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難風雪敵人來
背負著一雙手,黎在先站定炕前,細細端詳著管瑤仙,他的模樣間並不見得帶有曖昧或色慾,卻也絕對不會懷著好意,他只是齜開一口又白又尖的牙齒在賊笑,那副德性不禁使人一陣陣暗起雞皮疙瘩。
管瑤仙倔強的反盯著這位「鬼狐」,不但毫無畏縮退讓,恣態里還透著幾分輕蔑,她似乎已打算豁出去了!
連連點著頭,黎在先終於開了腔:
「管丫頭,你長得挺不賴——你可知道今天你能難保持囫圇圈身子,不曾挂彩帶紅,全是因為我的關照?」
冷冷哼了哼,管瑤仙僵硬的道:
「鬼也不會領你們的情,姓黎的,你關照什麼?你們留著我的命,只是為了要用我來交換那票紅貨,若是我受了傷害,你們拿人來贖貨的企圖很可能就會發生枝節,說來說去,全是為了你們自己;無影四狐,貪婪成性,手段狠絕,幾時又曾替別人設想過?」
黎在先不溫不火的笑著道:
「就算你說得對吧,管丫頭,這一遭卻是料岔了,老實講,我們兄弟四個,向來上線開扒不能落空,若是勞師動眾之下白忙活一場,不但傳揚出去是個天大的笑話,也會觸了我們霉頭,往後辦事就難以順遂了,這是老規矩,只要我們動手,就必定得有收穫,所以非拿你換回紅貨不可,至於你完整與否,那是另一碼事,管丫頭,我如此體恤你,不關交易,乃是希望了卻我的一樁心愿……」
管瑤仙咬著牙道:
「少給我來這一套,我們是勢不並存的死敵,我恨不能撕你們的肉,扒你們的皮,你的什麼鬼心愿與我毫不相干,你們通通下地獄去!」
黎在先相當沉得住氣,依舊緩和的道:
「你先別激動,管丫頭,我寅夜來此,是為了同你談一個條件,如果談得攏,非但以人贖貨的買賣可以取消,咱們之間還會化干戈為玉帛,結成另一種挺親切的關係,這樣一來,對雙方都有好處……」
管瑤仙滿心疑惑,嘴角微撇:
「同我談條件?黎在先,只怕你是在玩花樣吧?」
黎在先用手抹了把臉,收起笑容,形色竟是少見的嚴肅。
「我不必與你玩什麼花樣,管丫頭,以你目前的處境來說,乃是階下囚,俎上肉,只要我們高興,隨便怎麼擺弄你都行,犯不著繞圈子耗功夫——」
管瑤仙火辣的道:
「既然如此,殺剮任便,你又何須擺出這樣一副嘴臉來凈說些好聽的?根本你就不用找我談什麼條件,但憑逼迫我低頭去做不結了?」
不似笑的一笑,黎在先道:
「話是這麼說,可是我要同你談的事卻不能用此等法於,若是你不肯,再怎麼逼也逼不出名堂來,總要你心甘情願,方可圓滿……」
目光銳利的注視著黎在先,管瑤仙緊閉嘴唇,半天沒有吭聲。
乾咳一聲,黎在先避開管瑤仙逼人的視線,略略顯得有些懊惱:
「怎麼著?要不要我說出來給你合計合計?」
管瑤仙冷冷的道:
「我等著聽!」
背著手諜踱幾步,黎在先似乎在考慮如何措詞,好一陣子之後,才沉緩的道:
「管丫頭,我們老大狄清你是見過的了,你認為他人怎麼樣?」
管瑤楞了愣,臉上表情隨即流露出幾分譏消:
「粗暴、狂做、陰毒,而且老好巨滑,這就是我對狄清的認識,除此之外,一概不曉!」
黎在先不悅的道:
「才見過一面,就驟而作此拙劣評斷,不僅膚淺,更則失之公允,管丫頭,我們老大慷慨尚義,豪邁,磊落,正是一條如假包換的英雄好漢,你從敵對立場妄加誹謗,未免過於偏頗,看人要看內在,不該以一次的行為貿下結論。
