖頭說道:「世間的事為什麼這樣,造物弄人么?自己想要的得不到,自己不想要的,推都推不掉,我這個人有人看不上眼,有人卻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去。」
「哼」地一聲輕笑,帶著凄涼,也帶著自嘲,接著淡然一句:「來吧!老么。」擰身往樹林子走去。
羅玉成遲疑一下之後,臉上突然浮現一種異樣的激動神色還有一種得意的笑意,邁步跟了過去。
口口口
天剛亮,一大半的張家口還在寂靜之中。
起得最早的是撿糞的,背著糞筐,拿著糞叉,滿街跑。
「張家口」是個馬市,也是遠近駱駝,牛羊的集散地,還能沒糞撿?
除了這些撿糞的,就是狗了,也是滿街的跑,到處找食。
就在這寂靜的一刻鐘,「福記客棧」門口那條街上,轉過來一支隊伍。
這支隊伍,最後面是三個老頭兒,三個老頭兒中間的是「霹靂火」,「霹靂火」左邊,是個清癯瘦削的五旬上下老者,穿一身灰色褲褂,腳底下是雙薄底快靴。
「霹靂火」右邊也是個瘦老頭兒,穿件黑色長衫,身材瘦瘦小小的,看上去輕輕的,黑黑的,一雙小眼睛好深好深,遠看跟兩個黑窟窿似的。
「霹靂火」跟那清癯老者臉色都很凝重,尤其是「霹靂火」,凝重的神色里還帶著悲憤殺機。
那黑衣瘦老頭兒臉上卻不帶一點表情,冷冰冰、死板板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霹靂火」三個身後,是八個壯漢子,有中年的,有年輕的,白君武、羅玉成跟那個小三兒都在裡頭。
白君武兩手捧著一柄帶鞘長劍,劍把上鑲著寶石,劍鞘上纏著金絲刻著花紋,看上去相當名貴。
羅玉成抱著一具圓圓的,長長的革囊,裡頭不知道裝的是什麼,看上去相當的沉重。
那個小三兒懷裡明晃晃的,那是一對鋼輪,每個鋼輪八個齒,每一個齒都鋒利無比的。
白君武等八人身後,四個黑衣壯漢抬著兩張門板,一張門板上躺著一個人。
左邊門板上躺的是那黑壯漢子,右邊門板上躺的是那俊秀漢子。
兩個人身上全蓋著一塊白布,只有頭露在外頭,兩個人都閉著眼,張著嘴,臉色臘黃臘黃的。很快地,這一支隊伍到了「福記客棧」前,清癯老者一拍手,大家立時停了步。
只聽清瘦老者道:「老三,把門敲開。」
一名中年壯漢答應一聲,就要邁步。
那黑瘦老頭兒突然冷冷說道:「大哥,後頭不用布上人了?」
清癯老者道:「不用了,他要怕事也不會下這毒手了,老三,去!」
那中年壯漢答應一聲上前敲了門。
剛敲了兩下門就開了,開門的是個夥計,睡眼惺忪,袒著胸,一手抓著褲腰。
突然,他睡意全消了,兩眼一睜:「喲,是大太爺,二大爺跟三大爺,小的不知道,我這就去穿衣裳。」他快得像一陣風,扭頭進去了。
清癯老者可沒理他,帶著隊進了門,直往後闖去。
他一進後院,清癯老者一雙眼神落在那間關著門的北上房上,突然之間眼神變得好亮好亮。
「是這一間了?」
羅玉成上前一步,應道:「是的,大爺,就是這一間。」
清癯老者一把漆黑長髯無風自動,道:「老三,把門敲開,我跟他說話。」
中年壯漢答應一聲,摸了摸腰,大步走了過去。
夥計從前頭跑了進來,一邊扣扣子一邊道:「您三位這麼早是……三爺,想幹嘛?那間屋沒有人了。」
中年壯漢一怔停了步,旋即轉回身來。
羅玉成一步逼了過去,道:「怎麼說?那間屋沒人了,人呢?」
夥計道:「走了,天不亮就走了,跟隔壁一位姑娘一塊兒走的,還是我去雇的車。」
「霹靂火」上前就一把揪住了他。
那夥計一怔,忙叫道:「二太爺,這是……」
清癯老者及刻喝道:「二弟,放手!」
