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諸人舉目四望,卻瞧不出語聲出處。
錢大鼐長劍去勢為之一窒,喝道:「說話的朋友,請現身出來讓錢某見見如何?」
那人沒有回話,大廳里一片沉寂。
錢大鼐再度喝道:「朋友你甭用故弄玄虛了,就憑石棺里所擺布的這些魍魎鬼計,或許可以嚇唬得了旁人,卻也難不住老夫……」
手中長劍一揮,直往石棺劈去。
這會子,陡聞一道冰冷和語聲響起道:「住手——」
錢大鼐手上劍勢毫不停滯,劍口及將劈到棺木時,突然,一反手,劍口向上,脫手平射而出——
長劍破空劃出一道寒光,乍閃又閃,黑暗中一人直掠入廳,長劍鋒口正對準他的面門要害射到。
諸人直到此刻方始瞧得分明,敢情錢大鼐所以脫手射出長劍,是覷准來人身形所發。
說時遲,那時快,那人眼看劍光射到,身形非但沒有停滯,反而依舊往前直掠,跟著右手閃電般一伸,竟將劍端接在手中。
錢大鼐不料來人身手如此了得,不覺呆了一呆。
眨眼間那人已迫在切近,單掌暴翻,迎面襲至。
錢大鼐足踏九宮,身軀跟著向左疾閃,避過對方一掌,那人並未乘勢追擊,左手一收,說道:「你攻我一劍,我打你一掌,咱倆算是扯平了。」
俞佑亮定眼一望來人,錯愕道:「蒲老前輩緣何也來到了此間?」
來者正是玄猿老人蒲山孤,他自鼻孔中重重地哼了一哼,冷冷道:「怎地,老夫不能來嗎?」
俞佑亮道:「小可不是這個意思,適才前輩和俞肇山等人走在一道,目下又脫離他們,獨個兒闖到這裡……」
蒲山孤露出不耐之色,打斷道:「老夫向來獨行獨往,不慣與人結夥作伴,你這一問當真無知這極。」
俞佑亮面一紅,悶然不響。
錢大鼐道:「剛剛是蒲老在外面說話嗎?」
蒲山孤道:「不是老夫是誰?」
視線落到那置放在石軸上的第三口黑木棺材上,又道:「你們可知這石棺里所裝何物?」
錢大鼐搖首道:「不知道。」
蒲山孤冷笑道:「看來你跟你老子錢百鋒一樣,不過是有勇無謀之輩,這口石棺豈是輕易可以開得?」
錢大鼐並不引為忤,道:「依蒲老之見如何?」
蒲山孤冷哼不答,半晌道:「爾等統統後退十步——」
諸人一怔,彼此面面相覷,卻沒有人移動足步。
錢大鼐道:「蒲老莫非也想揭開棺蓋?」
蒲山孤道:「不錯。」
錢大鼐微怒道:「同樣一具石棺,蒲老可以揭得,難得錢某便不能夠辦到嗎?」
言罷,突然橫跨兩步,走回黑漆棺木之前,疾起一掌拍在石棺上,掌落人退,霎時已退出三尺開外,廳中群豪亦紛紛移動身軀,蓄勢戒備。
唯獨蒲山孤靜立不動,似乎早已成竹在胸。
蓬然一響過後,諸人無不瞪眼有如銅鈴,只見那具石棺在錢大鼐外家陽剛掌力一擊之下,竟夷然無損。
蒲山孤冷冷道:「揭棺不得其法,你這是白費力氣了。」
錢大鼐面一紅,良久作聲不得。
俞佑亮忍不住道:「依此道來,前輩倒是知曉如何問將棺蓋揭開的方法了?」
蒲山孤道:「這個么,嘿嘿,輕而易舉,簡單得很。」
俞佑亮皺眉道:「前輩本屬局外人,照理說,對此間一切隱秘所知應該有限,但目下居然大違常情,倒教小可好生不解。」
言下隱隱透露出心中的質疑,同時昂起首來,兩道銳利的目光,毫不放鬆的投注在蒲山孤面上。
蒲山孤聞言,那滿臉不屑的神色立刻消失,顯然俞佑亮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頓時使他生出另眼相看之感。
當下緩緩:「問得好,老夫此來原來寫尋找大禪宗晦氣的,對什麼古塔地底寶殿,從來沒發生過興趣,況且一如你所言,老夫既非局內之人,此間秘密可說蒙然一無所悉……」
他微歇一下,續道:「只是適才老夫路經此廳,不期目睹一事,經過這一發現,老夫竟身不由主,也被卷進這場是非中來了。」
俞佑亮心念微微一動,道:「前輩曾經目睹何事,可否見告?」
蒲山孤道:「事情非比尋常,老夫須得三緘其口才行。」
俞佑亮頗為失望,道:「蒲前輩不肯說也就罷了,或許小可能夠猜出一點端倪……」
蒲山孤環目環顧周遭一眼,沉聲道:「現在諸位所立位置,俱都遠離石棺至少十步以上,老夫這就打開棺蓋,揭露棺中之秘——」
說到此處,視線忽然落到俞佑亮身上,一字一語道:「姓俞的小子,你可敢站到老夫的身旁來?」
俞佑亮猶未開口回答,那邵娟已自尖聲道:「這老鬼不知安的什麼心眼,大哥你提防他的詭計要緊,這可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俞佑亮微笑道:「多謝邵姑娘提醒,在下自有計較。」
說話問,竟然端端向前走了五步,與蒲山孤並肩站立。
邵娟頓一頓蠻靴,怒道:「哼,好言相勸不聽,如果發生意外,我可懶得管你的死活!」
蒲山孤道:「小子你膽色之壯,頗出老夫意料,你難道不問問我,何以要你站到棺木近側的原因嗎?」
俞佑亮道:「正要請教前輩緣何如此看重小可?」
蒲山孤唇角浮起一絲詭異的笑意,道:「這個答案,你馬上就可以知曉了。」
俞佑亮呆了一呆,下意識里第一個反應便是感到蒲山孤的語氣,一聽而知,絕對沒有沒懷好意。
