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拒絕了司機的接送,信步往哭石的方向走去,他想冷靜地思索一些問題。
順著沿湖的道路,在夜風的吹拂下,凌渡宇感到無邊無際的鬆弛和舒暢,這世界無時或已的難題,這一刻完全與他無關。
環湖的燈光下,在霧的纏繞里,一切是那樣地不切實。
凌渡宇經歷過剛才舞會的吵鬧,深深地享受著現在此刻的一人獨行。
只有神秘的黑夜,這樣的湖霧,才能感動他。
風勢驟然轉急,湖霧在他身前身後,飛舞卷纏,就像那晚見到晴子時一樣,想到這裡,凌渡宇心中一動,抬頭前望。
他看到晴子。
若隱若現的霧裡,白紗和黑髮揮舞卷揚下,晴子亮如星辰的眼睛,凝視著他。
眸子內永無終極的憂鬱,像瀑布般傾注往他的心湖內。
一股強烈的哀傷情懷,從他心靈的深處狂湧出來,形成無數泛濫的洪流,充斥在胸臆間。
晴子站在湖邊,離開他只有十多尺,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晴子扣人心弦的面龐,一蹙額,一皺眉,都能傳達一種微妙複雜的情緒。
他從未想到,世間竟有如此能傳達內心世界的美麗面龐,如此含蓄卻又是那樣豐富多姿的表情。
隨著面上表情的微妙轉換,她的眼睛也在變化著,由憂鬱到怨懟、哀傷、無奈,每一個轉變都是那樣地令人心碎。
霧更濃。
凌渡宇心神受到難以形容的震撼,軟弱地跪了下來,感傷若如無有致盡的大海,使他遭到滅頂之禍。
他失去了控制身體的力量,向前仆去,面龐貼著冰冷的湖邊泥土時,才驀地醒覺過來,猛然抬頭,伊人已渺。
淚水染濕了胸前的華服。
凌渡宇和巴極兩人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共進早餐。
露台外的夢湖,湖霧漸漸稀薄,情款深深地為她籠上一層輕紗。
凌渡宇神色茫然,默默地吃早點。他心中內疚,昨夜遇到晴子時,完全記不起他和巴極的尋人合約,現在也不打算告訴巴極昨夜的事,他說不出這樣做的原因,只是覺得應該是這樣。
巴極打開話匣子,緩緩道:「這幾天,夢湖變了很多。」他眼中滿布紅絲,顯然是一夜未睡。
凌渡宇「嗯」地應了一聲,並沒有留心聆聽。
巴極沉醉在自己的情感中,沒在意凌渡宇的失常,續道:「往日大湖霧時,總是漸漸形成,從沒有像昨夜般,突然而來,事前無半點先兆。其次,一夜的大湖霧后,總要隔上最少三日或一星期的時間,才有第二個大湖霧的出現,從沒有像過去兩晚的連續出現。」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問道:「這是甚麼原因?」
凌渡宇想了一會,想說話,又把話吞了回去。
巴極對他的欲言又止皺眉道:「你想說甚麼?」
凌渡宇嘴角一牽,欲笑,卻笑不出來。
巴極目光灼灼,等候他把話說出來:凌渡宇閉上眼睛,用力地深呼吸,直至肺部充滿了生力軍的新鮮空氣,才張開眼,望向一面疑惑的巴極,正容道:「我有一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巴極笑道:「有甚麼事比我們現在所乾的更荒謬?」
凌渡宇失笑道:「說的正是。」
敲門聲響,一個大漢走出露台,拿著無線電話,恭敬地向巴極道:「博士,白理臣先生從巴拿馬來的電話。」
巴極面色一冷,寒聲道:「告訴他我今天沒空聽電話。」
大漢遵命退出。
巴極面容回復平靜,望向凌渡宇。
凌渡宇知道巴極毒品行業的急流勇退,一定在南美洲引起很大的反響,沒有人明白如日中天的他,怎會幹此傻事,而因牽連廣泛的關係,一定引起黑道重新分配實力的生死爭鬥,甚至巴極也被捲入漩渦里。
凌渡宇道:「原因很簡單,因為夢湖知道我來了。」
巴極愕然,繼而露出深思的表情。
凌渡宇望向湖水,低沉地道:「其實這關係是雙邊的,由第一眼看到夢湖開始……」他沉默了片刻,想起戰機衝破湖露,飛臨夢湖的上空那令人難忘的光景,續道:「我便覺得自己在變化。」
