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陽世火在武林中確是鼎鼎大名,沒有人不知道「神偷」陽世火。
這其中有兩個原因。
一般干三隻手行當的人,武功都不會太高,因為他們的功夫都用到靈活的手指上了。可是陽世火不同,據看見陽世火的人說,他有一身絕世的奇功。衡諸當今武林,可以列為第一等的高手。
另外有一點特殊的事,陽世火的有一個了不起的父親,陽蒼明是位受人尊敬的高人,一柄寶劍,自成門派,在江湖上有陽十招的名號,曾經和陽老過招的人,很少能挨過十招。
這樣一位受人尊敬的武林前輩,卻有子女成為偷盜之流,這豈不是奇迹嗎?
陽老爺子一點也不在意,他曾經說過幾句話。他說:「養個兒子做賊,偷人家的珍寶古玩、財貨金錢,當然是不好。不過比起那些養兒子做官去貪髒的要強得多。一樣都是賊,貪髒的賊更無恥。」
這段話是陽老爺子說給幾位武林大老聽的,從來傳為美談。
事實上,陽世火確實也不隨便偷,他要偷的對象都是為富不仁的財主,貪臟枉法的官吏。老實說,包括陽府的人在內,很少有人真正見過陽世火,甚至有人懷疑:陽蒼明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兒子叫做陽世火。
但是,每每有重大的奇案發生,現場都會留下三個寫得很漂亮的字「陽世火」。
玉蟬秋姑娘一口道出「陽世火」三個字,鐵尺王真的震動了。
他的心裡立即連想到一個問題:「陽世火是有名的神偷,這件案子是他做的嗎?他在這裡亮相,而且自己承認是金盞花,又表示是什麼意思?」
鐵尺王如此一沉吟,玉蟬秋可就不高興了。
「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在想法子瞞著我。」
鐵尺王正色說道:「我的心情是跟玉姑娘你不一樣的……。」
玉蟬秋緊接著問道:「有怎麼個不同的地方?」
鐵尺王說道:「我是個辦案的公人,任何一個意外的事,意外的人出現,我第一個要想到的,就是他跟這個案子,有沒有什麼關聯!」
玉蟬秋哼了一聲,問道:「想到什麼沒有?」
鐵尺王說道:「陽世火號稱神偷,實際上江湖上都知道他是位義偷。專偷為富不仁、為官不義的錢財。桐城縣相府名聲極好,雖然子孫賢愚不肖不一,大體上相府還是一個很受人尊重的人家,陽世火沒有理由要偷他們。」
玉蟬秋說道:「這麼說,你已經斷定陽老爺子與這個案子無關了。」
鐵尺王立即說道:「那也未見得,如果與他毫無關聯,為何此時此刻他要出現在桐城縣?」
玉蟬秋笑笑說道:「王可其,你的話等於沒說。」
鐵尺王說道:「姑娘,辦案的人不放過任何可疑之點,不放過任何可疑之人,但是,最忌過早就下結論。世俗有句話,對辦案人來說,最是恰當不過的,那就是:走著瞧!」
玉蟬秋說道:「你要怎樣跟陽老爺子走著瞧?」
鐵尺王說道:「他會跟我聯繫的,我會等,我一點也不急,因為我發現,是他要找我,不是我要找他。」
玉蟬秋說道:「王可其,我們之間要有一個協定。」
鐵尺王說道:「姑娘是高人,用不著這麼客氣,有什麼話,儘管吩咐,我鐵尺王辦得到的,一定遵辦。」
玉蟬秋說道:「有消息的時候,不要忘記打我一個招呼,因為對這個問題,我跟你一樣關心。成嗎?」
鐵尺王惶然地抱拳拱手說道:「姑娘言重了!姑娘是幫助我來查案,既然也是為了相爺,可是站在我的立場,還是感激不盡的。」
玉蟬秋一愣,但是她立即笑了出來。
鐵尺王覺得自己說的話,沒有什麼可笑的。但是,姑娘笑得十分開心的樣子。
鐵尺王只有等到她笑聲停止才問道:「姑娘可有什麼指教嗎?」
玉蟬秋搖搖頭,她將草帽又拉低了一點,道:「回頭見。」
她又站住腳,回頭問道:「王可其,你除了這次之前,當然沒有見過陽世火了?是不是?」
鐵尺王點頭稱「是」。
玉蟬秋問道:「至少你也聽過陽世火的傳說,你可知道他的使的是什麼兵刃?」
「一把刀,據說是來自西域的一把番刀。光是柄上就鑲了幾十顆寶石。」
