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兩個人身形在空際疾速的轉換著,以劍對掌,雙方居然不能立刻分出高下,燕雲飛額際上已滲出了汗珠,他出道以來,這是最艱辛的一次搏鬥,敵人並不如他想像中那麼容易對付,渾厚的掌力逼得他無法接近對方,而獨角獸愈戰愈寒心,他那擅長的掌刃居然發揮不出力量。
缺角龍仰天一聲厲笑道:「真想不到呀,江湖上什麼時候出了個這樣的熊人物,兄弟,天雄已死,咱們二個老不死的居然眼睜睜看他被人家殺了,這可是天大的丟人之事,傳出江湖,道上朋友不笑掉大牙才怪……」
獨角獸大聲道:「那就快動手,把這裡的人全殺光了,就沒有人知道咱們這種丟人現眼的事了……」
風大娘驚叫起來,道:「你們要滅口……」
要知這兩個絕世魔頭向來自視甚高,自視身份特殊,為黑道中的翅楚,他們可不願意讓江湖上知道他們的師侄當著他們的面被人活活殺死,為了保有那個秘密,唯有將這裡的人全都殺了,日後就無法傳出去了。
缺角龍陰冷的道:「怎麼,你還想老夫手下留情……」
風大娘自從發現白天雄用卑鄙手段奪了鐵扇夫人宮主之位后,心裡對白天雄的為人就有著一份不屑,白天雄死在燕雲飛手裡,她反而覺得死的並不可惜,但,風大娘已中了白天雄的蜂尾毒針,全身呈現紫黑之色,她知道自己離死不遠,此刻縱然有解藥,也無法挽回她的生命,風大娘也是個厲害角色,在這種離死不遠的情況下,突然有股莫名的勇氣和力量,吼道:「這兩個老東西好毒,想活命的就動手呀……」
此刻,那滿身的蜂尾針毒已使這個女人頭臉黑腫起來,雖然她那口氣尚未咽下,但離死卻也不遠,風大娘就是風大娘,她不知來自何處的一股子勇氣,居然垂死情形下猶能站立起來,向這兩個絕世高手撲去。
她的手幾乎已能夠及缺角龍的肩頭,缺角龍一個大旋身,衣袂飄飛中,一隻手已拍在風大娘的頂門上,只聽啪地一聲響,她那顆不算難看的一張臉已扭曲在一塊,腦汁和鮮血如滾開的豆汁般噴洒著——缺角龍一掌將這個女人擊斃了。
風大娘如一塊風乾了的肉乾般往外摔了出去。
寒玉怒吼道:「好毒——」
缺角龍拍碎了風大娘的天靈蓋,身形一絲也沒有停歇,雙手如盤旋在空際的兀鷹銳爪,快速的向燕雲飛的背後抓去,真是快的令人不及目視——但,寒玉的身子已迅快的運動撲來,他是個知道厲害的人,明知道自己傷勢不輕,在這種情形下,若不及時出手,燕雲飛遭遇的壓力將會更大,如果連燕雲飛也遭了毒手,今天真會如獨角獸所說,全部的人都要死在此處。
寒玉也知道自己幫不了多大的忙,可是他必須儘力,唯有拚命才能挽回目前的頹勢——在滿場翻飛的掌影中,燕雲飛猛地一聲大吼,道:「寒玉,退……」
只見這個勇猛沉著的年輕高手,這一剎那,已將那柄名垂江湖的射日劍筆直的運了起來,隨著那聲大吼,全身衣袍彷彿被氣吹起來一樣,隆隆鼓起,他全身散發著一股令人寒懼的殺氣,即使站在遠處都能感覺出來……
射日劍的刃光更冷更寒……
一連顫跳了七八次,刃沿間散發著一縷嗡鳴,缺角龍畢竟是個識貨的人,他神情略變,吼道:「兄弟,快閃……」
燕雲飛哪能讓他有閃移的機會,那縷縷劍芒已如空中閃顫的疾電似的,在獨角獸的身上劃過三次,真不可思議,獨角獸已如著了道般的吼著……
「媽呀,這是劍罡……」
他如亡魂附體般,疾速的退著,可是身上卻在濺灑著血滴,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何以會流血,當他人已退了丈外之時,他這才感覺一股劇痛傳來,胸口大開,三條血槽都在淌著血水,只因對方的劍太快太利了,中劍當時尚無感覺,退出場外,劇痛已陣陣傳來……