「霹靂火」倏斂威態,手一松,道:「我不是對你,他們上哪兒去了?」
夥計驚慌未定,兩眼瞪得老大,直望著「霹靂火」,道:「聽說是上京里去了……」
黑瘦老頭兒冷笑一聲道:「大哥,照這麼看沒錯了,要沒做虧心事兒,他跑什麼?」
老者漆黑長髯又一陣擺動,兩眼精芒暴射,沉聲說道:「他就是上『靈霄殿』,下了『水晶宮』我也要找到他,咱們走。」人步行了出去。
黑瘦老頭兒跟羅玉成對望了一眼。
夥計直發楞,等他看見那兩張門板時,他的臉突然變白了,刷白、刷白的。
口.口口
從「張家口」往北京走,須走這條路
經「宜化」、「雞鳴驛」、「懷來」,過「居庸關」,再經「昌平」,然後北京城就在望了。這輛馬車走的就是這條路。
日頭老高了,風挺大,颳起萬丈黃塵,車蓬上積著厚厚一層,連那套車的牲口都變了色。
這路不能算不好走,可是長城外的路是這樣的,黃土大道,難見幾片麥田梁地,時而駝鈴響動,過一隊駱駝,眼看就要入關了,仍帶著濃厚的朔漠氣息。
走這條路的人,十個有九怕這種彌天的黃塵,周身是黃塵,頭上是老毒的日頭,歇下腳后拿刀一刮,能刮下一層黃皮來,委實是夠人瞧的,夠人受的,可是燕姑娘不怕,燕姑娘想看沿途的景色,沒聽車把式的,也不聽任先生的,非要把車蓬掀起來不可。
誰會跟燕姑娘這麼一位美姑娘鬧彆扭,只有由她了。
燕姑娘掀開車蓬的用意,是在看沿途的景色。
實際上打從掀開車蓬至今,她兩眼前望,峨眉微皺,滿腹心事,孤獨憂愁地沒說一句話。
傅天豪心裡明白,可是他不能不問一問。
燕姑娘從「張掖」上車起,就把這位具好心腸,正義感,充分流露讀書人那股子倔脾氣的「任先生」當成了唯一的知己,可是她仍沒說實話,傅天豪一問她,她笑了笑,笑得很勉強:「在路上這段日子,雖然苦了些,可是至少我的心情是舒適的,是開朗的,現在眼看著就要入關了,『北京城』就在眼前,一進『北京城』之後,我就要重操那讓人卑視的舊業,強顏為歡,讓眼淚往肚子里流,周旋於那些俗不可耐的俗人之間,我這麼一個命,歡樂的日子少,悲慘的時候多,我怎麼能不……」眼圈兒一紅,她沒再說下去。
傅天豪心裡並不難受,因為他知道這檔事不是那麼回事兒,她之所以悲痛難受,不是為了她所說的。
他沉默了一下道:「燕姑娘難道非在那圈子裡去混不可么?」
燕姑娘那香唇兒忽掠過一絲輕淡笑意,道:「先生知道,我是一個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人生地疏,舉目無親,您說我還能幹什麼,再說我已然跳進了這火坑,縱有跳出之心,卻無跳出之力,即使我真能跳出,那兒又是我的棲身地?人們又會拿什麼眼光看我?」
傅天豪道:「燕姑娘不可過於自輕,自古俠女出風塵……」
燕姑娘笑了:「先生請看看,我那一點夠配俠字,固然,這俠女二字含義非常廣,不一定非具一身好武藝不可,只能沾得一個『奇』字,就算是風塵中的俠女,可是我又奇在那裡?」
傅天豪道:「這個奇字就在燕姑娘的身上,就在燕姑娘的言談舉止之中,最難得的是燕姑娘有顆善良的心。」
燕姑娘搖了搖頭,道:「您把我說得太好了,我不配。」
傅天豪沉默了一下,道:「燕姑娘,英雄不論出身低,一個人無論處在任何困境,任何逆境中,只要他有恆心,有毅力,就能克服身邊的這些困逆,所謂人定可以勝天,我看得出,燕姑娘有很好的教養,所學胸蘊也是當世紅粉班頭、峨眉隊里的翹楚,不要……」
燕姑娘笑道:「先生,您瞧瞧,我臉都紅了。」
傅天豪正色說道:「我說的是實情實話,燕姑娘不可掉以輕心,以玩笑視之!」