管瑤仙漠然道:
「是你要我表達對狄清的印象,否則,我提都不願提;姓狄的到底是種什麼人,和我並無干係,我只知道他是打家劫舍維生,以殺人放火為業,我亦是遭他茶毒的受害者之一,黎在先、這就夠了!」
猴臉上是一陣白,一陣青,黎在先竭力抑制著自家的怒火,放慢腔調:
「劫掠也是一種謀生的手段,自古以來便已存在,這種行道沒有什麼不好,濟身此中,憑的是本領,靠的是膽識,投之性命頭顱加上滿腔熱血做本錢,是漢子才能幹的買賣,『無影四狐』吃這碗飯吃了半輩子,誰也不曾小覷了我們,天底下比強盜更要卑鄙的事情還多得很,你休要看差了!」
管瑤仙重重的道:
「黎在先,虧你亦是個老江湖,竟然說出這樣一派混糊黑白,顛倒是非的歪理來,你不但是荒謬,是自大,更是狂悻!土匪盜賊也能算是一種行當?本領膽識豈該用在強取豪奪上面?你們這叫弱肉強食,欺凌善良,把你們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以無辜者的鮮血來填飽你們的肚皮,抹紅你們的心肝,你們這種傷天害理的殘暴行為,遲早會遭報應--很可能就是用你們的性命頭顱來做抵償!」
窗外窺探的君不悔暗中喝彩,讚美不已,他在想--罵得好,真叫痛快淋漓,娘的,那半掩門的娼戶可不也是自古以來便存在的行業?卻不見哪個婊子妓女自命不凡,人前得意--淪落到拿身體當本錢去混吃混喝的辰光,已經是悲上加慘,窮途未路了,如果尚不知羞愧自慚,這等還有點人性么?窯姐與強盜一樣,拼的全是幾十斤人肉,只不過一個是拼在床上,另一個拼在刀口子上罷了。
屋裡,黎在先的嗓門提高了,有掩不住的憤怒:
「得得得,管丫頭,我們立場迥異,見解自也不同,我不與你爭執這些,要不,恐怕鬧到天亮還分辯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們言歸正傳,且先把條件談妥,你如答應,是你的造化,你不答應,就走著瞧了!」
管瑤仙寒春面龐道:
「我人在我里,你還怕我不聽?」
黎在先悻悻的道:
「好,我們便打開窗子說亮話,什麼彎也不用兜了;管丫頭,我們老大狄清,有個嫡親的,亦是唯一的胞弟,名叫狄元,他們兄弟幼失怙恃,哥兒倆相依為命彼此幫襯著長大成人,骨肉情份深切得緊,那狄元老弟至今尚未娶妻,孤家寡人一個過得十分冷清,我們老大心裡著急,替他物色再三,卻一直未能挑到一個令他滿意的媳婦--」
管瑤仙老實不客氣的打斷了對方的話:
「這關我什麼事?」
吸了口氣,黎在先尖著嘴道:
「當然與你有關--我們老大看中了你,狄元老弟也看中了你,我眼下這是來--呢,是來提親說媒的,你要點個頭,事情就算定了,咱們擇個黃道吉日,好好熱鬧熱鬧,將你二人配成一對兒;日後呢?『飛雲鏢局』和『無影四狐,結成親家,行道走嫖無形中加了一層保障,任是哪個碼頭旗牌的朋友也不敢亂打主意,你那老哥騰達發財的日子立時便到,至於以貨贖人的這票買賣自亦取消,兩三天後,你老哥到這裡不但不用賠本,更且多撈個現成妹婿口去……」
黎在先口沫橫飛的越說越快,管瑤仙越往下聽臉色越是泛青,等姓黎的告了一個段落,管瑤仙已經氣得全身籟籟發抖,幾乎挫碎了滿口銀牙!