缺角龍慘白的叫道:「兄弟,你挨劍了……」
獨角獸經不起這個事實的打擊,人已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朝胸前低頭,一看,嘿,肋骨已斷了四根,血肉已交織成一片殷紅——獨角獸大叫道:「哇,我死定了……」
任誰挨了五劍也死定了,缺角龍立刻知道事情的嚴重了,他扔了一瓶外傷的葯給獨角獸,道:「快止住血……」
然後,他凝重的盯住了燕雲飛,凝重的道:「小子,那個人在哪裡……」
喘了口氣,燕雲飛冷笑道:「你指誰?」
缺角龍恨聲道:「那個傳你劍法的人……」
燕雲飛喘聲道:「你不配……」
缺角龍嘿嘿地道:「姓燕的,聰明點,老夫也是個玩劍的,劍罡固然是天底下最霸道的劍法,它也有它的缺點,此種劍技只適合短時間的搏殺,要一招宰了對方,否則,劍罡就要發揮不出來……
燕雲飛面上露出一股冷笑,道:「你很了解它……」
缺角龍面上起了一陣抽搐,嘿嘿地道:「我何止了解,我還知道你已沒有餘力再第二次使出劍罡了,這玩意最耗真力,此刻只要是個玩劍的人,都能殺了你,因為你必須要先經過調息才有餘力再斗……」
燕雲飛聞言神情一變,這老傢伙對劍道的了解太深了,他不但認識劍,更了解各種劍技的神髓,僅這份見解已夠人震驚,何況他還是個劍道高手。
他眉頭一皺,道:「你不會乘人之危吧?」
哪知缺角龍仰天大笑道:「那要看我的對手如何了,如果我的對手是個武功很高強的高手,不是我能應付的了的人,對不起,我會毫不客氣的要毀了他,因為我不能留一個武功高過我太多的人在世上,如你就是一個例子……」
他瞄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獨角獸一眼,面上頓時湧起一股恨意瞪了燕雲飛一眼,又道:「何況你又殺我兄弟……」
燕雲飛不屑的道:「你真無恥,堂堂成名道上數十年的人也干這種斬盡殺絕的事,如果道上全是你這種末流角色,江湖——」
缺角龍嘿嘿地道:「別他媽的唱高調,強者為王,敗者為寇,現在我只要一根指頭都能捏死你,如果我是你,乖乖的在那裡閉嘴,否則你會死的更快……」
燕雲飛的劍朝上一抖,吼道:「來吧,試試看我有沒有能力再斗……」
但他心裡可明白的很,劍罡不發則已,發時必會耗掉全身真力,他的劍雖然猶能舉在空中,真要動起來,燕雲飛知道自己準會遭缺角龍的毒手。
缺角龍大聲道:「唬人呀,小兄弟,你也太小看我了。」
燕雲飛忽然一嘆,道:「動手吧,我不會在乎你……」
缺角龍的右掌一揚,道:「殺你太簡單了,我的手掌一抬,你准沒命。」
燕雲飛哼地一聲道:「我不會平白受死,你也討不了好去……」
缺角龍呸地一聲道:「鴨子嘴,我倒要看了你的嘴能硬到什麼時候……」
龐大的手掌倏地斜斜拍去,一蓬巨力如山撞去。
燕雲飛的劍也遞出去了,式子卻大緩了……
驀地里——一道人影撲向缺角龍的掌影處——砰然聲中——寒玉的身子已連著滾出七八尺,他已硬挨了缺角龍那凶烈的一掌,哇地一聲,血水已自這個鐵錢掙的漢子嘴裡噴了出來——缺角龍一呆,怒道:「你難道不怕死……」
哪知寒玉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嘴裡猶在淌血,道:「為我燕兄弟死是我的光榮……」
這個血性漢子的話,彷彿給了缺角龍很大的震憾,他似乎沒有想到世上真有這種不顧生死,願為朋友賣命的人,寒玉的行徑令缺角龍激蕩不已,他大怒道:「好,我先成全你。」
他有點不相信寒玉真是個悍不畏死的漢子,移身撲向寒玉身邊,一腳踏在寒玉的身上,嘿嘿地又道:「我腳只要一踏下去,你連吭聲的機會都沒有……」