燕姑娘怔了一怔,旋即低下了頭,道:「先生,我感激你的好意。」
傅天豪道:「燕姑娘請聽我一句話,要有勇氣面對眼前的一切,要有勇氣與困境搏鬥,這世上不乏樂於助人的人,他們隨時都會對燕姑娘伸出援手。」
燕姑娘猛然抬頭,美目中異彩閃動,有點激動:「我知道先生是位奇人,在車隊里,在『張家口』,我已身受良多。」
傅天豪倏然一笑道:「我算不了什麼,只是願伸援手在這些人當中,一個微不足道,不值一笑的,一個小角色,我不敢說個會字,也沒什麼仗恃,要有,只能說那是讀書人的一般傻勁兒。」
燕姑娘道:「先生生氣了?」
傅天豪搖搖頭,笑道:「不,這是不折不扣的實情實話,讀書人有幾個懂客氣,懂虛假的。」
燕姑娘看了他一眼,剛要說話。
傅天豪忽然問道:「燕姑娘在京里真沒個熟人朋友么?」
燕姑娘遲疑了一下才道:「有倒是有一個,只是關係不怎麼深,原來在家鄉是一個村裡人,後來舉家搬到京里,這話說來也有好幾年了,只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還在京里。」
傅天豪道:「奈何我家不在京里,要不然燕姑娘可以到我那兒將就將就……」
燕姑娘道:「先生只要有這番心意,已經夠讓人感激了。」
「這樣吧!」傅天豪道:「到京之後,我陪姑娘找姑娘那位朋友,等找到姑娘那位朋友之後,再跟姑娘分手。」
燕姑娘道:「謝謝先生,那倒不必,我知道他住哪兒,那地方也很好找。」
傅天豪道:「姑娘不是說事隔多年,不知他現在是不是還在京里了?」
燕姑娘嬌靨一紅,道:「說是這麼說,其實,他不在京里又能到那兒去。」
傅天豪唇邊飛快掠過一絲笑意,道:「他既然還在京里,那是最好不過……」
燕姑娘道:「先生好意,我仍然感激。」
傅天豪道:「姑娘別客氣了,你我有同車之誼,為伴千里,相處這麼多日子,可算是很熟的朋友了,熟朋友之間,何須客氣。」
燕姑娘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先生是唯一不以風塵見辱的人。」
傅天豪道:「都是人,人有幸與不幸,人生不一定都是平坦的康莊,誰高誰低,誰貴誰賤,有血性,有良知的,即使是販夫走卒,也總比那醉生夢死所謂有身分,有地位的富貴中人強上一等。」
燕姑娘道:「謝謝先生,先生見解和胸襟的確不同於一般人。」
傅天豪笑笑說道:「我不說過么,讀書人都有這麼一副倔脾氣,這麼-股傻勁兒。」
燕姑娘沉默了一下,道:「先生這趟到京里來是……」
傅天豪道:「讀萬卷書,行力里路,我雖沒有讀萬卷書,但卻要行萬里路,因為我沒有讀萬卷書,所以才要行萬里路,我不願意長年埋首於筆硯之間,青春作賦,皓首窮經,專攻翰墨,唯務雕蟲,筆下雖有於言,胸中實無一策,那時有多大出息,所以我半途擲朽學劍,發宏願要遍歷天下名山大澤……」
燕姑娘道:「仁音樂山,智者樂水,雄偉的山川可以開拓一個人的胸襟。」
「正是。」傅天豪一點頭,抬手一指,道:「別的不說,姑娘請看這萬里長城,要登臨『山海關』、『古北口』或是『居庸關』,看那山川的偉大形勢,萬甲長城蜿蜒於窮山大谷之間,是何等的雄壯威嚴,雄壯兮國土,永在兮國魂,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
