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春寒乍暖。
晨光和煦。
正是活動筋骨的好日子。
位於山西邊陲龍門山上,正有兩道劍影,迎著麗陽,幻照出萬道金龍亂竄般光彩。
他們正殺得難分難解。
但聞那刀劍撞擊聲。鏘鏘震耳,直若打雷般貫耳生疼!猝見那左邊劍手大喝,凌空掠高三數丈,手中兵刃舞得神龍活現,刀影旋處,直若太陽掠轉,簡直欲把天地砸碎似的,霸氣盡現。
就在他掠高之際,復喝一聲:「刀斬無情天!」話聲方落,強光直若水銀泄地,盡往對手劈去。
那對手但見來勢甚急,似知抵擋不了,趕忙叫喝:「快住手,不玩了!「急於掠開。
然而他聲音方起,攻擊者卻喝叫:「收不得,這招收不得啊!」他想收招,可是似乎力不從心,刀勢仍自猛劈下來。
那對手見狀,忙得臉面發青,怒喝:「臭小子,你想弒父不成?」此話未說完,一聲「可惡!」亦自拚出吃奶力氣,猛將兵刃抬高,欲架對方攻勢。
說時遲,那時快。
但見他方架兵刃,頂空刀勢已劈至,砰然一響,而是硬鐵猛撞聲,叭銷之間,竟然把對方兵刃給切成兩斷。
眼看就要順勢劈得那人腦袋開花,嚇得兩人同聲尖叫不好,那小子趕忙鬆手拋棄兵刃,一聲尖叫「快躲!」
眼看不及,連打數掌。
老頭亦目驚惶駭叫老命不保而想抽身,卻不容易,就在情急萬分之際,幸而對方掌力送來,借著此勁,他猛地抽身打滾,只一閃身,利刃斜切而下。
叭然一響。
劈入硬岩,深沒及柄,強震中,只見老頭肩油農屑卷飛而上,直嚇得那小子兩眼睜大,直呼好險。
那老頭連滾數滾,始坐身而起。
但覺左肩冰涼,驚急而叫:「我的肩……」趕忙抓摸過去,始見只掉衣片,才噓喘大氣,直道要命!
那小子這才呵呵笑起,拭著額頭汗水。笑道;「老頭,我說我已出神入化,你偏不信,還敢跟我挑戰!現在跌了個狗吃滾,你該滿意了吧?」
那老頭冷眼睛來,似乎對那「狗吃屎」三字甚難接受。
那小子仍不自覺,兀自促狹笑道:什沒想到天下第一神刀會這麼不管用,被我砍成兩截,可是爹你明明知道『刀斬無情天』這招一發不可收拾,你還叫我收招,未免太老糊塗了吧……」
話來說完,猝見老頭欺身過來,一個響頭打得那小子莫名怔愕,老頭突地斥罵:「臭小子,沒大沒小。敢弒親殺父,還在那裡高談闊論!我老糊塗,你未必好受!誰叫你是我兒子!可惡。」
一連三響頭,打得那小子唉唉痛叫,趕忙逃開,哭喪著臉道:「爹怎那麼不講理!明明只你要我儘力殺您,輸了又胡亂教訓人……」
抓著腦袋,一連無辜。
那老頭斥道:「叫你殺我,你真的要殺?真是死人!就算殺了,哪又容得你東一句西一句?欠揍!」
他又想追前揍人,嚇得那小子談忙再逃十數丈,已抵懸崖,退無去路,只好求饒:「孩兒下次小心便是……」
那老頭斥道:「還有下次?一次就差點死在你手中,還有下次?還不快把寶刀收起來!」
斥喝中,兩眼已現難得欣悅神情。
那小子應是,仍自防著父親隨時偷襲地走回,伸手用力揪向那支不算短的兵刃。
那老頭則拾起劈成兩半的兵刃,邊看邊,摸邊露出得意笑容,六十開外的臉容,總難掩喜悅之情。
那種喜悅,來自於後繼有人,今生今世,他將心滿意足矣!
陶醉一陣,忽見兒子已站在一旁,他始收回心情,伸手道:「拿過來!」
那小子會意,把手中兵刃遞過去。
那老頭一手接過兵刃,一手將斷刃置於地面,隨即開始審視,撫摸這把長長若關公的偃月刀,可惜,數十年來,從未見它斬金截鐵,削鐵如泥,它還是一樣鈍得如一把老銹刀……
那小子道:「可是,我剛才把爹的兵刃砍斷了!」
那老頭道;「那充其量也只不過是蠻力斬脆鐵的結果,跟寶刀斬鐵是兩碼事……」
那小子笑道:「可是,在我感覺,一樣很有快感!」
那快感似乎讓他覺得此刀足以劈開全天下最硬的東西似的!