寒王雙目一垂,道:「踏吧,寒玉不會皺個眉頭……」
缺角龍嘿嘿地道:「硬充漢子,呸……」
他還要說什麼,眼梢子已瞄見燕雲飛撲了過來,只見燕雲飛雙手抱住劍柄,劍尖已指著他的背後,燕雲飛冷冷地道:「離開他,不然咱們大夥一塊死……」
缺角龍不屑的道:「出手呀,我倒要看看你能如何運劍……」
突然燕雲飛長長吸口氣,道:「你會後悔的……」
搖搖頭,缺角龍冷冷地道:「我不會後悔,在一個時辰內你決不敢運劍,否則你會精力潰敗而死,現在的你還不如一個孩童。」
燕雲飛仰天笑道:「劍道上,你是了解很多,不過你不了解射日劍法,它有一招你永遠都不會想到,那……」
缺角龍不屑的道:「哪一招,沒有內力的劍再厲害……」
此人是個蓋世狂人,他已了解燕雲飛此刻連舉劍之力都沒有,根本沒將他放在眼裡,說這話時眼梢子狂妄的望著屋頂,那神情令人憤憤——燕雲飛淡淡地道:「這一招……」
話聲甫落,手裡的射日劍如穿雲怒穹射出的疾箭般射了出去,這一著大出缺角龍的意料,做夢也沒有想到燕雲飛的射日劍會那麼快的扔了過來。
缺角龍嚇的疾忙飄身移退,但,他只顧問避那柄射日劍,卻忘了腳底下的寒玉,寒玉雖然連番受傷,功力猶存,缺角龍的身勢甫起,他已一拳搗在缺角龍的丹田上,拳頭不但快,更重的如一塊巨石——慘然聲中——缺角龍已栽倒在地上,那是他生命里最脆弱的一部份,他痛的哇地一聲,人已縮在地上——寒玉大叫道:「打中他了……」
的確是打中他了,這一拳還真行,堂堂的缺角龍就在這大意的情形下栽在寒玉手裡,他的氣血一散,人已蒼白的像個即將死去的病夫……
顫了一顫,缺角龍道:「你…」
寒玉似乎早已忘了自己嚴重的內傷,居然自地上一躍而起,指著缺角龍的鼻子,不屑的道:「怎麼樣?你還有能力再打么?」
狂笑一聲,缺角龍道:「我兄弟栽了,栽的可笑極了,寒玉,你這一著偷襲的真好,居然把我的氣打散了……」
氣散了,功毀了,他再也不能做個玩家了。
丹田是力的源頭,源頭毀了,這個人便整個毀了,缺角龍做夢也沒想到會敗的這麼意外,眼看自己已穩佔上風的情形下,卻讓寒玉給破壞了,他蒼白的臉上掛著一絲苦笑,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而獨角獸身上之劍,劍劍見骨,血流未止,顯然兄弟倆這半生江湖都寸諸東流,浩浩江湖,蕩蕩武林,已沒有他們再混下去的餘地了。
燕雲飛冷冷地道:「朋友,你輸的不服氣……」
缺角龍恨聲道:「我會服么,寒玉那小子是偷襲老夫……」
燕雲飛哼地一聲道:「你若不受傷,自認一定能取得勝利了?」
點點頭,缺角龍嘿嘿地道:「不錯。」
燕雲飛大笑道:「看看吧,你會死心的……」
隨著他的話聲,燕雲飛的人突然射向半空,一蓬劍光在大廳里如穿梭的銀光,蓬蓬劍雨有若銀絲樣的射向各處,那正是劍道中最難的劍罡。
劍影一落,燕雲飛已穩穩的仁立在原處。
一震,缺角龍顫聲道:「劍罡——」
點點頭,燕雲飛笑道:「不錯,你能應付么?」
缺角龍顫抖了一下,道:「這怎麼可能?你功力不會恢復的那麼快,劍罡發時威力強大,但耗損真力無限,我不相信你……」
不屑的一笑,燕雲飛冷冷地道:「這就是射日劍法與眾不同的地方,它能運轉不息,周而復始,剛才如果你貿然動手,你只怕不會再有開口的機會了……」
面若死灰般的一陣扭曲,缺角龍苦笑道:「我還是幸運……」
嗯,燕雲飛冷冷地道:「你是太幸運了……」
他再也不看這個老江湖一眼,以劍拄地,向寒玉行去,兩個人俱表現著一股凌然而不可侵犯的倔傲,他扶著寒玉,兩個人緩緩行去,任耳邊風聲嘯起,頭都不回一下。