試登臨諸雄關要塞,再看這山巒起伏,瀰漫綿渺的萬里長城,多少愛國男兒沙場名將,為捍衛國土而捐軀。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上兮守四方。再讀武穆詞: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慷慨悲歌,何等激人胸懷,緬懷先人守土拓疆的英雄氣概,真可意會到雄心志四海,萬里看風塵韻偉大,能不令人熱血沸騰,振臂欲起……」
燕姑娘美目中異彩閃動,笑道:「聽先生的口氣,似乎對塞外朔漠,帶有偏愛。」
傅天豪搖搖頭,道:「不能這麼說,我對中國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偏愛!」
燕姑娘輕輕「哦」了一聲。
傅天豪道:「中國是個泱泱大國,它有高山,有大川,有奇峽,有名湖,有瀚海,山川之壯大,文物之瑰麗,非筆墨所能形容,謂之為一副錦繡河山,實可當之而無愧,有黃金般的魚米之鄉,也有瀚海戈壁的萬里黃沙;有水送山迎的曲溪幽澗,更有浩浩蕩蕩的長江大河;有雲貴康藏的高原,也有港澤雲夢湖沼之邦;有渺無邊際的原始森林,也有雄壯無比的五嶽名山。風蕭水寒,燕趙多悲歌慷慨之士,湖山秀美,益增江左之文採風流。塞北秋風獵馬,聽那漠北的前聲駝鈴,嚼嘗那東北的大豆高梁,默默中可以認識那種粗獷的偉大,冰天雪地中的剛強。
杏花春雨扛南,雖然崇山峻岭,卻到處小橋流水,鳥語花香,真箇『紅外風嬌日暖,翠邊水秀山明』,一片江南情調,丘壑泉林,濃樹疏花,無不欣欣有致,南湖的煙雨,蘇錫的庭園,黃山的松石,廬山的雲海,錢塘的狂潮,雁盪的飛爆,乃至望太湖三萬六千頃,歷盡風帆沙鳧,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煙雨樓台,段段寸寸無不江山如畫,一景一物無不風流瀟洒,數千年來,我炎黃子孫便在這塊土地上流血,流汗,哭斯,歌斯,我能不對每一寸土都有所偏愛?」
燕姑娘聽得神情激動,悚然動容,道:「我對先生更加多認識了一層,撒開胸蘊不談,單說這慕撫達觀,恢宏衣緒,壯烈襟懷,愛國愛士之心便令人肅然起敬。」
傅天豪搖搖頭,道:「慕撫達觀,恢宏衣緒,壯烈襟懷,愛國愛土之心我不敢當,說這肅然起敬四字,我也當不起,讀聖賢書所學何事,我不過以有生之年作汗漫之游,一如讀一篇歷史,詠一章詩歌,懷思古之幽情,添男兒壯烈之意氣而已。」
燕姑娘道:「這就夠了,放眼當今,有幾人能得如此?」
傅天豪道:「姑娘,多得很,武林之中不乏,文人行中更多。」
燕姑娘臉色一變,道:「百無一用是書生,書生之力能有幾何?不過仗那怪脾氣與傻勁,在唇舌與筆墨之間打發抒懷了,徒然每每招來橫禍……」
突然歉然一笑道:「先生原諒,我無心……」
傅天豪道:「姑娘不必在意,書生的確百無一用,要不然我不會棄書學劍,讀書人就憑著那怪脾氣與傻勁敢言敢寫,雖然每每招來橫禍,但卻能不淫、不移、不屈,這就是常人所無的志節,也正是讀書人的可貴處。」
燕姑娘道:「有什麼用,自己一身都保不住,還算是什麼救國救民?」
傅天豪道:「有用,姑娘,姑不論他本人之名標青史,流傳千古,卻已喚起普天下之下有熱血的仁人志士,雖然書生之力僅止於此,但這僅止於此的書生之力每每是不可阻遏,無法消滅,洶湧澎湃的一般,遠比那攻城陷陣收效為宏。」
燕姑娘目光一凝,道:「先生似乎有所指。」
傅天豪道:「姑娘休要小看了文人,往遠一點說晉王羲之以蘭亭集序而使會稽山水名聞天下,天台山更因孫綽一賦,其浩然而聲價百倍,韓愈之與潮州,柳宗元之與柳州,岑參之與嘉定,自居易之與杭州、潯州,無不因此名刺史對地方風景大加開發,詩歌吟詠,文章賦記,名傳一時,凡事凡物,一經文人品題,無不其名大張,王勃藤王閣序使贛江生色,崔瀕黃鶴樓詩更使此一武漢名樓為萬世詠頌,天下之名山勝景,歌之詠之,一章既成,四海皆知,跨江淮,登五嶽,歷奇峽,盪名湖,萬不如文人之詞章……」
