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經過了大廳之後,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在走廊的盡頭處,才有燈光露出來。
在和有燈光露出來之處,還有三十公尺左右,蘇氏兄弟已經大聲叫了起來:「阿爸,我們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客人!」
蘇氏兄弟一叫,走廊盡頭處的一扇門打開,一個人走了出來。原振俠本來以為,走出來的會是一個老態龍鐘的老者,但卻不是。那人的腰肢十分挺,身形也很高大,聲若洪鐘,大聲道:「我知道了,你們的汽車,好象越來越大了,哼!」
這種責備,蘇氏兄弟像是聽慣了一樣,他們互相作了一個鬼臉,並不答理。
他們加快了腳步,向前走去,到了那人的面前。原振俠跟著走過去,看出那是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可是精神卻十分好,面貌和蘇氏兄弟十分相似。
這時,蘇耀西正以一種原振俠聽不懂的中國方言,快速地說著話。事後,原振俠才知道,蘇安是浙江省寧波府四明山裡的山地土著,那種四明山裡的山地土話,講得快起來,就算是寧波人,也不容易完全聽得懂。
不過,原振俠卻可以知道,蘇耀西是在向他的父親介紹自己,和說關於古托的事。
蘇安現出了訝異之極的神情來,不住望向原振俠。等到蘇耀西講完,原振俠才走向前,道:「蘇老先生,你好!」
蘇安忙道:「請進來,請進來慢慢說!」
當他們走向蘇安房間之際,蘇耀西仍然在不斷地說著。一進房間,原振俠不禁呆了一呆,房間中陳設之簡單,真叫人不能相信!
房間中唯一的一張椅子,是一張破舊的藤椅,讓給原振俠這個客人坐。蘇氏父子三個人,就坐在一張硬板床的床邊上。
蘇耀西還在說著有關古托的事,蘇安聽著,一面發出「啊」、「哦」的聲響來。
突然之間,蘇安用力在床板上拍了一下,憤然道:「那一次,我們籌措現金,王一恆那個王八蛋,竟想趁機用低價并吞遠天機構的大廈,真混蛋!」
原振俠聽得怔呆了一下,蘇安的話,至少使他明白了,那次古托的行動,帶給他們的困擾是多麼大,但他們還是忠誠地執行著盛遠天的遺囑。他們甚至考慮出售遠天機構總部所在的大廈,而王一恆這個亞洲豪富,卻趁機壓低價錢。
王一恆,原振俠想起這個亞洲豪富的同時,又不由自主,想起了黃絹。王一恆是不是把黃絹追求到手了呢?王一恆自己已經有了一幢大廈,如果他還想要就在隔鄰的另一幢大廈,大可用公平的價格來交易,為什麼還要壓低價錢?人的貪婪,真是無限的嗎?
(王一恆的事,在《迷路》中有詳細的敘述。)原振俠十分感慨,覺得眼前的蘇安,雖然掌握著龐大的財富,但絕沒有據為己有的貪念,那真是難得之極了。
蘇耀西大致上把事情講完,才問:「阿爸,圖書館大堂的畫像中,那個嬰兒是誰?」
蘇安默不作聲,神情是在深深的沉思之中。
隔了好久,蘇安還是沒有開口。蘇耀東性子急,好幾次要開口再問,都被他的弟弟阻止,蘇耀東只好向原振俠望來,要他開口。
原振俠先咳嗽了一聲:「蘇先生,那個嬰孩,有可能是盛先生的兒子嗎?」
蘇安神情苦澀,喃喃地道:「如果是就好了,盛先生真是好人,不應該……不應該連個後代都沒有!」
原振俠呆了一呆:「你不知道盛先生有沒有兒子?」
蘇安抬起頭來,神情還是很難過:「小寶死後,盛先生和夫人都很難過,大約過了半年,他們就出門旅行去了,一直到將近一年後才回來,以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如果他們有孩子,只有一個可能,是在那次旅行中生的。可是盛先生那麼愛小孩,他要是有了孩子,為什麼不帶回來呢?真是!」
原振俠的心中,充滿了疑惑:「難道盛先生和他的夫人,從來也沒有透露過,有關這個嬰兒的事?」
蘇安嘆了一聲:「盛先生是一個很憂鬱的人,他不知道有什麼心事,可以經常一個人呆坐著半天一聲不出,也不準人去打擾他。至於夫人,唉!我本來不應該說的,她根本是一個啞子!」
蘇安在說了這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又補充道:「她或許不能說是啞子。別的啞子,至少還能發出一點伊伊啊啊的聲音來,可是夫人完全不能出聲,我從來也沒有聽到她發出任何聲音來過!」
