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下關客棧」的夜是那麼靜。
外頭的燈光一點連一點的熄滅了,熄燈后的遠近夜色都一樣的靜。
燕姑娘沒動靜,呼吸的聲音輕微而均勻。
傅天豪收心定神,挺挺腰,往下挪了挪身子,也打算睡了。
忽然,他兩眼之中閃過兩道比電還亮的奇光,他沒動,凝神在聽什麼。
就在這時候,外頭院子里響起一聲輕咳,緊接著一個蒼勁話音揚聲道:「這兒有位姓傅的朋友,請出來說話。」
傅天豪挺腰坐直了,他往炕上看了一眼,屋裡雖然漆黑,可是他隱隱約約看得見,燕姑娘面向里躺著,沒一點動靜,呼吸仍是那麼輕微,那麼均勻。
他下了地,一步跨到炕前,突出一指在燕姑娘腰眼上點了一下,然後他轉身走向門邊。
他開了門,往外看,今夜有點月光,憑他的目力可以看得很清楚。
院子里,前前後後站著十幾個人,前頭有三個老者,他認得其中一個是「紅幫」「張家口」分支舵把子三兄弟中的「霹靂火」張保,另兩個不認識,可是另兩個臉上那份悲憤神色,他看得清清楚楚。
後頭八個漢子,他認識三個,白君武、羅玉成,還有那個小三兒。再後頭是四個黑衣壯漢抬著兩張門板,門板上各蓋著一塊白布,鼓鼓的,一時沒看出來那是什麼。
在「張家口」紅衣人兒來得突兀,憑他的經驗他知道是警兆,可是他絕沒有想到,「居庸關」找他的會是「紅幫」這些人。
他呆了一呆,然後放步走了出去。
「霹靂火」閃身衝過來。
居中那清癯老者伸手攔住了他,道:「二弟,咱兄弟不能落人話柄。」
這,看得傅天豪又復一怔,出滴水簾,他停了步,一抱拳,道:「張二爺,別來無恙,自『張家口』甫握別.不想在『居庸關』又碰了面。」
「霹靂火」冷哼一聲,厲聲說道:「傅天豪,你……」
那清發者沉聲喝道:「二弟,別吵擾了別人。」
「霹靂火」馬上壓低了話聲,一雙環目直要噴火,道:「姓傅的,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姓張的弟兄是專程趕來找你的。」
傅天豪看了他一眼,道:「幾位一來指名要找姓傅的,再看看張二爺的態度,聽聽張二爺的口氣,我確信幾位是從『張家口』專程趕到『居庸關』來找我的,只是我不明白兒位這麼大老遠地從『張家口』跑到『居庸關』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霹靂火」怒笑說道:「姓傅的,伯;倒會反穿皮襖裝老羊啊……」
那清癯老者突然說道:「二弟,『大漠龍』聲威遠震,我久仰,只恨一向福薄緣淺,今兒晚上見了面,該先給我跟老三介紹介紹。」
「霹靂火」強忍怒氣,一指清癯老者道:「姓傅的,這是我大哥展熊飛。」
傅天豪當即沖那清癯老者,一抱拳道:「展大爺,義薄雲天,我久仰。」
「霹靂火」又一指身邊那身穿黑色長衫,陰沉沉的瘦老頭兒道:「這是我三弟孫伯達。」
傅天豪又沖那瘦老頭兒一抱拳道:「追魂奪魄日月飛輪孫三爺,如雷貫耳,幸會。」
孫伯達看了他一眼,陰森森地道:「當著威名遠震,黑白喪膽的『大漠龍』,姓孫的可受不了啊!」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孫三爺這是……」
展熊飛忽然抬手往後一指,道:「抬過來。」
那四名黑衣壯漢抬著兩塊門板走了過來。
展熊飛伸手掀開兩塊白布,兩眼怒芒外射,逼視傅天豪道:「認識么?」
傅天豪一怔,旋即點頭說道:「見過了。」
他馬上就意會到是怎麼回事了,可是他沒有馬上攤明。
展熊飛又伸手把兩塊白布拉上,一擺子,讓四名黑衣壯漢抬著門板退後,他吸了一口氣道:「天氣熱,都有味兒了,我本來不願意把他兩個大老遠地從『張家口』帶到這兒來的,就如我做事向來不落人話柄,只好把他兩個裝車拉到這兒來,你現在明白我三弟為什麼遠從『張家口』跑到這兒來找你了吧?」
傅天豪一雙目光凝望在他臉上.道:「展老認為人是我殺的。」
展熊飛一點頭,鬚髮皆動,道:「不錯,你也挺爽快,這兩個都是我不成材的徒弟,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已踏上這條江湖路,就得路死路埋,溝死溝埋,敗在人手裡,那隻怪他兩個學藝不精,可是我這個做師父的不能不來問問你為什麼代我伸手管教我的徒弟……」
傅天豪道:「展老的話是情是理,展老做的也是情是理,悲憤之餘猶不失一點江湖禮數,很令人敬佩,只是,展老是聽誰說兩位令高足是我殺的。」
「霹靂火」怒喝說道:「不是你是誰……」
展熊飛不失為一方舵把子,一抬手,攔住了「霹靂火」話頭,緩緩說道:「據我所知,他兩個是找你,一去就沒回來,我派人去找他兩個,結果在半路上替他兩個收了屍。」
傅天豪道:「那麼,展老又是聽誰說兩位令高足是找我去了。」
羅玉成上前一步高聲說道:「我說的,是他們的姐姐對我說的。」
傅天豪看了他一眼,道:「即使兩位令高足真是去找我了,又怎見得他二位是敗在我手下。」
孫伯達突然森冷說道:「要是你有兩個徒弟去找某個人去了,結果他們倆都被人殺害了,試問找誰?」
傅天豪道:「說句話三位也許不相信,我沒見著他二位,甚至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霹靂火」道:「姓傅的,大丈夫敢做敢當……」
傅天豪雙眉一揚,道:「三位既知傅天豪就該知道傅天豪不是個怕事的人,是我做的事情,我拍胸脯承認,事情不是我做的,我連頭也不能點一下。」
孫伯達陰陰一笑道:「『張家口』一帶沒來什麼有頭有臉有字型大小的外人,說句那個一點的話,差點兒的他也不敢碰我兄弟的人,他兩個去找你『大漠龍』去了,一去不回,讓人找到了兩具屍體,偏偏在『張家口』地面上你又跟他們鬧過彆扭,前後這些事加起來,讓人不得不找你……」
傅天豪道:「紅幫人人忠義,天下共尊,傅天豪自稱也算得是個俠義人物,我沒有什麼理由殺害紅幫的弟兄!」
孫伯達陰陰說道:「那要問你了。」
傅天豪目光一凝.望著展熊飛道:「展老,你是紅幫一方舵把子,也是位明智高人,憑我傅天豪要是說一句人不是我殺的,你應該相信……」
羅玉成冷笑一聲道:「你姓傅的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你說句話人人都得信,你要說日頭是打西邊出來的,我們也得信么?」
孫伯達一點頭道:「老么說得好。」
展熊飛吸了一口氣,道:「我的兩個徒弟死了.死得相當慘,我不能憑你這幾句話就……」
傅天豪截口說道:「展老,兩位令高足的致命傷是……」
展熊飛長髯一陣拂動,道:「都是讓人以重手法震碎了內腑。」
傅天豪雙眉一揚道:「傅天豪殺過人,但從不用這種狠毒手法。」
孫伯達道:「你殺人用什麼手法?只要是殺人,只要是置人於死,用什麼手法都一樣。」
傅天豪目光一凝,道:「展老,這件事有兩種的可能,第一,他二位是傷在他二位的仇家手下,第二,他二位是傷在傅天豪的仇家手下。」
「霹靂火」道:「他兩個是傷在你的仇家手下,你這話什麼意思?」
傅天豪道:「嫁禍,張老不會不知道這個吧?」
「霹靂火」微微一怔,旋即冷笑說道:「碰巧也好,有心嫁禍也好,你跑個什麼勁兒,為什麼連夜要離開『張家口』?」
孫伯達道:「二哥問得好。」
傅天豪有心說出那紅衣人兒夤夜來訪,自薦枕席事,但又不願損這份陰德,當即說道:
「那是我的事,跟這件事無關,『張家口』是個任人去留的地方,並沒有誰規定我一定得什麼時候走,是不是?」
羅玉成上前一步道:「姓傅的,殺了人你還逞硬,別人含糊你『大漠龍』,我們可不含糊,不然我們也不來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傅天豪道:「閣下,我既沒殺人,也沒欠錢……」
羅玉成道:「那是你說的,可惜我兩個師哥沒能留下一句話,要不然絕讓你狡賴不了半句……」
傅天豪道:「我不是狡賴,問心無愧,心安理得,無需狡賴什麼,話是我說的,我如今再說一遍了,事不是我乾的,人也不是我殺的,信與不信,只有任憑諸位。」
孫達冷笑一聲道:「沒想到姓傅的的你是這麼個人物,大哥,你聽聽,他殺了咱們的人還這麼橫……」
