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遠天接著道:「蘇安,不關你的事,其實是我自己不好,早就該下定決心了。等了那麼多年,結果還不是一樣,白受了那麼多年苦!」
蘇安急急地道:「先生,你……還說苦?」
盛遠天的喉間,發出了幾下「咯咯」的聲響來,道:「蘇安,我不求活,只求死,這總可以吧?」
蘇安怔住了,他雙手亂搖,有點語無倫次,氣急敗壞地道:「盛先生,算我剛才什麼都沒有說過,算我什麼也沒有說過!」
盛遠天看來要費很大的氣力,才能把他的手抬起來,揮了兩下,示意蘇安出去。
蘇安沒有辦法,只好退了出去。他在房門口,又站了一會,看到盛遠天和盛夫人,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
這時,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在暮色中看來,他們兩個人,根本不像是生人!活人就算一動不動,也不會像他們兩人那樣,給看到的人以一種那麼陰森的感覺,這種感覺,真可以叫人遍體生寒!
蘇安退了出去之後,一再搖頭嘆息,一面忍不住落下淚來。
自那次之後,他也不敢再去勸盛遠天了!
「盛先生的心中,一定有一件極其創痛的事。小寶小姐沒死之前,他已經難得有笑容了,小姐死後,唉,他那時,根本已經死了一大半了!」蘇安感嘆著。
原振俠問:「那麼,後來,盛先生是怎麼死的?」
蘇安的面肉抽動了兩下,回答得很簡單:「自殺的。」
看來盛遠天是怎麼死的,連蘇氏兄弟都不知道,所以當蘇安的話一出口之後,兩人也嚇了一大跳。蘇安喃喃道:「先生真是活不下去了。他為什麼不想活,我不知道,可是當一個人,真是活不下去時,除了死亡外,是沒有別的辦法的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他自殺……那麼盛夫人呢?」
蘇安聲音有點發顫:「兩個人一起……死的。」
原振俠呆了一下,蘇安不說「兩個人一起自殺的」,而說「兩個人一起死的」,那是什麼意思?他望向蘇安,蘇安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推開了窗子,指著外面,道:「那邊有一間小石屋,你們看到沒有?」
循著蘇安所指處,可以看到花園的一角,在靠近圍牆處,有一間小小的石屋。這間小石屋,看起來,和整幢宏偉的建築,十分不相稱。可是小石屋的周圍,卻種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
天色相當黑暗,小石屋看去相當遠,本來是看不很清楚的,但是從小石屋中,卻有著燈光透出來,燈光看來昏黃而閃耀不定,不像是電燈。
蘇安一面指著那間小石屋,一面道:「在先生和夫人死後,我替他們點著長明燈。他們兩人都很喜歡花,我在屋子的附近,種滿了花,算是紀念他們!」
蘇耀西「啊」地一聲:「原來是這樣,他們是死在那屋子中的?」
蘇安像是完全沒有聽到蘇耀西的話一樣,自顧自道:「在那天之後,第二天,盛先生就吩咐在那裡起一間小石屋。你們看到沒有,這屋子很怪,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子,可是有兩根煙囪。」
原振俠早已注意到了,小石屋的屋頂上有兩根煙囪,以致令得整間屋子看起來十分怪異,就像是一座放大了的爐灶一樣──原振俠一有了這樣的感覺之後,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顫!