把管瑤仙的模樣瞧在眼裡,這位「鬼狐」,直覺有些不妙,他退後一步,猶自硬著頭皮問:
「怎麼樣?這乃是一樁兩全其美的大喜事,說是條件,實則互惠其利,你是一點虧也不吃……」
管瑤仙白皙的額門凸浮起暗紫色的筋絡,兩邊太陽穴不停的「突突」,她呼吸急促,兩眼的光芒宛如火焰:
「黎在先,你是個死不要臉老混帳,狄清兄弟更是卑鄙齷齪,下流無恥,不知自己為何物!我管瑤仙雖是個平凡的女人,卻家世清白,出身乾淨,豈屑與你們這些草莽匪類有任何交往牽扯?你們以強暴手段將我擄來藉以勒財,能否逐願且不去說,竟打算以此要挾逼婚,這種心性,這種意圖,簡直狠比豺狼,惡如獅虎;黎在先,我也不妨明白告訴你,我寧可一死,亦斷不會接受你們的威迫!」
黎在先勃然大怒,厲聲道:
「好個不知香臭的賤人,四爺我一番善意,以禮相待,溫言說合,你他娘答應就答應,不答應也犯不著,尖嘴利舌的辱罵於人,爺們向來高高在上,睥睨八方,豈是隨意受人刻薄得的?賤婢你如此潑辣蠻悍,還當爺們整治不了你?」
一挺胸,一揚頭,管瑤仙夷然不懼的道:
「隨你們要殺要剮,求一聲饒我就不算姓管,黎在先,然則即使你們凌遲了我,也不要夢想我會屈服在你們那個荒天下之大稽的意願下!」
黎在先的喉結上下顫移,削腮上吊,突然囂叫起來:
「你想死,姓管的賤人,爺們偏不叫你死,爺們會有千百種法子收拾你,若不將你治得服服貼貼、順順噹噹,爺們這把年紀就算白活了,我操他祖宗,第一個法子,爺們便讓狄元老弟先同你合房!」
有如晴空響起一個焦雷,震得管瑤仙身軀搖晃,兩眼暈黑,她鼻翅兒急速翕動,嘴唇抖動,連聲音都發了僵:
「你……你敢……你們……敢……」
嘿嘿冷笑,黎在先斜揚起那雙倒八眉:
「不敢?爺們有什麼不敢?且給你來個霸王硬上弓,玩完了,再叫狄元老弟一腳把你踢開,看你敗柳殘花之身,還自命什麼清高?他娘,敬酒不吃吃罰酒,叫你一朝尋了死,墳頭上都溢著腥!」
管瑤仙抖索著,臉龐歪扯,五官扭曲,雙手十指的指甲全已深深陷入掌心裡,她在痛苦的喘息,無助的呻吟,再也忍不住淚如泉湧!
大步走出外,黎在先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話:
「且等著瞧吧!」
眼前的情景,活脫像在「飛雲鏢局」的下房裡,君不悔頭一次見著管瑤仙的時候,只不過現在角兒變了,吃氣受辱的人換成管瑤仙自己,這份委屈,可真難為了她,不認也得認啊。
屋外又是風又雪,凍得人發慌,君不悔直打著哆嗦,他冷是冷,心裡卻有一股熱流在激升,在澎湃,想到自己是唯一可對管瑤仙施援的人,不禁有幾分興奮,幾分自傲,更有幾分陶醉,卻把即將預見的危險全忘了、
於是,他不再遲疑,也不再打算引使管瑤仙來替他開窗,從棉靴筒子里拔出一柄鏢局配發給他的匕首——與老苗的那一把同式同型;將鋒刃順著窗隙對縫朝上挑,嗯,就那麼得心應手,但聽到「咋」的一聲落栓輕響,窗兒向內移開,一陣寒風也隨著窗隙灌入屋內!