「不錯!但是這把刀最貴重的不是刀把上的寶石,而是這把刀的本身。聽說過嗎?」
「那倒沒有。」
「這把刀原是一對鴛鴦刀,刀長只有兩尺,鋒利無比。刀的背上鑲了一道半寸寬的玉遺,這玉不是等閑的玉……。」
玉蟬秋抬起頭來,望著鐵尺王。
「你聽著沒有興趣?」
「姑娘,我在用心地聽。」
「任何有關的資料,都可以有助於對案情的了解。」
「姑娘是行家。」
「這把刀的玉背是怎麼鑲上去的,沒有人知道,只知道玉背傷人比刀鋒還要厲害。」
「陽世火今天沒帶刀。」
「這就是我要問的話,你確定他沒有帶刀?」
「確定。他非但沒有帶刀,而且我還注意到了他的手裡握了一根布裹的棍子。」
玉蟬秋愣了,草帽遮住了半臉。但是,可以想見她的兩道眉,此刻已經堆成小山。
姑娘終於離開了,臨走之前,她還說了一句話:「小心你的包袱,昨天是我,換過陽世火,桐城縣你就呆不下去了,你還辦什麼案子?」
鐵尺王對玉蟬秋姑娘沒有太好的印象,只覺得她驕氣太盛,使人相處,有一種咫尺天涯的感覺,雖然相對,而在感覺上十分遙遠。
不過,他覺得玉蟬秋對他還是有幫助的,別的不說,單就神偷陽世火來說,給鐵尺王太多的啟示。甚至他可以相信,這個案子就是陽世火乾的。
剩下來的問題,是如何逮捕陽世火歸案?站在鐵尺王的立場,他甚至還要了解:為什麼陽世火要做這個案子?這與他平日為人,並不相符。
如何提拿陽世火?鐵尺王還沒有想到這件事,他也知道憑他的武功,根本無法逮捕到陽世火。但是,在目前來說,最重要的事,是要進一步確定:盜取相符「金盞」的人,就是神偷陽世火。
至於確定以後,鐵尺王自有辦法要逮捕歸案。
成為一個名傳江湖的名捕,自然也不簡單。
他唯一可以安心的,正是他跟玉蟬秋聽說的:「現在是他要找我,不是我要找他。我可以等。」
鐵尺王果然回到客棧,吃過午飯,寬心的睡個午覺,他從來沒有這麼寬心過,睡得很熟。醒來時,已經是黃昏時分。
房裡還沒有掌燈,很暗,看不清楚。
鐵尺王一睜開眼睛,就發現有人坐在房裡。
他的心裡一凜,立即一個發挺身,人從床上躍下來,他才看清楚,連忙把拳說道:「原來是花老弟台!怎麼不招呼一聲,真是失禮之至!」
此刻的金盞花跟聖廟見面時,又完全不一樣,一身藍色的綢布大褂,露著一截雪白的脖子,幾料銅鈕子,亮晶晶的閃閃發光。
藍綢布大褂外面,罩著一件深色小馬褂。
頭上沒有戴帽子,剃得青發光的頭,後面拖著一根油鬆鬆的大辮子。金盞花坐在那裡,含笑沒有說話。
鐵尺王張羅著要客棧小夥計沏茶倒水。
金盞花伸手攔住,簡簡單單地一句話:「不必張羅」
鐵尺王只好坐下來,拱手說道:「花老弟台,今天突然光臨,必然是有事指教。」
金盞花面無表情,說道:「我方才查看了你的包袱,看到海捕公文,說明你的話都是真的。安慶府找你出來,那是說明他們確實無法可施。你能挺身而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你的勇氣、仁心,都是很了不起的。因此,我願意幫你。」
鐵尺王連忙站起來,一躬到底說道:「多謝花老弟台,千金一諾,安慶府的公人有了救命王菩薩。」
金盞花問道:「截至目前為止,可有什麼線索沒有?」
鐵尺王說道:「有一點,而且是很重要的線索,神偷陽世火出現在桐城縣!」
金盞花「啊」了一聲,似乎沒有多大興趣,淡淡地問道:「你認識他嗎?」
鐵尺王說道:「不認識。因為傳說中的神偷陽世火,是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人物。打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如同是花老弟台你一樣,多數人都沒有見過廬山真面目。」
金盞花對於這個比喻,當然也並沒有什麼不高興,只是皺了一下眉頭,問道:「你是怎麼知道陽世火出現在桐城縣?」
鐵尺王說道:「是……」
他的話一出口,卻說不下去了。他是不是要告訴金盞花,這個消息就是相府里的玉蟬秋告訴他的?