而且這道問題乃是蒲山孤自動提及,等到俞佑亮問出口后,卻又故意賣關子,頗使人難以推測用心所在。
他只覺事有蹊蹺,卻是不得要領,不覺沉吟苦思。
這會兒,蒲山孤已然伸手去揭棺蓋。
俞佑亮瞥見對方一有所動作,立時警醒過來,只見那蒲山孤開棺的姿勢甚為古怪,身子向前半傾,幾乎成了一個弓字形,右手拈住棺蓋邊緣使力一旋,整片棺蓋竟有如螺絲一般,被他倒旋過來。
「砰」一聲大響,挾著群豪的驚呼聲與邵娟的尖叫聲,那棺蓋已被蒲山孤揭開——
俞佑亮雙目僅僅一瞥,脫口道:「石棺里什麼也沒有,前輩……」
一句話尚未說完,蒲山孤倏地出手如電,迅速地扣住俞佑亮的脈門,掉轉他的手臂。
變生倉促,俞佑亮全然未有防備,當下但覺身子一麻,已叫人點了「關元」「氣海」「志堂」「分水」「中庭」五處穴道。
邵娟花容失色,尖呼道:「老鬼你使的什麼詭計?」
嬌軀一衝,瘋狂撲了上來。
蒲山孤望也不望她一眼,舉袖輕輕一指拂,登時又把她逼退。
霎時錢大鼐和杜、白二人相繼撲至,然而業已遲了一步,那蒲山孤一手抓起俞佑亮,躍入石棺之中。
錢大鼐等人發出掌力,呼呼數響,打從他頭頂掠過。
但蒲山孤已挾持俞佑亮,安然地躺在石棺時,棺蓋迅速闔上,封蓋得嚴絲密縫,絕無空隙。
那棺蓋封上之後,石棺底上橫置的一根石軸立刻不停地轉動,機括彈簧發出一片軋軋的聲響。
載著蒲山孤及俞佑亮的那具棺木,隨著石軸的旋轉迅速滑動,冉冉往上直升……
邵娟失聲道:「這口棺木,透著古怪,錢老你快設法阻止它滑動啊!」
錢大鼐大喝一聲,雙掌齊齊推出。
他掌下貫足真力,大有無堅不摧之威,剎時一股強大絕倫的掌力風涌呼嘯而出,直擊石棺。
但石棺在這等強大內的震壓下,依然未被迸裂。
杜大俠腦際靈光一閃,道:「這根石軸——咱們先破壞這根石軸再說——」
錢大鼐如夢初醒,馬上領悟那轉動的石軸,是整個機括關鍵所在,他迴轉身軀,與杜、白二人伸手就要去扳動那根石軸——
就在這一忽,排在牆壁上的油燈突然熄滅了。
黑暗籠罩了整座大廳,諸人只感眼前一片漆黑,任什麼都看不見,經過這一陣耽擱,軋軋聲響已停了下來。
杜大俠取出火折,打亮后凝目望去,但見石軸已經停止轉動,棺木卻不知滑動到何處。
錢大鼐等人都被這一連串的變故,震驚得呆住了。
邵娟只爭得淚眼晶瑩,道:「師哥你也想想辦法啊,別盡呆站在那裡了。」
杜大俠與白二俠相對苦笑,他倆何嘗不知邵娟的感受,雖用盡腦力思索,仍舊一籌莫展。
錢大鼐重新油燈點上,一廳皆明。
之後,他們開始察看那根石軸。
錢大鼐道:「這東西的學問還可真大得很,居然能將一具石棺生生移動得不見蹤影……」
語至半途頓生,此刻他聽到外面似乎有異響。
他表面上不聲色,實則已集中精神諦聽,外面的異響異常低微,而且近在廳口。
以錢大鼐的視聽之功,此人竟能欺近到這樣的距離,方始被他發覺,足見來人的功力,只在在錢大鼐之上,而不在其下。
又過了半晌,杜、白二人亦自有警覺。
杜天衝壓低嗓子道:「甬道外面似乎有人走進來了……」
只聽一道陰惻惻的語聲,道:「不錯,是老夫來了,杜大俠的耳目也可以算得上是天下一流的了。」
廳中的氣氛本就十分沉重,等到一身血紅長袍的俞肇山一走進來,空氣更是沉悶得令人窒息。
錢大鼐冷笑道:「在這塔底秘道發生的一切事端,果然件件和俞大先生脫不了干係。」
俞肇山面不改其色,道:「錢兄此言未免有欠斟酌。」
錢大鼐道:「你敢說此事與你無關嗎?」
俞肇山道:「如若我否認,你們定必不肯相信,其實姓俞的小子被劫走,絕非老夫所主謀……」
錢大鼐冷冷道:「這話說了等如沒說,誰不知俞大先生你善於利用他人,那蒲老頭大約受你要挾,是以竟會助紂為虐,哼哼,此與當日你挾持我做你的幫手,前後手段如出一轍,再分辯亦屬徒然。」
俞肇山道:「錢兄用這種口氣說話,若在三個時辰之前,老夫絕對不會輕易與你干休。」
錢大鼐道:「好說,錢某也深望能和你好好拼上一場,分個生死勝敗,好將落英塔共渡五年歲月的這筆帳也結清楚。」
俞肇山道:「現下情勢,連老夫亦無法掌握,只要你我能出得了秘道,總有一拼的機會。」
語聲一頓,復道:「方才你們在甬道里,可曾碰見了雪人?」
錢大鼐怔道:「非但碰上,而且還動過手呢,他在錢某發出天雷氣之前,推倒了幾堵石壁揚長而去。」
俞肇山正色道:「錢兄自以為天雷氣所出后,天下人再無敢攫其鋒,是也不是?實與你說,雪人之退走,絕非為了畏懼你那天雷氣之故。」
錢大鼐哼道:「聽你所言,雪人功力更在錢某之上。」
俞肇山道:「事實只怕如此。」
一旁的杜元沖忍不住道:「俞大先生對雪人內情,似乎相當熟悉呢。」
俞肇山也不否認,淡淡道:「杜大俠的聯想力倒也豐富得很,不錯,那雪人之出現,原本在老夫計劃之中,詎料目下情移勢轉,雪人行動已非老夫所能控制。」
杜元沖道:「你向咱們坦承招認這些,總不會沒有原因的吧。」
俞肇山道:「原因自然有的,老夫所透露的亦僅止於此——」
說時目光閃動,續道:「姓俞的小子連人帶棺失卻蹤影,你們難道不打算追究他的下落嗎?」