展熊飛猛吸一口氣,道:「這兒是客棧,不方便,帶上你的兵刃,咱們到外頭去。」
傅天豪微一搖頭道:「我沒有兵刃,與人敵對也從來不帶兵刃……」
孫伯達冷笑一聲道:「姓傅的,你好狂啊!」
傅天豪道:「這無關一個『狂』字,這是我的性格使然不到萬不得已,我絕不輕易出手傷人。」
展熊飛道:「傅天豪……」
傅天豪雙眉一揚道:「我說了那麼多話,看來展老是一句也不信了?」
展熊飛道:「要怪只能怪這一陣子進出『張家口』的人只你一個,偏偏他兩個是去找你,偏偏你跟他們鬧彆扭,偏偏你連夜離開『張家口』,姓傅的,我不願在客棧里驚世駭俗……」
傅天豪道:「展老-番好意,奈何我不能跟展老到別處去。」
羅玉成冷笑說道:「姓傅的,腦袋一縮還是完不了事兒的。」
傅天豪雙眉一揚道:「那麼以諸位之見……」
孫伯達道:「在這兒也是一樣。」
往後一伸手,道:「小三兒,拿我鋼輪來。」
小三兒上前一步,雙手遞過那對明晃晃,森寒逼人的鋼輪。
傅天豪道:「展老,這是一場誤會,也可能是親痛仇快……」
孫伯達冷笑一聲道:「姓傅的,誰是你的親,誰又是你的仇。」
鋼輪一挫,跨步欺了過來。
孫伯達既稱「追魂奪魄日月飛輪」,在這對鋼輪上自然有獨到的造詣,只見寒森光芒一閃,一對鋼輪便遞到了傅天豪胸前。
傅天豪心裡明白,他雖然被逼無奈,卻也不能自衛,不能還手,否則這樁誤會會更深更大,甚至鬧得不可收拾,更有可能讓人坐收漁人之利。
他並不怕誰,但他不能鑄錯,更不能傷「紅幫」的人。
他手沒動,往後退了一步,道:「展老……」
他想讓展熊飛喝止這麼一位好兄弟,可是兩字「展老」剛出口,孫伯達一雙手臂忽地暴漲,鋼輪倏化為二,一上一下,閃電翻飛,上一個取的是咽喉,下一個取的是小腹,全是致命的著殺,而且,展熊飛站在那兒也沒有喝止他這位兄弟的意思。
情勢逼人,傅天豪不得不再退一步,他退得快,孫伯達一雙鋼輪也不慢,「倏!」地一聲,下面鋼輪劃破了傅天豪的小腹部位的衣衫,只差一發便傷著了肌膚。
只聽孫伯達一聲冷笑道:「姓傅的,你不過如此,到這條路上闖什麼字型大小,回去吧!」
左手猛然-揚,鋼輪斜揮而上,那個銳利無比的尖齒直取傅天豪下陰。
傅天豪往上一冒,偏身,滑步,飛起一腳直往孫伯達左腕脈蹋去,同時右掌疾揮,硬抓孫伯達右腕脈,-招兩式,乾淨俐落。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傅天豪剛才所以吃虧,讓孫伯達左手鋼輪劃破了小腹部位的衣衫,險些受了傷,那是因為手沒動,沒招架,也是因為他還有讓展熊飛阻止孫伯達之心。
現在不同了,現在他易守為攻出了手,一捌兩式立即把孫伯達逼了回去。
人家兩手空空,抬手投足間便逼退了自己一雙仗以成名,仗以縱橫的鋼輪,孫伯達那受得了,更何況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孫伯達臉上掛不住,陰笑一聲道:「姓傅的,你有種就再空手接我幾招。」
擰身便待再撲。
展熊飛突然沉喝出聲:「兄弟,慢著。」
孫伯達不能不聽他這個大哥,也不知道他大哥為什麼突然在這時候喝止他,硬生生地收住撲勢。
只見展熊飛望著傅天豪道:「姓傅的,我兄弟不佔你這個便宜,亮出你的兵刃來,你不是使劍?進屋拿劍去。」
傅天豪抓住了這說話的機會,道:「展老,這是一場誤會,也可能是……」
只聽「霹靂火」怒喝說道:「姓傅的,你少廢話了,叫你進屋拿劍你就進屋拿劍,我兄弟只是不願占這個便宜,並不是下不了手。」
展熊飛微一擺手,道:「事已至今,你也不必再說什麼了,取兵刃去吧。」
傅天豪揚了揚眉,道:「我沒想到『紅幫』『張家口』舵把子,竟會是這麼不明是非,不辨黑白的人……」
「霹靂火」怪叫一聲道:「姓傅的,你毀了我紅幫弟子還有理?」
一跺腳,揉身欺了過來。
「霹靂火」就是「霹靂火」,的的確確名符其實,他不但脾氣剛烈暴躁,一點就著,而且動起手來也是跟霹靂似的,兇猛無倫。
他身材高大,要比傅天豪高出半個頭去,所以一近身便攻向傅天豪上盤,單掌一遞,五指如鉤,傅天豪臉部的「太陽穴」,兩眼及鼻下人中要害,都在他五指指力的籠罩之下。
「霹靂火」身材高大,體格健壯,站在那裡像座鐵塔似的,這種天賦適合練外門功夫,看他那兵刃獨腳銅人,可知他練的確實是外門功夫。
這一點傅天豪看得很清楚,單掌一抖,五指直向他腕脈扣去,適待他右腕一偏,立即回臂出肘,那身軀半旋,一個飛肘直向他左肘撞去。
他這一招兩式出手極快,不但一氣呵成,而且攻守兼顧,平時攻敵,蓄勢轉變的右掌則是可攻可守。
「霹靂火」怒喝一聲,左腳后滑,右掌跟出,那鋼鉤般五指直向傅天豪手肘「曲池」、「少誨」二穴拿去。
當然,這兩個穴只要被他拿住一個,傅天豪的右手便算交給了他。
傅天豪似乎早就料到「霹靂火」會有此一著,他手肘不閃不轉,一隻右臂卻突然直伸,五揩飛快在「霹靂火」左肩上拂了一下。
「霹靂火」悶哼一聲,臉色倏變,馬步浮動站立不穩,右手扶著左肩蹌跟後退。
展熊飛上前一把扶住他,道:「二弟,傷得……」
「霹靂火」臉色鐵青,一搖頭,道:「不礙事,只碰著點兒皮肉。」轉身一把奪過羅玉成懷裡的革囊,一抖革囊落地,一支獨腳鋼人已持在手中,他閃身撲向傅天豪,獨腳銅人一掄,當頭就砸,不說獨腳銅人本身有多麼重,單它帶起的那陣勁風就夠瞧的。
傅天豪經驗歷練兩皆豐富,他知道「霹靂火」力大,獨腳銅人又沉,這東西硬碰不得,退後一步飛快般脫下了他那襲雪白的儒衫。
砰然一聲,「霹靂火」的銅人砸在了地上,堅硬賽石頭的土地立即被砸了個大坑,聲勢好不驚人。
只聽他冷笑一聲道:「對了,脫了吧,跟你張二大打一場,免得讓它礙手礙腳的。」
一步跨到,獨腳銅人橫掃而出。
就在這一剎那間,傅天豪已把一襲雪白儒里在右手,只見他右手提勁,猛力一抖,這一襲儒衫頓時直得跟根棍子似的,那下擺閃電般向「霹靂火」面門點到。
「霹靂火」也是個武學大行家,這種「束衣成棍」的功夫他不會不知道,這件衣裳握在傅天豪手裡,是跟鐵棍差不多,面門要是被點上,一顆腦袋非稀爛不可。
他顧不得再傷人,身軀微仰,一收獨腳銅人,猛力向那件儒衫橫里碰去。
他應變極快,那襲儒衫一下就被他碰上了。
其實他錯了,武學大行家有疏忽的時候,有道是:「柔能克剛」,硬綁綁的獨腳銅人那能跟這件衣裳碰。
即使碰上又有什麼用,能把別人手裡的衣裳碰飛不成。
只見傅天豪右手儒衫就在被碰的地方一軟一拆一繞,馬上在那具獨腳銅人身上纏上了幾匝。
隨聽傅天豪一聲沉喝:「撒手。」
他揚腕一抖,「霹靂火」只覺一股極其強勁的力道襲上右手,饒是他力氣再大,虎口疼痛難當,握不住他那具獨腳銅人。
他這一震鬆手,獨腳銅人隨著那襲雪白儒衫飛起,直落在兩三丈外,砰然一聲,震得地面一陣顫動。
「霹靂火」瞪大了眼,張大了嘴,怔在了那兒。
「紅幫」聲威遠震,他「霹靂火」張保也是成名多年,雄踞一方的人物,在「張家口」
一帶跺跺腳,地皮能晃上老半天,這麼一個人物,卻沒能在「大漠龍」手下走完三招,而且先後兩次受挫。
傅天豪跟個沒事人兒似的,一邊穿衣裳,一邊道:「展大爺,我出於自衛,被逼無奈,咱們就此罷手吧。」
「霹靂火」一張臉突然間變得赤紅赤紅,大叫一聲揮雙掌便撲。
展熊飛一把抓住了他,沉聲喝道:「二弟,你也是成名多年的人了,怎麼這麼不知道進退。」
「霹靂火」鬚髮皆動,顫聲說道:「大哥……」
展熊飛沉痛地看了他一眼道:「後頭歇歇去,還有我呢。」他鬆了手。
「霹靂火」卻一跺腳,仰天一聲怪叫,揚起右掌如飛砍下,正砍在他自己的左腕上,隨即,悶喝一聲,身軀暴顫。
展熊飛、孫伯達大驚失色,上前一步,齊叫道:「二弟!二弟!」
羅玉成兩眼之中閃過兩道難以言喻的異彩。
「霹靂火」仰天一聲狂笑,道:「費了這麼多年的心血,練了這麼多年武,卻難在人家手下走完三招,我今後還有什麼臉再言武。」騰身掠起,躍出牆外。
展熊飛急忙擺手喝道:「三弟,帶著老么,小三兒照顧你二哥去。」
孫伯達森冷地看了傅天豪一眼,道:「謝謝你,姓傅的。」
帶著羅玉成跟小三兒跑了出去。
傅天豪一顆心沉得很低,他沒傷人就是不願誤會加深,事態擴大,「霹靂火」突然來這麼一下,這事只怕難以善了了!