他要不要進一步告訴他:「你就是陽世火!你是個冒牌金盞花!」
「你盜取的,不管你是什麼,只要將『金盞』送還,我鐵尺王陪你打這場官司。」
但是,鐵尺王什麼也沒有說,因為他什麼也不能說。
他要慎重地考慮,他知道這時候如果在處理上發生了一點錯誤,後果就不堪想像。
金盞花問道:「為什麼不說了?有困難嗎?」
鐵尺王想了一下說道:「沒有困難,因為我根本不要隱瞞什麼,自然就沒有困難可言。」
金盞花說道:「那為什麼你要吞吞吐吐,不說個乾脆呢?」
鐵尺王說道:「因為告訴我的人是一位姑娘。」
金盞花開始有了驚詫的表情,他「哦」了一聲,問道:「過去你認識她?」
鐵尺王此時的眼神,一直留在金盞花的臉上,注意著他的變化。因此,他在每說一句話的時候,他都小心翼翼,不輕易張口。
鐵尺王回這個問題,是用了一點計謀,他回答說:「雖然過去沒見過,也可以說是認識的,因為她現在的立場跟我是一致的,都是希望快些找到『金盞』,使許多人免於遭殃。」
金盞花的興趣似乎又降下去不少,淡淡地問道:「她怎麼說?」
鐵尺王說道:「這位姑娘她說,陽世火是神偷,也是義賊,他有很好的家世,也有很好的師承。因此,他絕不偷不義之財。如果『金盞』是他盜去的,那也只是一時的好玩……。」
金盞花花搖著頭說道:「這絕不是一時的好玩。」
鐵尺王立即追問道:「花老弟台,你說不是一時好玩,那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你知道嗎?」
金盞花笑了起來說道:「我怎麼會知道呢?我又不是陽世火!」
鐵尺王「啊」了一聲,真有些乏勁,只好點著頭說道:「說得也是,花老弟台不是陽世火,如何能知道他盜這個『金盞』,到底是為了什麼?」
金盞花說道:「如果陽世火真的盜了『金盞』,那是他有意給相府一個難堪。待事情過久一點之後,我相信他一定會將『金盞』歸還給相府的。」
鐵尺王說道:「花老弟台,你是這樣的想嗎?」
金盞花說道:「為什麼不這樣想呢?桐城縣相府至少還沒有惡名,陽世火既是義賊,沒有道理去偷它。如果偷了,也許只是一時的意思。事情一過,自然應該還給相府。如果陽世火不這樣做,他就不配被你稱作是義賊。」
鐵尺王站起來抱拳說道:「好極了!真是快人快語,不愧名滿天下的高人。老弟台,那就請拿出來吧!」
金盞花一怔問道:「你在說什麼?」
鐵尺王正色說道:「老弟台,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正如方才老弟自己說的,桐城縣張家,無論從任何地方去看,都還不算壞。官高如此,家人還沒有染上惡習,就依著這一點,老弟台也就可以放他一馬!」
金盞花當時不覺笑了起來,問道:「原來你把我當作是陽世火?」
鐵尺王仍然是抱拳為禮,猛聲說道:「老弟台,張家有什麼跟老弟台過不去的地方,我可以負責,讓張家向老弟台致歉。我的地位小,可是我可以請安慶府去說。」
金盞花笑嘻嘻地說道:「安慶府也只是個四品黃堂,算不得是大官,如果相府不答應呢?」
鐵尺王說道:「不會的!方才我們共同認定,張家不是壞人,明理知義,他們不會不答應。至於『金盞』,只要老弟台歸還,相府那裡可以一概不究。安慶府上下打點,這場官司絕不讓老弟台吃一點苦。我鐵尺王別的不敢說,自己說的話。一句就是一句。」
金盞花的臉上一直帶著笑容,那份笑容有幾分詭計,使人覺得是存心促狹似的。
他等鐵尺王說完之後,笑嘻嘻地問道:「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就是陽世火?」
鐵尺王說道:「我絕沒有懷疑,而是……。」
金盞花立即說道:「而是那個姑娘認定的是嗎?」
