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愛麗絲橫蠻無理地道:「不!」凌渡宇為之氣結。
巴極博士的聲音在車內響起,道:「愛麗絲!讓凌先生去見雅黛妮吧!不過要照足保安的規則。」
凌渡宇乍聞巴極的聲音,嚇了一跳,才醒悟巴極是通過車內的傳音系統說話,由此可見,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全在這魔王的監視下。
愛麗絲咬著嘴唇低頭,道:「是,博士!」
凌渡宇見到愛麗絲如此遵從巴極,心中大不是味兒,這種心理,微妙異常。
車子再次開出。
愛麗絲俯身過來。
凌渡宇嚇了一跳,難道她忽爾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要和他當著司機親熱。不過他很快知道原因,愛麗絲面無表情地給他戴上一個眼罩。
這就是巴極剛才提到的保安措施。
巴極令人害怕的地方,就是一切事物,外表都和平寧靜,骨子裡卻是嚴刻之極。一步也不放鬆,幸好他還未處於完全的劣勢。
他一言不發,把精神集中,默記車行的路線。
多年禪坐的修行,使他身體內有一個無形的時鐘,能精確地把握時間的短長。
車子左彎右拐,時快時慢。
凌渡宇估計對方蓄意繞上幾個彎子,使他迷失去向。
二十五分鐘后,車子停下。
凌渡宇像盲人一樣,由愛麗絲把他拖出車外,進入了一所建築物內。
眼罩除下。
這是一個大廳模樣的地方,除了他和愛麗絲外,一個人也沒有,但凌渡宇的第六感告訴他,最少有兩對眼睛,通過隱蔽的電視眼,監視他的行動。
愛麗絲面無表情,指著一道房門道:「她在裡面,你自己進去吧!」
凌渡宇伸手輕薄地擰了她面蛋一下,在她未及抗議前,大步向房門走去。
房門自動縮入牆內,又是一道電子控制的電閘。
凌渡宇走了進去。
裡面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寢室,一名女子背著他坐在一張椅上,面對著牆。
電門在身後關上。
雅黛妮並不轉過頭來,沙啞著聲音道:「巴極!你終於來了嗎?」
凌渡宇嘆了一口氣。
雅黛妮霍地轉過頭來,叫道:「凌!是你!」
凌渡宇張開雙臂,雅黛妮並沒有撲入他懷裡,只是哀怨之色更濃,垂頭低聲道:「對不起,我牽累了你。」
凌渡宇走到她身邊,拉過她冷冷的手,懇切地道:「不用抱歉!」一邊說,一邊用手在她手心寫道:「今晚我會來,」跟著乘勢把能發射四支麻醉針的發射器,塞進她手心內。
雅黛妮神情一動,眼中現出非常複雜的表情,柔聲道:「不要再理會我。」
凌渡宇捧起她蒼白的面龐,正要說話,愛麗絲的聲音響起,冷然道:「凌先生,你已見上一面,又說上了兩句,請立即離開。」
凌渡宇啞然失笑,女子嫉忌起來,確是不可理喻。
當天一時正,巴極在玻璃屋和他共進午膳。
巴極很專心在吃他的牛排。
表面看來,兩人像一對老朋友,遠超於有深仇大恨的敵人。
巴極抬起頭來,他那帶著有點近乎妖異力量的精眸,盯著凌渡宇道:「那件事,你決定了沒有。」
凌渡宇把注意力從雞肉沙拉處提回來,迎上了巴極的眼神,道:「假設你結束了你販毒勾當,請問閣下將何以謀生?」這是詳論細節,若巴極不能舉出足夠的理由,證明他的確可以結束他的販毒生涯,那就只是空口白話。
巴極淡然笑道:「本人囤積的財富,足夠我維持目前的龐大開支,直至我一百歲。」
凌渡宇絲毫不為所動,搖頭道:「權力財富,有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更是位高勢危,一旦退出,後果不堪想像。」
巴極讚許地點頭,道:「你對黑道的權力架構,有深入的體會,然而對本人的了解,還是不夠。我財富的來源,毒品賣買只佔小宗,真正的來源,是通過軍火賣買和各地的投資取得,我之所以和貴組織結下仇怨,是因貴組織惹怒了南非政權,而湊巧他們是我軍火賣買的大客,故而我義不容辭……」