燕姑娘道:「先生,我不是指這。」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孔子作春秋,而亂巨賊子皆懼……」
燕姑娘道:「太遠了。」
傅天豪道:「那麼我說近一點,說說百年以內,有清這一代的文字獄,自康熙二件,詔戮浙江湖州庄延龍,父弟均斬,六年殺江南沈天甫、呂中、夏麟芳,五十二年,殺翰林院編修戴名世,戮奇士方孝儒屍,雍正三年殺浙江舉人汪景旗,四年,革金侍講俸錢名世職銜,五年,革太常寺卿鄒汝魯職,戮禮部侍郎查嗣庭屍,十年,戮浙江大儒呂留良其子呂葆中屍,次子呂敦中等皆斬、曾野、從照、嚴鴻逵、鴻逵,弟子沈在寬皆被囚……」
燕姑娘嬌靨蒼白,緩緩說道:「這不就是書生造反。不自量力。反招橫禍?」
傅天豪道:「事實如此,不能不承認,可是,姑娘可知道這幾位先生一念動天地,一行泣鬼神,給後世留下了多大的影響么?」
燕姑娘口齒震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傅天豪看了她一眼,還待再說。
只聽車轅,上趕車的道:「相公,姑娘,『居庸關』到了,要不要歇歇?」
傅天豪抬眼一看,可不,「居庸關」那雄偉的關口已在眼前,再看看天色,日頭已偏了西,當即說道:「歇歇吧!歇歇再走。」
那趕車的答應一聲,揮起一鞭,趕著馬車宜往「居庸關」馳去。
進了關口,再看「居庸關」,裡頭相當大,駝鈴響動,駝隊來往,也相當熱鬧,傅天豪道:「這可有清靜的歇腳地方?」
那趕車的道:「這一帶客棧不多,只有關西有家小客棧可以歇腳。」
傅天豪道:「那就到那兒去吧!」
趕車的趕著馬車往西走,沒多大工夫,來到一家客棧之前。
客棧的確不大,兩扇油漆剝落的門,裡頭擺著三四條長板凳,板凳上坐著幾個關外打扮的客人,在門口排著一隊駱駝,招牌亡四個字:「下關客棧」!
這家客棧雖然不怎麼樣,可是對門就是一家賣吃喝的倒是挺方便。
傅天豪望著燕姑娘道:「燕姑娘,我看咱們只好湊合了。」
燕姑娘道:「出門在外本就不容易,沒錯過宿頭,能有個歇腳地兒,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傅天豪扶著燕姑娘下了車,交待那趕車的逕去吃喝歇息之後,他偕同燕姑娘進了「下關客棧」的門。
一個夥計打扮的中年漢子迎了出來,一哈腰陪笑說道:「二位要在關里過夜么?」
傅天豪點點頭道:「給我兩間乾淨一點的上房。」
那夥計陪笑說道:「對不起,小號太小,客房不多,剛從關里來了幾位客人都住滿,只剩下一間西向的客房。」
傅天豪皺了眉。
燕姑娘道:「一間就一間吧!麻煩帶我們進去。」
那夥計忙答應一聲,扭頭走進小院子。
客房總共不過五間,四間是通鋪大炕,還只有西向那一間小一點。
進了屋看房子,雖然小了一些,打掃得倒挺乾淨,後窗臨街正對著長城。
夥計需要準備茶水去,走了。
燕姑娘坐了下去,把手裡一個藍布小包袱往炕上一放,吁了口氣道:「坐了一天的車,真夠累人的,您也累了吧?」
傅天豪淡然笑說道:「還好,我是終年在外頭跑慣了,倒還不覺得什麼。」他臉上的確沒看出有了倦意。
燕姑娘就不同了,一身的風塵,容顏憔悴人消瘦,衣裳髒了,頭髮鬆了,還帶著一層黃塵,可真夠狼狽的。