處在悲憤絕望情緒中的管瑤仙,仍未減少她一貫的警覺,窗栓墜落,她已自惕察有異,冷風襲入,她手握腰際問鐵環相連的鐵鏈,驚然站起--人影閃動下,君不悔已悄無聲息的翻身進屋。
獃獃的瞪著君不悔,一時之間,管瑤仙除了覺得來人有些面熟,竟想不起在何處見過,更與自己有什麼淵源。
屋裡到底是比外頭那種酷寒要溫暖得多,尤其從管瑤仙身上散發出來的縷縷香味,說不出是濃郁或是幽淡,君不悔驟然由僵冷的空氣中接觸到這等被溫熱化開的馨芳,不禁覺得骨架子酥軟,連全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都擴張了,他感到微微暈眩,人便呆鳥一樣傻呵呵的定在當地。
在一剎的驚窒之後,管瑤仙迅速恢復了鎮靜,她以指比唇,示意噤聲,眼睛卻不離君不悔的面孔,以極低極低的聲音問:
「你是誰?可是來救我的?你的模樣好眼熟--」
君不悔習慣性的塌肩哈腰,壓著嗓門道:
「二小姐,我是君不悔,就是前幾天才到鏢局來干粗活的那個君不悔,這趟走鏢,我和老苗負責推車壓杠,二小姐領在前頭,大約不曾注意……」
一股行將得救的熱望立刻冷卻下來,管瑤仙也同時想起了君不悔是何許人,她形色黯淡的搖了搖頭,意態消沉的道:
「君不悔,你來這兒幹什麼?」
君不悔忙道:
「我是來搭救二小姐的!」
管瑤仙覺得有點滑稽,卻實在笑不出來,她目光低垂,幽幽的道:
「你是一個人來,或是我哥哥他們大夥都趕來了?」
咽了口唾沫,君不悔吶吶的道:
「回二小姐的話,我一個人來的,呂鏢頭胡鏢頭他們分別想法子求救兵去啦,我擔心時間上來不及,這才獨自先上來,打算相機把二小姐救出去……」
管瑤仙心中略略浮起些許感動,卻低促的道:
「君不悔,對你的忠誠與膽識我很欣慰,但你卻是不自量力,自尋死路,無形四狐的修為之高你是親眼目睹,連我們幾個都不是對手,栽了翻天跟頭,你又濟得什麼事?趕快給我離開,儘早設法把我哥哥他們引來,你就算幫了我的大忙了!」
君不悔著急的道:
「但是,二小姐,但是怕遠水救不了近火呀!」
揮了揮手,管瑤仙風目含威,凜烈的道:
「不用多說,馬上就走,萬一驚動了他們,只怕你插翅也難飛!」
這兜頭的一盆冷水,澆得君不悔信心頓失,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否具有救人的本事了,一時之間,他手足無措的道:
「二……二小姐,我要一走,你又怎麼辦?那姓黎的,他們打譜糟塌你啊……」
面頰肌肉猛的痙攣起來,管瑤仙顫抖的道:
「你——你全聽到了?」
君不悔老老實實的道:
「要不是姓黎的在房裡向二小姐胡說八道,我早就破窗進來啦,二小姐,不管眼下有什麼危險,不管我的力量夠與不夠,還是先把你救出虎口再說,稍一耽誤,我怕他們壞了你的貞操——」
咬咬牙,管瑤仙絕望的道:
「我走不了,他們用這堅牢的鐵環掛牟著我,沒有法子破解……」
君不悔搓著手道:
「那,那該怎麼辦呢?二小姐,連在鐵環上的鏈子拴在哪一頭?我去找找看……」
管瑤仙感到君不悔的想法跡近憨愣,但卻憨楞得十分可愛,十分令人安慰,她嘆了口氣,笑得好蒼白,好凄楚:
「不必找了,沒有用的,君不悔,你還是快走吧,如今是我一個人陷在這裡,犯不著再多陪上一個,聽我的話,你快走——」
拚命敵著嘴唇,君不悔結結巴巴的道:
一我,我……二小姐,可是,可是……」
一聲怪笑忽然從房門外傳來,黎在先大步踏入,血口中雖在發笑,一張猴臉上的神情卻活像是要吃人:
「走?往哪裡走?你們是誰也別想走了,通通給四爺我留下來湊合著消遣!」
跟在黎在先身後的,還有「邪狐」司徒鷹、「翼狐」左幻森,以及另一個駝背瘸腿,滿臉疤斑的奇醜漢子;四個人這一進房,幾乎就把房間擠滿了!