他從牆頭收回目光:「展老,我抱歉,我沒想到……」
展熊飛倏然一笑,笑得相當勉強,道:「我仍是那句話,要怪只能怪我二弟他學藝不精。」
他向著白君武伸出了右手。
白君武立即雙手把那柄長劍遞了過去。
展熊飛接過長劍,一按彈簧,錚然一聲,長劍出鞘,秋水一泓,森寒逼人,幾丈方圓內都能清晰看出那股子冷意。
他把劍鞘往後一扔,抱劍在胸,滿臉的肅穆凝重神色,兩眼凝注,緩緩說道:「亮你的兵刃。」
傅天豪明白,事到如今,再多說什麼已經是一點兒用也沒有了,剛才他一再解釋都沒用,何況「霹靂火」是自斷左腕之後的現在。
他什麼也沒說,暗暗一嘆,轉身進了屋,轉眼工夫之後,他再出來的時候,右手裡就多出了一柄帶鞘長劍。
劍鞘烏黑烏黑的,劍把子也烏黑烏黑的,連條劍穗兒都沒有,跟展熊飛那柄滿鑲珠玉的長劍比一比,那可是寒傖多了。
出滴水檐,站定,他緩緩抽出了長劍,左手拿著那個劍鞘。
他這把劍很怪,沒有森寒逼人的光芒,而且劍身奇窄,寬窄還不到兩指,只是這把劍的劍身跟琉璃做的似的,看上去似乎透明。
展熊飛是用劍的大行家,也是江湖上少數的劍術好手,可是也叫不出傅天豪手裡這把劍是什麼劍,看不出傅天豪手裡這把劍究竟是什麼鑄造的。
他那裡正自詫異地不住打量傅天豪這把長劍。
傅天豪這裡開了口:「展老,我慣於用劍,但我從不輕易用它,也從不希望用它,雖然我現在已讓它出了鞘,可是我願意馬上再把它歸鞘……」
展熊飛一定神揚起雙眉道:「除非你能接上我二弟的左手斷骨,除非我兩個徒弟能起死回生。」
傅天豪明白,這不但是一場無法避免的搏鬥,而且還是一場要分出死活來的搏鬥。
他暗暗一嘆道:「讓我先告訴展老,我這把劍是把古劍……」
展熊飛道:「讓我也告訴你一聲,我這把也是把占劍。」
傅天豪微一點頭道:「我看得出,不過展老那把劍不會比我這把劍更古……」
展熊飛唇邊浮現一絲笑意,冰冷,也帶點怒意:「比比看再說吧,一把劍的好壞不在是不是古老,而在於它的刃口是不是鋒利,劍身的韌度有幾成……」
傅天豪道:「展老誤會了,我無意跟展老比劍的好壞,我只是提醒展老……」
展熊飛道:「我知道,謝了,你我都小心點兒吧。」
一頓接著說道:「我號稱『無情劍』,不出手便罷,只一出手,向不留情,發招更是辣著,希望你也全力施為。」
傅天豪道:「多謝展老,刀槍無眼,拚斗也無需留情,我自會小心。」
展熊飛微一點頭,道:「那就好,留神。」
身子未動,手臂直伸,劍身前揮,只一閃,那鋒利的劍尖巳帶著逼人的寒意遞到傅天豪咽喉前。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無情劍展熊飛不但是用劍大家,劍術的能手,他出手奇快,而且真准,的確名符其實夠辛辣,一上手便取人要害。
單看這一劍,便知展熊飛的武學修為要比他兩個師弟高出很多,的確不愧是雄踞一方的「紅幫」舵把子。
「霹靂火」失於兩字急躁,偏於兩字剛烈,無情劍展熊飛,卻靜若處子兼帶柔剛,這跟人的性情有關,可也關係著一個人的修為火候。
孫伯達出手陰柔,也夠沉靜,但是他過於陰了些,不如展熊飛出劍之光明磊落,狠在明處。
傅天豪雙眉微揚,道:「展老好劍術,要比張、孫二位高明多了。」
他卓立未動,任憑展熊飛那鋒利的劍尖點向咽喉,長劍一遞,抖起一朵劍花,逕向著展熊飛當胸點了過去。
這一劍,平淡無奇,但卻是攻人所必救。
展熊飛微微一愕,跨步,旋身,躲開傅天豪一擊,長劍走偏,斜斜地向著傅天豪耳後掃去,仍是要害。
傅天豪一步橫跨,劍勢未動,取的仍是展熊飛心口,展熊飛換了一招,他卻仍是那一式展熊飛雙眉微揚,面泛怒意,收劍沉腕,長劍直豎,橫里向傅天豪長劍碰去。
傅天豪道:「碰不得,展老。」
他撤腕收劍,要變招。
展熊飛一柄長劍卻靈蛇一般,閃電追到,硬在傅天豪劍身上碰了一下。
錚地一聲,火星四射,傅天豪劍身微震,但他的長劍卻跟一把擎天巨柱似的,一動沒動。
展熊飛長劍的劍身至少要比傅天豪長劍的劍身寬上一指,但他的長劍一陣劇烈抖動,劍芒跟無數條銀蛇似的四下亂竄。
接著,展熊飛臉上變了色,一下子變得好白,他看得清楚,那柄長劍的刃口上,添了一個米粒大小的缺口,而傅天豪那把毫無光華,琉璃般脆弱的長劍卻完好無損,就連一點兒痕印都沒有。
傅天豪一臉惋惜色,嘆了口氣道:「千金易得,好劍難求,我曾經一再告訴展老……」
展熊飛兩眼厲芒外射,一張臉色煞白,怒哼一聲,跨步欺到,抖腕間一連攻出了三劍,劍勢連綿,一氣呵成,劍劍都指要害。
傅大豪道:「展老原諒,我不得不自衛了。」
揮劍迎了過去。
兩個人都是用劍的好手,攻擊之間都快捷如電,白君武站得最近,可是卻無法看清兩人的劍勢,兩個人先後出了多少劍,他只看見展熊飛或前或后.不住進退,傅天豪只身形閃動,腳下卻始終沒有移挪分毫。
突然,展熊飛劍勢走偏,胸前露出一發空隙,只這麼一發空隙,傅天豪右腕一抖,一柄長劍閃電似遞到,直取展熊飛咽喉要害。
展熊飛正自撲進,沒法電無力躲避,而且他一柄長劍已然遞出用老,要想封架也已經來不及了。
這一個突變,白君武看得很清楚,他心膽欲裂,剛要採取行動,傅天豪一柄長劍卻已一閃而回,也跟著人往後退去。
展熊飛一個人像被釘在了那兒,沒動一動,一把長劍也仍直直地舉在那兒。
白君武站在他背後,沒法看到他的前面,只當他咽喉要害已中了傅天豪一劍,不由魂飛魄散,失了聲叫道:「師父……」
展熊飛的身子跟那柄舉在半空的長劍突然泛起了劇烈的顫抖,跟著,那柄長劍緩緩垂下,人脫了力,腳下一個蹌跟往後退去。
白君武又是一驚,這當兒他才想起自己該怎麼做,一步跨前扶住了展熊飛,也就在這時候,他一顆心忽然落了下去。
展熊飛好好的,別說傷了,就連一點皮電沒破,傅天豪剛才那足以致命的一劍,根本連碰也沒碰到他。
白君武驚魂稍定,道:「師父,您……」
展熊飛一張臉刷白,微一搖頭,話說得有氣無力:「小二兒,咱們走。」
話落他便要轉身。
傅天豪突然開口道:「展老請慢走一步。」
展熊飛霍地轉注,鬚髮皆動,顫聲說道:「展熊飛技不如人,自知不是你的對手……」
傅天豪道:「展老誤會了,我只是要告訴展老,我不是殺害兩位令高足的兇手,要是的話,不會這麼一再忍讓,我現在有要事在身,不能在關外久留,等我上京回來,我會幫展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言盡於此,展老請吧!」
展熊飛看了他兩眼,沒說話,轉身往外行去。
口口口
那些背影,一個連一個地消失在夜色里。
傅天豪臉上浮現一片凝重神色,緩緩地把長劍歸了鞘。
他知道,這件事發展到如今,已經不是單憑口舌所能解決的了。
要是只他一個人,他不怕什麼,可是他現在保著這位燕姑娘,他不能讓燕姑娘受到一點驚嚇,或發生一點意外,因為燕姑娘的安危,關係著的不只一兩條人命。
江湖事瞬息萬變,現在離天明至少還有兩個更次,誰也不敢說在兩個更次當中還會發生什麼事,「居庸關」是不能再待下去,必須馬上走,越快越好。