突然,缺角龍叫道:「姓燕的……」
燕雲飛頭都不回一下,冷冷地道:「還有事么?」
缺角龍厲聲道:「今日所賜,當會加倍回報……」
淡淡一笑,燕雲飛冷冷地道:「恁你們兄弟只怕沒有這個力量了,奉勸一句,白天雄已死,鐵扇宮瓦解,你們乖乖度個殘年吧……」
字字如浪,句句如錘般的敲進缺角龍的心坎里,他浩然的一聲長嘆,滿目蒼涼的望著血跡斑斑的廳間,具具屍體都代表著那股子仇恨,當他再抬頭時,燕雲飛和寒玉的身形早已消失在蒼茫之中,天太晚了……
》》》》》》》》》》》》》》》》》》》》》》》雲天黑地,一片黝黑,半空里劃過的疾電流閃,豆大的雨點敲擊在地面上,劈哩啪啦的直響,這場無名的大雨,彷彿如夜裡的厲鬼般,那麼猙獰恐怖,而雨勢急驟並沒有停歇的意思……
密雨,疾電,狂騎——這會是個什麼樣的情景,三道快騎在雨中頂著厲電狂雨向三家村疾奔,他們似乎沒想到半途會遇上這陣黑天糊地的大雨,雖然都披著笠衣,那水柱依然如水銀瀉地般的滲進他們的身上,他們已成了道地的落湯雞……
風在嘯,雨在吼,再加上驚掣的電光,一路上,這三個騎士似乎已沒有多餘的時間講話,俱低著頭匆匆而奔,快速的蹄聲令人有種凄愴的感覺……
半晌,項七抹了臉上的水漬,罵道:「真他媽的鬼天氣,好不容易要請當家的到我家坐坐,誰會想到會碰上這種鬼天氣,燕雲飛,我抱歉……」
燕雲飛迎著撲面的疾雨,豪情的笑道:「老項,那不是太見外了,這點雨又算得了什麼?你已多年沒回家了,咱們既然是路過府上,理應去拜訪老太太一番,否則,項老夫人會笑我姓燕的太不懂事了……」
項七聽見燕雲飛談起自己的親娘,心裡頓時熱血沸騰,一副福泰慈祥的臉靨立刻間進腦海里,他想到親娘的慈愛,那密驟的雨勢更是擋不住他的歸心,他大笑道:「我娘真好。她最疼我……」
老沙長嘆道:「有娘的孩子像個寶,沒娘的孩子如根草,項七,這一刻連我都感覺出母親的偉大了,假如我的娘還在,假如我娘不死,此刻,我……」
他忽有所感的囁嚅著說不出話來,一股酸楚襲上心坎,眼角里猶滲出了淚水,隨著雨水流失了……
項七大笑道:「老沙,別難過呀,待會兒我熱壺好酒,叫我娘燒兩道拿手菜給你解解悶,我知道老哥也夠苦了……」
三家村在黑蒙蒙中露出了陰影,一大片屋舍透出了影象,那形象太明顯了,項七心情激動,這裡是他生長的地方,那彎彎的小河,順暢的流水,還有清新脫耳的蛙鳴,在在使他勾起童年的回憶,心裡如團火樣,巴不得三步並作兩步,快快進入家門,看看他那久別的老娘……
眼前一條小河,湍湍流水已有點渾濁,村子里死寂的像座空城,連一點燈火都沒有,更令人懼然的是村裡的那些大黃狗,此刻彷彿變成啞子一樣,連聲吠叫也沒有——也許大興奮了,項七全然沒有留意這些跡象,燕雲飛的眉頭卻皺了起來,他雙目有如朗星似的在雨絲中搜尋全村,訝異的道:「項七,現在是什麼時分了?」
項七還沒開口,老沙道:「晚飯的時候了,當家的,你餓了吧。」
項七格格兩聲道:「別急,別急,回到家就有飯吃了…」
燕雲飛搖搖頭道:「項七,別興奮的太早,你有沒有感覺出這村子一片死氣,全村也有三十來戶人家,怎麼連一盞燈都沒有……」
項七一呆,道:「對呀,不……我們這裡都有早睡的習慣,今天下這麼大的雨,鄉下人嘛,早點睡了……」
可是,嘴裡雖然說的輕鬆,心裡也怪毛的,是呀,要睡也太早了,若真是睡了,也不會家家戶戶都睡呀,這種反常的現象,連項七都有點寒懼了。
村頭近了,攔在村頭的老榕樹依舊,枝椏茂盛,搖曳著層疊的葉子在雨中抖顫籟籟的響聲,飄散在大雨中,項七已加快了速度,揚聲大叫道:「娘,我回來了。」