原振俠想起了古托所說的,有關巫師女兒的事,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蘇安又嘆了一聲,神情感慨系之:「我真的不明白盛先生有什麼心事?他真是不快樂到了極點。後來小寶小姐出世了,才看到他的臉上,時時有點笑容,可是那種笑容,也是十分短暫的,反倒是他以十分憂愁的眼光,看著小寶的時候多!」
原振俠向蘇氏兄弟望去,蘇氏兄弟也現出茫然的神色來。蘇耀西道:「我們見到盛先生的次數極少,我們小時候,只有每年過年,阿爸才帶我們向盛先生叩頭。關於他的事,阿爸也很少對我們講!」
蘇安再嘆了一聲,在他的嘆息聲中,充滿了對他主人的懷念。他又道:「盛先生真是好人,他對我那麼信任,給我三個兒子念最好的學校,培養他們成才,從來也不過問他們花了他多少錢。可是他自己卻一點也不快樂,真不知道為什麼!」
蘇耀東想了一想,道:「或許是因為小寶小姐夭折的緣故?」
蘇安的嘆息聲更悠長:「不,小寶小姐在世的時候,他已經夠痛苦的了。小姐出世,他難得會有點笑容,可是小姐死了之後,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個活死人一樣。自那次旅行回來之後不久,他開始吸鴉片,看樣子是想麻醉自己。」
原振俠的心中陡然一動──盛遠天的痛苦根源是什麼呢?照常理來推測,他那麼富有,而且,他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能管得到他,他不應該有痛苦的!可是聽蘇安的敘述,蘇安對他主人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主人是一個痛苦、不快樂的人!
令得原振俠心動的是,古托有著花不完的金錢,有著良好的學歷,要是不明底蘊,誰也想不到古托為什麼要痛苦得幾乎不想活下去!
畫像中盛遠天那種痛苦,絕望的眼神,看來和古托如此相似,是不是在盛遠天的身上,也有著非令他痛苦不可的事發生著?
如果有的話,蘇安是不是知道?原振俠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蘇安卻搖著頭。
原振俠跟著又問:「那麼,小寶,盛先生的女兒,是怎麼死的呢?」
這是一個十分普通的問題,小寶已經死了,人人都知道,死總有死因的。雖然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在五歲就死了,是一件很悲慘的事,但是原振俠也絕未想到,當自己提出這個問題來之際,蘇安的反應,會這樣特異!
蘇安本來是坐在床邊上的,聽得原振俠這樣問,整個人突然彈了起來。接著,又重重坐了下來,全身不由自主發起抖來,神色灰敗,現出吃驚之極的神情來。他的這種反應,不單原振俠嚇了一大跳,蘇氏兄弟更是大吃一驚,齊聲叫道:「阿爸!」
但蘇安卻立時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別出聲。他大口喘著氣,過了好一會,才漸漸回復鎮定,吁了一口氣,道:「我知道遲早會有人,向我問起這個問題的,奇怪的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人問我,直到今天,原醫生,才由你,幾乎是一個陌生人,向我提出來!」
原振俠有點莫名其妙:「我不覺得這個問題,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蘇安苦笑了一下,重現駭然的神情:「可是小寶小姐的死……卻死得……卻特別之極!」
房間中的光線本來就不是十分明亮,四周圍又是黑沉沉一片,而且十分寂靜。蘇安在講那句話的時候,聲音不由自主地發著顫,更令得聽的人,不由自主感到一股陰森的鬼氣,都不約而同,屏住了氣息,聽蘇安說盛遠天的女兒,那五歲的小女孩小寶的死因。
可是蘇安卻又現出十分難以啟齒的神情來,過了半晌,又嘆了一聲。
蘇耀東道:「阿爸,事情已經隔了那麼多年,不論當時的情形怎樣,你都可以說出來了!」
蘇安雙手緊握著拳,神態緊張到了極點。終於他一咬牙,下定了決心,一開口,連聲音都變了。他道:「照我看來,小寶小姐……是被盛先生……殺死的!」
蘇安的這一句話一出口,輪到蘇氏兄弟和原振俠三個人,直彈了起來!