原振俠張大了口,想問,可是他剛才想到的念頭,實在太可怕了,以致他竟然問不出來。
蘇安在繼續說著:「當時,誰也不知道盛先生忽然之間,起了這樣的一間小石屋,有什麼用處。很快,不到三天就起好了。小石屋起好之後,盛先生就不準別人走過去,只有我去看過一次,屋中什麼也沒有。接下來的三、四天,盛先生和夫人在做些什麼,完全沒有人知道──」原振俠打斷了蘇安的話頭:「我不明白,他們是躲了起來?為什麼他們在做什麼,沒有人知道?」
蘇安道:「不是這意思,是他們在做的事,沒有人知道是什麼事!」
各人都揚了揚眉,仍然不懂。蘇安道:「你們聽我說,看是不是可以明白他們在幹什麼!」
原振俠作了一個請詳細說的手勢,蘇安吸了一口氣:「先生吩咐,去買七隻猴子,把猴子殺了,就在那間小石屋中,夫人……夫人下手殺的。把猴子的血,塗得小石屋的地上、牆上,到處都是,先生把七隻死猴子的頭敲得粉碎!」
蘇安在講述之際,神情還在感到害怕。蘇氏兄弟苦笑了一下,蘇耀東道:「我看盛先生的精神已經有點不正常了,或許他早已有精神病!」
蘇耀東一面說,一面向原振俠望去,徵詢他的意見。原振俠點頭道:「有可能,有種憂鬱性的精神病,患者會做出很多怪異的行動來。」
蘇安搖頭道:「不,先生沒有神經病,他在做那些事的時候,十分鎮定。他……他還要我……去找一個大膽的人,他出極高的價錢,要七個男人的骷髏,和七個女人的骷髏!」
原振俠和蘇氏兄弟一聽到這裡,陡然站了起來,神情真是駭異莫名。盛遠天夫婦在幹什麼?說他們是瘋子,他們又未必是,但是除了瘋子之外,誰會要那麼多死人的骷髏頭?
蘇安的身子也在不由自主發著抖,這正是當時,他聽到了盛遠天的吩咐之後的反應。
蘇安的身子在發著抖,講起話來,也變成斷斷續續:「先生……你……要這些……東西幹什麼?」
盛遠天的神態十分冷靜:「你別管,照我的意思去辦,花多少錢都不要緊!」
蘇安吞著口水:「是,先生,你──」蘇安還想說什麼,盛遠天已經板起了臉來,揮手叫蘇安離去。當時,就是在那小石屋之前,盛夫人在屋子裡邊,不知在幹什麼。
蘇安是一個老實人,他並沒有什麼好奇心,他只不過因為盛氏夫婦的行動太怪,所以,當他們兩人在小石屋中時,蘇安為了關心他們,曾就著那個小窗子,偷偷向內張望。這才看到盛夫人用一柄鋒利的尖刀,刺進綁著的猴子的心口,然後揮動著猴子,使猴子身中噴出來的鮮血,灑得到處都是。
他也看到,盛遠天用力把猴子的頭,摔向石屋的牆,一直摔到猴子的頭不成形為止。然後,七隻猴子的屍體,就掛在牆的一角。
當他看到盛夫人把尖刀刺進猴子的身體,竟連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之際,他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如今,盛遠天又要七個男人的骷髏,七個女人的骷髏!再接下去,他不知道還要什麼?
蘇安儘管唉聲嘆氣,但是主人的吩咐,他還是照做。有錢,辦起事來總容易一些,只要有人肯做,偷掘一下墳墓,也不是難事,花了一大筆錢之後,十四個骷髏有了。當蘇安又發著抖,把十四個死人骷髏交給盛遠天之際,盛遠天道:「我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說起!」
蘇安連連點著頭,主人的行為這樣怪異,他要是講出去,生怕人家會把他也當作神經病。
盛遠天又道:「我還要──」蘇安一聽,幾乎整個人都跳了起來!盛遠天還要什麼?要是他要起七隻男人的腳,七隻女人的腳來,那可真是麻煩之極了!