巴極眼中露出警惕和會意的神情,想起來了夢湖居住這十年,和十年前的分異。自己也變了很多,多愁善感,追求渺不可測的愛情和夢想,以至乎現在毅然放棄了經營超過二十五年的毒品生意。
凌渡宇道:「我忘記了夢湖外的世界,甚至忘記了我在紐約的女朋友,而在不斷追尋一個夢想,一個只有在無知的童年時才有勇氣去憧憬的美夢。我不可以說這夢想就是愛情,而是比愛情更要超越,或者可以說是一種對『美』的渴想和追求,那是藏在和深埋在每一個人心底的『夢』。」
「在男女關係上我變得敏感。對愛情出奇地渴求,其他女孩如愛麗絲等更能觸動我的心靈,就像夢湖打開了愛情的心扉,使我追求往日較為忽視的事物。」
巴極嘆了一口氣道:「很多謝你解開了我的茅塞,想我未搬來夢湖前,以冷血無情、心狠手辣稱著南美,女人只是我的玩物,從沒有令我絲毫留戀,豈知如今……唉,不過,我已泥足深陷,沒有了夢湖和她所帶來的憂鬱思怨,我也不知怎樣生存下去。」
凌渡宇正要說話,門被推了開來,一人大步走出,凌渡宇大奇,甚麼人斗膽不先請示走進來。
這人筆直來到巴極面前,做了個非常奇怪的動作。
他跪了下來,親吻巴極的鞋,面上有種令人不能懷疑的真誠和虔敬。
巴極低聲道:「起來!」
這人站起身來,身形高瘦,最少有六尺四寸,雖然瘦,卻像鋼根鐵條般充盈著驚人的力量。狹長的面孔,微曲而起節的鼻樑,精芒內藏的雙眼,有種冷血的味道,使人見而心寒。
他望向巴極的眼神,卻是絕對的敬誠。
巴極向凌渡宇道:「我想你也聽過他的事迹,他就是『標槍』。」
凌渡宇心中一凜,他當然聽過這名字,這是南美最著名的雇傭兵大頭頭,專事暗殺,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知他的代號是標槍。此人威名震懾南美,連國家的元首也等閑不敢惹他。
標槍的眼睛望向凌渡宇,後者坦然和他對視。
標槍面容一點表情也沒有,眼光一離開巴極,立時變得鷹隼般銳利,像察看死屍般仔細打量了凌渡宇一遍,沉聲道:「博士,可以說嗎?」
巴極毫不猶豫地道:「凌渡宇先生雖未可算是朋友,卻可以絕對信任,你直說無礙。」
標槍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接著回復冷漠的表情,似乎即管給人把肉塊剜出來,也不會令他皺上一下眉頭。
夢湖水庄在良好的天氣和視野下,寧靜中盈溢著勃勃生意。
標槍卓立兩人面前,巴極全沒有要他坐下的意思。
標槍道:「前天我接到博士要全盤退出毒品生意的指令,立即動員所有人手,一方面負起監察的任務,同時亦準備應付任何突變,這包括了家內和家外的人。」
凌渡宇暗忖,巴極王國的第二號人物白理臣,還是昨晚才得知巴極這個指令,而標槍早一日已接到知會,顯然標槍更獲巴極的寵信。其次,標槍一接指令,毫不猶豫地去執行,又遠較白理臣的效忠程度高出數籌。由此推之,標槍才是巴極實力的核心人物。他現在親自進謁巴極,應是發生了非常嚴重的事。剛才巴極拒聽白理臣的電話,兩人間的關係看來不大妥當。
標槍果然道:「白理臣昨夜一抵哥倫比亞,立即出機場直赴愛沙大酒店,和在那處等待的邦達密談了四十五分鐘,回家后,又與他的心腹連夜開會,直至天明。同一時間邦達的黑虎幫全面動員,準備戰鬥。」
巴極神情從容,道:「你說應怎麼辦?我想聽你的意見。」
標槍冷靜地分析道:「我們的行動應分三個層面去進行,最高的層面,我們向南美的各大政要打個招呼,保證他們的利益有增無減。」
巴極點頭稱許。
標槍續道:「第二個層面上,我們和南美所有沾手毒品生意的幫會串連,保證將我們手上的生意向他們平均配給,使他們袖手旁觀,不參與這個危險的遊戲。」
這次連凌渡宇也表示讚賞,標槍確是一個深明局勢、有智有勇的黑道人才。
標槍面無表情說出第三個行動的方向道:「對白理臣和他的手下,我會親自執行家法,邦達我亦不會放過,此舉可以在退出毒品生意的劣勢低潮中,爭取回你老人家的威望,同時去了眼中刺。」
巴極大笑道:「一舉兩得,何樂不為。」跟著出奇溫情地道:「標槍!你也要小心,白理臣隨我征戰多年,非是易與之輩;邦達是哥倫比亞最兇惡的毒梟,手下能人無數,對付他一定要以雷霆萬鈞的手法,命中他的要害,使他永無翻身的機會。」