原振俠彈起得極其匆忙,把那張破舊的藤椅也弄翻了。三個人彈起了身子之後,張大了口,瞪著蘇安,半句話也講不出來。
即使蘇安說小寶是被一條有九個頭、會噴火的毒龍咬死的,他們三個人也不會更驚訝的了!可是蘇安卻說小寶是被她父親殺死的!
這,實實在在是絕無可能的事!
但,蘇安又實實在在不是會說謊的人!
蘇氏兄弟的驚訝,更比原振俠為甚,因為這樣說的人是他們的父親,而且事情又和他們有關。所以,原振俠比他們先從驚恐中恢復過來。
他迅速地把蘇安剛才的話想了一遍,感到蘇安的話十分奇特──什麼叫「照我看來」,事實是怎樣的?為什麼蘇安有他自己的意見?
原振俠忙問:「蘇先生,『照你看來……』那是什麼意思?」
蘇安剛才那句話,是鼓足了勇氣之後才講出來的。話一出口之後,他所表現的驚恐,不在聽到他說話的那三個人之下。
這時,給原振俠一問,他更是全身發著抖,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直到這時,蘇氏兄弟才一起叫了起來:「阿爸,你胡說些什麼?」
蘇氏兄弟只怕從小到大,未曾用這樣的語氣,對他們的父親說過話,可是這時,實在忍不住了!
小寶是她父親盛遠天殺死的!這實在太荒謬了,絕對不可能有這種事情發生的!
蘇安的身子繼續發著抖,喉間發出一陣陣「格格」的聲響。蘇氏兄弟雖然責備他們的父親胡說八道,可是看到蘇安這種樣子,蘇耀西連忙從熱水瓶倒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
蘇安用發抖的手捧著茶杯,喝了幾口,才道:「我……我……因為這句話……在我心中憋了好多年,實在忍不住了,才脫口講出來的……照我看來……是這樣,或許我根本不該這樣想,但是……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蘇安的話,講得極其凌亂。原振俠聽出一定是當時的情形,令得蘇安有小寶是被盛遠天殺了的感覺,所以他才會這樣的。
因之,原振俠道:「蘇先生,你別急,當時的情形怎麼樣,你只要照實講出來,我們可以幫你判斷,也許可以解開系在你心中多年的結!」
蘇安連連點頭:「是!是!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唉,我只不過是一個鄉下人,什麼都不懂,是盛先生抬舉我。你們全是念過書的人,當然比我明白道理!」
蘇耀西握住了他父親的手,使之鎮定,蘇安皺著眉,過了片刻,才道:「事情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每一件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那時,我並不住在這間房間,而是住在二樓。傭僕很多,他們全住在樓下,我住在二樓,是因為盛先生有什麼事吩咐我做的時候,比較方便一點。而且,小寶小姐也十分喜歡和我玩,要是我住在樓下的話,她年紀小,樓梯走上走下,總有摔跤的可能,所以──」蘇耀東打斷了他的話頭:「阿爸,知道了,那時你住在二樓!」
蘇安的話,實在太-唆了一些,難怪蘇耀東會忍不住。蘇安立時嚴厲地瞪了他一眼,嚇得蘇耀東立時不敢出聲。看來蘇氏兄弟十分孝順,他們本身已經是商場上的大亨,但是對父親仍然十分害怕。
蘇安繼續道:「那天晚上,小寶小姐不肯睡,是我先帶她到花園玩,玩得她疲倦了,在我懷裡睡著了,我才抱她回房裡去睡的。小姐睡的,是一間套房,就在盛先生和夫人的房間旁邊,有門可以相通的。我把小姐放在床上,先生和夫人,還過來看她──」蘇氏兄弟和原振俠互望著,心中的疑惑,也更增了一層。因為從蘇安的敘述聽來,有一點至少可以肯定的:小寶死於意外,並不是死於疾病。
因為「那天晚上」,她是玩疲倦了才睡著的!
他們本來還有另外的想法,認為蘇安所說盛遠天殺了他女兒,或者是由於小寶有了病,盛遠天不肯請醫生,以致耽擱了醫治之類。那種情形,在激憤之下,蘇安也可以說,是盛遠天殺了小寶的。
但是如今看來,顯然不是這樣!那麼,蘇安指責的「殺人」是什麼一種情形呢?