他知道,這件事的真象十有八九能在那位紅衣人兒身上找出來,可是要找那位紅衣人兒,必得等把燕姑娘安全護送到京里,折回來之後。
事實上他也不預備在京里多待,京里是官家偵騎的主力所在,那位直隸總捕譚北斗也絕不善罷甘休。
突然,他轉身進了屋。
進了屋,點上燈,他把那把長劍藏回了他那簡單的行囊中,紮上口,然後到炕前在燕姑娘的纖腰輕輕拍了一掌。
他解開了燕姑娘的穴道,正打算叫起燕姑娘來告訴她情勢逼人,誰知
炕上的燕姑娘突然翻身坐了起來一雙美目瞪得老大,直愣愣地望著他道:「您是『大漠龍』?」
傅天豪為之一怔,旋即搖頭而笑,沉默了一下才道:「原來姑娘剛才沒睡著……」
燕姑娘道:「我只聽見有人要找姓傅的,接著腰上讓什麼碰了一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我心裡是明白讓您點了穴道,謝謝您讓我睡了會兒。」
傅天豪苦笑搖頭,道:「姑娘不必再說什麼了,我要告訴姑娘,『居庸關』不能再待下去,咱們要連夜趕路。」
燕姑娘眨動了一下美目,道:「跟『大漠龍』在一起,我不怕任何兇險……」
傅天豪道:「麻煩是我的,不是姑娘的,我本來是暗中護送姑娘的,怎能讓我的麻煩連累了姑娘。」
燕姑娘睜大了美目,道:「您本來是暗中護送我的?這話……」
傅天豪道:「我叫姑娘一聲沈姑娘,姑娘就應該明白了。」
燕姑娘臉色一變,道:「您,您怎麼知道……」
傅天豪道:「不瞞姑娘說,譚北斗布下香餌誘我前來上鉤,我是為了營救那些白道上的熱心朋友才離開了大漠,但主要的原因,還是為了沈姑娘該有個護送人。」
燕姑娘一陣激動,道:「謝謝您,我永遠感激,這次上京倘能救回家父,都是您所賜……」
傅天豪搖頭說道:「姑娘不要這麼說,我也不敢當,學武是為了行俠仗義,既然行俠仗義,別說姑娘是沈先生的愛女,只衝著姑娘這千里跋涉,不辭勞苦,不避風險,上京救父的孝心孝行,我也不能不管……」
燕姑娘深深看他一眼,道:「我好大的福氣啊,想必是前生敲碎了不少木魚,別人想見『大漠龍』,個個只怕福薄緣淺,而我卻蒙『大漠龍』千里護送……」
傅天豪淺淺一笑道:「姑娘,『大漠龍』也是個人,而且是個平凡的人,不比誰多隻眼睛多條腿……」
燕姑娘道:「固然,可是『大漠龍』的俠骨柔腸,劍膽琴心,絕世的人品,出眾的武藝,數不清了的俠行,卻是別人所沒有的。」
傅天豪道:「那不見得,傅天豪不過滄海之一粟,像我這種人天地間比比皆是……」
燕姑娘還待再說。
傅天豪話鋒忽轉,道:「姑娘,咱們該走了,跟我一塊兒去叫趕車的去。」
燕姑娘挪身下炕,道:「您瞞得人好苦……」
傅天豪道:「我不得已,姑娘該知道,在官家眼裡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尤其那位直隸總捕守候在左右,我要是暴露了身分,那會有數不清的麻煩.一旦有了麻煩,我又怎麼能心無旁騖地護送姑娘進京。」
燕姑娘下了地,頭微微一低,道:「我叫沈書玉。」
傅天豪道:「沈姑娘。」
沈書玉抬眼凝眸。香唇啟動,卻只說了兩個字。
「走吧!」
頭一低,往外行去。
傅天豪站了一下,然後抓起他那簡單的行囊跟了出去。
口口口
「居庸關」除了幾家客棧跟幾家賣吃喝的地方之外,其他的地方都夠荒涼的。
尤其關口兩邊的長城下,一塊塊的石頭,半人高的野草,更荒涼。
月光清冷,還帶點慘白,照得人的臉白滲滲的,尤其是展熊飛跟「霹靂火」那兩張臉。
「霹靂火」的一雙環目帶點紅意,展熊飛的兩眼卻是黯淡得沒有一點光彩。
十幾個人同坐在一起,沒一個人說話,空氣夠沉悶的,沉悶得隱隱令人窒息。
老半天,還是展熊飛先開了口,害場大病似的,仍是那麼有氣無力:「恐怕咱們是弄錯了。」
「弄錯了。」「霹靂火」霍地抬起眼來:「大哥,你……」
展熊飛道:「他說得對,要是他殺了老人、老二,他不會對咱們……」
羅玉成冷冷一笑道:「大爺,殺了大哥、二哥,出面找他的只是您幾位,要傷了您幾位,找他的是整個『紅幫』了。」
孫伯達一點頭道:「老么說得好,傅天豪他再大的能耐,也不敢跟整個『紅幫』作對,他要是一樹上這麼一個強敵,只怕今後他會寸步難行。」
展熊飛沒說話。
羅玉成掃了「霹靂火」一眼,道:「別的都不說,單沖二大爺這隻左手,咱們就得從他身上要回點什麼來……」。
「霹靂火」臉色一變,霍地站了起來,顫聲說道:「從今後不許再提我這隻手,全當我沒長它。」
孫伯達跟著站了起來,道:「二哥,你這又是何苦,勝敗兵家常事,吃飯還有掉飯粒兒的呢,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他欠咱們什麼,咱們找他要回來就是,難道說碰上這麼點事兒,咱兄弟今後就不混了,就算咱兄弟不混,紅幫呢,整個紅幫總不能把旗兒都拔了啊。」
「霹靂火」一擺手,道:「別說了,以你看該怎麼辦……?」
孫伯達瞅了展熊飛一眼道:「我的話大哥未必愛聽,咱們來明的不成只有來暗的……」
展熊飛雙眉一揚,要說話,可是他口齒啟動了一下,卻把要說的話又咽了下去。
孫伯達兩眼異彩一閃,道:「其實,也沒什麼明的暗的,有道:『兵不厭詐』,要能殺敵致勝,便算是上上之策,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咱們縱不為自己也得為整個紅幫……」
「霹靂火」暴聲說道:「不管明的暗的,有什麼主意你說就是,別這樣婆婆媽媽,嘮叨個沒完。」
孫伯達兩個深陷的眼珠子一轉,道:「我跟大哥二哥一樣,來明的我行,來暗的就得另請高明,去找趙老大。」
「霹靂火」道:「找趙老大去?」
孫伯達點了點頭,道:「不錯,二哥知道,京畿周遭三百里,黑道是趙老大的天下,手底下眼線廣,能人多,別說一個『大漠龍』,就是十個八個『大漠龍』,只踏上這塊地兒,他絕翻不出趙老大的手掌心。」
「霹靂火」遲疑著道:「找趙老大,妥當么?老三。」
孫伯達道:「有什麼不妥當的,趙老大跟我多少年的交情了……」
「霹靂火」道:「可是我和大哥倆人跟他不熟……」
孫伯達道:「二哥,你是怎麼了,咱三個是把兄弟,有一個跟趙老大有交情,三個都跟他有交情有什麼兩樣。」
「霹靂火」道:「話是不錯,只是……」
展熊飛突然說道:「事是咱們自己的,麻煩人家幹什麼。」
孫伯達馬上俯下身,彎下腰,那張干臉上的皮肉直抖動,看樣子他心裡頭很激動:「大哥,老實況句話,我為的不是咱三個,我為的是咱『紅幫』,咱三個丟得起這個人,栽得起這個跟頭,『紅幫』可丟不起這個人,栽不起這個跟頭,要是『紅幫』這塊招牌砸在咱們哥兒三個手裡,『紅幫』上下,咱們對得起那一個。」
展熊飛道:「就是因為這,我才不能找一個不怎麼熟的趙老大。」