盛遠天並沒有注意到蘇安的特異神情:「我還要七隻貓頭鷹,七隻烏鴉。」
蘇安答應著,那雖然不是容易找的東西,但總還可以辦得到。盛遠天又道:「明天,最遲後天,會有一箱東西送來。一到,你立刻拿到這裡來給我!」
蘇安自然不敢問那是什麼,盛遠天已經轉身,進了那間小石屋。蘇安想立時去小窗口偷看一下,盛遠天如何處置那十四個骷髏,但是他只向前走了一步,想起盛遠天對他完全相信,一點也不提防的神情,他覺得自己起意去偷窺主人的行動,十分不應該。他感到了慚愧,就未曾再向前去,急急去辦主人吩咐辦的事了。
第二天下午,當七隻貓頭鷹和七隻烏鴉送到之後,蘇安將它們交到小石屋去給盛遠天。再回到宅子時,兩個穿著藍色制服的送貨人,已把一隻大箱抬了進來,正在問:「誰來收貨!」
蘇安忙道:「我!就這一箱?」
兩個送貨人點著頭,蘇安簽了字,推了推箱子,並不是很重。箱子貼著不少字條,說明箱子是從什麼地方運來的。
蘇安並不是很看得懂,但是箱子是由航空公司空運來的,他卻可以肯定。他想:那箱子中的東西,一定十分重要,盛先生曾吩咐過立即送去給他的。
由於盛先生的行動十分怪,蘇安在這些日子中,一直嚴禁其它的僕人走近那小石屋,他自己一個人,搬著那隻箱子,來到了小石屋前。當他來到小石屋之際,聽到自屋中傳出可怕的烏鴉叫聲來。
蘇安大聲道:「盛先生,航空公司送來的東西到了!」
他叫了兩聲,盛遠天的聲音才自內傳出來:「你把箱子打開,把箱中的東西從窗口遞給我!」
蘇安答應了一聲,撬開箱子來。看到箱子中的東西時,他不禁發獃。
箱子拆開之後,裡面是七隻相當粗大的竹筒,密封著,是用紙和泥封著的,封口的工作相當粗糙。蘇安拿起一隻竹筒來,很明顯地可以感覺得到,竹筒內裝的是液體,他搖了一搖,發出了水聲來。
蘇安把竹筒遞到窗口,盛遠天的手自窗中伸出來,把竹筒接了進去。當盛遠天伸出手來之際,蘇安又嚇了老大一跳。
幸而近日來他見到的怪事太多了,所以他居然沒有叫出聲來──盛遠天伸出來的手上,沾滿了血!
一共七隻竹筒,分成七次,遞了進去。箱子中除了七隻竹筒之外,還有一大包,看來是用一種闊大的樹葉包著的東西。
那包東西相當輕,可是體積比較大,小窗子塞不進去。蘇安隔著窗子,道:「盛先生,還有一包東西,因為窗子太小塞不進來!」
盛遠天在裡面道:「你把它拆開來好了!」
蘇安在解開樹葉的包紮時,雙手又不由自主發起抖來,不知包著的是什麼東西。
他一共解開了三層樹葉,才看到裡面的東西。他看了那些東西,雙眼發定,不知道那有什麼用處。
在三重樹葉的包里之下,是七塊相當大的樹皮,大小差不多,有五十公分長,三十公分寬。樹皮相當厚,看起來是用十分鋒利的刀,自樹上割下來的。
蘇安把七塊樹皮迭在一起,自小窗中塞了進去。當他在這樣做的時候,發現樹皮的背面十分潔白,有赭紅顏色的許多古怪花紋在。
遞進了樹皮之後,蘇安後退了一步。在這些過程之中,石屋中已經有烏鴉的叫聲、貓頭鷹的叫聲傳出來,但由於蘇安沒有向內看,所以他不知道那些鳥鴉和貓頭鷹,遭到了什麼樣的處置。
蘇安後退了一步之後,問:「先生還有什麼吩咐?」
盛遠天的聲音自內傳出來:「沒有了,記得,不要走近來,明天一早,你再來。」
蘇安答應著,離了開去。事情怪異透頂,他走出一步,就回一回頭,唉聲嘆氣回到了大宅中。天黑之後,他一直在等盛氏夫婦回房間來,但盛氏夫婦一直沒有來,午夜之後,蘇安睡著了!