她也是爹娘的心頭肉,這時候原該一家團聚,享天倫之樂,過著那大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貴日子。
如今卻拋頭露面嘗盡辛酸吃盡苦在外頭跑,不但受累還要擔驚害怕。
傅天豪看在眼裡,不禁有點心痛。
只見燕姑娘目光一凝,笑問道:「先生看什麼?」
傅天豪定了定神,道:「燕姑娘瘦多了。」
燕姑娘投過感激一瞥,眼圈兒也為之一紅,凄然說道:「原先沒在外頭跑慣,吃不好,睡不好那能不瘦,其實瘦點兒也好,姑娘家胖了就不好看了。」
傅天豪笑了,笑得很輕快。
夥計送來了茶水,支走了夥計之後,傅天豪道:「燕姑娘先洗把臉吧!我到外頭走走去。」也沒等燕姑娘說話,帶上門走了出去。
傅天豪是個有心人,姑娘家愛乾淨,人在路-已寄宿在這小客棧里,洗澡是不可能,只能擰把毛巾擦擦,所以他避了出來。
他沒遠離,就在院子里,一個人站在院子里,腦海里想的卻是那位紅衣人兒,可以這麼說,他為了那紅衣人兒才保著燕姑娘連夜上路的。
他不知道那紅衣人兒是誰,也不知道紅衣人兒的來路,憑他的經驗測斷,紅衣人兒的出現是警兆。
他固然不在乎什麼兇險,可是他不忍讓燕姑娘這位可憐的弱女子多受一點驚嚇,所以他先躲了。
可是憑他的經驗,他也知道,他一個人要躲,那是相當的容易,如今有燕姑娘同行,而去的方向走的路瞞不了人,能不能躲掉那件不知道是什麼事,可就難說了。腦海里一邊想,目光一邊往四下屋裡打量。
「大漠龍」經驗歷練兩皆豐富,也有著一雙過人的眼力,要是有什麼可疑的,那怕是一草一木也難瞞過他。院子里只那麼幾間屋,一眼掃過,他沒發現有一個可疑的,有一個扎眼的。
背後門開了,隨聽燕姑娘叫道:「先生,您也來洗把臉吧!」
傅天豪當即轉過身去,目光所及,不禁呆了一呆。
燕姑娘換了件衣裳,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一根跳絲也沒有。
她臉洗過了,還略施了點脂粉,跟剛才判若兩個人。
一路上的風塵遮住了燕姑娘的絕代姿容,這時候的燕姑娘,明艷照人,嬌美嫵媚。
燕姑娘嬌靨突然一紅,轉身進去了。
傅天豪定了定神,不禁暗責失態,邁步走了過去。
洗臉水已經打好了,毛巾乾乾淨淨的放在盆邊兒。
燕姑娘坐在炕邊兒上,低著頭,嬌嫩白暫的耳根子上還帶著紅意。
傅天豪有點不安,忙收回目光擰起了毛巾。洗好臉剛把毛巾往盆里一丟。
燕姑娘在背後說了話:「先生,茶給您沏好了。」
傅天豪不敢轉過身去,可是事實上又不能背對著人說話,他轉過了身,目光正好跟燕姑娘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燕姑娘忙低下了頭,傅天豪心頭跳動了一下:「謝謝姑娘,姑娘自己怎麼不喝?」
燕姑娘低著頭低低說道:「先生喝吧!我喝過了。」
傅天豪心裡的不安感更濃厚了,他覺得就在這片刻工夫中,他跟燕姑娘之間好像發生了什麼。
至少燕姑娘已沒片刻前那麼從容,那麼大方了。
燕姑娘的這種轉變是相當明顯的。
燕姑娘究竟為什麼會有這種轉變,傅天豪不太清楚,不過有一點是很明白的。
詩首好求,這道理跟窈窕淑女,君子好求一樣,「任先生」這麼個俊逸、瀟洒的讀書人,不但知書達禮,而且天生一副熱心腸,那能不感人,那能不動人,更何況打從長城外千里跋涉,朝夕相處那些日子起,一直到如今都還在一塊兒。
人是有感情的,兩個人都這麼年輕,兩個人也正是-對「才子佳人」,怎麼能不互相的吸引著?