朗朗的話聲直傳進村子里每個角落,雖然豪雨不歇,雷聲不減,話聲還是清楚的飄出去,蹄聲篤篤響個不絕,項七已看見家門口的竹籬巴了,那黃澄澄的竹籬,黑烏烏的兩扇門,已清楚的展現在眼前,他人已從馬上躍起,急促的射向門口——雙門依舊封閉,裡面並沒有如想像中的親切呼喚聲,項七闖進園子,伸手敲起門來……
咚咚咚——拍門聲似要壓過了風雷聲,但,依然是雙門緊閉——項七一呆道:「娘」
耳邊已傳來燕雲飛的話聲道:「血……」
不錯,若不是殷紅的鮮血尚有餘痕的灑在門邊上,在這樣的風雨里決不會發現,路上,黃泥濘路面上已被雨水沖刷乾淨,項七驚呼一聲,目梢子已瞥在牆邊的角落裡斜躺一個藍布衫的老漢——他慘聲道:「福伯——」
那是項家的老家丁,追隨項家一輩子的阿福伯,七十幾歲的老人家居然挨了致命的一刀,水已將他脖子上的刀疤沖刷乾淨了,血只是殘餘的在流著,誰會想到一個已經風燭殘年的老家丁,猶逃不過慘死的厄運——項七撲過去,看了一眼,猛然間想起了他的娘,福伯死了,他娘呢?如果娘能僥倖的倖存著,那是老天爺保佑,項家祖上有餘蔭,是祖宗保佑……
他那顆心已吊在口腔間,嘻地一個箭步,搶進門首,咚地踢開了那兩扇門,烏黑黑的屋子僅有一絲燈光,黑的好恐怖,項七看不見裡面情形如何,毛骨頓時驚然起來,喘著氣叫道:「娘——」
驀地里——屋子裡有人說道:「你回來了。」
這話聲好冷好酷,冷的令人能泛起抖顫,項七的手已冰冷,他僵立在門口,任水雨拂在臉上,問道:「誰?」
屋子裡一片死寂,彷彿沒有一個活人一樣。
燕雲飛冷笑道:「朋友,別裝完嚇人,兄弟可不玩這一套…」
手裡的火摺子登時點亮了,有一道亮光劃過屋子裡,屋子裡的景象就明朗多了,桌椅全倒在一邊,地上有五六具屍體推在那裡,項七的眼淚泊淚地如泉水般涌了出來,他已看見那個小妹頭朝下,身朝上,背上插著一柄匕首,斜斜的卧在地上,鮮血已快凝固了,他的兩個長兄全被人用劍穿死,釘在木壁間,來人連劍都不及拔出,便匆匆而走,這可以從對方留劍的情景上細細推敲……
還有他娘,頭歪在一邊,六十多歲年紀的人,就那麼撐開著破裂的肚子,瞪著一雙尚不瞑目的眼睛,望著院外,恍若看見了世上最厲怖的事情,張惶的連眼睛都不及眨上項七吼道:「娘……」
他撲過去了,燕雲飛和老沙雙雙跟進來了,雖然這副情景在在說明此地已沒有活人的可能,可是剛才,耳邊明明聽見有個話聲,使人不能不擔心,這裡也許尚藏著令人防不勝防的絕頂高手。
燕雲飛的目光如冷夜裡的寒星似的,在屋子裡僅僅一瞄,他已發現屋樑間有個人影,立刻喝道:「誰?」
項七暴吼道:「龜兒子,我宰了你。」
他身子弓射出去,手裡的劍也已出鞘,帶著一道寒光,霸烈的朝空中晃蕩的人影射去——「七哥,是我,順子……」
項七雖在憤怒的情景下急切間出手,但,他畢竟是位不同凡響的絕頂高手,出手間,已刻劃出他功力的渾厚,身子急墜,硬將那揮出的劍撤了回來。
順子,隔壁王大娘的寶貝兒子——王順子,他怎麼會被人活活的吊在自家屋子裡,王順子一眼驚怖的樣子,半吊在空中,晃呀晃的……
項七沉聲道:「順子,這是怎麼回事?」
順子大叫道:「我的七哥,我也不知道呀,哎呀,老哥,你先放我下來呀,我的手腳全麻了,不是你回來,我不給人一劍劈死,也會活活弔死……」
劍光在空中一劃,順子身子疾切的下墜,項七已一把拖住了他,王順子果然被吊了半天,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項七含著淚,道:「順子,快告訴我,這是誰幹的……」