邵娟不待旁人開口,已自急呼道:「誰說不追究了,俞大哥被綁架到哪裡?你說啊!」
俞肇山道:「老夫心中縱有譜兒,無奈塔底秘道錯綜複雜,非言詞所能指點,除非——除非老夫親自領路……」
錢大鼐道:「你的意思,要咱們跟你走?」
俞肇山道:「正是。」
邵娟道:「我們當然願意跟你走的,你還等什麼?」
俞肇山駐足不動,道:「你願意,你的兩位師兄也都願意嗎?」
邵娟轉朝杜、白二人道:「大師哥、二師哥,你倆和俞大哥的交情非同泛泛,總不會見死不救吧?」
白二俠沉吟道:「俞大先生一向視俞佑亮為生平大敵,三番兩次欲取其性命,現在卻一反常情,反要帶領咱們去施救,此中只怕有詐!」
邵娟哭道:「二師哥你不肯去救也罷,又何必扯上一大堆理由……」
俞肇山冷笑道:「久聞華山二俠從來急人之難,俠行遍天下,如今看來,竟是傳言有誤了。」
他故意冷言相激,杜、白二人哪會聽不出來,但兩人心緒紊亂,卻無心加以反駁。
杜天沖轉眼瞧見邵娟滿面俱是焦急期待之色,心中早軟化下來,道:「師妹,便依你,為兄幾時違拂過你的意思了。」
邵娟破涕為笑,道:「事不宜遲,我們快點行動吧——」
錢大鼐道:「慢著。」
俞肇山道:「錢兄尚有何事見教?」
錢大鼐道:「刻前俞小兄弟乃是被挾持入棺,生死不明,你怎能確定他迄今未遇害?」
俞肇山道:「這個么,那蒲老頭所以劫走俞佑亮,乃為人慫恿,及思利用於他,在他尚有可供利用之處時,生命可暫保無虞。這解釋你可滿意?」
錢大鼐道:「滿意了,你請領路——」
俞肇山再不打語,逕自舉步前行。
錢大鼐等人魚貫相隨,出得大廳,沿著窄狹的甬道而行,當走在最後的華山杜大俠步出后,陡聞「砰」的一聲大震,廳門居然自動開了起來。
杜天沖說道:「這暗門竟似有人在暗中操縱,如果找出其人,在下倒想見見他如何能布置出這等精奇的消息機關……」
錢大鼐道:「據錢某所知,能夠建造這樣的秘道,布置這樣的機括,當今天下只三個人能夠辦到。」
杜天沖道:「他們是誰?」
錢大鼐一字一字:「承天三匠!」
杜天沖驚道:「便是那機關浮雕之學,巧奪天機的銀川承天居三兄弟嗎?」
錢大鼐正色道:「除了三匠之外,旁人縱對此道稍有涉獵,只怕也無比氣魄,創造出塔底秘道的大手筆。」
俞肇山道:「錢兄料得不錯,落英塔地底秘道果然是承天三匠的傑作。」
錢大鼐沉聲道:「錢某也只是猜猜而已,但你卻說得如許肯定,莫非……」
俞肇山介面道:「事已至今,老夫亦不用相瞞,那三匠乃是我所俘虜至此,塔底秘道亦是老夫命其所建,用來誘使天下群雄入殼,詎料事情發展與我的計劃大相逕庭,目下三匠生死不明,老夫亦失去了對秘道的控制能力。」
邵娟冷哼一聲,道:「這叫做自做孽,不可活,你若葬身此處,也是禍有應得。」
俞肇山瞪她一眼,道:「小丫頭你少貧嘴,錯非老夫另有要事,一舉手便可將你立斃於掌下。」
邵娟道:「似這等大話,我可隨口編上十句百句。」
俞肇山道:「丫頭,你是自尋死路了!」
邵娟道:「不見得吧,或者你才是自尋死路呢!」
俞肇山神色一寒,大步向邵娟逼近,一招手,一股強厲絕化的掌風應手擊出,一時但聞甬道內飆風激蕩,聲勢駭人之極。
邵娟雖然口齒悍辣,絲毫未有畏懼之色,卻絕未想到對方出手會如此之疾,掌力如此之重,倉促間茫不知所措。
陡聞耳際兩聲大喝,兩股掌風同時涌到。
華山杜、白二人竟在這刻不容緩間,雙雙攔在邵娟前,代她接下了一掌,那俞肇山掌上內力何等強大,杜大俠、白二俠雖則聯合出手迎擊,猶感到其勢難當,足步一陣踉蹌,齊然往後退了數步。
杜元沖喘過一口大氣,道:「俞大先生若相對咱家師妹不利,首先得和咱們拼個生死。」
俞肇山道:「老夫可沒將華山放在眼中,你們誰上都是一樣。」
錢大鼐輕咳一聲,道:「俞肇山,你別忘了還有錢某在此。」
俞肇山眼色陰睛不定,須臾道:「你等處境已等如瓮中之鱉,有用老夫出手,也活不長久了。」
錢大鼐道:「難道你就能置身事外嗎?」
錢大鼐又道:「方才你提及三匠之事,錢某心中尚疑團不解——」
俞肇山道:「怎地?」
錢大鼐道:「你與承天三匠在落英塔大事建造,斷非三兩日所能完事,左老兒怎會充耳不聞,任得你胡作妄為?」
俞肇山臉上浮起一絲詭異的笑容,道:「姓左的老頭子嗎?嘿嘿,他……」
驀地一陣步聲亮起,打斷了俞肇山未完之言,一條人影自橫道里閃飄而出——
一個蒼勁的聲音道:「我佛有靈,竟叫洒家在此碰上俞施主……」
俞肇山陰陰笑道:「好個法明,依你那股鍥而不捨的牛脾氣,早就該尋到此地來了。」
繼少林法明禪師之後,橫道中相繼步出數人,群豪定睛一望,來者依次是武當太平道長、崑崙天機和尚及點蒼神戰之後雲中和,華山二俠與他們都是舊識,不覺面露喜色,連忙上前寒喧。
俞肇山面色一沉,道:「五大門派人都來了,嘿,真是群英畢集……群英畢集……」
法明禪師道:「久未謀面,不想俞施主氣色猶如是之佳,真教貧衲寬心得很。」
俞肇山道:「這話從何道起?」
法明道:「只要施主一日健在,貧衲追尋金剛經,便不致斷了線索。」