蘇安講到這裡,現出了懊喪之極的神情來,握著拳,在床板上重重打了一下。
他一面嘆息著,一面道:「我太聽從盛先生的吩咐了,如果我等到半夜,未見他們回卧室來,到那小石屋去看一看,可能就不會有那些事發生了!」
原振俠和蘇氏弟兄都不出聲,在蘇安的敘述里,他們都感到有一件詭秘莫名的事,正在進行著。將要發生的事,一定十分可怖,而且,是屬於不可測的一種恐怖,那令得他們三個人,都有遍體生寒的感覺。
隔了一會,原振俠才道:「如果盛先生他決定了做什麼事,我想你是沒有法子阻止的!」
蘇耀東比較性急,問:「第二天早上你去看盛先生了?發生了什麼事?」
蘇安的神情看來更加難過,他先是連連嘆息,然後才道:「第二天一早我就醒來,我是被一些人的叫鬧聲吵醒的。盛先生喜歡靜,最怕人發出喧嚷聲來,所以我一聽得有人吵鬧,立刻跳了起來,推開窗子,看到有五、六個僕人,正在大聲說話。我喝阻他們,他們一起指著那間小石屋,叫我看。我一看之下,不禁嚇了一大跳,那小石屋在冒煙!不但煙囪在冒煙,窗口在冒煙,連石塊和石塊的隙縫中,也有煙冒出來!要不是屋子已經燒得很厲害,絕不會有這樣情形出現的!」
蘇安講到這,又不由自主喘起氣來,再喝了一口水,才又道:「我心中焦急,還抱著希望,心想可能盛先生和夫人不在小石屋中。我忙奔出了房間,來到他們的卧房前,叫了兩聲,沒有人答應,我……幾乎是將門撞開來的!」
房門撞開,蘇安只覺得遍體生涼,房間中沒有人!
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驚呼聲,直奔下樓,奔了出去,問所有他碰見的人:「看見盛先生沒有?看見盛先生沒有?」
有一個僕人指著小石屋,道:「像是……聽到盛先生……有一下叫聲,從那屋子裡傳出來……」蘇安大聲問:「多久了?」
聽到的人遲疑道:「好久了,至少……有兩三個鐘頭了!」
蘇安也來不及去責備那個僕人為什麼不早說,他發足便向那小石屋奔去。在他離開那小石屋還有好幾步遠的時候,就感到一股灼熱,撲面而來,而整幢小石屋,仍然在到處冒煙。
在這樣的情形下,任何人都一看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人在那小石屋之中的話,毫無疑問,一定已經燒死了!
蘇安在那時候,一則是由於自小石屋散發出來的熱氣逼人,像是整幢屋子都被燒紅了一樣,一則是由於心中的焦急,所以轉眼之間,已經汗流遍體。但他還是勇敢地衝到了小石屋的門前,一面叫著,一面用手去推門。他的手才一碰到門,「哧」地一聲,手上的皮肉已灼焦了一大片。
蘇安也顧不得疼痛,揮著手叫道:「快來,快準備水,快!快!」
他一面叫著,一面不敢再用手去推門,而改用腳去踢。他穿的是橡膠底的軟鞋,在門上踢了沒有幾下,就因為被鐵門燒得太熱了,整個鞋底都貼在鐵門上熔化了。如果不是他縮腳縮得快,他非受傷不可!
這時,有僕人匆匆忙忙擔了水來。可是一桶一桶水潑上去,不論是潑在牆上也好,潑在門上也好,都發出刺耳的「哧哧」聲,潑上去的水立時因為灼熱而成一團團的白氣,一點用也沒有。
蘇安急得團團亂轉,有的人叫道:「趕快通知消防局,這……火,我們救不了!」
蘇安喘著氣:「打……電話,快去打電話!」
一個僕人奔回屋子去打電話,蘇安仍然叫人一桶桶水潑向石屋。雖然他明知那樣做,根本無濟於事,可是在心理上,他彷佛每潑上一桶水,就可以使在石屋中的盛氏夫婦,感到涼快點一樣。
由於盛家的大宅在郊外,等到消防車來到之際,已經是差不多四十分鐘以後的事了。石屋仍在冒煙,但已沒有剛才之甚。
消防車來到,找尋水源,接駁好了消防水喉,又花去了將近半小時。等到大量的水,射向石屋之際,開始仍然是一陣「哧哧」響。消防隊長已經問明了屋中有人,他搖頭道:「屋中有人?起火多久了?這樣子燒了兩三個鐘頭了?嘿嘿,嘿嘿!」
蘇安忙道:「長官,怎麼樣?」
消防隊長攤了攤手,道:「那比火葬場的焚化爐還要徹底,只怕連骨頭都燒成灰,什麼都不會剩下了!」