老頭瞄了他一眼,露出談談笑容:「有此感覺也好,否則豈非實失望一輩子?老實說,爹當年用它,也只不過三次斬斷他人兵刃而已,你現在蠻力倒是比我強幾分。用來大概更過癮。雖然它總是鈍銹毫無光彩,可是用了那麼多年。從未崩凹過,就連磨它都絲毫不損。我仍覺得它還是寶刀一把。你回后千萬要好好珍惜它!」
那小子點頭:「要不是它真的耐砸傷打,我還真的想丟掉它呢!總覺得扛著它,行動不大方便。」
老頭輕嘆:「爹當年也有此念頭,但日子一久,又覺得此刀似有一股莫名力量。就像是關帝爺現身,要我們義薄雲天,何況咱又好關。我且把你取名小刀,即是要你一生俠義,一生坦蕩,方不辱關家門風!」
關小刀哧哧笑道:「我對這名字甚滿意,說真的,有時候,我也有變成關老爺化身的感覺,那很過癮,好像天下無敵似的!」
老頭頷首直笑,邊撫摸寶刀,邊道:「看來,是該放你下山的對候了……」
關小刀眼睛一亮:「爹,我可以出去了?」
老頭瞧著兒子,滿意點頭:「連爹都能打敗,你該能在江湖中有所作為,至少爹已沒什麼可教你了!」
關小刀登時捏拳抓手直叫太好啦,簡直快蹦了起來,兩眼直往遠處望去,恨不得一眼看穿花花世界。
老頭自知兒子喜悅,不便澆他冷水,看看天色,已近中午,這要兒子收拾收拾。便往山下小徑行去。
一路上。關小刀總難掩得意神情,不斷詢問些有關江湖之事,老頭為讓兒子有所了解,亦有問必答,甚至加以補充。也好將來少讓他吃點虧。
瞧著剛滿十七歲的兒子,生得人模人佯,雄還帶勁,讓他欣慰不已。
自然,他亦非過無擔心,雖然兒子看來精靈無比,可是精中多憨,靈中帶傻,那全是未出江湖,少了歷練的結果,將來未免吃虧。
然而兒子已長大,總不能照顧他一輩子,縱使有所擔心,仍得放地出去歷練,否則將來說不定更吃大虧。
不多時,父子已轉下山峰,只見山奔小溪處,一座古樸茅屋正冒著白煙,一幅世外桃源映向眼帘。
關小刀登時欣喜叫道:「娘,我們回來啦!」
扛著偃月刀,飛奔而去。
那老頭見狀,亦自欣笑著,老年得享天倫樂,夫復何求?不時露出笑容,跟行過去。
關小刀奔過藤蘿式樊籬之際,木門已行出一位中年美婦,她雖一身村婦打扮,卻仍難掩其一股特有之幽雅氣質。
她慈顏一笑:「刀兒,今天這麼早就收功了?」
關小刀笑道:「大功告成,當然要收功了,爹準備要放我下山了呢!」
「當真?」婦人欣悅中帶著不舍地瞧向丈夫,想徵得真正答案。
老頭地輕輕一嘆,將斷刃拋於一旁,道:「劈得斷,看是煞出頭了……」
關小刀介面道:「我沒說錯吧!這把刀,足可打遍天下呢!」說著又要起幾刀,果然虎虎生風。
婦人仍自一句「當真?」隨即欣攝笑道:「練成也好,從此我可放心多了……」欣中,仍難掩欲別離之感傷,她極力壓抑,裝笑道:「恭喜你啦!再也不必吃苦頭了,午餐已好,洗把臉,一同吃飯吧!」
關小刀笑道:「那當然,不說不餓,一說即餓呢!我就來。」
說完,他把偃月刀插於門前刀架上,隨即找清水洗臉,並招來父親,共同清洗,然後同進午餐。
雖然關小刀暢快進食,但離愁總是罩在婦人臉上,她不停為兒子夾肉,甚至平常不喝的醇酒花釀兒,此時亦拿出餞行,一杯杯敬往心肝兒子。
關小刀胃口奇大,足足吞下八碗飯,一隻雞,九大杯酒,始摸著肚皮叫飽。
婦人若在平常,必定說他暴飲暴食,準會傷身,此時卻懷著離愁,要他能吃即多吃,別到了外頭餓著了,直到關小刀表示的確吃不下,她始聯手,可是心情總難放開,老是捨不得地望著寶貝兒子。
還是老頭放得開,暢喝一口酒後,道:「刀兒啊!男兒志在四方,你此次出去,可要時時謹記爹的話啊!」
關小刀笑道:「當然記著把關家門楣光耀!」
「正是,正是!」老頭頻頻頷首道:「當年多在江潮也算小有名氣,驚天神刀之名也留下萬兒,可惜……唉……只能算時運不濟吧……」