俞肇山冷笑道:「金剛經早就被老夫燒毀,信不信由你。」
法明聞言,不禁聳然動容,道:「此言法真?」
俞肇山道:「老夫騙你則甚?便是貴派掌門青木大師親自下山,當著他面我還是對他說清楚了,也免得你們少林和尚糾纏不已。」
法明沉吟道:「如若俞旋主竟將金剛經毀去,定必已將經上所錄心法練成了,但貧衲曉你幼年未嘗修習童子功,斷不可能達到登峰造極之境……」
俞肇山未及回答,錢大鼐插口道:「大師所言不差,練成金鋼心法的是俞大先生一名心腹,喚做易岐山……」
旁立的天機一步上前,道:「不管施主已否將金剛心法練就,當日你率眾夜襲昆倉的一筆血債,總得清一清了。」
俞肇山淡淡道:「在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所在,大師還怕老夫會跑了不成?」
一言甫畢,忽然通道盡頭一道亮光直射而至,光度之強,令人目眩不已,群豪一時無法適應,只覺眼中發滯,好半天不能睹物。
一道蒼勁的聲音喝道:「俞大先生,你快過來——」
俞肇山怔道:「是誰在呼喚老夫?」
那聲音道:「老朋友都聽不出來嗎?」
錢大鼐道:「聽來像是端木老頭的聲音,他喚你作啥?」
俞肇山雙眉一皺,擰身飛奔前去。
群豪躊躇不前。
錢大鼐道:「咱們尚須仰賴他追尋俞小兄弟,只有跟著他走了……」
法明與天機等人問明原委,他們與俞佑亮交情匪淺,故都贊成此議,隨俞肇山身後而行。
及將接近那線曦光之際,一條黑暗竄出,橫擋在通道當中。
俞肇山沉聲道:「端木愈,是你嗎?」
那黑影道,「不是咱們還有誰?跟著我來,我指點你一樣物事……」
俞肇山道:「什麼物事?值得如此故作神秘?」
端木愈期期艾艾道:「這個……見到后你自然就知曉了……」
俞肇山一向是個十分工於心計之人,此刻見到端木愈欲語又止的支吾模樣,登時心中犯疑。
但他表面上依然陰陽不動聲色,亦不再追問。
端木愈向俞肇山身後瞥了一眼,道:「噫,你如何跟這些自命俠義的人士,走在一路啦?」
俞肇山冷漠地道:「人與人之間,總時時存在著一種微妙關係,前此老夫與他們雖然形同水火,立場完全不同,但眼下利害相同,走在一路自然不足為奇。」
法明等人經他這一說,臉上不禁露出羞慚之色,倒是錢大鼐依舊冷漠如故,生似一點也不將此言放在心上。
只有邵娟又按捺不住了,說道:「一見你那副尊容,姑娘就憑空倒了三天的胃口,錯非你自稱能找到俞……俞大哥,誰還耐煩跟你走在一道。」
說著一窒,似乎覺得自己說得太露骨了,搪塞道:「只要人找到了,咱們就拆……拆夥……」
端木愈眼珠一轉,道:「誰是你的俞大哥呵,是那喚做俞佑亮的小子嗎?」
俞肇山道:「不錯,他被玄猿老人蒲山孤劫走了。」
端木愈道:「這倒奇了,往前你視俞佑亮為生平大敵,恨不得置其於死,安今如何又關心起他的生死來呢?」
俞肇山道:「所以說,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其實這完全是兩回事,老夫一時也難以解釋清楚——」
端木愈眼睛一眨,岔開話題道:「你看到那亮光嗎?」
俞肇山道:「當然瞧見了,你故弄什麼玄虛?」
凝目向亮光透射處望去,半晌若有所悟,森寒凌厲的視線轉而迫射著端木愈,沉下嗓子道:「莫非便是火室?」
端木愈道:「是的,刻前我誤觸機括樞鈕,室內烈火頓時熄滅,你難道不想進去瞧一瞧?……」
俞肇山心念微轉,暗忖:「通過火室,便是流沙深谷的所在,承天匠就被禁錮於此,現下我雖然對地底秘道失去了控制能力,若能尋得三匠,問出中心樞鈕,未始沒有挽回頹勢的機會……」
但他卻隱隱想到其中有若干不妥之處,心中沉吟不敢大意。
端木愈見他躊躇不前,又道:「那承天三匠不是被禁錮在火室後面的流沙深谷里嗎,俞大先生你……」
俞肇山雙目一凌,打斷道:「你從何得知此事?」
端木愈吶道:「這也算不得什麼隱秘之事,總之我有辦法打聽出來就是啦。」
俞肇山道:「是俞福對你透露的嗎?」
他一再追問,口氣之中絕不放鬆,登時使對方和出難以應付之感。
端木愈神色微變,瞬即恢復正常,道:「笑話,那俞福充其量只是一個老僕人,他知道得有多少?」
口中乾笑數聲,逕自往前走去。
俞肇山冷冷地哼了一哼,腳下卻不由自主隨著他走,群豪亦步趨,跟在後面。
走完這一條四五丈長的通道,光線愈來的愈亮,便如烈日臨空,大放光明,舉目望去只見前頭一扇石門當道而立。
石門上鑲嵌著一顆碧綠寶石,不過一寸方圓,四周竟鑒模出數十面之多,光線反覆照射,終於形成極亮之光。
群豪目睹那顆寶石雕琢磨過的寶石,想來便是三匠的佳構,舉世之間,再找不出第二人有這樣的手藝了。
端木愈道:「火室已然冷卻,是以石門會自動關閉,寶石便是開啟石門的機括,除此之外,別無他路可進入火室。」
伸手輕輕一按寶石,「卡喳」一響,機簧之聲大作,久久不絕,通道生像個翻轉過來似的,上下左右搖晃不已。
群豪不約而同吃一大驚,連忙儘力穩住身子,真氣不知不覺已貫足全身,蓄勢戒備。