三個人的神情都十分緊張,蘇安嘆了一聲,續道:「盛先生和夫人一起走過來,到了床邊。夫人照例一聲不出,只是用手帕,幫小寶抹著額上的汗,盛先生望著小寶,卻說了一句話……」小寶的卧室相當大,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玩具,幾乎當時可以買得到的,適合這個年紀兒童玩的所有玩具全在了。不但如此,屋子的一角,還有好幾個籠子,養著寵物,包括了四隻長毛白兔、一對松鼠、一隻又肥又綠,看來樣子很滑稽的青蛙,和一隻花紋顏色美麗得不像是真的東西一樣的金線青龜。
小寶的床,放在一扇門的附近,那扇門,是通向盛氏夫婦的卧室的。
抱著小寶的蘇安,騰不出手來開門,所以,他來到盛氏夫婦卧室的門前,輕輕用足尖敲了幾下門。開門的盛夫人,她看著睡著了的小寶,現出十分愛憐的神情來。
蘇安知道夫人雖然從來不發出任何聲音來,但是卻可以聽到聲音的,所以他低聲道:「小姐睡著了!」
他一面說,一面走進房中。這時,他看到盛遠天,正坐在一張安樂椅上,背對著他,面向著陽台,通向陽台的門打開著。
從盛遠天所坐的這個位置看出去,可以看到大海。盛遠天也老是這樣坐著看海發怔,一坐就可以坐好久,蘇安也看慣了。
他一面走進去,一面仍然道:「先生,小姐睡著了!」
盛遠天並沒有反應,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這種情形,蘇安也習以為常。這時,夫人已推開了通向小寶卧室的門,讓蘇安走進去。
蘇安進去之後,把小寶輕輕地放在床上,夫人取出手帕來,替小寶抹著額上的汗。
放下小寶之後,蘇安後退了一步,這才發覺盛遠天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走了過來,望著小寶,道:「這孩子!」
他說的時候,還伸手去輕點了一下小寶的鼻子。
盛遠天這時的行動,並沒有任何怪異之處,完全是一個慈愛的父親,看到了因玩得疲倦而睡著的女兒時的正常反應。
蘇安低聲道:「小姐玩得好開心!」
盛遠天已轉身走了開去,夫人向蘇安笑了一下,表示感激他帶著小寶去玩。
蘇安向夫人鞠躬,他對這位絕不出聲,但是在無聲之中,表現出極度溫柔的夫人,十分尊敬。然後,退出小寶的卧室。
當他退出卧室之際,他看到的情形是:盛遠天輕輕摟住了他妻子,兩個人一起站在床前,看著熟睡的女兒,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這一切,看起來都絕對正常,所以當不久以後,變故突然發生之際,蘇安實在手足無措。那不能怪蘇安,事實上,任何人在那樣的情形之下,都會是這樣的!
蘇安在離開了小寶的卧室之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之中。他的房間,在二樓走廊右邊的盡頭處,而小寶和盛氏夫婦的房間,在走廊的正中,兩者相距,大約是三十公尺左右。
蘇安回到房間之後,由於剛才在花園中陪小寶玩了很久,成年人陪兒童玩耍,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所以他出了一身汗。
他先洗了一個澡,然後,舒服地躺了下來,拿起一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著。他已經熄了燈,準備-得疲倦了,也就睡著了。
就在他快要朦朧睡過去之際,他突然聽到一陣急驟的腳步聲。那分明是有人在走廊中急急奔了過來,而且,正是奔向他的房間的。
蘇安吃了一驚,陡地坐了起來。
他才一坐起,就聽到了一陣聽來簡直令人心驚肉跳之極的擂門聲。那種擂門聲之叫人吃驚,簡直是叫人知道,如果不立刻開門的話,門立刻就要被打破了!
蘇安更是吃驚──他知道二樓除了他之外,只有盛遠天、夫人和小寶三人,而這三個人,全都沒有理由用這樣的方式來敲門的!
他一面疾跳了起來,一面叫道:「來了!來了!」
他幾乎是直衝向門前,將門打開。門一打開之後,他更是驚怔得出不了聲,站在門口的是盛夫人!