鐵尺王點點頭,說道:「因為那位姑娘曾經見過陽世火。」
金盞花喉咽里打了一個冷哈哈,說道:「你應該說那個姑娘曾經見過我,認識我,所以認出我就是陽世火。」
鐵尺王說道:「老弟台……」
金盞花立即攔住他說道:「王可其,現在我是盜取相府『金盞』的犯人,你就不能叫我老弟台羅!」
鐵尺王猛聲叫道:「請聽我說,老弟台……」
金盞花正著臉色說道:「在聽你說以前,先告訴我,那個姑娘是誰?」
鐵尺王看著金盞花的臉色不對,立即說道:「老弟台,對於這件事情……。」
金盞花伸手止住,說道:「鐵尺王,我把你當作是人物,才跟你這樣說話,你要是這樣吞吞吐吐,恐怕這聲『老弟台』你就叫不下去了。你如果還想把盜『金盞』的案子,將來能結案,就快些把那個姑娘的姓名告訴我。」
鐵尺王說道:「老弟台,你的意思是……。」
金盞花站起身來說道:「不告訴我她是誰?我可要到別處打聽了。我一走,你還能逮捕到我嗎?」
鐵尺王臉色也沉下來了,說道:「老弟台,你是在威脅我?」
金盞花點點頭說道:「不錯!這時候你還有這種話說出來,說明你鐵尺王真是個人物。對於一個點頭硬的人,我願意把他當作朋友,鐵尺王!聽到沒有?我把你當朋友,希望你也把我當朋友,告訴我,那個女的是誰?」
鐵尺王想了想說道:「她姓玉……。」
金盞花插嘴問道:「漢人有姓玉的嗎?」
鐵尺王說道:「這個我倒是沒有人想過。」
金盞花說道:「鐵尺王,你是名捕,你應該知道姓玉的是不是漢人,是關係很重要的。你再想想看!」
鐵尺王倒是真的歪著頭想了一想,搖搖頭說道:「我想不出這個姓,是不是漢人,有什麼關係?」
金盞花呵了口氣說道:「我對你要求太高了,你究竟只是個名捕而已,你那裡會有這些警覺呢?對不起!你不要生氣,我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告訴我吧!她叫玉什麼?」
「是外埠來的嗎?」
「不!她是本地人,至少她是在桐城縣有很久的時日了。」
「你到桐城縣不久,如何知道這麼清楚?」
「你說過,我是名捕。」
「哦!回得好!」
「昨天店中夥計說,她是相府里的人。因為他們見過她騎馬出城。桐城縣人騎馬的不多,女人騎馬的絕無僅有,所以他們記得很清楚。」
「不用說,她是會武功的。」
「是位高手,慚愧得很,我沒有辦法測出她有多高,因為我太低了。」
金盞花對於這句話,為之莞爾而笑。
「你說得很謙虛,但是,想必是真話。」
他的聲音突然一變,臉上的笑容也頓時收斂起來。
「鐵尺王,有一件事是必須使你失望了,我現在無法做你的犯人。」
鐵尺王急忙說道:「老弟台,你是大丈夫……。」
金盞花說道:「正因為我是大丈夫,不委屈自己,也不委屈別人,任何一件事,都要有水落石出,是非曲直分明。除非你現在要跟我動手,否則,我還是把你當作我的朋友!」
鐵尺王沉吟了一下,說道:「老弟台,我相信你的,事實上目前我已經沒有選擇。不過,我要請你記住,你是大丈夫,一諾千金不移。我知道,你現在要走是不是?」
金盞花說道:「你不攔我?」
鐵尺王說道:「如果我能攔得住你,我已經逮捕了你。」
金盞花說道:「很好!我說話很真誠!我喜歡說真話的人。」
鐵尺王問道:「相府嗎?」
金盞花笑笑說道:「不愧是名捕。」
鐵尺王說道:「當然不會如此一走了之,我們何時聯繫?如何聯繫?你能告訴我嗎?」
金盞花說道:「你就住在這裡,吃飯喝酒睡覺,到了該與你聯絡的時候,我會來與你聯絡。」
他轉身大步走出房門,突然,他又轉身向鐵尺王說道:「有一件事我在臨走之前,不能不告訴你。今天你上了一個大當。」
一鐵尺王說道:「我?上了當?」
金盞花說道:「因為我的確不是陽世火!」