那婦人突地瞄了老頭一眼:「能活到現在,有何好怨嘆的?」
老頭聞言,見了一聲,乾笑道:「說的也是,若非是跟著你娘,又怎能安享余年至今,該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關小刀道:「爹到底如何才退出江湖?如果是被人打敗,我去收拾他!」
那婦人冷冷地道:「什麼被人打敗?他是資質平庸,又想突破武學大關,結果練得走火入魔,差點半身不遂,若非娘千方百計尋葯救他,他早見閻王了!」
老頭聞言,干窘一笑:「沒那麼嚴重啦!不過,你娘的葯的確夠靈……我還是感激她……」
乾笑中,更飲醇酒,藉以掩飾。
關小刀呵呵直笑不斷:「原是這麼回事,難怪……難怪爹老說敗在偃月刀之下,原來是敗在自己手中!」
老頭乾笑道:「在自己手中,總比敗在別人手中好吧!」
婦人道:「刀兒,你得切記,要是耍不了大刀,千萬別逞能,以免傷身!」
關小刀笑道:「大刀不是耍得強強滾了嗎?這還得感謝娘的藥方不停補助才能修成正果。」
老頭笑道:「如果你娘不行,全天下就配不出神丹妙藥了。你的外公可是天下最有名的葯仙姬回天,他的女兒還錯得了?」
婦人名喚姬戀紅,從小浸淫在父親教導下,十歲即能行醫,十三歲已名聞武林,幾乎無病不治,當時即因關海天走火入魔,被她醫活,並因而醫出感情,始有今日關小刀之誕生。
姬戀紅輕嘆道:「縱有良方,卻無靈藥可用,照樣醫不了人,刀兒,你千萬要自己小心。」
關小刀笑道:「會啦,在娘教導下,孩兒也學了不少醫理,大病小病照樣難不倒我哩!」
姬戀紅只能陪笑,若非兒子較喜練武,她倒想把醫術傾囊相授,還好兒子已學了七八成,勉強合了自己標準,否則她鐵定不肯讓兒子到江湖中闖蕩。
聊了一陣,關海天始要兒子收拾收拾,準備日落前下山,以免兒女情長,徒增感傷。
關小刀自是迫不及待,興高采烈地前去收拾東西,然而長年隱居深山,哪有何行頭好收拾?除了幾件舊衣之外,似乎已毫無東西可帶。
他乾脆留下兒時玩具,及所有種種,只帶農服,以表示成長,準備迎接新環境的來臨。
收拾一陣,拿著包袱走出房間,父母已在門前含笑相迎。
關小刀感到怪異:「這麼慎重?」
關海天正色道:「我兒要出征,豈能隨便!你且到庭院,爹有話交代。」
關小刀見父親一臉正色,亦不敢多言,隨著父母走出門外,只見廣場已設有祭壇,簡單中仍現隆重。
關海天要兒子祭拜天地,而後念道:「天地為證,關老爺為證,我關家世世代代見忠見義,一跨家門,絕不背師叛友,否則天打雷劈,屍橫荒野。」
他要兒子照念。
關小刀自是照念,同時亦感覺一段正氣上身,直著關老爺附身側的,大有豪氣千雲之態。
拜過天地之後,關海天始笑逐頓展,道:「兒啊!發重警,其實並沒你想象中的嚴重,因為這些只是做人的最基本原則!你是我教出來的,我當然對你有信心。相反的,我倒是怕你太過正義,反而被奸人所害,就像你深陷敵軍之際,對方要你出賣朋友,你暗的當然不能出賣,但明的可以假裝出賣,只要實際上不傷及友人即可,知道嗎?這是一種權宜戰術運用,如果你想通了,日子過起來自是快活許多!」
關小刀笑道:「知道啦!否則我才不想混江湖呢!」
關海天滿意額首,笑了幾聲,始又道:「你過來,爹有一封信要給你!」
「信?」
關小刀但覺好奇,跨步過去,欲接父親手中發黃羊皮烙印似的信箴,這以乎非一時寫成,該是關海天準備多日,此時始拿出來。
關海天道;「不錯,它是一封介紹信,你帶它到洛陽,找一位叫翻天龍胡三江的人,他是爹的舊識,也是咱龍門山之人,看在爹的面子上,他會給你照顧。」
關小刀皺眉:「我……還要人家照顧?」直覺上,一個小小的胡三江,他似乎不必將他放在眼裡吧?