搖搖頭,順子驚惶的道:「七哥,我也不認識呀,他們有七八人之多,說是沖著你來的,一進村子就放出風聲,要全村的人全睡覺,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通通不準出來,否則,一律格殺,七哥,你想想,咱們村子里都是老實人,誰見過這種陣仗,哪個不乖乖的熄了燈,睡不著也被嚇的睡著了……」
項七恨的跺腳,道:「我問的是誰出的手……」
順子哎呀大叫道:「我哪認識嘛,認識不早說了。」
他那一副老實像還真不像在說假話,但,燕雲飛和老沙卻覺得這裡問題真多,王順子又不是個孩子,他在這種情況下怎會跑來項家,來人為何不殺他,而將他吊在項家,依常理推斷,有許多不可思議之處,除非……
老沙冷冷地道:「順子,你怎麼會在項家——」
王順子彷彿一震,道:「我的爺,瞧瞧那邊,隔壁就是俺家,王頂兩家早就不分裡外了,項大媽常往我們家跑,我娘也常來項家,兩家人好像一家人……」
老沙眉頭一皺,道:「我是問你……」
順子連忙道:「我說,我說,這位大哥,事情是這樣的,今天是大雨天,天也黑的早,在急雨狂風中,有人闖進咱們村子了,撂下話后,這些人就往項七哥家裡跑,我——順子年輕輕,又好動,我娘雖然拉著我不準出去,我還是溜來項家,這一來不打緊,只見這些人逢人就殺,連福怕那個老頭都不放過,當時我真嚇呆了,一雙腿就是不聽使喚,躲在竹籬外直發抖……」
他彷彿在回想剛才那一幕般,臉上還有著徐悸,咽了一口氣,才神色較定的又道:「誰知道我雖然躲的很好,還是讓人瞧見了,一個大漢子飛過來把我給提溜過去,進屋后,大娘已死在那裡,那大漢本來也要給我一刀,不知怎的,他突然問起我叫什麼,姓什麼,我就告訴他,我叫順子,姓王,那漢子嘿嘿一笑告訴我,說不姓項的人都不殺,不過,我撞見了他們的好事,必須把我留在這裡,讓我轉告一句話給七哥——」
抹抹眼裡的淚水,項七道:「什麼話?」
順子苦笑道:「他說七哥只要敢去老營盤,就會知道他們是誰了?」
項七瞪著一雙眼,吼道:「杜八——」
濃眉倏地一揚,燕雲飛那緊抿的嘴綻開了,道:「老營盤杜老八,的確是個硬把子,不過,他不該沖著項七來,他的目標該是咱們,咱們三年前在漢陽道上管的那檔子事,他還沒有忘記……」
項七厲聲道:「操他個舅子的,我要剝了他……」
老沙恨聲道:「別急呀兄弟,咱們也不是面兒捏的,豆腐拌的,瞧著吧,項家的七八條人命可全要討回來,不管咱們將要付出何種代價,那一嘟嚕,那一籮筐的新仇舊恨,總要一點一滴的利上加利,如數的挖回來……」
沉思片刻,燕雲飛道:「由種種跡象看來,咱們才出小磨嶺就讓人給盯上了,杜八一定看準咱們會上這條路,故意在咱們之前先屠了項兄弟的家,那樣子好讓咱們先亂了陣腳……」
老沙呸地一聲道:「他美的冒泡,媽的,咱們現在就去踩他的窯口……」
項七位道:「好呀,兄弟,我們殺上老營盤,撕了那婊子養的……」
他真傷心透頂了,眼淚鼻涕一把把的甩下來,一頭栽在他老娘身上,嗚嗚地痛哭起來,王順子似乎被嚇呆了,坐在地上半晌,才爬起來,道:「七哥,我回去了,娘以為我也死了呢……」
揮揮手,老沙道:「去吧,別再來了。」
順子彷彿逢了大赦一樣,拔起腿來往外跑去,老沙臉上頓時浮現出一絲冷笑,望著王順子的背影,道:「當家的,順子可疑……」
燕雲飛淡淡地道:「嗯,我明白,他不安的很……」
項七忽然泣道:「別動他,順子,不過是個孩子……」
老沙嘿嘿地道:「孩子,愈是孩子愈可怕,我不信社老八會有那份慈悲心腸,留著他當活口,如果我料的不錯,他恐怕還是他們的同夥……,搖搖頭,項七抹著眼淚,道:」老沙,別瞎疑心了,順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人是有點調皮,決不是個壞人,何況他娘和我娘……「