管瑤仙急速橫身攔阻,一邊大叫:
「快,君不悔,從窗口逃!」
回答管瑤仙叱叫的不是君不悔的行動,而是那兩扇窗戶的突然張開,寒風席捲中燈光搖閃明滅,窗外早已露出兩張猙獰人臉,以及兩柄交叉封合、冷芒隱泛的鋒利朴刀!
顯然是「無影四狐」他們先一時已發現情況有異,而預做了阻絕來人退路的安排——窗口不能闖,朝門外沖更是無望,管瑤仙容顏慘變,頹然跺了跺腳:
「君不悔,你就鐵了心要與我落個同歸於盡」
獃獃的站在那兒,君不悔正不知該如何回答,黎在先已尖聲笑了起來:
「你放一千一萬個心,管丫頭,要死的是這推車壓杠的熊把式,你包準死不了,就算我要你死,我們狄元老弟還捨不得呢,狄老弟,你說對不對呀?」
壓尾這一句,黎在先是沖著狄元說的,而狄元,赫然便是站在他身旁那個駝背瘸腿、滿臉疤斑,三分不似人,七分倒像鬼的丑漢!
搔了搔頭頂上花白蓬散的亂髮,狄元聲若破鑼般荷荷發笑,竟還帶著幾分扭捏味道:
「尚得四哥成全,尚得四哥成全……」
「邪狐」司徒鷹略現乏倦的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道:
「狄元的事老大已有交待,俱著在先全權處理,你看怎麼好就怎麼辦,夜深了,折騰這一整天也夠累人的,大夥早早歇著吧。」
「翼狐」左幻森眼角瞄向君不悔,低聲道:
「這不知死活的愣小子該怎麼擺弄?」
司徒鷹眼皮也不抬一下,輕描淡寫的道:
「押到遠處砍了,記得叫吳萬川他們兩個埋深一點,別叫野狼野狗什麼的把屍體扒出來嘔人!」
說著話,司徒鷹又一路打著哈欠走出門去,左幻森望著君不悔,似笑非笑的晃著腦袋:
「小子,你這叫武大郎當知縣——不知自己出身高低;就憑你這塊料,也配玩這出英雄救美的把戲?真正飛蛾撲火,自找死路,本本份份的打工幹活不是挺好?卻偏要亂求表現,爭出風頭,這下算你撞上大板,玩掉了性命,下輩子千萬牢記,別做力所不及的傻事!」
黎在先也皮笑肉不動的道:
「我還記得這傢伙,一張嘴能言善道的,想不到膽子更是不小,竟敢獨個闖這龍潭虎穴;一雙手不去推車,反過來打譜玩槍弄棒啦,咳,什麼樣的人玩什麼樣的鳥,這七十二件兵器,豈是人人舞弄得的?」
那狄元向窗外招招手,嘴裡吆喝:
「吳萬川、洪子立,你兩個還在磨蹭個鳥?司徒二哥說過了,押遠點,埋深些,辦完事好睏覺!」
一聲轟喏,窗外那兩位仁兄動作宛似狸貓般跳進屋來,分左右將君不悔朝當中一挾,跟著就待往外押人。
管瑤仙又急又怒,在一陣鐵鏈的拖拉聲里,沖前幾步,一邊尖厲的呼叫:
「你們放並他,他只是一個粗工雜役。一個不足輕重的下人,你們不能濫殺無辜!」
黎在先約走了半尺,左臂暴起,「吭」的一聲已將管瑤仙倒震回炕上,那賊兮兮的笑臉已變得異常陰森:
「管丫頭,什麼樣的角兒演什麼樣的戲,你扮的不是這一出,稍停有你壓軸的重頭好戲,別的你就少操心了!」