盛夫人的神情,惶急之極,張大了口,可是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盛夫人在神情如此惶急的情形之下,都發不出聲音來,那可以證明她真是不能出聲的人,比尋常的啞子更甚。
雖然盛夫人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但是蘇安立時可以感到,有什麼極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他還未曾來得及問,盛夫人已一面拉著他的衣袖,一面指著他們的卧室那個方向。
這時,蘇安也聽到,在主人的卧室那邊,有一種聲響傳來。那是一種聽來十分可怖的聲響,像是有人用被子蒙著頭,然後再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叫聲一樣。叫喊的聲音,十分鬱悶可怖。
蘇安這時,已來不及去辨清楚那聲音是在叫嚷些什麼,他一下子掙脫了盛夫人,拔腳向前就奔。當他奔到主人卧室的門口之際,那種叫嚷的聲音,還在持續著。似乎翻來覆去,叫的只有同一句話。
蘇安完全聽不懂那句話,但是那句話的音節,十分簡單,尤其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反覆地聽在耳中,給他的印象,也就特別深刻。
所以,蘇安雖然只是一個鄉下人,並沒有什麼語言天才,但是這句話,他還是牢牢記在心中。
這一點,十分重要。蘇安自己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是因為他記住了那句話的發音,所以後來,他有機會去問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當時,蘇安來到房門口,看到房門虛掩著,而房間內有那麼可怕的嚷叫聲傳出來,蘇安當然不再顧及什麼禮節,他陡然撞開了門。
門一撞開之後,他怔了一怔,因為主人的卧室之中,看來並沒有什麼異樣,而且不見有人。那叫嚷聲是從小寶的睡房中傳出來的,而從主卧室通向小寶卧室的那扇門卻關著。
同時,蘇安也已聽出,那種聽來十分可怕的叫嚷聲,正是盛遠天的聲音。雖然那叫嚷聲中充滿了恐怖、仇恨、怨毒,但是蘇安還是可以聽出,那是盛遠天的聲音!
蘇安在那一-間想到的念頭,十分滑稽,他大聲,隔著門叫道:「盛先生,小姐才睡著,你這樣大聲叫,要把她吵醒了!」
蘇安叫著時,盛夫人也已經奔了進來。盛夫人一奔進來,就用力敲著通向小寶卧室的那扇門,她敲了沒有幾下,門內又傳出了盛遠天一下可怕之極的呼叫聲。盛夫人停止了敲門,面色灰白,全身劇烈在發著抖。
她口中不能出聲,可是身子抖動得如此劇烈,全身骨節都發出了「格格」聲。
由於盛遠天剛才那一下叫喊實在太駭人,蘇安也已嚇呆了。這時,陡然靜了下來,除了盛夫人全身的骨節在發出「格格」聲之外,沒有任何聲響。
蘇安全然手足無措,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他還未曾從混亂之中鎮定過來之前,盛夫人雙眼向上翻,人已經昏了過去,軟癱在地上。
蘇安驚叫了一聲,連忙奔了過去,用力用指甲掐著盛夫人的人中,想令她醒過來。
也就在這時,「卡」地一聲響,那扇門打了開來,蘇安抬頭看去,看到盛遠天走了出來。一時之間,蘇安非但不能肯定走出來的是盛遠天,他甚至不能肯定,走出來的是一個人!
盛遠天是完全像遊魂一樣飄出來的,他面色可怕,簡直是又青又綠。而更可怕的是,他全身上下,都被汗濕透了。格子紡的短衫,緊貼在他的身上,全是濕的,連褲子都是濕的。被汗濕透了的頭髮,漿在他的額上,順著發尖,大滴大滴的汗水,還在向下落著。
蘇安驚得呆了,張大了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盛遠天在走出來之後,眼珠居然還會轉動,他轉動著眼,向蘇安望來。
這時候,盛夫人也已醒了過來,正在掙扎著起身。盛遠天口唇劇烈發著抖,向著盛夫人,講了兩句話。那兩句話,蘇安也聽不懂,也沒有法子記得住。
盛遠天的那兩句話,聲音十分低,盛夫人在聽了之後,陡然像一頭豹子一樣,跳了起來,一下子向盛遠天撞了過去,撞得盛遠天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是看得蘇安目瞪口呆。他看到盛夫人撲向前之後,對盛遠天拳打腳踢,手抓著,口咬著,像是要把盛遠天撕成碎片一樣。
蘇安再也想不到,平時那麼柔順的盛夫人,忽然之間,像是惡鬼附身一樣!他在驚急之餘,只是不斷地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蘇安究竟是十分老實的鄉下人,如今的情形是如此怪異駭人,他卻還將之當成是普通的夫妻相打一樣:「有話好說!」