孫伯達臉上的皮肉抖得更厲了,隱隱見了汗跡:「大哥,你是怎麼了,咱們總瓢把子,雙龍頭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是一次說過這話,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自己的事自己了,除非是公事,要不然天大的事也別指望總堂露頭出面,這種事咱們能往總堂報么?不然怎麼辦?咱們自己張眼看,咱們不是那小子的對手,忍又忍不了!只有自己想法子,那麼咱們找上趙老大,讓他伸只胳膊伸只手,『大漠龍』傷了咱們『紅幫』『張家口』分支的人,咱們『張家口』分支把他毀了,多有面子多光彩啊!」
展熊飛一抬道:「事實上呢……」
孫伯達道:「唉,大哥,趙老大跟我多少年的老交情了,就沖這份多少年的老交情,他還能逢人便拍胸脯,說『大漠龍』是他相識的么?再說咱們不過是讓他暗地裡伸只手,出面的仍然是咱們三個啊。」
「霹靂火」道:「大哥,老三的話有點兒中聽。」
展熊飛沉吟了一下,剛要說話。
突然
一陣得得聲跟一陣轆轆車聲傳了過來,在這夜靜的時候,聽得十分真切。
孫伯達一皺雙眉,道:「這時候了,這是誰……」
兩眼猛地一睜,道:「別是那小子……老么,到城上看看去。」
羅玉成答應一聲,提氣竄起,直往一片土崗上撲去。
這片土崗緊挨著長城,羅玉成的輕功不賴,幾個起落便竄上了長城,很快地隱入了-夜色里。
轉眼工夫之後,又見他從高處夜色里現了身,飛一般地往下竄,比上去的時候還快。
幾個起落之後,他到了跟前,有點緊張,可還鎮定得住,看看展熊飛,又看看孫伯達,道:「師父,一輛馬車往東去了,只怕那小子!」
孫伯達臉色一變,道:「大哥,你可要快作決定,那小子連夜跑了,正是往趙老大的地盤兒奔去,只要讓他進了『北京城』……」
展熊飛道:「要讓趙老大截了他,那位沈姑娘……」
孫伯達一拍胸脯道:「咱們護她進京就是,那一帶已然是趙老大的地盤兒了,誰還敢動她,再說就到京里,咫尺之間還能出什麼亂子么,大哥,那個妞兒是沈姑娘,這話可是他說的,究竟是不是,咱們還不知道哩!」
展熊飛臉色變了幾變,霍地站了起來,道:「好吧,讓他們把老大老二的屍首送回去,咱們就趕到趙老大那兒去。」
孫伯達突然鬆了一口氣。
羅玉成臉上又浮現了那種異樣神色。
白君武臉上也浮現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神色!
口口口
從「居庸關」往京里去,最近的路是經「南口」,過「昌平」,「沙河鎮」,「衛龍觀」,「清河」,然後進京。
傅天豪跟沈書玉走的就是這條路。
跟在張家口的情形一樣,傅天豪明白,展熊飛把兄弟三個,絕不會善罷甘休,也希望一陣急趕,越早抵京越好,早-天把沈書玉送進了京,他一個人就什麼也不怕了,不願意誤會越來越深,大可以一走了之,回他的大漠去。
可是在沈書玉未平安抵京之前,他得盡量避免樹敵,盡量避免糾紛。而且不能一走了之,迴轉大漠。
無如,人算不如天算,等趕到了「沙河鎮」,天已經黑了,趕車的說牲口累了,無論如何等歇一宵才肯往前走。
傅天豪沒奈何,只得吩咐在沙河鎮停車了。
「沙河鎮」地方雖小,由於離京畿很近,等於是在天子腳下,所以它挺繁華,挺熱鬧。
上燈的時候,街上來往的人不少。
馬車-進「沙河鎮」,就有人盯上了這輛馬車,奈何傅天豪坐在車裡沒覺察,而且他絕想不到展熊飛把兄弟幾個的能耐能遠伸到「沙河鎮」來,事實上他在這一帶也從沒樹過仇。
馬車在一家小客棧門口停下,傅天豪扶著姑娘沈書玉下了車,沈書玉一下車,看見眼前這家招牌小,店面小的客棧,馬上就不安地笑笑說道:「看來今兒晚上又要委屈您了。」
兩個人邊說著話邊往裡走,裡頭迎出個夥計,同時櫃檯前頭也站起個穿青衣的漢子。
夥計只顧著迎客人,那青衣漢子則搶著往外走,兩個人撞在一起,夥計個頭兒不怎麼壯,可是勁似乎挺大,他只不過一晃,那青衣漢子則蹌跟幾步直往傅天豪身上撞去。
練武的人都機警,敏捷,何況傅天豪這種高手,一種很自然的反應,他往後滑步一側身那青衣漢子擦著他身邊撞過,回頭陪上一笑,笑得勉強:「對不起。」
轉身走了,走得很匆忙。
傅天豪搖搖頭,道:「這位可真夠冒失的。」
禮多人不怪,夥計也陪了個不是,帶著他們往後走,這一進院子東西廂總共加起來不過五間屋。
正北上房住了人了,東邊屋裡也亮著燈,只有西邊這一間漆黑,看樣子只有這一間空著。
果然,一進院子夥計便帶著他倆往西走。
傅天豪沒在意,他好像在想什麼事兒,有點心不在焉。
夥計把兩個人帶到西屋門口,拿出鑰匙開了門,姑娘沈書玉似乎想說什麼,可是見傅天豪沒開口,也就忍下了。
開關門,進了屋,點上燈,一張通炕,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別的什麼都沒有,炕上的鋪蓋不但舊,而且看上去也有好久沒洗了。
沈書玉忍不住皺了皺眉。
幹這一行,吃這行飯的善於察言觀色,夥計馬上哈腰陪笑,道:「對不起,小店的地方小,只剩下這一間屋了。」
沈書玉皓腕輕搖,擺擺手,道:「不要緊,你去拿茶水來吧。」
夥計答應一聲要走。
傅天豪突然叫住了他,道:「小二哥,剛才在門口跟你撞在一起,險些碰了我一下的那個人,是寶號的客人么?」
夥計道:「您是說這個穿淡青褲褂的。」
傅天豪點了點頭道:「就是他。」
夥計搖搖頭,道:「提起這個人來可真怪,晌午剛過就進門兒,問他是不是住店他搖頭,再問他說要等個朋友,一坐就坐到上了燈連吃飯也沒吃,剛才站起來就往外跑,想必是看見他的朋友了。」
傅天豪笑笑說道:「也許,沒事兒了,你拿茶水去吧!」
夥計答應一聲,躬身哈腰走了,傅天豪掩上門皺了眉。
姑娘沈書玉是個細心的人,一眼就看出他的神色不對了上前一步道:「怎麼,有什麼不對么?」
傅天豪沉默了一下道:「『沙河』鎮離『北京』已經不遠了,姑娘能不能一個人往京里去。」
沈書玉怔了一怔,訝然說道:「怎麼了,傅大俠……?」
傅天豪吸了一口氣,道:「剛才在門口差點撞了我一下那個人,不是尋常人。」
沈書玉道:「不是尋常人么,他是……?」
傅天豪道:「練家子,一個會武的。」
沈書玉一雙美目睜得老大,道:「一個會武的,您沒看錯么,一個會武的人怎會讓一個客棧夥計撞得東倒西歪的,我聽說練武的人腳下都很穩……」
傅天豪微一點頭道:「毛病就出在這兒,一個練武的人絕不可能讓不會武的客棧夥計撞得東倒西歪的,可是他這個會武的卻讓那個不會武的客棧夥計撞得東倒西歪的,而且,照情形看來,他好像是專門守在這兒等我的。」
沈書玉道:「這就不對了,他怎麼會知道咱們必在『沙河』歇腳,又怎麼知道咱們必定住進這家客棧來了哩?」
傅天豪道:「這個……想必這一帶他們都布上了眼線。」
貼近門縫往外看去,轉過臉來道:「沒錯了,姑娘,有人進客棧了咱們已經被他們監視上了。」
沈書玉忙走過去貼近門縫往外看去,只見院東一棵大樹蔭影下站著個人,夜已本來黑,加之那人站在大樹陰影下,所以那人長得什麼樣,穿的是什麼衣裳,她看不真切。
她的心往下一沉,道:「傅大俠,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