狄元咧開大嘴,露出一口殘缺不齊的黃牙:
「四哥說得對,管姑娘是女角,可別配岔啦!」
被震翻在炕上的管瑤仙只覺得兩眼模糊,頭腦暈沉,四肢百骸癱瘓了般不能使力,心口堵著一股鬱氣,硬是散不了……
吳萬川與洪子立兩個便在這時連拖帶拉的把君不悔押出房門,二人的形態稱得上如狼似虎,光景是想早早了事,劈完活人口來交差。
天空仍是一片漆黑,雪落得沒有先前那麼綿密了,當然仍是冷,風刮過人臉,宛如刀削針扎,帶著恁般觸肌沁膚的僵痛。
兩位仁兄拽著君不悔向坳子口外走,剛轉過彎角,那面寬鼻塌的洪子立已開了腔:
「老吳,大冷的天,用不著再走遠,就在這裡送他上路吧!」
腰粗膀闊的吳萬川略略猶豫著:
「近了點吧?二爺交待可不能敷衍,趕到明朝被他發現血跡就在坳子口,咱們哥倆包管吃不完、兜著走,我看還是再走幾步——」
反過刀背在君不悔背脊上狠敲一記,洪子立壓著聲咒罵:
「都是你這短命的王八蛋害人,把我們從熱被窩裡扯起來替你送終,娘的個皮,挨冷受凍還得為你挖坑!」
一個踉蹌撲前好幾步,君不悔痛得直噓氣:
「這位大哥……我也不是有意給二位大哥找麻煩,實在是……唉,情非得已,端人家的飯碗,多少總該表一點忠肝義膽啊……」
洪子立揮手又賞了君不悔一巴掌,惡狠狠的罵:
「什麼東西?你不過一個推車把式,他娘天塌下來自有長人去頂,你們鏢局丟了鏢干你何事?你卻愣要逞強出頭,搶戴孝帽子進靈堂,硬扮那孝子賢孫,要是你有這份能耐,倒還罷了,偏生又是個窩囊廢,啥個門道都沒有,反連累我哥們半夜三更吃風喝雪,多費一番手腳!」
拉了洪子立一把,吳萬川道:
「別打了,橫豎一個要死的人,再打也是白搭力氣,到了地頭給他來個一刀對穿,豈不省事得多?」
洪子立氣咻咻的道:
「狗操的縱漏精,越想老子就越冒火!」
君不悔步履瞞珊,一腳深,一腳淺的往前移動,更不住打著哆嗦:
「二……二位大哥……咱們,呃,好不好打個商量?」
那洪子立斜吊起一雙三角眼,陰著聲道:
「你的花樣還真不少,說說看,你要同我哥倆打什麼商量呀?」
半轉過臉孔,君不悔上下牙床都在交磕:
「二位大哥……咱們遠日無冤,近目無仇,二位……能不能行行好,高抬貴手把我放了?反正……反正這裡也沒有別人,二位大哥只要閉閉眼,我……我就超生啦……,
洪子立突然爆出一陣狠曝也似的怪笑:
「老吳,你聽聽這廝說的人話,比大姑娘唱曲兒還花俏哩,竟叫我們哥倆放了他,娘的皮,他卻不知道,一朝放了他,就有人不放我們羅!」
吳萬川停下腳步,冷冷的道:
「別跟這小子閑磨牙,行了,此地風水不差,便在這裡完事吧!」
白雪,寒山,石岩,黑松,果然風水不差,只是景象蕭煞了些;君不悔連打了幾次冷顫,畏縮著躲出去好幾步。
洪子立朴刀指地,嘿嘿笑著:
「逃不掉的,好朋友,你就認了命吧!」
君不悔慌亂的道:
「且慢,且慢,二位大哥,我這裡還有七錢三分銀子,二位大哥只要饒我一命,這些銀子便悉數孝敬二位大哥--」