言語未了,人影一晃,立即蹤跡杳然。單憑這份輕功,鐵尺王就是年輕的時候,再苦練十年,恐怕也無法達到的境界。
鐵尺王只剩下嘆口氣,自言自語說道:「我是真的老了!」
相府在桐城縣西門,老相府和小相府隔了半條街。
老相府是張英的府第,小相府是張廷玉的府第,父子雙相,是桐城縣人家喻戶曉、人們引以為傲的佳話。
相府佔地太廣,曾經有人進去,迷了路出不來。
關於張家相府有許多的傳說,雖然這些傳說未見得都是真的,但是從這些傳說當中,也可以看出相府與民相處,還算是相當的融洽。
傳說:相府有一年修牆,與鄰居發生土地界限的爭執。
這位鄰居想必也不是簡單的人物。桐城縣人讀書人多,在當年教育不普及的情形下,桐城縣被稱為文風薈萃之地,是有道理的。讀書人大多是貧窮、窮而酸,骨頭硬,不畏權勢,於是這個修牆地界問題,得不到解決。
相府修書派人送到京城給張某,希望透過京城的壓力,把這個牆的界限問題,獲得解決。
張英從京城復了一封信,信是四句詩:「萬里修書只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獨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相府家人收到這封信,果然遵照相爺指示,將牆向裹縮讓三尺。
鄰居本家是爭執不下的,如今一見相府讓了三尺,他也讓了三尺,於是變了一條寬六尺的巷子,人稱:六尺巷。
這都是一些傳說,凡是傳說都不見得是真的,當然,傳說也不見得就是假的。
總而言之,總括起來看相府的聲譽,還是譽多於毀!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
且說這天晚上,天上只有微弱的星光,除了眼力真正好的人以外,外面要算得上是非常的黑。
相府除了更夫在敲著鐘聲之外,整個沉浸在寂靜之中。突然,有一條人影,疾如流星,從圍牆頭上,一掠而下,倏地不見。
相府佔地極廣,如果不是熟人,進去以後,會迷失方向而出來不得,尤其是在夜間,更是摸不清楚東西南北。
這位夜行人功力雖然很高,固然他對相府的環境,一無所知。而且他似乎不太注意隱秘自己的行蹤,在相府的屋頂上,奔過來,跑過去。
他剛剛越過一處很大的花園,停在假山之顛,縱目四眺,突然,他的眼光停在一處涼亭上。
涼亭是建在另一處荷池之中,有九曲迴廊通往池外。
涼亭成六角形,雕花窗軒,十分精細。
稍為留神一看,就可以看到在涼亭的黑暗處,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有截細的身影,分明是位姑娘。
從這位姑娘的衣著來看,她不一位普通的姑娘,而是身具武功的姑娘。
夜行人停在假山顛,半晌不動。
涼亭里的姑娘說話了。
「尊駕身手不凡,絕不足偷盜者之流。而且,從尊駕在相府到處亂跑的情形看來,路徑不熟,如果不是尊駕有意引人注意,暴露身份,就是尊駕另有打算,可否請賜告,我多少可以為尊駕拿一些注意。」
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是,說話的聲音非常好聽,字字入耳,清晰明白。
夜行人輕輕打了個哈哈,飄身而下,落在池邊沿,彷彿腳下不穩,身形搖晃了幾下。
他分明有意展露一下自己的功力,便用的輕功中最難一式「雪花落地」,身形不動,不作式,不拉架,平空飄落。
落到水池邊沿,又轉化為「風擺殘花」,不帶一點煙火味,真是爐火純青。
涼亭坦的姑娘真心地讚美道:「尊駕真正是高人,令我眼界大開。」她說著話,卻緩緩地走下涼亭。這時候才看到姑娘這身緊身衣褲,渾體純白。
用白色衣褲作為夜行衣,這說明什麼呢?