少時石門徐徐開啟了一道縫口。
俞肇山蓄勢走近石門,未見有火煙自裂口噴射出來,頓時大為放心。
他心忖道:「現在已證明端木愈所說火室業已冷卻之言不虛,次—步就要設法查明他領我至此的用意的。」
端木愈道:「入室之後,只要扳動機括,另一道石門便自行打開,可以通達流沙深谷。」
俞肇山意味深長地道:「老夫原是主持其事之人,所知道的居然比你還要少,這不是很說不過去嗎?」
端木愈道:「俞大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俞肇山道:「沒有什麼,咱們一同進去吧。」
手上一用勁,將石門拉開,突然一條人影如滑魚似的竄了出來,對著眾人嘻嘻直笑。
那人全身都被一層獸皮套住,只剩得一雙骨碌碌的眼珠,露在外面,乍看之下,便如一頭長滿了綠毛的怪物。
邵娟倒噓一口寒氣,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陰陰一笑,動手剖除身上的獸皮,露出一張邪里邪氣的面孔,正是那被困在火室的南荒五邪叟。
五邪叟劈面就道:「悶煞老夫啦!」
俞肇山愣道:「五邪叟,你……你原來在此,你失蹤如許之久,老夫只道你混不進落英塔來呢。」
五邪叟道:「我被困火室,至少有五個時辰之久,全賴有這件皮衣護身,否則只怕已被燒成焦炭,就像承天三匠一樣……」
俞肇山驚道:「怎麼?你是說——承天三匠已經死於非命?」
五邪叟道:「我在流沙谷里碰見他們,當時他們已被火焚燒得不成人形……」
群豪聞言,身軀俱不同自主震一大震,並非為了五邪叟被困火室五個時辰,猶能得保性命的緣故,而是承天三匠的死訊太令人吃驚了。
若能從三匠口中,問出秘道的構造,或許還有生出此地的希望,但是現在連這希望已被破滅了。
俞肇山道:「待老夫去瞧個究竟——」
言罷舉步欲入。
五邪叟連忙擺手道:「不,不能進去……」
俞肇山道:「你怕老夫遭不測嗎?」
五邪叟道:「那流沙深谷是個絕地,進去容易,出來就大有問題了。」
他瞟了端木愈一眼,壓低嗓子道:「非是我生性多疑,俞大先生,你目前只怕已處於眾叛親離的局面,那姓端木的就很靠不住。」
俞肇山「哦」了一聲,道:「我曉得,自老夫入塔后,種種跡象都顯示如此,我豈會察覺不出。」
他歇一下,沉聲道:「你呢?你難道沒有背叛老夫?」
五邪叟道:「前此我偶然窺破了一樁秘密,縱或我有背叛之心,欲投奔對方的陣營,他們也不會要我的。」
俞肇山不住的嘿嘿冷笑,南荒五邪叟一時弄不懂他這等冷笑法,究竟包含什麼意思,遂住口不語。
佇立在後側的端木愈突然高聲道:「五邪叟,你一出現便故作神秘,和俞大先生咬耳竊語,莫非有何不可公開之事不讓兄弟得知?」
五邪叟道:「端木兄多疑了……」
話未說完,陡然張口迸出一聲慘叫,身形飛起七八尺高,然後跌墜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群豪大是錯愕,轉目望去,只見五邪叟側卧於地,雙目圓睜,扭曲的肌肉現出一種萬分痛苦的表情。
在他的後背上,三雙精鋼所鑄的短箭齊羽而沒。
五邪叟喘著氣,斷斷續續道:「想不到我五邪叟會……會命喪於此……這是天……天意嗎?……」
俞肇山呆了一呆,一手按在五邪叟天靈蓋上,真力源源導出。
五邪叟搖頭苦笑道:「不行……行了……俞大先生你千萬…注意……那雪……雪人……」
雙腿一蹬,便自落氣。
俞肇山緩緩立將起來,游目四顧,面上冷漠毫無表情。
法明禪師倒抽一口寒氣,道:「五邪叟功夫向稱不凡,什麼暗器如此霸道,竟將他一舉擊斃,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天機轉首掃視一匝,確定別無人影,始道:「此處除火室外,四面別無通路,問題在於那兇手從何處來,又從何處逸走呢?」
俞肇山冷冷道:「你們何不問問端木兄,他或者知道內情哩。」
端木愈面色一變,瞬即笑道:「我知這內情?俞大先生,你是說笑了。」
說話間,視線有意無意瞥了甬道盡頭的石壁一瞥,俞肇山何等眼利,早已瞧在眼裡,卻是不動聲色。
半晌,他厲聲道:「姓端木的,適才你故意找五邪叟說話,引開他的注意,使那隱伏暗處之人施放暗器更容易得手,我這話沒錯吧!」
端木愈道:「別再胡說了,咱與五邪叟往日無冤,近日無仇……」
語至中途,地上的五邪叟屍身忽然自動滾了兩滾,「蓬」地一響,一股濃煙的霧氣,從他那被短箭所射中的背部升起,晃眼已散布甬通之中。
一陣奇物的香味瀰漫周遭,非蘭非麝,眾人都瞧得出這一股黑霧,必是劇毒難當之物,一時間,真是震驚駭然兼而有之。
大伙兒無一不閉住呼吸,盡量往後退開。
俞肇山喝道:「端木愈,你還要在老夫面前耍花槍?」
煙霧中沒有應聲,端木愈乘眾人注意力被毒霧吸引之際,早已溜之乎也,杳然不知蹤影。
錢大鼐道:「他——他跑了——」
俞肇山吁一口氣,道:「跑了最好——」
雙膝一軟,「砰」地跌坐地上!