「呸」了一聲,洪了立勃然大怒:
「去你娘那條腿,七錢三分銀子也敢用來買命行賄?」
吳萬川微一翻手,刀已出鞘,他板著臉道。
「甭逗啦,下手做掉!」
君不悔猛的一挺胸,張口發出一聲他原意是待狂笑結果卻是僵笑的笑聲來,然後,他伸手入袍襟之內,卻不抽出,只拿兩眼定定瞪視著面前這兩個想要他性命的人。
吳萬川與洪子立做夢也未料到君不悔會來上這麼一個突變——架勢雖不雄壯,模樣卻有幾分嚇人,哥兩個不由面面相覷,一時倒失了主意。
君不悔深深呼吸著,盡量把腔調放得平緩從容:
「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深山?他娘真箇把我當成瘟生,肉頭,窩囊廢啦?好叫你兩個掛點的狗才知曉,我君某人乃是深藏不露,故意逗弄你們玩玩,如今膩味了,你兩個若是見機識趣,就快快落荒逃命,否則,休怪我君某人立殺不赦!」
那洪子立不禁咽了口唾沫,哺哺的道:
「還挺像的哩,這小子莫不是嚇瘋了?」
吳萬川冷笑道:
「竟把我們兄弟當做被人唬大的青皮二混子,瞎充這不入流的功架,娘的,不給他點活罪受受,諒他還搞不清自家斤兩!」
洪子立盯視君不悔片刻,淬然長身撲前,朴刀猛推的一剎又倏而下沉,狠劈敵人脛骨,一招兩式,相當凌厲!
君不悔半步也沒移動,當洪子立的攻勢甫起,他左手暴揮向後,身形微側,一溜冷焰般的青藍色光華炫閃著人眼,洪子立的一隻右手連著那柄手中朴刀已打著旋轉拋上半空,再灑著如雨的鮮血墜落於黑暗!」
一片死寂里,波散著輕輕的、胡弦尾韻般的顫咐,這輕輕的顫音如在耳邊,似隱於幽渺,洪子立泥塑木雕一樣保持著弓身蹲腿的運招姿態,彷彿還不能接受這既成的事實,還不敢相信自己的一條右臂業已與自己分了家,吳萬川也目瞪口呆的僵在當場,懷疑著眼前的情景是真抑幻。
發愣的不止是吳萬川和洪子立兩個,君不悔亦同樣傻呵呵的直了雙瞳——我的皇天,這竟是真的事,這居然真的是殺人的刀法,多麼神妙,多麼玄異,又多麼狠毒!只照著吉大叔手傳口授的應變訣要換式出手。就那麼簡單的克敵制勝,拔刀入鞘更是恁般自然流暢,好像神思一動,所有過程即已結束,卻結束得這等完美,這等瀟洒,這等令人驚心動魄!
「嗷……」
現在,洪子立才曉得痛號出聲,他雙膝一軟跪倒雪地,卻趁著跪倒的剎時一頭沖往君不悔,獨存的左手死力掐向君不悔的下體;
幾乎不分先後,吳萬川也瘋虎似的躍騰起來,朴刀飛舞,摟頭蓋臉劈斬對方——出力之猛烈,恨不能一下子便將敵人剁成肉醬!
君不侮完全是出自本能,一種反射性的習慣動作,腰間輕挫,人已問出三尺,青藍色的瑩瑩刀芒宛如水銀泄地,斗然籠罩方圓尋丈,看不見鋒刃的晃動,看不見刀形的層疊,只是那片瑩瑩的寒光擴散,吳萬川已狂號著滾跌出去,洪子立也寂然伏地不動——兩個人的形體血和肉攪,慘不忍睹,都像是在瞬息間遭到千百萬刀斧手的砍劈!