盛遠天一點也沒有反抗,只是站著不動,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撕破了,胸上、臉上,也被抓出了好幾道血痕,可是他還是呆立著不動。
蘇安看著實在不像話了,想上去把盛夫人拉開來再說,可是他沒有動,盛遠天已經道:「蘇安,你出去!」
盛遠天的話,蘇安是從來不敢違背的,可是這時,他居然也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即出去。盛遠天又大喝一聲,聲音尖厲無比:「蘇安,你出去!」
隨著盛遠天的那一聲大喝,蘇安嚇得倒退了幾步。盛夫人也雙手一松,身子向後倒,重又昏厥了過去,盛遠天伸手去扶她,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地。
蘇安想過去扶他們,盛遠天指著門,聲音更可怕:「出去!」
蘇安不敢再停留,連忙退了出去,可是他也不敢走遠,就在走廊中站著。
當他站在走廊里的時候,他腦中亂成一片,只是在想著:「吵成這樣,小寶小姐倒沒有吵醒,要是她醒了,看到這種情形,一定嚇死了!」
房間中再也沒有聲音傳出來。好幾次,蘇安忍不住想去敲門問問,是不是還有事,可是想起剛才盛遠天,那麼嚴厲地呼喝他出去,他又不敢。
過了很久──蘇安由於心緒紊亂,不知道究道是多久,大約是二、三十分鐘,他才看到門打開,盛遠天走了出來。盛遠天像是估計到了蘇安會等在走廊中一樣,看見了他,並不感到十分驚訝,只是用一種聽來疲倦之極的聲音道:「蘇安,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蘇安又吃了一大驚:「先生,救護車?這……這,誰要救護車?」
盛遠天的神態,看來疲倦得半句話也不願意多說,只是軟弱地揮了揮手:「快去!」
蘇安奔下樓,先打了電話,又叫醒了幾個僕人,在下面等著,然後又奔上去。盛遠天還站在房門口,看到蘇安奔了上來,他招手示意蘇安走過去。
蘇安來到了盛遠天的身前,盛遠天呆木地不出聲,仍然在不斷冒汗。看到主人痛苦成這樣子,蘇安心裡十分難過,他道:「先生,你有什麼事,只管對我說好了!」
盛遠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蘇安,我們不但是主僕,而且是朋友!」
蘇安倒真的知道,盛遠天這句話,並不是故意要他歡喜。事實上,盛氏夫婦和外界,完全斷絕來往,他的確是他們最親近的朋友!
蘇安點了點頭,眼圈有點發紅。盛遠天再嘆了一聲,把手放在蘇安的肩頭上,用聽來艱澀無比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道:「小寶死了!」
蘇安一聽,整個人都呆住了!一時之間,蘇安實在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寶死了?
他瞪大眼,張大口,雙手看來有點滑稽地揮舞著。當他望向盛遠天之際,發現盛遠天神情之悲哀傷痛,絕對不能是裝出來的!蘇安呆了好久,才啞著聲音叫出來:「小寶死了?」
盛遠天的身子,像是因為痛苦而在緊縮著,面肉抽搐,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點了點頭。蘇安已經出了一身汗,他的聲音變得自己也認不出來,帶著像破鑼一樣難聽的嘶哭聲,他叫著:「我要去看小姐,我要看她!她好好的,怎麼一下就……死了?」
蘇安說著,向前衝去,但是盛遠天卻阻住了他的去路。蘇安難過得再也沒有法子站得住,他雙腿發軟,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上。
當他跪倒在地上之際,他已經抽噎著哭了出來。突然之間,他覺出有人抱住自己,當他淚眼模糊看出去時,看到抱住他的是盛遠天,盛遠天也跪在地上,抱住了他,哭得比他更傷心!
蘇安從來也沒有看到過盛遠天哭,只看過他痛苦地發獃。這時,他先是呆了一呆,接著,又哭了起來。可是他可以極其肯定地感覺出來,不論自己感到多麼傷心難過,哭得多麼悲切,自己的傷心程度,絕不如盛遠天的十分之一!
盛遠天哭得全身都在抽搐,以致救護車來了之後,醫護人員要用力扶住他,才能使他的身子伸直。
接下來發生的事,蘇安也有點模糊了,那是他傷心過度的緣故。他只記得,盛夫人變得出奇地冷靜,縮在屋子一角的一張椅子上,一動也不動。盛遠天仍然不斷地發出哀傷之極的哭聲,那種哭聲,感染了屋子中的每一個人,心腸再硬的人,聽到了盛遠天這樣的哭聲,也忍不住會心酸下淚的。
蘇安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但是他是主子的總管,還得照應著一些事情的進行。
擔架抬出來之際,小寶的全身都已覆上了白布。蘇安想過去揭開白布看看,被一個警官阻止了。
警官的樣子十分地嚴肅,蘇安啞聲叫著:「小姐是怎麼死的?」
那警官冷冷地道:「我們會調查!」
蘇安當時呆了一呆,調查?為什麼還要調查?難道會有什麼人,害死小寶小姐不成?