錢大鼐呆了一呆,道:「你……你……」
只說了兩個字,驀然感到體內一股濁氣涌了上來,散向四肢百骸,霎時但感渾身乏力,一個蹌踉坐落於地。
同一時間,各人都發現了這種情形,連忙坐下調息運功。
俞肇山緩緩道:「這就是傳聞的無影之毒——各位感覺如何?」
此言不出,群豪無不震駭變色。
須知那「無影之毒」在武林中只是一個傳說,但近數十年來,這傳說卻愈來愈是神秘可怕。
在場群豪雖然沒有親身見過,但大家無不知曉這種毒性雖不激烈,但散布起來卻是無物不侵,使人不勝,抑且中毒之後,毒素深浸內臟五腑,四肢逐漸癱瘓,武功再高之人,亦全無施展之力。
它的可怕處,也就在此。
那俞肇山乃是百毒教的第一號頭目,對用毒之事自然了如掌指,他既說是「無影之毒」,那便沒有錯了。
錢大鼐試真力運行,慘笑道:「百脈欲散,欲振乏力!」
華山二俠道:「咱等也是如此。」
俞肇山道:「據老夫所知,中無影之毒后一柱香內,若不妄動真力,尚可慢慢設法將毒素驅出體外,但若妄動內力,老夫便不敢保證了。」
法明面上露出驚詫之色,道:「貧僧等人對毒物一無所知,中毒尚不希奇,至於俞施主身為百毒教教主,系當世玩毒大家,緣何會被毒物所害呢?」
俞肇山道:「難怪大師生疑,老實說,老夫屬下百毒雖然使用過各種毒物,卻還未用過無影之毒——」
沉吟一下,復道:「這無影之毒,天下只有一人擅長使用——」
法明道:「此人是誰?」
俞肇山道:「說來大師也許不肯相信,這人久居沙漠落英塔,便是諸位耳熟能詳的左姓奇人!」
錢大鼐道:「你的意思是,這毒是左……」
俞肇山搖搖頭,道:「老夫可沒有這個意思。」
語聲微微一頓,續道:「老夫在落英塔渡過五年歲月,曾數次探求這無影之毒的配製方法,卻始終一無所獲,照現下情形看來,此毒若非左老兒所下,便是已落入另一人手中……」
錢大鼐面上疑色未退,道:「別忘了錢某和為了五里亭俞玄青那件案子,是同時被請進落英塔來住的,你這話可一點兒也靠不住。」
俞肇山道:「斯時斯地,老夫何必對你們打誑。」
錢大鼐道:「五年來,我朝夕住在你的鄰房,其間除左老兒曾三度到過你的房間找你談話外,從未見過你踏出房門一步,足見人言下全屬子虛——」
俞肇山道:「老夫從另一條暗門出入,縱令隨時監視,又怎會瞧得見。」
錢大鼐啞口無言,他拿不準俞肇山所住房間,是否有另一道暗門可供他出入自如,因此無法予以反駁。
驀然一陣晴天霹靂般的巨震,打斷他的思路。
一眾高手面面相覷,不知密道又有什麼機關發動,此時大夥全無應變能力,一時人人自危。
俞肇山神情霍變,大聲喊道:「諸位還能走動嗎?快——快退到右側牆角,必要時可以退入火室——」
聲音頗為急促,一反平素鎮定神態,好像大禍即將臨頭一般。
群豪心中雖則震驚,卻沒有人移動足步,只是默然注視著錢大鼐,觀看他的反應。
錢大鼐當機立斷,道:「聽俞大先生的話!」
大夥也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紛紛退到牆角。
這當口,甬道盡頭的石壁已自動崩裂,露出一大缺口,兩條人影一縱一躍,從石壁缺口鑽出——
錢大鼐電眼一瞥,大吼道:「俞玄青夫婦!」
諸人一顆心頭險此跳出腔口,駭訝的望著眼前兩個人。
法明喃喃道:「阿彌陀佛,俞玄青夫婦?!……俞玄青夫婦猶在人世?……」
天機和尚腦際偶爾閃過一道念頭,憶起崑崙夜襲的一幕往事,不覺恍然若有所悟——
他視線再度掃過這兩個突然出現的人,洪聲道:「這只是兩尊浮雕石像,他們不是生人……」
俞肇山道:「大師的聯想力可真豐富,不錯,這只是兩尊石像,但他們的威力,較諸兩個蓋世高手還要可怕。」
群豪滿懷疑惑定睛細望,只見那石像從頭到腳,與生人毫無兩樣,若非事先指破,決計瞧不出來。
杜天沖吶吶道:「這石像浮雕得栩栩如生,不知出自那位名家手筆?」
俞肇山一字一字道:「承天三匠。」
那石尊石像縱跳壁洞缺口后,突然停止跳動,眾人睹狀,警戒之心登時大為減弱,神經亦隨之松下來。
唯有天機和尚不然,他親身經歷過一場浩劫,門下子弟死亡泰半,豈會如此容易忘懷?
他肌肉抽動了一下,厲聲道:「俞施主,這又是你陰謀詭計的一部分嗎?」
俞肇山不答,似乎未曾聽見他的話。
天機和尚道:「施主別充耳不聞了,想當日你以一頂抬轎,送來先師浮雲掌教的石像……」
俞肇山擺擺手,打斷道:「大師莫要無故自擾,俞玄青夫婦的石像在此出現,老夫也感到意外得很。」
天機和尚道:「施主還待狡辯?承天三匠久受施主挾持,他們浮雕石像,難道不是你所授意?」
俞肇山道:「三匠浮雕俞玄青夫婦石像,的確是受老夫之指令,但老夫本意,乃欲在某一個場合中使用,絕非用來對付你們。」
錢大鼐道:「這內情只怕不會如此簡單吧。」
俞肇山依舊沒有置答,有頃,喃喃自語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石像本是我用來算計敵人,想不到現在反被他人用來對付於我,真是天數了……」
天機心中半信半疑,道:「然則施主有何應付之法?」
俞肇山長嘆一聲,默默無語。
天機從這一代梟雄的嘆聲中,聽出那凄涼落寞的味道,心底不同自主蕩漾著一種異樣的感覺。
他沉聲道:「施主就此坐以待斃么?」
俞肇山喃喃道:「先是無影之毒,接踵而來的是兩具浮雕石像,敵人為了趕盡殺絕,不惜雙管齊下,看來咱們是無——可以倖免了。」
這時,石像眼睛中鑲著的一對透明圓球,突然自動亮了起來。
「卜!」「卜!」
隨著異聲響起,石像同時往前縱跳,它每跳出一步,便進發出雷霆霹靂一般的巨震……
錢大鼐大聲道:「俞肇山,趁你我都還未死去之前,何不就你所知,將五里亭那件案子的內情說一說——」
俞肇山冷冷道:「無可奉告。」
錢大鼐道:「你還不說,你難道要錢某將這股疑團帶到地下去么?」