老沙苦笑道:「兄弟,別管這些了,先把老太太葬了,咱們還有很多很多的事要辦呢,兄弟,咱們可不願意他們在那裡吃香喝辣的,嘲笑著咱們幾個在這裡呼天搶地呢……」
項七一抹眼淚,道:「當家的,咱們上路——」
燕雲飛一呆,道:「老太太尚未下葬,等喪事辦完了。」
搖搖頭,項七道:「用不著了,我一把火燒個乾淨,人死如棄泥,早晚要歸土,不如燒了,也算潔凈…」
這條血性漢子倒也洒脫,看的也開,說完話,真的動起手來,滿屋子澆了油,一把火真箇燒的滿天通紅,雨勢雖大,風也狂熱,火加油,那還真燒的快,股股屍臭隨風而逸,項七就這樣一把火燒了他的家,燒了他的老娘和兄妹……
跪在火光下已半天了,項七擦乾了眼淚,仇恨已讓這個漢子不知道哭是什麼,他只知道腰裡那柄劍,是他唯一能發泄的東西,一手扯出了劍——揮舞在火光烈影下,他凄涼的吼道:「上蒼,我發誓,我要用這柄劍洗刷掉老母、兄妹的血恨,我要斬了杜八的腦袋當球踢,一直踢到我娘的葬身之處……」
鏗鏘的話聲如碎石裂帛全那樣堅定,他瞪著那雙通紅的目刃,瞪著茫茫灰灰的寒夜,迎著灑落的雨滴,拉開步子向雨里行去。
老沙叫道:「兄弟,去哪裡?」
項七冷冷地道:「還用問,老營盤,杜八的窯口……」
老沙搖頭道:「咱們總不能走路去,那要多久——」
項七恨聲道:「我是昏頭了,連咱們的馬兒都忘了。」
拉馬過來,一躍而上,雙腿一夾,健馬長鳴一聲,已射向空中,燕雲飛嘆道:「項七,老營盤離這裡少說也有百來里路,你要去,也不急在這一時,咱們何不先找個地方歇歇……」
項七瞪了一眼,大聲道:「你們不去,我自己去……」
任性的漢子,果然縱馬向前馳去。
老沙追上前去,叫道:「項七,你他媽的別那麼犯了牛性子好不好,老夫人死了,咱們兄弟誰也不會好受,瞧瞧咱們當家的,更是絕口不談這件事,你以為他好受,他比誰都難過,如果不是為了他,老夫人也許不會死……」
項七頭一甩,吼道:「這不怪當家的……」
長嘆了口氣,燕雲飛苦澀的道:「項七,我明白你心裡苦,我也苦,這是沒辦法的,人在江湖,這種事難免會遇上,你先沉住氣,我保證,這筆血債償還的時間不會太遠……」
項七心裡一難過,江道:「當家的,我……」
燕雲飛黯然的道:「這裡可有酒館……」
老沙一怔道:「當家的要喝酒……」
燕雲飛苦笑道:「你沒聽說一醉解千愁么?項七心裡苦,我也悶的慌,咱們就去解解愁吧,也許雨會停……」
嗯,雨是會停的,那要他們酒醉之後,項七是這裡的老馬,領著這兩個生死兄弟向前頭奔去……
女兒紅、瓦罐子、樓老頭。
這是樓家酒鋪子的三大招牌,百里之內,樓老頭是個知名度很高的人物,這不是指他的武功高,膽氣壯,而是指他釀酒的功夫好,他釀出的女兒紅有聞香下馬之名,進他這裡喝酒還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鋪子里不供應酒杯或大碗,要喝女兒紅就必須用樓老頭自製的獨特瓦罐子,那瓦罐子看起來粗糙斑駁,女兒紅盛在罐子里,有一個小壺嘴,從壺嘴裡吸入口中,別有一番風味,而樓老頭也是這裡一怪,看不順眼的不賣,喝過酒的不賣,女人不賣,這三不賣反而使這鋪子更加熱鬧,有人刻意的來看看樓老頭,總想知道他獨特的釀酒手法,到底隱含了何種秘密,為何只要喝過它后,就永生不忘的一直想喝……
「酒」真有那麼大的魅力,能使人上癮…
杏黃的旗幟在風中飄揚,斜檐飛射,那一片紅瓦將這裡點綴的還真漂亮,的確有酒林香醇之美,景是美的,酒是香的,而人更是熱絡的,樓老頭永遠是坐在櫃檯後面,頂著那副老花眼鏡,滿樓的酒客盡收眼底,此刻,他目珠子突然掠向街頭一角,暗中啊了一聲,只見王順子從街角上走了過來,這樓老頭緩緩從櫃檯轉出來,人已站在酒樓門口。