擔架抬上救護車,救護車響起「嗚嗚」的聲音駛走。蘇安回到了二樓,盛遠天喘著氣:「蘇安,你跟我一起到醫院去!」
司機立即準備車子,到了醫院。一個醫生走出來,用他看慣了不幸事故,職業性的聲音道:「真替你難過,孩子已經死了!」
那醫生轉過頭去,向一個警官道:「死因是由於窒息,死者的頸部,有明顯的繩子勒過的痕迹!」
蘇安連自己也不明白,何以當時,在一聽得醫生那樣說的時候,他會不由自主,向盛遠天望了一眼。但接著,他又打了自己一下,小寶的死,不論如何怪,總不能說是她父親害死她的!
小寶的死因,後來經過警方的調查,警方的調查報告十分簡單:「死者盛小寶,五歲,死因由於頸際遭繩索勒緊而致窒息死亡。在死者的床邊,發現致死的繩索,是兒童跳繩用的玩具,一端纏在床頭。死者之死,推測是由於死者睡覺中轉身,頸部恰好為枕旁的繩索勒住,以致窒息死亡,純屬意外事件。」
當晚,從醫院回去之後,盛遠天曾啞著聲,對蘇安道:「警察來調查的時候,別胡亂說話。」
蘇安立即答應,他絕不會做任何對他主人不利的事情,這一點是絕對可以肯定的。
盛遠天抽噎了幾下,又道:「別對任何人說起今晚上的事……」接著,他發出了苦澀之極的一下笑聲。蘇安寧願再聽到他哀傷地哭,而不願再聽一次他那種可怕的笑聲。盛遠天又道:「或許,在我死了之後,你倒不妨對人說說。」
蘇安當時心中一片混亂,只是機械式地答應著盛遠天吩咐他的一切。
小寶死後,就葬在自己住宅的後花園中。巨宅住的人少,本來已經夠陰森的了,原來有小寶在,一個跳跳蹦蹦的小女孩,多少能帶來一點生氣。小寶死了之後,巨宅更是陰森,每當夜幕低垂時,簡直給人以一種鬼氣森森的感覺。雖然報酬優厚,但是在接下來的三個月之中,還是有不少僕人離開了。
在小寶死後的第一個月中,盛遠天沒有說過一句話。足足一個月之後,他才道:「蘇安,我要為小寶建立一座圖書館。」
盛遠天說做就做,圖書館的籌備工作展開,請了許多專門人才來辦這件事。當圖書館館址開始建造之時,盛遠天和盛夫人去旅行了。
盛遠天夫婦旅行回來,圖書館的建築已經完成,大堂上留下了一大幅牆,那是盛遠天一早就吩咐設計師留下的。他回來之後第二天,就親自督工,把那幾幅畫像掛了上去。
蘇安神情惘然地搖著頭:「所以,畫中的嬰孩是誰,我也不知道!」
原振俠皺著眉:「根據你的敘述,事情的確很怪,小寶死得很離奇,但是也不能排除意外死亡的可能,為什麼你剛才──」蘇氏兄弟也說:「是啊,為什麼你說……照你看來,小寶是……盛先生殺死的呢?」
蘇安重重嘆了一聲:「當時,盛先生吩咐我不要亂說,我真的什麼也沒有說過。可是我這個人是死心眼,心裡有疑問,就一直存著,想要找出答案來。在許多疑點中,我有的有了答案,有的沒有。」
原振俠等三人望定了蘇安,蘇安臉上的皺紋,像是在忽然之間多了起來。他道:「第一,當晚是我抱了小姐上床睡覺的,我記得極清楚,小姐的床頭,根本沒有跳繩的繩子在!」
原振俠陡地吸了一口氣,蘇氏兄弟也不禁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蘇安又道:「而事後,卻有一條繩,一頭系在床頭上,那個結,小姐根本不會打的。」
各人都不作聲,蘇安又道:「那天晚上,夫人先來找我,在小姐的房門外,聽到盛先生不住地在叫著,夫人去敲門,想把門弄開來,結果昏了過去。盛先生出來之後,夫人簡直想把他打死,夫人平時那樣溫柔,為什麼忽然會這樣?是不是她知道了什麼?或者看到了什麼?」
蘇耀西苦笑道:「就算她還在,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她根本不能出聲!」
蘇安苦笑了一下:「還有,最主要的就是盛先生在叫著的那句話──」他講到這裡,把那句話,講了一遍。原振俠一聽,就陡地嚇了一跳:「蘇先生,你再說一遍!」