俞肇山臉上浮起一種莫可言諭的笑容,緩緩站將起來。
巴什湖畔。
蘇白風怔怔望著那如烏雲卷地似,賓士而來的四人四騎,內心又驚又疑,默默忖道:「竟有這等事,在這平素罕見人跡的大漠里,今日居然飛騎駱驛不絕,看來此地即將有大事要發生了。」
回首朝後曉南問道:「姑娘可知來者又是何人?」
后曉南道:「騎著馬兒在沙漠上橫衝撞的,總不會是沙漠中的行商。」
蘇白風道:「看模樣,果然很像武林人。」
說著心念微微一動,復道:「這幾個莫非是咱們在沙漠來路上碰見的四人四騎?他們除胯下卒騎外猶牽著幾隻馬匹,難怪賓士至今,猶能健步如飛……」
后曉南道:「這叫做有備無患,否則他們還未到達巴什湖,只怕便已倒斃在半途上了。」
蘇白風愣道:「你說——這四人目的地是巴什湖?姑娘怎知他們不是路過此處?」
后曉南淡淡地笑一笑,道:「這四人不但專程到巴什湖來,而且我知道他們此來為的就是要找你——」
蘇白風錯愕更甚,道:「找我?我連他們是誰都不曉得,姑娘是有意尋我的開心了。」
后曉南道:「你沒瞧出我一本正經在說么?縱令他們不是找你,但只要見了面,勢必要尋你的晦氣,我看你還是躲一躲的好。」
蘇白風沒說話,后曉南搶著又道:「前面湖岸林木深處,便有一頂帳蓬,你便躲到裡面去吧。」
蘇白風啼笑皆非道:「姑娘盛意心領,只是蘇某捫心自問,一向行事無愧於心,不管來者是誰,實在沒有躲的理由。」
后曉南道:「躲不躲是你自家的事,待會兒你觸到霉頭,可莫怪我言之不豫。」
倏忽間,四騎已來到切近,漫空揚起一片塵沙。
一時但聞馬嘶聲與啼聲錯擾不已,那馬上的騎士駐馬在蘇、后二人五步之前,相繼踢蹬下馬。
為首一人沖著后曉南抱一抱拳,朗聲道:「敢問姑娘,咱們幫主是否仍滯留於此?」
后曉南露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道:「你們不會自己找么?」
在他們說話的當兒,蘇白風上上下下打量了來者數眼,只見那四人滿面風塵僕僕,顯見已馳騁了不少長路。
每一個人的頭髮、五官甚至衣袂上都已蒙積一層沙塵,他們的精神看來已相當萎靡,連說話的聲音幾乎都顯得有些上氣下接下氣,這自然是長途旅途勞困的結果。
那人繼續道:「事關緊要,咱們務必要……」
后曉南打斷道:「在驕陽如火的沙漠上賓士,可不是一件玩兒的事,想來跡下已有多時滴水未曾沾唇,定必然感到煩渴難受,再緊要的事,也不及喝水重要吧?」
一聽到水,四人瞳孔立刻放亮了。
為首一人瞪著眼道:「水……水在那裡了……」
他身後一名漢子道:「老二,你被太陽曬昏頭了,這一大片湖不都是水?」
四人叫著跳著,竟然望也不望蘇白風一眼,逕從他身旁沖將過去,扒在湖岸上掬水狂飲。
待得他們足足灌飽了一肚子水,方始發現自己所喝的水,竟是滲雜著鮮艷得刺目的紅色血水!
然後他們便瞧見了垂掛在樹梢上頭的屍體——
四人相顧駭然,只覺肚內一陣翻胃,幾乎將所喝進去的水,全都吐出來,那右道一名大漢吶道:「這……這不是咱們丐幫的兄弟?」
另一個頷首道:「這張面孔熟悉得很,分明關中分舵舵主於茂剛於兄弟。」
蘇白風心口一動,忖:「原來——丐幫——」
左側一人突然出聲驚呼道:「老大,你瞧見屍身的傷痕沒有?」
其餘三人聞聲,不約而同循著他手所指望去,這一望,不覺倒吸了一口寒氣。
那人道:「於兄頸間傷口如此平整,看似刀刃所划,其實不然,老三,你親眼目睹過總舵那些慘遭橫死兄弟的死狀,總該說得出它的名堂來了。」
另一人深深吸一口氣,道:「五節刀!又是五節刀!」
蘇白風一聽他說出這三個宇,暗暗苦笑一聲,心知又有麻煩來了。
果見那四人旋風似地迴轉過身軀,觸目所及,立刻發現了站立在後曉南身側的蘇白風。
四人八道視線上瞬也不瞬的盯住蘇白風,睛瞳里宛如要噴出火來,如果眼神可以殺人,則蘇白風此際也許要死上千次百次了。
后曉南低聲說道;「方才叫你避一避風頭,你不聽,如今你要躲也躲不了啦。」
右首一名大漢沉聲道:「你可叫做蘇白風?」
蘇白風道:「正是蘇某。」
那大漢凄厲的聲音道:「真箇是踏破鐵靴無覓處,姓蘇的,原來你竟在此……」
蘇白風只得不解,道:「四位可是丐幫的朋友,找我有事么?」
那大漢往地上吐了一口痰,道:「呸,憑你蘇白風也配說朋友這兩個字。」
蘇白風只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之感,一霎時,全身血液都涌了上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發作,一發作事態更將鬧僵,更將演變得不可收拾了。
那大漢厲聲道:「姓蘇的,你害死了咱們丐幫十八騎,又毀了咱們山東大寨,殺死一百零七名兄弟,你準備償還這筆血債吧!」
說罷四人便一涌而上,拳腳交加。
蘇白風連忙閃身躍開,大喝道:「住手!」
這一聲斷喝,真如晴天霹靂,四人不覺收掌回來。
蘇白風道:「你是說,丐幫總舵被挑了?」
那大漢咬牙切齒地道:「姓蘇的,你還要裝,一個月前咱哥兒因事離開濟南一趟,回來時總舵已經為一片焦土,一百零七名兄弟死得一個不剩,他們個個都為人以五節刀同一手法所殺。咱們聽說幫主正在巴什湖,便快馬加鞭趕出關外……」
蘇白風苦笑道:「我為什麼要裝,別人殺了人,罪名算是我蘇白風的,放了火,也是蘇某乾的,我幹嘛裝傻?」
那大漢道:「今天就是你不敢承認,咱們也是打定了。」
蘇白風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透著心平氣和,道:「尊駕等人既是要找貴幫幫主傳報凶訊,何不等見到雲龍翁后再作道理?」
那大漢冷冷道:「你要拖,咱們可等不及了。」