女兒家是矜持的,她不能不保持一份兒女兒家的尊嚴,可是女兒家矜持的只是一張嘴,有時候她舉動卻會難以掩飾地流露出那份藏在心底的情意。
傅天豪心裡想著事,人默然地走過去倒了一杯茶,剛沏好的茶,連那股子熱氣都是芳香的。他像自言自語,又像對燕姑娘說話。
「茶葉不錯,沒想到這兒能喝到這種茶。」
燕姑娘笑了笑,笑得有點不自在:「只怕是託人從京里捎來的。」
傅天豪點了點頭,道:「也許。」
他盡量的輕描淡寫,盡量的裝作不在意,希望能把這件讓他不安的事兒支開去。
燕姑娘的表現,也逐漸遠離了這件事,可是她心裡是怎麼想的,這就不是她以外的人所能知道的。
天色已經黑下來了,遠近都上了燈,傅天豪端著茶外望,道:「今兒晚上得早點歇息,明天一早還得趕路。」
燕姑娘的一雙目光,落在她那裙腳下露出一點兒的風頭鞋上,長長的睫毛翕動了一下,道:「您請上炕,我……」
傅天豪含笑轉回了頭,道:「沒這一說,燕姑娘,你這是讓人罵我。」
燕姑娘倏地抬眼,道:「罵您,誰罵您!」
傅天豪道:「誰知道誰都會罵我,畢竟我是個男人家,讓我將就-夜吧!好在只這麼一夜,要能趕快一點兒,明兒個這時候也許能趕到京里。」
燕姑娘的臉上突然浮現一種異樣表情,香唇啟動了一下,道:「到了京里之後,您……」
傅天豪放下茶杯,搬過一張椅子,一條板凳。
燕姑娘道:「您這是幹什麼?」
傅天豪笑道:「該睡了,鋪炕啊!」
轉身就要去炕上拿被子。
燕姑娘忙道:「讓我來。」
轉身拖起被子走了過來。
傅天豪致謝的道:「這我怎麼敢當,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燕姑娘臉忽然一紅.道:「這是女人家的事兒,別爭了,有什麼不敢當,您在路上一直照顧我,要不是您的照顧,我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給您鋪鋪被子不該么?」
傅天豪只得由她了,站在一邊兒看著,心裡又泛起了不安。
這種事燕姑娘做起來的確比他能,手腳輕快,弄得也比他自己好,弄的睡著也舒服得多。
燕姑娘把被子一半兒鋪在那張椅子上,一半搭在扶手上,一床被子既可鋪又町蓋,椅背上還給他放個枕頭靠頭,比較舒適的多。
鋪好了,燕姑娘站在一邊兒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讓您受罪了。」
傅天豪含笑搖頭,道;「燕姑娘可不知道,對一個-天到晚在外頭跑,像沒根兒浮萍的人來說,算是相當舒服的了,燕姑娘信不信,破廟我都睡過,困的時候顧不了臟凈,一邊兒得打蚊子,一邊兒還得留神蟲蟻。」
燕姑娘想笑,但她沒笑,一雙黑白分明的美目緊緊盯著傅天豪:「先生不像個成天在外頭跑的人。」
傅天豪道:「以燕姑娘看,我哪兒不像?」
燕姑娘道:「我總是那麼想,成天在外頭跑的人,一定很黑,言談舉止也會很隨便。」
傅天豪笑道:「這在各人,有的人生來就黑,可是有的怎麼曬也曬不黑,至於後者,那也要看各人的性情,一般說來,常在外頭跑的人,是比較隨便點兒,事實上他不能不學著隨便,外頭總不如家裡。」
燕姑娘臉紅了一下,凝目問道:「先生為什麼常在外頭跑?」
「我。」傅天豪笑笑說道:「不跑也不行啊,我沒有家,倒有幾個朋友,今天到這兒看看這個朋友,明天到那兒看看那個朋友,一年到頭就這麼馬不停蹄地跑著,逢年過節的時候,趕巧了就在朋友家湊個熱鬧,趕不巧就得在客棧里,我老是在荒山野地里,其實,我並不以為苦,我性子愛動,這麼多年下來也習憤了,真要有誰留我在一個地兒長住,除非他拿根繩綁著我,要不然我絕留不住。」江湖兒女江湖志,他很技巧地告訴燕姑娘,他是個沒根兒的人,也永遠扎不了根兒。不知道燕姑娘聽懂了沒有,她低下頭去沒說話。
傅天豪道:「該歇息了,燕姑娘,請上炕吧!我熄燈。」
燕姑娘默默地點了點頭,走過去坐在了炕沿兒上,含笑抬眼,笑得很不自在。「先生,請熄燈吧!」
剛坐上炕沿兒就讓熄燈,傅天豪自然明白這是為什麼,他於是把桌上的燈熄滅了。
屋裡,剎時一片漆黑。
傅天豪挪身坐在了椅子上,把兩條腿往那條板凳上一架,然後把上半身靠在了椅背上。