是值得對方提高警覺的。
姑娘緩緩地走到九曲迴廊的最後一曲,停了下來。
這時候夜行人也從水池邊沿,躍身而下,邁這步走向荷池,與姑娘隔池畔而相對。
這還不是荷花田田的季節,荷池裡只是一汪靜水。
浮雲正好掠過,微月繁星,倒映在池中,兩個人影也映在水中,如此隔池相對,形成一個很有趣的書面。
對面姑娘先說話:「尊姓大名,能否見告?如果有礙,則另當別論。」
夜行人笑笑說道:「姑娘真會問話,在下不能不答。我姓花,名叫花非花……。」
對面姑娘彷彿被這「花非花」三個字引得笑了。
夜行人說道:「姑娘是覺得好笑?」
姑娘沉聲說道:「我還不致如此無禮。因為尊駕姓花,花被一般人習常用來代表女子,而尊駕則為昂藏七尺男兒,所以叫做花非花,名字叫得好極,令人佩服,不覺發出笑聲。」
夜行人大聲說道:「姑娘,你是第一個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如此一語道破我名字的含義。姑娘聰明過人,令人敬服。不過,在江湖上還沒有人知道我叫花非花,只知道另一個混號:叫金盞花。」
那姑娘輕輕地,又長長地「啊」了一聲,固然是有著十分的意外。但是,她仍然還保持著她的矜持。淡淡地說道:「大名是十分久仰的了。但不知花大俠深夜暗探相府,是為了何事?」
金盞花這回是真的哈哈一笑,說道:「就趁著我今天夜裡暗探相府的行為,還能被稱做大俠嗎?姑娘,你把『俠』字罵慘了。」
姑娘說道:「那倒不見得。為了明了某一件事實的真相,為了不讓別人知道,夜探相府,並沒有什麼不對。『金盞花』三個字在江湖上,並無惡名。我尊稱一聲大俠,也不算過分之詞,而且是出自真誠。花大俠何必太謙呢?」
金盞花隔著荷池,雙手抱拳拱著說道:「姑娘才思敏捷,言詞動人,金盞花認輸了,只是請姑娘不要以『俠』字相稱,感激不盡。」
姑娘微微露齒一笑,雖然是星月迷濛,仍然可以看出她如引菀爾,真是美麗動人。
她說道:「花兄不是俗人,何必盡在稱呼上如此費唇舌!」
金盞花自視為倜儻不羈的人物,能夠讓他心折的人,放眼武林,能有幾人!今天夜裡,暗探相府,本是別有用心,甚至於有以武相搏的打算。沒想到如今遇到這位姑娘,讓金盞花自嘆不如。
世間事本是難見經常,尤其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
更不是常情常理所能先知的。
金盞花拱著手說道:「謹領教!謹領教!」
姑娘說道:「花兄,你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問過我姓甚名誰?」
金盞花花跺腳說道:「啊呀!真是慚愧!失態之至,如此敢問姑娘……。」
姑娘立即說道:「我姓玉,名玉蟬秋!」
金盞花一怔,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對面的玉蟬秋立即發覺他有了異樣,更問道:「花兄,怎麼啦?」
金盞花隨即恢復鎮靜,拱手說道:「玉姑娘,花非花今晚斗膽,可否請玉姑娘移駕到有燈的地方,讓花非花仔細瞻仰一下芳容。」
玉蟬秋連想都沒有想,立即說道:「這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呢?花兄何必說得如此嚴重!花兄請隨我來。」
她從九曲廊的那一端,輕盈地走過來,對金盞花微微一含首,說道:「我在前面帶路。」
在花園時略作迴轉,來到一座很精巧的樓房,推門進去,點上一隻燈。
玉蟬秋肅客請坐之後,表示歉意:「這時候沒人侍候茶水,請花兄包涵。」
她特別將宮燈移到茶几上,說道:「花兄,請仔細看清楚,是不是有人長得像我?所以才引起花兄如此的問?」
金盞花抱拳說道:「玉姑娘的豪氣爽朗,令鬚眉汗顏。而玉姑娘聰慧超人,更是令人花非花欽服無以。不錯!姑娘一語道破,確實有一位姑娘長得跟姑娘很相似。」
玉蟬秋臉上露出驚詫之色,問道:「哦!這位姑娘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金盞花說道:「她叫玉蟬秋!」