凌渡宇勃然大怒,喝道:「閉口!義不容辭,豈是你這種人說的,你只是一個為了利益金錢,無惡不作的兇手。」
巴極眼中電芒閃爍,動了真怒。
凌渡宇毫不退讓,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迫視對方。他作了最壞的打算。
巴極仰天狂笑,傲然道:「天地間弱肉強食,各取所需,我巴某人雖是無惡不作,亦只取自身所需,從不殺害無關之人,正如原野中之猛獸,獵取足夠的食物便可,這事有若天理,何錯之有。」
凌渡宇不怒反笑道:「那將敵人綁在祭台上鞭打施刑,又是你那一種需要?」
巴極介面道:「若無霹靂手段,如何服眾。而且事後我讓貴組織以金錢將他們贖回去,還不寬大嗎?」
凌渡宇迫問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在任何一個行業也可以出人頭地,為何卻走上了罪惡的道路?」
巴極笑道:「這事你比我應更清楚……」眼光望往露台外波光閃閃的夢湖,眼中泛起沉鬱的神情,輕輕道:「人類最大的公敵,你知是甚麼東西嗎?」他有力地轉過身來,左手握著拳頭,因為用力的關係,連手筋也像蚯蚓般爬滿手背,聲音提高了不少,叫道:「不是疾病,不是衰老,也不是死亡,而是不能解釋的『沉悶』和『平凡』。」
凌渡宇表面雖是冷然無動於衷,心中已起了共鳴,他知道巴極跟著要說出來的話。
巴極迅快地回復一向的冷漠,轉身望向夢湖,凌渡宇再次感到他對夢湖的奇異依戀。
背著凌渡宇,巴極淡淡道:「人類一個最大的劣根性,就是不能保持對事物的新鮮感,任何東西,一習慣了,便失去了刺激和『濃度』,無論在權力、財富、愛情的追求上,莫不如是,阿歷山大大帝,因沒有可供征戰的土地而哭泣,你!凌渡宇,管你是甚麼理想和形式,還不是參予了出生入死的生涯,接受一個比一個艱困的任務,本人自問能在任何行業出人頭地,可是即管我當上總統,除非發動戰爭,否則在和平時期,重重牽制下,生活還不是平凡和乏味,怎似目下的多采多姿,每一刻都是驚濤駭浪。」
凌渡宇默然半晌,緩緩道:「你的話不無道理,關鍵的地方,是在於你的手段和帶來的後果,這亦是善和惡的對立和分歧……」
巴極轉過身來笑了笑,不置可否,話題一轉道:「我要你考慮的『尋人合約』,你的決定是怎樣?」
凌渡宇道:「那個人是否真的在三年前死去?」
巴極斷然道:「除非你答應簽約,否則將不再談論其中細節。」
凌渡宇怒道:「若你不先透露個中玄虛,休想我會答應!」
巴極面上站出個奇怪的笑容道:「假設合約中的一個條件,是能還你一個回復正常的高山鷹,閣下又有何高見?」
凌渡宇全身一震,叫道:「甚麼?」這一著給巴極命中他的要害。
巴極若無其事的道:「從一開始,我便沒有殺死高山鷹的打算,所以我向他施放的毒氣彈,是提煉自南美洲土人的一種烈性麻醉藥,雖能造成死亡,過程卻是非常緩慢,可達九個月至十一個月之久,中毒者產生嚴重休克,變成植物人,可是假設能在中毒后五個月內以解藥施救,將可以百分之一百地康復過來。」
凌渡宇胸口不斷起伏,到這一刻他深切感到巴極的厲害和老謀深算,幾乎每一步都是被他取到主動,有如波浪般的洶湧推來,逐漸瓦解敵人的意志。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巴極仰天長笑,眼中精光閃閃,把手一伸,指著凌渡宇道:「只有一個原因,就是要請你來,閣下是『抗暴聯盟』的首席皇牌,也是唯一能助我解決事情的人。」
凌渡宇毅然道:「明天正午,我給你一個確實的答覆。」
巴極眼中剛露出笑意,轉瞬又被哀郁替代,點頭道:「一言為定。」跟著扭頭望向夢湖,緩緩道:「霧濃了!今晚將有大湖霧。」
夢湖茫茫之色更重,霧和湖有種令人難以言喻的神秘關係。
在濃霧裡,哭石會否真的哭泣起來?