傅天豪搖頭說道:「不知道,『張家口』那些人的勢力伸展不到這兒來,即使他們追趕咱們,不會這麼快,至於這一帶,我想不出這一帶有何仇家,跟誰過不去會有什麼人跟我作對。」
沈書玉道:「會不會是官家……」
傅天豪呆了一呆,道:「這一帶歸直隸總督衙門管,譚北斗在關外受了挫折,飛鴿傳信派人在這截你我,倒是有可能的,只是譚北斗這個人一向自負得很,他似乎不會用這種手法對付我。」
沈書玉道:「您是說那個人想撞您……」
傅天豪點了點頭道:「我不知道那個人想撞我究竟為了什麼,但可想而知他撞我是不懷好意……」
沈書玉道:「那麼您讓我一個人往京里去……」
傅天豪道:「假如這些人是只為我一個人,他們既然找上了我,一場艱苦的搏鬥是在所難免,假如這些人也為姑娘你,『沙河鎮』離『北京』已近在咫尺,他們勢必會盡一切可能截下姑娘,那,一場搏鬥也夠艱苦慘烈的,到那時候兼顧姑娘,將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不如我留在這兒跟他們周旋,吸引他們的注意,姑娘-個人悄悄離開『沙河』往京里去,這樣……」
沈書玉沒聽完話便道:「不,您為我餐風露宿,千里奔波,我不能在這危難的時候一個人……」
傅天豪道:「姑娘,輕聲點兒。」
沈書玉立即住口不言。
傅天豪沉默了一下道:「姑娘的好意我清楚,只是姑娘肩負艱鉅,還要營救令尊.尤其姑娘身攜著引人覬覦的稀世珍寶,這是唯一可以營救令尊的東西。東西丟了姑娘是白跑一趟,姑娘要是進不了京也救不了令尊,這件事關係重大,豈可因一時之小不忍亂了大謀,我是個江湖人,江湖生涯,刀口舐血,廝殺拚斗這是常事,說得那個一點也等於是家常便飯,我碰過了不少的廝殺拚斗,受過不少傷,流過不少血,早就習慣了,姑娘不同,姑娘見不得這種場面,而且出不得一點差錯,尤其姑娘留在這兒對你我兩個人都是有大害而無一益,姑娘是個明大禮,知利害的奇女子,還請……」
沈書玉道:「傅大俠,您說的句句是理,只是恐怕現在已經遲了。」
傅天豪道:「不,只要姑娘肯聽我的,現在為時不晚,要走還來得及。」
沈書玉沒說活,嬌靨上的顏色剎那數變,老半天,突然抬眼凝注,美目中電射異樣光彩,道:「好吧,我聽您的,您讓我怎麼做?」
傅天豪道:「不忙,等店裡的夥計送過茶水之後再說。」
說話間步履響動,門口響起了兩聲剝落:「客官,小的送茶水來了。」
傅天豪走過去開了門。
夥計端著茶提著水進來了,倒上兩杯茶,打好洗臉水,然後道:「二位還要點什麼?」
傅天豪道:「不要什麼了,謝謝,需要什麼的時候,我會叫你。」
夥計應了一聲道:「小的就在前頭櫃檯上,您有事兒只管招呼,小的馬上就到。」
哈個腰,要走。
傅天豪忽然說道:「對了,明天我預備換換牲口上路,附近可有可靠的騾馬行么?」
夥計道:「有,有,就在小號前頭這條街往東走,拐個彎兒就有一家,誠實可靠,價錢公道,小號的客人都是雇他們的騾馬,明兒個小的去跑一趟,保險價錢還要便宜。」
傅天豪道:「那就麻煩你了,我先謝了。」
夥計走了,傅天豪關門時候,看見樹蔭下那個人還在那兒,掩上門,背著身道:「姑娘請拆散頭髮梳條辮子,炕上行囊里有我一件換洗衣裳,換上它。」
沈書玉呆了一呆道:「傅大俠……」
傅天豪道;「要快,姑娘早一步離開『沙河鎮』,對你我都好。」
沈書玉沒奈何,只有聽了,儘管傅天豪背著身,但他畢竟是個大男人,儘管傅天豪是不欺暗室的君子,可是害羞是女兒家的天性,何況是要當著-個大男人換衣裳。
沈書玉只覺得臉上燙燙的,她忍羞抬手就要去拆散頭髮傅天豪聽見一陣輕捷步履聲傳了過來。
他忙道:「慢著,姑娘,有人來了。」
沈書玉忙垂下手坐在了炕沿兒上。
傅天豪也立即往後退了兩步。
步履聲由遠而近,及門而止,停頓工下,接著門上就響起了兩聲輕微的剝落聲。
傅天豪揚聲問道:「哪位,小二哥么?」
只聽門外響起個陌生的低沉話聲。
「直隸道上的江湖朋友求見。」
傅天豪馬上想起了站在大樹下老半天的那人,橫跨一步擋住了沈書玉,道:「門沒上閂,請進。」
兩扇門被推開了,二個身穿黑綢褲褂的瘦高中年漢子當門而立。
傅天豪藉著燈光打量他,年紀在四十上下,很瘦,腮幫子都凹了下去,鼻樑高高的,兩眼深陷,而神色有點陰沉。
傅天豪不知道他是不是站在大樹蔭影下那人,不過這時候再看,那棵大樹蔭下已沒人了。
中年瘦漢子步跨了進來,沖傅天豪一抱拳,道:「可是『大漠龍』傅爺當面。」
傅天豪抱拳答了一禮道:「不敢,正是傅天豪。」
中年瘦漢子又一抱拳道:「傅爺威震大漠,俠名遠播,普天之下道兒上的朋友無不景仰,兄弟我能今兒個瞻仰傅爺的風采,好生榮幸,足慰平生了。」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好說,以往承蒙道兒上朋友們的抬愛,今後還望道兒上的朋友多照顧了,傅天豪請教。」
「不敢。」瘦漢子道:「兄弟姓郝,匪號『瘦喪門』,托直隸地面瓢把子之庇,在直隸地面上混了口飯吃……」
傅天豪道:「原是燕趙豪雄,直隸地面上的朋友,失敬,郝兄屈駕,有什麼見教?」
姓郝的瘦漢子道:「傅爺這麼說,兄弟我越發地不敢當了,聽說傅爺俠駕蒞臨直隸,我們瓢把子是引為無上光彩,特命兄弟持帖求見,請傅爺吃個便飯,敬請傅爺賞光。」
從右邊兜兒里摸出一張燙金大紅帖,上前一步,雙手遞出。
傅天豪道:「貴掌舵真是,太客氣了,太抬舉了,傅天豪來到直隸,理應先往拜望貴掌舵,可是傅天豪行色匆匆,身有要事,只有改期再來陪罪,如今貴掌舵既然差郝兄前來下帖寵邀,說什麼也要拜望貴掌舵……」
伸手接過那張帖子,道:「請歸告貴掌舵,傅天豪準時赴約。」
姓郝的瘦漢子道:「多謝傅爺賞光,請傅爺先看看帖子。」
傅天豪當即打開了那張帖子,一看之後為之一怔,抬眼說道:「就是今天晚上?」
姓郝的瘦漢子倏然-笑,道:「我們瓢把子知道傅爺行色匆忙,不能在沙河多事停留,不敢耽誤了傅爺的行期,所以把這酒席訂在今天晚上……」
傅天豪雙眉微揚,道:「今夜三更,那還早,郝兄先請回,我一定到就是,」
姓郝的瘦漢子道:「傅爺真給面子,直隸地面上上下下俱感榮幸,傅爺您可知道『三官廟』怎麼走法。」
傅天豪道:「正要請教。」
姓郝的瘦漢子道:「這樣吧,到時候兄弟派車來接……」
傅天豪道:「貴掌舵這麼抬舉,已屬隆情盛誼,怎敢再勞郝兄派車來接,心領了,請告訴我『三官廟』的走法,我會找得到的。」
姓郝的瘦漢子道:「那……兄弟恭敬不如從命了,三官廟就在『沙河鎮』西半里許處,只要出『沙河鎮』往西走百步就能看見了。」
傅天豪道:「多謝郝兄,我準時赴約。」
姓郝的瘦漢子一抱拳,道:「那麼兄弟告辭了……」
往傅天豪身後看了一眼,倏然笑道:「我們瓢把子失禮,兄弟在這兒代我們瓢把子恭請賢伉儷一塊兒光臨。」轉身出門而去。
傅天聚為之一怔,有心想解釋,但轉念一想覺得沒這個必要,讓他們誤會了最好,而且姓郝的瘦漢子走得相當快,也沒容他解釋。
掩上門,轉過身,姑娘沈書玉臉上有一層薄薄的紅暈,輕輕說道:「照這麼看。他們不是『張家口』那些人一夥兒。」
的確,要是的話,不該有這種讓人受窘的誤會。