身上、腰后、頭挨的都是軟綿綿的被兒,的確是很舒服,那股子舒服勁兒恐怕不下於躺在炕上。
他聽得清楚,燕姑娘也上了炕。
傅天豪頂天立地奇男子,固然能不欺暗室。
但燕姑娘敢於跟一個男人家共行千里,夜處一室,對他「任先生」這份信任,也是令人感動的。
屋裡有著一段時間的靜默。
傅天豪睜著眼,望著眼前的黑暗,腦子裡在想事兒,想白夫人,想駱三爺,想譚北斗,想眼前這燕姑娘,也想『張家口』那位熱情大膽,來得突然,竟欲自薦枕席的紅衣人兒。
忽然,燕姑娘輕輕叫了他一聲:「先生。」
傅天豪收心定神,答應了一聲。
燕姑娘道:「睡著了么?」
傅天豪道:「還沒有,我恐怕還待一會見。」
燕姑娘話說得有點不安:「坐在椅子上過夜……」
「不。」傅天豪道:「只能說我外頭跑慣了,不覺得怎麼累。」
燕姑娘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我剛才問,先生到了京里之後……」
傅天豪「哦」地一聲道:「剛才一打岔給忘了,我打算去看個朋友,住上個兩三天,然後再往北去。」
燕姑娘道:「先生還要往北去。」
傅天豪笑笑說道:「剛才還跟姑娘說過,我一年到頭在外頭跑,從不在一個地方久待,遼東有一個朋友,趕得巧也許到他那兒過五月節去。」
燕姑娘道:「五月節早過了。」
傅天豪「哦」地一聲失笑說道:「瞧我過的把日子都忘了,那是八月節。」
燕姑娘道:「八月節還早著呢!」
傅天豪道:「早是早了些,只是路上難免會有些耽擱,耽擱耽擱就差不多了。」
燕姑娘道:「先生京里也有朋友,為什麼不在京里過八月節,京里的八月節也遠比別處熱鬧。」
傅天豪心裡轉了一轉,笑道:「現在離八月節還早,我怎麼能賴著不走,在人家裡吃住那些日子最後還撈個八月節,不但我自己呆不住,就是人家心裡也會不痛快,朋友時聚時散,彼此間會親熱點兒,在一塊兒過久,交情就會淡了,也會膩,這跟借錢一樣,好借好還,再借不難,一下子吃住了那麼多日子,下回誰還敢讓你上門兒。」
燕姑娘道:「先生說笑了,固然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可是您的朋友一定個個都是性情中人。」
傅天豪笑了笑,沒說話。
燕姑娘忽然說道:「我在京里有個親戚,先生可願多留些日子,到時候在我親戚家過節。」
傅天豪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了,剛才的話都是說笑,最主要還是我自己在一個地方呆不久,以後吧!等以後我再到京里來,一定到姑娘那位親戚那兒打擾幾天去。」
燕姑娘沉默了一下道:「這一別,以後再想見著先生,恐怕就難了。」
傅天豪心往下一沉,笑道:「這可難說,世界就這麼大,十年八年不見的朋友,也會在一個偶然場合里碰面,再說我又是經常到處走動,日後難免不會在那兒碰見姑娘。」
燕姑娘道:「先生不必這麼說,我知道,先生不同於一般人,也知道緣份兩字,緣份來的時候,不用強求,緣份一旦到了盡頭,強求也沒用。」
傅天豪心裡微震動了一下,道:「你我搭上了一個車隊,又結伴走了這麼遠一段路,這不能不算緣份,可是真要說起來,這種緣份實在算不了什麼,跟姑娘搭上一趟車的,不只我一個,跟我搭上一趟車的也不只姑娘一個。」
燕姑娘道:「先生說得是……」
她的話聲有點異樣,使得傅天豪好生歉疚,好生不安。
她話鋒一頓,忽然打了個呵欠,道:「剛才不覺得,怎麼剛躺下說沒兩句話就困了。」
傳天豪道:「姑娘太累了,早點兒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燕姑娘道:「先生,也請早點兒睡吧!」
她說完這句話后,沒聽她再說話。
傅天豪的心裡更亂了。
他千里護送,為的她是沈在寬的女兒,也因為她是一個孝女,可是他沒想到在半路上會發生這種事。
他對她不適合,同樣地,她也不適合他,他只有咬牙狠心了,雖然他明知道那是殘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