那個下午,凌渡宇在軟禁他的房子內度過,晚餐也在房內進食,表面上,屋內只有他一人,但他靈銳的直覺告訴他,他的舉手投足,莫不在敵人的監視下。巴極可怕的地方,在於他所有制伏敵人的布置,都是在令人難以覺察下進行。
愛麗絲沒有出現,凌渡宇倒有點想念她,這是位奇怪的美女,他的心中也不時閃過愛麗絲的助手那日本女子的嬌俏身形,她有種特別的氣質,使他特別留意。
謗據組織的情報,巴極的私人軍隊達到二千多人,另有各種為他提供不同服務的專家,數目在二百至三百人間,可是在這裡這麼久,除了十來個西裝筆挺的大漢,一點也感覺不到劍拔弩張的味道。這是巴極的特別風格。
到了晚上十時,凌渡宇走進梳洗間,從事臨睡前的梳洗。
凌渡宇迅速取下剃鬚的刀片,在膝后的軟肌里,把巴極私人醫生藏在他肌肉內的微型追蹤器,小心地取出來。
兩粒追蹤器像火柴頭般大小,精巧處令人嘆為觀止。
出了梳洗間,關燈,上床。
他躺在床上,把薄被拉高,只露出少許頭臉。
閉上眼睛,精神逐漸凝聚。
他比常人敏銳百倍的靈覺,感受到監視者的眼光,在他身上巡梭。他想到巴極對付手下的方法,就是賞重罰嚴,所以沒有一個手下不在打醒精神,為他竭盡所能。兼且合約又有一定的期限,使人心理上更能鞠躬盡瘁,以一時的辛勞,換取未來的快樂,巴極確是深悉人性的不世梟雄,是他生平所遇到最特別的黑道霸主,或者只有日本的田本正宗(見拙作《月魔》)可堪比擬。
監視的感覺消去。
凌渡宇海豹般滑落床下,把預備好的毛巾雜物,迅速塞進被內,做出一個人睡在被內的假象。追蹤器當然留在被內。
監視的感覺再出現。
很快又消去。
敵人對他的注意大大減弱。一來他身上被裝上了追蹤器,二來所有出入口都是由電子遙控,任他背生兩翼,也難以逃遁。
他在地上迅速爬動,來到門旁。
凌渡宇在胸前一陣搓揉,脫下了人造胸皮,在胸皮后的一排精巧電子儀器內,抽了一枝出來。
這是可以識破密碼鎖的電子感應儀。
被監視的感覺再出現,這一次幾乎是一閃即逝,顯示敵人的警覺心非常低。
凌渡宇不斷調校手上感應儀的輸出頻律。
電子門緩緩打開。
凌渡宇閃了出去。
電子門關上。
凌渡宇待了一會,見敵人一點反應也沒有,舒了一口氣,才向大門走去。
十多秒后,他已在夢湖水庄錯綜複雜的通路上。
四周儘是白茫茫的濃霧,目力只及眼前十多尺的空間。
這最有利於他的行功。
路旁的街燈,化成一團團金黃的光霧。在湖霧裡,燈光變成若有實質的東西,詭異莫名。
凌渡宇憑著影相機般的超人記憶,向著夢湖的方向移去。即管在視野不遠的大霧裡,他依然小心翼翼,利用樹木的掩護,迅若鬼魅地行動。
二十分鐘后,玻璃屋在眼前出現。
玻璃屋向湖的大露台上,左右亮起了各一盞金黃的大燈,燈光和濃霧混在一起,變成一圈又一圈向外擴散的光環,由中心的高亮度逐漸向外淡化,像兩個招魂的燈籠。
招喚夢湖的精靈。
凌渡宇升起一股寒意,夢湖的霧,有種奇怪難言的特質,予人一種生命的感受。
湖霧不斷地幻化,仿若人類抽象無形的情緒,以若有若無的霧氣來呈現,這是否代表了湖神的心境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