傅天豪吁了一口氣,道:「我想不出直隸地面上的這些人為什麼找我,又怎會知道我是傅天豪,知道我已經到了『沙河鎮』。」
沈書玉道:「他們不是要請您赴宴吃飯么。」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會無好會,宴無好宴,那有三更半夜在一座廟裡設宴請客的。」
沈書玉道:「照這麼看,他們既然是沒安好心,沒懷好意,怎又不怕您知道?」
傅天豪道:「這就叫明人不做暗事,直隸是個大地方,大地方的人自然也不能過於小家小氣。」
沈書玉道:「傅大俠,他們究竟為什麼……」
傅天豪道:「去了就知道了,姑娘請快改扮吧。」當即轉過身去。
他背向里,面向外,腦海里一直在琢磨著眼前這些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沈書玉在背後說道:「我換好了,您看行么?」
傅天豪當即轉過了身,目光所及,他不由一怔。
衣裳是大了些,不過並不太大,袖子可以卷上點兒,下擺正好遮住腳下那雙繡花鞋。
頭髮梳的好,一條烏溜溜的大髮辮拖在身後,著女裝的時候,是人間絕色,標標致致的美姑娘,她一旦改著男裝,居然是個風度翩翩,貌賽潘安的美少年。
多少還帶點彆扭,不過好在夜晚看不怎麼真切。
定了定神之後,傅天豪笑道:「姑娘一路之上最好多留神那些多情的紅粉女兒家。」
沈書玉沒有笑,不但沒笑,一雙美目中反而泛起了淚光,她身軀一矮,突然跪了下去:
「傅大俠,您的大恩大德,沈書玉永遠不會忘記,容來生結草銜環………」
傅天豪一怔,連忙轉向一旁,道:「姑娘是幹什麼,快快請起。」
沈書玉一跪而起,含淚說道:「您千萬小心,千萬保重。」
傅天豪心裡也為之一陣黯然,道:「謝謝姑娘,姑娘也請保重,路上能不耽擱最好別耽擱,他們注意力都在這兒,應該不會出什麼差錯,如果來得及,我會去追姑娘的,要是來不及,我也會到京里看姑娘的,請姑娘告訴我,姑娘那位親戚住在……」
沈書玉道:「『正陽門』前,臨街有家『泰安堂』藥鋪,主人姓霍,您到那兒去就能找到我。」傅天豪微一點頭道:「我記下了,姑娘走吧,到東口那家騾馬行雇匹驢,或者買匹馬……」
沈書玉頭一低道:「我走了。」邁步就要往外走。
傅天豪伸手一攔,道:「慢著,姑娘,請從後窗出去,外頭恐怕還有人。」
沈書玉沒說話,轉身往後窗行去。
傅天豪跟了上去,開了窗戶伸手扶住了沈書玉的粉臂,道:「我扶姑娘一把。」
在傅天豪的扶持下,沈書玉輕易地爬上了窗戶。
傅天豪跟著又是一句:「姑娘保重。」
沈書玉霍地轉過臉來,一雙美目中噙滿了晶瑩珠淚,顫聲叫道:「傅,傅大哥……」
傅天豪心中一慘,強笑道:「姑娘保重,這只是小別。」
沈書玉頭一低,轉過身去跳下了窗戶,低著頭挨著牆走了。
傅天豪吁了一口氣,關上了窗戶,轉身走到門邊,他從門縫裡往外看,沈書玉已到了院子里,正往外走。
院子里靜悄悄的沒一個人影兒。
很快地,沈書玉出了院子,身影消失在通往前頭那條小路的夜色里。
傅天豪看著她順利出了院子,卻覺得心裡亂得慌,而且開始擔心,他不知道沈書玉以後會怎麼樣,不知道沈書玉是不是能順利離開「沙河鎮」,是不是能平安抵京。
他想送沈書玉出去,可是他明知道不能。
要是眼下這些人也留意沈書玉,趁他出去這工夫來劫擄沈書玉,他這苦心就白費了,悶悶地走回來,默默地坐在炕沿兒上,一眼瞥見沈書玉脫在炕上的衣裳。
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拿過來疊好,一股淡淡的幽香,傅天豪心裡增添了一分悵然。
把沈書玉的衣裳塞進了行囊里,跟他那把劍放在了一起,然後順手拿起了那張帖子。
他又陷入了沉思。
屋裡好靜,靜得能聽見燈油輕響。
以前,他一個人慣了,不覺得什麼,現在,他卻覺得一個人好彆扭。
也難怪,人心是肉做的,更何況傅天豪是這麼個性情中人。
沉思中,眼前浮現兩個人影,一個是紅娘子,一個是沈書玉,他跟這兩位都有一段不平凡的緣份,這兩位也都有一份令人難忘的情意,他自問忘不了,一輩子也忘不了。
傅天豪是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可是奇男子也是人呀。
口口口
夜在寂靜中溜過,遠近的梆柝聲敲出了二更。
傅天豪站起來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來剛要喝,突然,他聽見一種怪異的聲音。
那怪異的聲音是從北上房那靠西的一間傳來的。
傅天豪憑他敏銳的聽覺,馬上就辨出了方向。
那聲音,伊伊唔唔的,很輕微,像是有人想叫,卻又被什麼捂著了嘴,叫不出聲來。
傅天豪凝神靜聽,不自覺地放下了手中茶杯。
就在這時候,北上房那靠西的一間里,有個男人的聲音「哎喲」了一聲。
接著有個女人的聲音喊了一聲「救」,只這麼一聲「救」,接著就沒聲了。
傅天豪馬上就意會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他雙眉一揚,拉開門竄了出去,直落在北上房靠西那間屋門前,屋裡沒點燈,漆黑漆黑的。
現在他聽見有人在喘,是個男人濃重的喘息,別的他什麼也聽不見。
他知道,不能耽擱,不能有一點兒耽擱。
他抬腿一腳踢了出去,兩扇門砰然而開,屋裡漆黑,在這種情形下是不能馬上就撲進去的。
可是傅天豪心急救人,也憑著藝高人膽大,他跟著已一步跨了進去。
黑暗中響起了一聲驚喝,傅天豪倏覺一股破風之聲迎面襲到,他知道那是暗器,可是不知道是什麼暗器,頭一低,那股破風之聲擦著頭頂打過,砰地一聲打在了門框上。
緊接著:「不長眼的東西,你敢壞老子的好事。」
一聲粗暴沉喝之後,已有一片金刃破風之聲襲到。
這不是暗器,是兵刃。
傅天豪五指曲收,閃電一般拂了出去。
一聲悶哼,緊接著是「當」地-聲,後窗突然破裂了,一條人影從後窗射了出去。
傅天豪閃身就要追。
就在這時候,左前方傳來了一陣低低的哭泣聲。
這則使得傅天豪硬生生收住撲勢,他轉眼過去,竭盡目力仔細看。
屋角躺著個黑影,不,不該說黑影,應該說是白影。
他馬上就看出是個長發披散,體態美好的女人,她,一顆烏雲螓首趴俯在地,身上未著寸縷,赤裸。
他連忙轉臉一旁,上兩步拿起炕上一件衣裳扔了過去,正好扔在那女人的身上。
那女人很快地拉拉衣裳蓋住了身子,抬起了頭,顫聲說道:「你,你是誰?」
傅天豪道:「我也是住店的,你還好么?」
那女人道:「謝謝您,我……我還好……」
傅天豪吁了一口氣,道:「姑娘請穿好衣裳,我要點燈了。」
他轉身過去掩上了門,背對著裡頭。
只聽那女人道:「我,我沒辦法穿衣裳,我人不能動。」
傅天豪一怔道:「姑娘讓人制了穴道了么?」
那女人道:「我不知道,我只覺得混身發軟乏力,一動也不能動。」
傅天豪沒奈何,轉身走了過去,到了近處看得更清楚了,衣裳難掩全身,那女人一頭披散長發擋住了臉,看不見她的面貌,但她一身肌膚白晰細嫩,凝脂一般,胸高腰細,兩條腿修長渾圓,想見得她必是個美人胚子。