蘇安又說了一遍,原振俠的神情怪異之極。蘇安苦笑道:「原先生,你聽得懂?」
原振俠吞了一口口水:「你說得不是很准,但是聽起來,那是一句西班牙文,在說:『勒死你!』」蘇氏兄弟互望,不知所措。蘇安道:「是的,你是第三個人,這樣告訴我的了!」
一時之間,沒有人說話,人人的神情難看之極。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才將那句話重複了一遍,蘇安連連點頭,表示當時盛遠天在叫著的,就是這句話。
蘇耀東忍不住叫了起來:「這……太沒有道理了!盛先生為什麼要勒死自己的女兒?而且,阿爸,你說小寶死了之後,盛先生十分傷心?」
蘇安連連嘆氣:「是的,他十分傷心,真的傷心,可是……我心中的疑問,仍然不能消除。為什麼盛先生在小姐的房間,不住地叫著這句話?為什麼夫人要和先生拚命?」
蘇耀東苦笑,他父親有這樣的疑問,實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任何人經歷過當時的情形之後,都會有同樣的懷疑的。
原振俠一直皺著眉:「警方的調查──」蘇安搖著頭:「警方來調查的時候,我全照盛先生的吩咐做。而且盛先生……可能也花了點錢,警方的調查報告,只是那麼一回事。再說,要不是……從頭到尾經歷過當時的情形,誰會想到盛先生會……」蘇安講到這,難過得講不下去。
蘇耀西也嘆了一聲:「阿爸,別去想這些事了,小寶小姐死了,盛先生和夫人也都死了,事情已經全都過去了!還想他幹什麼?」
蘇安苦澀地道:「是你們要來問我的!」
原振俠忙道:「以後情形又怎樣?」
蘇安道:「以後,盛先生就教我怎麼做生意,他說要把他所有的財產都交給我管理,要我執行他的遺囑,絕不能違背他的意思。」
原振俠訝異莫名:「那時,他的身體不好,有病?」
蘇安苦笑:「沒有病,但是他看來越來越是憂鬱,夫人的態度也有點轉變,兩個人經常一坐老半天,一動也不動。我勸過他很多次,直到有一次,盛先生對我說了一句話,我聽了真是難過,可是又答不上來──」盛遠天坐在陽台上,望著海,秋風吹來,有點涼意。他的妻子坐在陽台的另一角,兩個人都一動都不動。蘇安推門進來時,他們兩人已經這樣地坐著,蘇安站了十多分鐘,他們還是這樣坐著。
蘇安實在忍不住,來到了陽台邊上,叫了一聲。盛遠天一動也不動,也沒有反應。蘇安對盛遠天十分忠心,看到主人這樣情形,他心中極其難過。
蘇安下定了決心,有幾句話,非對盛遠天講一講不可。人怎麼可能長年累月,老是在那樣的苦痛之中過日子?
蘇安再叫了一聲,盛遠天仍然沒有反應,蘇安鼓足了勇氣道:「盛先生,你心中究竟有什麼心事?說出來,或者會痛快一些!」
盛遠天震動了一下,但立時又恢復了原狀。蘇安把聲音提高:「盛先生,你總不能一直這樣過日子的啊!」
這句話,看來令得盛遠天印象相當深,他半轉了一下頭,向蘇安望了一眼,然後,又轉回去,仍然望著海:「對,不能一直這樣過日子!」
盛遠天同意了他的話,那令得蘇安又是興奮,又是激動,忙又道:「盛先生,你可以好好振作,找尋快樂──」盛遠天揮了一下手,打斷了蘇安的話頭,用十分緩慢的語調說著:「不,我可以不這樣過日子,根本不過日子了,那總可以吧?」
蘇安陡然震動了一下,有點不知所措。他想勸盛遠天,可是卻引得盛遠天講出了這樣的話來,那是他絕沒有想到的事!
盛遠天看出了蘇安那種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勉強牽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看起來,他像是想笑一下,但是由於他的心情,和笑容完全絕緣,是以這一下看來像笑的動作,竟給人以毛骨悚然的恐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