王順子低著頭往裡面沖,堂官還沒來得及招呼,樓老頭的肚子已頂在順子的面前,樓老頭嗯了一聲道:「順子……」
王順子這才悚然一震的抬起頭來,啊了一聲道:「樓老爺子……」
樓老爺子冷冷地道:「你幹什麼?」
順子嘴唇一綻,又將話咽了回去,道:「喝酒」
樓老頭嘿嘿地道:「毛孩子喝什麼酒,我這裡不招呼你……」
順子向樓老頭直眨眼睛,急道:「我……」
樓老頭雙目突然厲光一閃,雙手負在背後,道:「出去」
順子還想說什麼,一看樓老頭的雙手合在背後直搖,他似乎已明白了什麼,悄悄地往外一移,人已轉進酒樓後面的巷子里。
一扇小門就在樓後面衚衕里,順子輕輕敲了下門,小門呀地開了,樓老頭當門而立,一張臉剎那間沉了下來,道:「我說過多少次了,沒有吩咐,不準來這裡,咱們的爺可不願意暴露了身份,你……」
順子苦笑道:「我缺銀子、…」
樓老頭哼地一聲道:「又輸了,像你這種玩法,誰也供不起你,別認為干那件事,對老爺子有功就可索要無數,告訴你,這是最後一次,否則,你會連自己的命都輸掉…」
順子順手接過一綻銀子,道:「是,是。」
有了銀子,有了膽識,順子又想起小桃花家裡的場子了,吹著口哨,掂著那綻有五六兩多的小元寶,哼哼哈哈的又踏上了小桃花的家門。
喲地一聲,小桃花伸出頭來,嬌笑道:「順子,又是你,有銀子啦……」
順子揚了揚手裡那綻銀子,道:「我說過嘛,我有個干老子,伸伸手,要多少有多少,小桃花,晚上我包了,今晚你不準接客了……」
小桃花嘿地一聲道:「我是認銀子不認人,只要有銀子,老娘就上床,哪怕是八十歲老蛤仔,還是三歲的小娃仔……」
順子擰了小桃花的屁股一把,人已進了屋裡,道:「視財如命,我順子就愛你這調調——」
一進門,屋裡已坐滿了人,吆喝聲、骰子聲交織在一起,順子推推人的肩,道:「借光,借光,兄弟來加上一注……」
立刻有人閃開了,順子伸手向碗里的骰子一抓……
順子手裡一捏住那幾顆骰子,心裡就會有種奇特而狂烈的喜悅,他彷彿握住了生命的音符,彷彿自己是個威武勇猛的大將軍,正揮動著手裡的令旗,指揮著千軍萬馬撲向敵人的軍陣子,那一揮動,騰騰的殺氣,能令敵軍俯伏,能令所有的敵人伏首,搓了一搓,他叫道:「下呀,下呀……」
滿滿的一張圓桌子,已下了十幾注,順子眼睛亮了,閃爍著興奮的彩艷,一張嘴咧開來了,倏地一聲暴喝,手已扔向碗里,而嘴裡尚大叫著:「四五六——」
「一二三——」
賭這玩意永遠是對立的,下注的,看眼的,幫腔的,全會在這緊要關節眼上,吼出正反的數字,這種對立,這種氣氛,使所有的人興奮,歡呼,贏的趾高氣昂,輸的如縮頭烏龜,除了那聲嘆息,人人都會再寄望於下一注。
順子的手運真不好,骰子轉了幾轉,居然是個一二三,他氣的臉也紅了脖子更粗了,憤憤地吼道:「媽的,真背——」
通賠,那一綻銀子分了家,順子的手又抓起來。這回他握著骰子緊緊的,吹口氣,搓上十八搓,道:「下,下呀!」
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道:「我賭你穩輸——」
真他媽的霉氣,這簡直是觸順子的霉頭,他聽的心裡雖有點發毛,火氣卻更大,瞪眼一望,暗中一哆喀,他可認得說話的那個人,那是昨晚在項七家的那位老沙,順子連忙格格地道:「是大哥,原來你也好此道……」
老沙冷冷地道:「是賭還是不賭……」——
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