傅天豪把目光挪開了,飛快一指點了下去,轉過身道:「姑娘現在把衣裳穿上了。」
只聽那女人道:「我,我還是不能……我大半是中了他的迷藥了,麻煩您把我抱到炕上去好不。」
傅天豪聽得眉皺一皺,可是他又不能讓一個姑娘家光著身子躺在既硬又涼的地上。
他剛才一指點下,要是她被人制了穴道,那一指點下穴道也應該解開了,可是她仍不能動,看來九成九是中了人家的迷藥了。
傅天豪只有咬牙橫了心,轉身伸雙臂抱起了她,估心無雜念,而且此時此地在這種情形之下,不該有雜念。
那女人的兩隻手臂很自然地按住了傅天豪的脖子,她的兩條手臂像兩條蛇,是那麼滑滑那麼軟。
就在這時候,傅天豪突然覺得脖子像被什麼扎了一下,忽地一疼。
就在這時候,那女人的話聲在他耳邊響起,輕聲軟語,吐氣如蘭:「噢!對不起,我頭上的簪兒扎了您了。」
原來是她頭上的簪兒不小心扎了他一下。
傅天豪能說什麼,只有說了聲:「不要緊。」
事實上也的確不要緊,刀槍都不怕,簪兒扎一下有什麼要緊,再說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傅天豪輕輕把她放在了炕上,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道:「姑娘歇息一會兒吧,看情形迷藥的藥力很快就會過去的。」
他轉身要走。
但聽她在炕上叫道:「噯,噯,你不能走啊!」
傅天豪停步轉身,她在炕上接著說道:「我是個弱女子,別說現在連葯的藥力還沒過去,就是已經過去了,萬一他再來……」
傅天豪道:「姑娘,他沒有那個膽子的。」
她道:「可是我害怕啊,你想,我現在混身乏力,連衣裳都不能穿,你走了,萬一再有什麼事,叫我怎麼辦啊?」
傅天豪一想也對,一個姑娘家剛受過生平最大的驚嚇,如今赤裸裸地躺在炕上,萬一再發生點什麼事,可叫她怎麼辦?
他這裡沉吟未語,那女人接著又道:「你乾脆好人微到底,在這兒陪我一會見不好么?」
傅天豪沉默了一下道:「姑娘,即使我坐下來陪你,我在這兒也待不了多久,我還有事兒。」
那女人道:「你是要……」
傅天豪道:「三更時分我有個約會,如今二更已經過了。」
那女人道:「那,那可怎麼辦哪……」
頭忽然一低,道:「這樣好么?你等我穿上衣裳后再走,這樣萬一再發生什麼事兒,你是做了好事,耽誤你的朋友也不會怪你的,是么?」
傅天豪心裡盤算了一下,看眼前的情形,那迷藥的藥力差不多已經快過去了,現在二更剛過,應該不會誤了往三官廟赴約。
當即他一點頭,道:「好吧,我在這兒陪姑娘一會見。」
她猛然抬頭:「謝謝你,麻煩你點上燈好么?」
傅天豪走過去點著了桌上的燈。
當他回過身來的時候,她已經把那一頭披散遮臉的長發理向耳後,那張臉再也沒一絲兒遮蓋地露在燈光下。
那張臉,看得傅天豪一怔。
傅天豪不是好色之徒,可是他能辨別美醜妍娉。
這張臉不是兩字姣好所能形容的。
她充其量不超過廿,論年紀,正是花朵綻放的好時候,彎彎的兩道眉,過於水靈而眼角微微上翹的一雙鳳目,粉雕玉琢的小瑤鼻,鮮紅一抹的香檀口,臉蛋兒白裡透紅,吹彈欲破她,極力地拉著被子蓋著身子,可是露在被外的那雙手,白晰修長,根根似玉。
這麼一個人兒,難怪會讓人心動,引入垂涎。
炕的邊兒,放著她的褻衣,還有一個腥紅的兜肚,此情此景,要換個時地,應該是綺麗的,最香艷,最動人,最銷魂不過的。
傅天豪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當然她也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傅天豪,她微微一怔,一雙水靈靈的鳳眼中閃過一種異樣的光芒,旋即她臉一紅低下了頭:「謝謝你救了我,保全了我的清白,我還沒請教……」
話聲很低,也很柔,柔得像根絲,低得似乎只有她自己才聽得見。
傅天豪聽見了,一震而驚,定了定神道:「我也是無意中碰上的,都是出門在外,我是不能見危不救,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她低著頭道:「我姓杜……」
傅天豪道:「杜姑娘。」
她道:「你呢,你姓什麼?能告訴我么?」
傅天豪遲疑了一下,道:「我姓傅。」
她道:「我記住了,你這份恩德,今生要沒機會報答,我會等來生……」
傅天豪道:「我剛才說過,我也是無意中碰上的,都在逆旅,我不能見危不救,姑娘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沉默了一下道:「你為什麼不坐。」
傅天豪道:「謝謝姑娘。」
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去。
她抬頭看了傅天豪一眼,模樣兒不勝嬌羞:「你……一個人兒么?」
傅天豪道:「是的,姑娘也是一個人?」
她微微點了點頭,道:「我要不是一個人,也不會招來這一場……真嚇死我了,要是失了身,遭了辱,就只有弔死在這家客棧里了。」
傅天豪道:「姑娘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為什麼單身一個人沒個人做伴兒?」
她低下了頭,道:「我從『延慶』來,要到京里去,我沒家沒爹娘,爹娘三年前先後過世,家裡沒法待,我只有到京里投靠一家親戚去,你呢?」
傅天豪道:「我也要到京里去。」
她猛然抬起了頭,嬌靨上滿是驚喜神色,道:「那,太好了,總算有個伴兒了,讓我跟你一塊兒走,好么?」
傅天豪遲疑了一下道:「我在『沙河鎮』還有點事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
杜姑娘道:「那不要緊,我等你,你什麼時候走,我什麼時候走,有你這麼個伴兒,一路上再不會擔驚害怕了。」
傅天豪想想自己實在不能再有累贅,有心再推拒,轉念一想,這麼一個姑娘隻身在江湖上行走,確實需要有個伴兒,眼見她一雙美目凝望著她,滿是企求渴望神色,他也不忍再推拒,微一點頭道:「好吧,姑娘先請在客棧里住著,我要走的時候一定會招呼姑娘。」
她猛一陣驚喜,道:「謝謝你,真的啊!到時候你可別忘了我,或者是丟下我偷偷地走了。」
傅天豪道:「姑娘放心,不會的,我既然答應了,絕無食言背信之理……」
頓了頓,道:「姑娘現在覺得好點兒了么?」
她的身子在被子里試著動了動,赧然一笑道:「現在可以動了,你請回吧,讓你在這兒陪我這麼久,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會不會耽誤你的約會。」
傅天豪站了起來,道:「姑娘別客氣,我現在去應該還來得及,時候不早,姑娘歇著吧。」轉身往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