大吼一聲,擰身欺近,雙掌連發五招,其餘三人亦自蜂湧撲上,同時施展一路重手法長拳,功力之高,竟將蘇白風逼得手忙腳亂。
蘇白風一退再退,道:「尊駕等一再相逼,在下迫不得已只有還手了。」
那四人悶聲不響,只是一勁兒猛揮重拳,欲置其於死地。
蘇白風看看自家已陷於危境,迫得揮掌反擊,但他掌上內力才發,那四名大漢居然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蘇白風瞠目愕然,伸手去探他們的鼻息,卻發覺四個人丐幫門人都已斷了氣。
一旁的后曉南冷冷道:「蘇大俠功力已臻顛峰,竟在舉手投足間,將四名丐幫高手制服,好教賤妾佩服——」
蘇白風怔道:「但是——我連出手都沒有啊。」
后曉南道:「人是你殺的,你還客氣什麼?」
遞出皓皓縴手,指著那四個大漢的頸部,道:「趙門五節刀到底不同凡響啊,乍一施出便可致人於死。」
蘇白風暗暗納悶,側目望去,但見四個丐幫漢子腦袋都軟綿綿垂在一側,頸間多出了一條平整的傷口,紫紅色的血液泊泊流出,早已凝成血柱。
他略一過目,便可揣摩出這四個人的致命傷,便是頸間那道血口,而那道血口又是五節刀所傷。
后曉南道:「蘇大俠怎麼說?」
蘇白風滿懷狐疑地瞪著眼前這長得如花似玉,而又口齒犀利的少女,壓沉嗓子道:「是姑娘下的手嗎?」
后曉南笑道:「五節刀是趙門手法,我可不敢掠美。」
蘇白風心中紊亂異常,暗忖:「這下糟了,如果我無法反證自己的無辜,則誤會愈結愈深,跳進黃河洗也洗不清了……」
后曉南又自笑道:「蘇大俠,你一連擊斃丐幫兄弟多人,與丐幫之仇已是不共戴天,你將何以自處?」
蘇白風想了一想,道:「剛剛聽與丐幫好漢口氣,雲龍翁就在此地,我見著他,再向他好好解釋。」
后曉南眨一眨眼,道:「你要見雲龍翁?我帶你走——」
后曉南領著蘇白風沿湖岸而行,遠望湖面,沙鷗翔集,一碧萬頃,綿鱗戲於水中,汀蘭長於岸邊。
諸此美景,蘇白風不禁為之心曠神怡,早已將數十丈那酷熱酷寒,萬里浩翰的大漠勢諸於腦後。
從東岸走到西岸,來到蒙人聚居之處,只見數十個蒙人仍然將屍體一具具往湖心直拋,那屍身上綁著一塊大石,一落水便直沉湖底。
蘇白風皺眉道:「這些屍體像是永遠也拋不完似的,難道此地正流行著瘟疫嗎?」
后曉南漫口「嗯」了一聲,道:「雖非瘟疫,卻也跟瘟疫差不多。」
蘇白風道:「看看至少已有二三十具屍體落水,這些塞外部落一向逐水而居,人數不多,一死便死這許多人,只怕整個部落已損失泰半了吧。」
后曉南支吾道:「目下你自身難保,追究那麼多幹嘛。」
說著,美眸流轉,白了他一眼。
蘇白風避開她的視線,聳聳肩道:「在下不過一時好奇罷了,無論如何,見著那麼多死人,總是不太愜意。姑娘久居此處,想必蒙族相處得很熟,難道不能設法救治他們的性命?」
后曉南搖搖頭,默默不答。
那一群蒙人瞧見后曉南與蘇白風並肩行至,齊地露出駭然之色,站在前頭幾個人的雙膝,甚至已在微微顫抖。
蘇白風訝道:「怎麼一回事?他們怎會駭成如此模樣?」
后曉南淡淡道:「也許這些蒙人從未見過生人的緣故吧?」
只見其中個體型特別高大的蒙人,戟指高聲喊道:「哈魯爾!哈魯爾!」
眾人臉上駭意更熾,七嘴八舌叫嚷了一陣,然後爭相往蒙古包里躲了進去。
蘇白風直若丈二金剛摸不著頭,道:「哈魯爾是什麼意思?這幹人緣何一見咱們便逃開了呢?」
后曉南道:「哈魯爾三個字,相當於漢語的惡魔、瘟神,看來他們對你頗存著幾分畏懼之心……」
蘇白風道:「不見得吧,或者他們害怕的竟是后姑娘你呢。」
后曉南美顏霍變,道:「不要胡說!」
那原來橘紅色的臉上,霎時已變得鐵青,蘇白風雖則滿心納悶,一見她如此模樣,卻也不好再問。
穿過零星散布在東岸的數十座蒙古包,來到一座白色帳蓬前面駐足。
蘇白風躊躇一忽道:「就在這裡嗎?」
后曉南冷冷道:「你若要見雲龍翁就在這裡了。」
蘇白風再無考慮餘地,正待掀簾進去,站在他身旁的后曉南忽然伸出縴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蘇白風只覺自己的手腕,被對方握得很緊很緊,一股熱流從對方傳至全手身,一時之間,不覺血脈賁漲。
后曉南用著兩人只能聽見的聲音,道:「蘇……蘇白風,你……」
蘇白風怔道:「姑娘有何吩咐?」
后曉南輕聲道:「進蓬后,你千萬……千萬留神,我不要你發生任何意外……」
口吻甚是關切,一反先前冰冷的態度,蘇白風呆了一呆,望著她那柔和親切的目光,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吶吶道:「多謝姑娘美意,在下省得。」
后曉南低下頭,見自己的手仍然緊握住對方的手,這才發覺自家的失態,連忙鬆開,臉頰早已微微泛紅。
這是她當著蘇白風之面,首次流露齣兒女羞澀之態,蘇白風想起女人性格的不易捉摸,不覺呆住了。
驀然,一道嬌脆的聲音從帳蓬裡面傳出來:「有客自遠方來,曉南你還不領進。」
后曉南倉惶道:「那是我的姊姊,你快進去吧。」
蘇白風心潮澎湃不定,掀簾一步跨入。
帳蓬內,燈燭高懸,一股淡淡幽香洋溢周遭,沁人心脾,地下平鋪著五張獸皮,足踏其上,便如置身在天鵝絨堆里。
帳中心擺著一張精雕的檀木矮桌,几上設有酒肴,香氣四溢。
蘇白風觸目所及,賬蓬一角斜倚著一個輕衫勝雪,烏髮如雲的女人,一個妙齡婢女,手持簪花木梳,正為她梳著那烏雲般的柔發。
黃色的銅鏡,照映出她那白玉的容顏。
她自始至終,未曾瞧蘇白風一眼,徐徐道:「曉南,敬這位壯士一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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