此語一出,玉蟬秋真的一震,她的雙眉微蹙,略略想了一下,說道:「花兄說話,自然沒有虛假,但不知道這位姑娘現在何處?我倒很想去見見她。」
金盞花正色說道:「玉姑娘,你不要為這件事是一種巧合,我認為這是一種極難的陰謀。」
玉蟬秋說道:「陰謀嗎?何至於呢?花兄,我不明白你說的話。」
金盞花說道:「玉姑娘,這件事要從你問我的第一句話來說起。你問我,夜探相府,是為了何事?」
玉蟬秋說道:「我在洗耳恭聽。」
金盞花正要說話,突然和玉蟬秋幾乎是同時抬手發掌,將宮燈震滅。
幾乎在這同時,兩個人一掩身掠出房外。
動作之快,雖然雙方並無比較之心,可是兩人掠到房外,而且都取得了極有利的位置,貼身在太湖石砌的假山之旁,彼此內心都有「互相敬服」之意。
金盞花回頭看玉蟬秋,玉蟬秋正好回眸看他,四目
互視,玉蟬秋微微一笑,說道:「花兄,今天相府真熱鬧啊!」
金盞花心裡一動,低聲悄語說道:「會不會是她?」
玉蟬秋問道:「是誰?」
金盞花說道:「另一位玉蟬秋姑娘。」
玉蟬秋低呼了一聲,問道:「你以為她會來嗎?」
金盞花說道:「在正常的情形之下,她有來的理由。」
玉蟬秋問道:「什麼理由?來看我?來和我比較?來相認我?還是要來殺我?」
金盞花說道:「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是,你所說的情況都有可能。」
玉蟬秋忽然說道:「你看!她現身了!……啊!他不是一位姑娘。」
果然,就在方才玉蟬秋所站的地方,九曲回欄的末端,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楓樹。目前不是楓葉密茂的季節,但是,足夠遮住一個人的身形了。
儘管對方如何快速,還是被他們二人看出那並不是一位婀娜苗條的姑娘,而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漢子。
金盞花悄聲說道:「要得他出面,問個清楚嗎?」
玉蟬秋說道:「還是讓我去吧!不要忘了,今晚你也是客人!」
玉蟬秋這句:「你也是客人」,幾乎將金盞花說笑了。可不是嗎?就在不一會之前,他們二人幾乎還是劍拔弩張的局面,和現在這個人,有什麼不同。
金盞花突然說道:「姑娘,請多小心!」
玉蟬秋正準備跨一步現身,金盞花這麼一句,使得她一怔,立即她就說道:「謝謝!。」
金盞花又說道:「姑娘,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玉蟬秋又低聲說了一聲:「謝謝!」
這時候只見她抬起左手,不知何時,她左手裡握了一柄刀,刀長兩尺左右,輕輕拔刀出鞘,立即泛起一陣光。最惹人觸目的,是刀背上鑲了半寸寬的白玉,晶瑩奪目,光芒耀眼。
玉蟬秋剛一出去,只見對方騰身即起,朝花園後面直掠過去。
玉姑娘展身就追,一個挺腰,凌空拔起,人在半空中一個圍折,疾如流星,跟蹤直撲。
在這樣一追一奔的情形下,可以看出雙方輕功,不分軒輊,都是極深火候。
玉蟬秋身形剛一落地,便郎聲叫道:「朋友!既然來到相府,必有所為,又為何如此匆匆而離去!」
對方二次騰身,在這同時,只見三點寒星朝玉蟬秋打過來。
玉蟬秋手中刀光一閃,叮噹一陣,三點暗器全被擊落,再看時,人已經走遠了。
玉蟬秋站在那裡看了一下,俯下身去,拾起一枚暗器,回到金盞花身前攤開手掌說道:「花兄請看!」
那是一枚純鋼打制的三角星狀的暗器,約有手掌大小,三雙角都十分鋒利,照方才對方打出的勁道來看,如果不小心被對方打中,那旋轉的力量,足可以削斷大腿、足可以開膛破肚。
這樣霸道的暗器在江湖還是十分少見。
玉蟬秋問道:「花兄久歷江湖,可曾見過這是何門何派使用的暗器?」
金盞花搖頭說道:「慚愧得很,一則我的江湖經歷太淺,再則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暗器。」