君不悔目定定的注視著這副景象,這副自己出刀之下即便鑄成的景象,他說不出心中是個什麼樣的感覺,五臟是種什麼滋味;好半響,他才如夢初醒般打了個冷顫,拔腿朝山助子的方向狂奔。
管瑤仙滿臉驚怒,形態更十分狼狽的縮在炕角一偶,她不但云鬢蓬散,那身大紅褲襖更被撕破了幾處,有的地方綻露出絲棉的棉絮,有的地方竟然肌膚裸現,看樣子是吃了不少虧。
狄元站在炕前,眯著眼,咧開嘴,一張醜臉漲得火赤通紅,呼吸粗獨得宛似拉起風箱,更「咕」「咕」不停的直咽口水、敢情是真他娘猴急犯癮,愣是準備霸王硬上弓啦!
炕上炕下這一男一女,有點拉鋸戰的味道,狄元前往一撲,管瑤仙便隨炕躲閃,連在腰間鐵環上的鐵條,亦被她用來作為抗拒的工具,管瑤仙有功夫在身,這一拚死反抗,狄元雖也有一套上佳本領,卻亦不易弄得對方服帖。
折騰了這一陣,狄元不僅是累,也上了心火,他喘著氣,手指著管瑤仙咆哮:
「姓管的賤人,你可不要不識好歹,跟狄二爺玩這捉迷藏的把戲,你他娘人已在我手掌心裡,插翅也飛不去了!你若乖乖順從了我,往後穿綢吃油,載金掛銀,有你的風光逍遙日子,如果再要掙抗,莫怪我反臉無情,先將你玩翻了,再一刀戮你個透心涼!」
管瑤仙雙目如火,面龐因極度的羞憤而變形,她握拳透掌、咬牙切齒:
「豬狗不如的下流胚子,你不要痴心妄想占我一點便宜,我恁情去死,也不會讓你玷污我的清白……你們都是一群在披著人皮的畜牲,老天爺怎麼不用雷劈你們,不用電殛你們啊……」
荷荷怪笑著,狄元的口涎順著嘴角往下滴,像是一頭春情發動的野獸:
「好,夠勁,我就是喜歡這等的潑辣雌貨,越野越有味道,越野越見真章,好賤人,你他娘算是對上狄二爺我的胃口了!」
管瑤仙如位;
「不要臉,無恥無行,連禽獸都比你們知羞……你們也有親娘,也有妻子姐妹,就不怕遭報應,轉輪迴?」
狄元哈哈的大笑著:
「什麼報應、什麼輪迴?自小隻有我哥倆二人,親娘早歸了西,姐妹更是人家家才有,至於老婆,這不正是你么?我怕個鳥?」
急怒交攻與驚恐欲絕的雙重感受壓迫下,管瑤仙有一種近似虛脫的疲乏,這才是呼天不應,呼地不靈,她實在不敢想像,一旦失身於眼前這個人形妖怪,將是一個怎樣凄慘可怕的後果!
抹了把唇角的口涎,狄元又不耐煩的吆喝:
「賤人,辰光不早,再耗下去,馬上就要天亮了,到時候幾位老哥豈不是看我的笑話,若說我連一個雌兒都制不服,人前還能抬頭么?你到底是從也不從?但要惹得二爺我性起,死活是一概不論,他娘的,我可要動真的啦!」
一錯牙,管瑤仙狂喊著:
「我死也不會讓你得逞,你這天打雷劈殺千刀的豬玀!」
呆了一呆,狄元立時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他急吼怪叫,原始的凶性掩蓋了一切,發了瘋似的撲向炕上:
「老子生啖了你,看老子生啖了你……」
管瑤仙溜炕躲避,邊腿喘手抓,拿起鐵環上的鏈子砸打,在一片唏哩嘩啦的撲騰震響中,狄元以臂護頭,形若猛虎出押,連翻帶滾,愣是挺著挨著,拚死命去抱壓管瑤仙。
光景十分的熱鬧,這不但是在逼奸,更且像在演戲了--全本的重頭武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