關海天道:「別人也許不行,但他一定可以。你該知道,當今武林分南北兩派,胡三爺正是北派武林的總管,財大勢大!」
「他是北武林總管?」關小刀不禁兩眼翻亮。趕忙抓過羊皮信件,呵呵笑道:「爹有如此厲害朋友,怎不早說.害我有眼不識泰山,此去不去找他,實在對不起您老人家!」
姬戀紅瞄他一眼道:「你且別得意太早,他只是總管,上面還有個武林皇帝,左邊還有個獨頭師爺,他未必罩得了你!」
關小刀道:「這麼複雜?他們水火不容?」
姬戀紅道:「你哪見過臣子相安無事的?」
關小刀前南點頭:「這倒是問題……」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關海天道;「沒有你想象中嚴重,只要胡三江收容你。自有出頭一天,至於武林皇帝,該是你的主人。你對他畢恭畢敬即可沒事,對師爺,也差不多。」
關小刀道;「爹有沒有想過,我有一天也許能當上武林皇帝。」
「千萬別當!」關海天正聲道:「那是一個陷阱!」
「陷阱?」關小刀莫名不解。
關海天點頭:「不錯,它是陷阱,須知,爹要你過得快活,有若遊俠,來去自如,如若當上武林皇帝,從此受人束縛,一點自由都沒有,而且隨時有人挑戰,你一生永不安寧!何苦來哉。」
關小刀道:「可是,當皇帝,呼風喚雨,照樣很過癮!」
「胡三江照樣能呼風喚雨!」關海天道:「那是玩弄權勢的假象、野心,爹不希望你如此!你只要記住,此去對友人、主人盡忠即可,有多餘精力,再幫助該助之人,如此,爹對你盡無所求!」
關小刀若有所悟道:「我明白爹的意思,縱使要當個呼風喚雨之人,也不必拿個緊箍咒套住自己,那多切不來!」
關海天頷首:「想通即好,此去路途甚遠,爹只能給你二十兩盤纏,你省吃儉用,大概能過個幾個月,到那時,想必已能找到胡三江那頭,一切自有安妥。」
說完又抓出一包顏色已泛黃之東西,交予兒子。
關小刀接過手,眼眶做紅,打從任事已來,他即知家裡窮,一下子要拿出H十兩銀子,淡何容易?
父親卻為了他的盤纏,足足守了十餘年捨不得花,這份關愛之情,實讓人感觸良深。
關海天拍拍兒子肩頭,稍感傷笑道:「錢乃身外之物,能賺即賺,不能賺,彆強求,其實,我最對不起的還是你娘,跟了我這麼多年,過的全是苦日子!」
姬戀紅白眼道:「誰苦了,我要是想錢,隨便賣一帖葯,還不照樣錢財滾滾,但那又如何?我若見不到心愛的藥草,那才叫苦呢!」尋視庭院四周種滿奇花靈藥,她甚是心滿意足,早將錢財視若身外之物矣。
關海天聞喜,亦只能幹笑:「知道啦!否則我早恨死自己曖!」
雖然姬戀紅大都在香丈夫解決困境.關海天又能說什麼?只前更形感激圍著這位雍容的患難夫人。
關小刀則已暗暗立下決心,有朝一日,多賺些錢亦無不妥。至少前次在城鎮中,母親發現一味靈藥,硬是湊不出三百兩銀子而失之交臂,這種事,以後怎好再讓它發生?
姬戀紅替丈夫解危之後,隨又轉向愛兒,含情而感傷地道:「雖然我跟你爹不在乎銀兩,但你出門在外,無錢寸步難行,一有機會,還得想辦法賺點錢,直到你找到胡三江為止,娘沒什麼好贈你,只有這瓶葯,它大概能冶百病,你若缺錢,可找藥鋪賣了,或是替人看病賺點報兩,如果受了傷,也可拿來治傷,你醫術不差,看者辦便是。」
關小刀從母親手中接下白色瓷瓶,感恩一笑:「娘放心啦!我這身能耐還會餓著?天底下的人豈非全要當乞丐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啦!」天真臉容笑出一臉自信。
姬戀紅看在眼裡,放心不少,但離愁總叫為人母親者疼心。
關海天不想讓離愁越拖越糟,遂哈哈長笑,隨又道:「男兒當自強,刀兒下山是件好事,來,敬父母三杯,然後風光去,風光回來,爹等著你光耀門相。」
說完爽朗端起酒杯,一手交予妻子,一手交予兒子,自己再抓一碗,三人擊酒暢飲三大杯,哈哈笑聲中,關小刀抓起偃月刀,風風光光告別而去。
雖然他不斷回頭招手告別,但漸漸地,仍自消失在遠處林徑中。
姬戀紅不禁輕嘆:「終於走了……十七年不曾分開,如今……實在捨不得……」
關海天亦自長嘆:「那又如何?兒子自有自己一片天,你忍心留他嗎?希望他混得有聲有色才好……」
嘆聲中,轉為默默祝福。
飛鳥輕嗚,春草迎風,峋蜒山徑處,留下串串英雄足跡,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