玉蟬秋默然,將三枚三角星的暗器,拈在手裡,反覆看之再三。突然說道:「花兄,還是聽你說說來到相府的用意吧!」
金盞花請玉蟬秋坐在一塊太湖石上,他說道:「玉姑娘,我有一個預感!這個人與我所說的事有著關係。」
玉蟬秋「啊」了一聲,便作出傾聽的神情。
金盞花說道:「玉姑娘在相府,當然知道相府發生的大事。」
「是的。」
「與花兄此行有關嗎?」
「相府丟了『金盞』,江湖上喧騰一時,雖然沒有人講,但是,人們自然想到我的綽號……」
「金盞花!」
「主要是因為我所開罪武林人物太多,難免不容造成眾口鑠金……」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花兄為人,雖然只是初次見面,花兄胸懷坦蕩,斷不是偷竊之輩。大丈夫但求心安,何必去理會閑話。」
「我不會,但是,禁不住的好奇。我突發奇想:我要看看究竟是什麼人,能偷相府的『金盞』?於是我來到了桐城縣!」
「於是你要夜探相府?」
「我想證實兩件事。我要以一個完全陌生人的身份,進入相府,看看是不是可以輕易找到相府收藏珠寶的地方。」
「侯門深似海,這句話用來作另一種形容,要找到相府藏寶之地,太不容易。」
「我到目前為止,連相府里正房正廳在那裡,都沒有消楚。」
「你證明了什麼?」
「一個陌生人要想盜得珍藏之物,即使他長久計劃,武功高強,恐怕也難以成功。除非……。」
「除非有內應!除非根本就是內賊所為!」
「我不了解相府,我不肯定地說,可是,實不相瞞,我有這種懷疑。」
「花兄,你可還證明了什麼?」
「我遇見另一個玉蟬秋,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形下,我直感覺得出,她是一位很精明、很厲害的人物,可是,卻有人告訴我,就是相府里有名的玉蟬秋姑娘。」
「張家相府出一個姓玉的,你不奇怪嗎?」
「奇怪的不在這裡,奇怪的她給我安了另一種身份。」
「她看到了你?」
「她告訴官府捕快,說我是江湖上神偷義盜陽世火。」
「這又是為什麼?」
「所以我來到了相府!如今證實了她那個玉蟬秋就是假冒的。只是我仍然不明白她到底是誰?她為什麼要冒充你玉姑娘?她為什麼要指認我是陽世火?這一連串的問題迷惑了我。玉姑娘有什麼指教嗎?」
「如果我說她就是盜取『金盞』的人,那就太淺溥了。不過,我可以相信一點,她跟盜『金盞』會有關聯。也許她知道盜『金盞』的內情,也許她知道究竟是誰盜了『金盞』?」
「姑娘高明,我要告辭了!」
「慢一點!花兄,還有一個問題要請教。」
「姑娘請說,花非花知無不言。」
「花兄此去……。」
「我要去找安慶府的一位名捕,因為他可以與另一位玉蟬秋聯繫得上。我覺得要了解其中原因,那位玉姑娘是一位關鍵人物。」
玉蟬秋姑娘低頭思付了一會,忽然抬起頭來說道:「隨同花兄一塊前去,不知是否有礙?」
金盞花說道:「這有何礙,不過當然不是在今天夜裡。」
他也略略思忖了一會說道:「這樣吧!明天我來相府接姑娘,不知道方便不方便?因為相府門禁森嚴,要急急通報……。」
玉蟬秋笑道:「世俗禮制,對花兄一律無效。明天上午我恭候花兄光臨。」
金盞花拱手說道:「一定準時。」
他正要告別說再見,忽然他停住腳步問道:「玉姑娘,恕我冒味請問,姑娘在相府的身份是……」
玉蟬秋臉上顏色微微一笑,當時沒有答覆。
金盞花沒想到這樣一個問題,會引起玉蟬秋的不快。
他立即接著說道:「對不起!玉姑娘,明天我來拜訪,不便在相府家人通稟直呼姓名,所以才有些問。姑娘如果不便回答,請不必勉強!」
玉蟬秋抬起頭來笑笑說道:「沒有什麼!沒有不便之處。只是這麼多年來,從沒有人問我在相府的身份,我自己也從沒有想到自己在相府的身份,因此,你今天一問起,才使得我一怔,沒有辦法來立即答覆你。」
金盞花感到奇怪,玉蟬秋在相府到底是什麼身份,難道她這樣的身份與「金盞」的遺失有關係嗎?
誰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