標槍一言不發,跪倒巴極身前,深深吻了他的腳,轉身離去,筆挺的背影,使人感到他的堅毅和決心,一往無前的勇氣。
毒梟間的戰爭暴風雨般醞釀,風雲色變。
接著整天凌渡宇都沒有見過巴極,他推想後者應在為即將來臨的戰事忙碌,甚至離開了此地。巴極不愧絕代梟雄,謀定後動,不過,除了他凌渡宇,恐怕沒有人知道巴極退出毒品生意的原因。
愛麗絲也沒有出現。
凌渡宇過了一個無事的晚上。次日清晨六時許,他沿著夢湖漫步起來。清晨的空氣,令他精神奕奕,夢湖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乃似新娘子的婚紗。
信步來到哭石前。
凌渡宇回想起第一次踏足哭石的可怕經驗,可是那夜追趕晴子,第二次踏足哭石時,卻一點感應也沒有,照他猜想:原因很簡單,就是其時他的心神全放在晴子身上,無暇他顧,所以不受哭石儲存的記憶所影響。這亦證明了他向巴極提出的「分子紀錄理論」。
他深深地呼吸,把清晨的新鮮氣息大量地吸入肺里,慢慢集中和凝固精神,把雜念驅出他的精神王國外。
提起腳步,走上哭石。
隨著他步上哭石臨湖高起的盡端,一種驚怵可怖的感覺,由他的脊椎尾升起,寒水冰流般直竄上他的後腦。再經由每一道神經蔓延全身。
每一條毛管聳立起來,耳邊充斥著亡魂的駭人囂叫,活像闖進地獄內冤鬼的領域內。
冷汗不受控制地從額上發邊冒出來。
凌渡宇險些要抱頭狂叫,可是他的靈智告訴他,這是萬萬不可的傻事。
組成哭石每一粒分子內的恐怖記憶,狂風暴雨般向他侵襲。
凌渡宇竭盡全力,收攝心神,緩緩在哭石的盡端坐了下來。
他把精神緊守在眉心靈台間方寸之地,把哭石積存了千百年的:死前的吶喊、生命的痛苦和掙扎、哭泣與心碎、生無可戀的悲凄,全部拒於門外。
拒於心靈之外。
像流水沖奔過堅剛的岩石,過不留痕。
千萬亡魂的悲泣逐漸消去。
凌渡宇的精神與周圍的環境緩緩融合在一起,感受到哭石深藏的記憶,一幅接一幅的畫面,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在他腦海中重演著。
不同的時間和空間里,不同的男女,因著不同的原因,從這裡跳進了夢湖的急流,了結了他們悲慘的生命。
悲傷充塞著他的心田。
就在這時,一個遠較其他形象鮮明的畫面,驀地浮現:一個身穿白紗的女子,急步跑上哭石,美麗的臉上沒有半滴淚痕,卻有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堅毅,在大霧裡秀髮迎風起伏拂揚,在完全沒有半分停留下,從哭石的盡端投進湖裡。
凌渡宇霍地站起身來,猛睜雙目。
清晨的夢湖平靜地展現眼前,水波閃閃。
凌渡宇的心靈受到無與輪比的震撼,他知道看到了甚麼。
通過哭石的記憶,他心靈的慧眼,看到晴子自殺的真象。
這是怎麼一回事?
湖祭七
事情並非表面的簡單。
離開了哭石,順步往玻璃屋的方向走去,走至半途,心中一動,那晚就是在這裡遇到晴子,其時他憑著過人的記憶,竭力找尋囚禁雅黛妮的地方。
他閉上眼睛,重溫當日被蒙上雙目后,被帶往雅黛妮的方向。
不一會,他張開眼,面上掛著一個信心的微笑,回頭往哭石走去,經過了哭石后,右方現出了一條分叉道,凌渡宇毫不猶豫地轉了進去,急步十五分鐘,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呆了幾秒,他轉入左方的路口,這時離開玻璃屋有哩許遠了。
沿路林木婆婆,鳥唱蜂鳴,極具南美的風情,三十分鐘后,眼前一片密林,林木間依稀看到一所紅磚砌成的房子,凌渡宇心中大喜,認得是那所囚困雅黛妮的房子,正要盤算如何制服監視者的時候,馬蹄聲從後方傳來,迅速迫近。
凌渡宇嘆了一口氣,轉過身來。
美麗的愛麗絲一身騎馬裝,馬帽長靴,一手執僵,另一手持著打獵的大口徑雙筒步槍,驅著鬃毛飄曳的白馬,疾馳而至,英風凜凜,神采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