蘇安像是全身被冰水淋過一樣地呆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等到消防隊長認為安全時,他指揮著消防員,用斧頭劈開了門。
雖然火早已救熄,但是門一被劈開之後,還是有一股熱氣,直衝了出來。令得劈門的幾個消防員,大叫一聲,一起向後退出了幾步。
又向屋子內射了幾分鐘水──屋中有很多焦黑的東西,都是很細碎的焦末和灰燼,隨著射進去的水,淌了出來。向內看去,屋子仍然濃煙瀰漫,而且,有一股十分難聞的氣味,自屋中涌了出來,令得人人都要掩住了鼻子。
蘇安的聲音之中,帶著哭音,叫道:「盛先生!盛先生!」
他一面叫,一面走近屋子,向屋內看去。一看之下,他先是一怔,隨即他陡地叫了起來:「先生和夫人不在屋子裡!」
蘇安在那一-間,心中的高興,真是難以形容。因為這時,屋子裡雖然還有煙,可是已看得很清楚,屋中根本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蘇安叫著,轉過身來,樣子高興之極,揮著手。消防隊長和兩個消防員,已經進了那小石屋,蘇安跟了進去,一面嗆咳著,一面道:「原來屋子裡沒有人!」
消防隊長轉過頭來,用十分嚴厲的目光,瞪著蘇安。蘇安還以為隊長是在怪他,謊報了小石屋中有兩個人,所以才對他生氣,他忙道:「對不起,長官,對不起,我以為他們在屋裡!」
消防隊長聽得蘇安這樣說,神情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他嘆了一聲,指著石屋的一角,道:「你自己看。」
蘇安一時之間,不知道隊長叫他看什麼,因為隊長所指的角落,什麼也沒有。只有在地上,有一點焦黑的東西在,也看不出是什麼。
可是,當他仔細再一看之際,他卻陡然之間,連打了兩個寒戰!
消防隊長所指的,並不是地上,而是在牆角處的牆上。石屋中的牆,幾乎已被煙燒成黑色的了,可是就在那牆角上,卻有一處,黑色較淺,形成影子模樣的兩個人身體的痕迹!看起來,詭異恐怖,叫人毛髮直豎!
蘇安的身子發著抖,聲音發著顫:「這……這……長官,這是什麼?」
隊長又嘆了一聲:「他們被燒死的時候,身子是緊靠著這個牆角的,所以,才在牆上留下了這樣的印子!」
蘇安只覺得喉頭髮干,他要十分努力,才能繼續說出話來:「那麼……他們的屍體呢?」
隊長指著地上那些焦黑的東西,那些東西,看起來不會比兩碗米粒更多,道:「屍體?這些,我看就是他們的遺骸了!」
蘇安的身子搖晃著,眼前發黑,幾乎昏了過去。他掙扎道:「兩個人……怎麼會……只剩下……這麼一點點?」
消防隊長的聲音很冷靜,和蘇安的震驚,截然相反,這或許是由於他職業上必需的鎮定。他道:「焚燒的溫度太高了,人體的每一部分,都燒成了灰燼,連最難燒成灰的骨骼,在高溫之下,也會變成灰燼的。剛才用水射進來的時候,可能已衝掉了一部分,還能有這一點剩下來,已經很不錯了!」
蘇安實在無法再支持下去了,他發出了一下呻吟聲,腿一軟,就「咕咚」跌倒在地上!
蘇耀西的聲音也有點發顫:「盛先生和夫人……真的燒死在……那小石屋中了?」
蘇安苦澀地道:「當然是!唉,我那時,又傷心又難過,真不知道怎麼才好。偏偏又因為盛先生將他的財產,全都通過了法律手續委託我全權處理,警察局的人還懷疑是我謀殺了他們,真正是豈有此理!有冤無路訴,放他媽的狗臭屁,這樣想,就不是人!」
蘇安越講越激動,忽然之間,破口大罵了起來。罵了一會,喘著氣道:「幸而後來查明了,起火的時候,我在睡覺。唉,我真不明白,盛先生和夫人,就算要自殺,也不必用這個法子,把自己燒成了灰!」
原振俠一直在思索著,他總覺得,蘇安的敘述,不可能是說謊。但實在太過詭異了,其間一定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在,可就是捕捉不到!
蘇安繼續道:「他們兩人只剩下了那麼一點骸骨,我就只好收拾起來,用一隻金盒子裝了,葬在小寶小姐墳墓的旁邊,唉,唉!」
在蘇安的連連嘆息聲中,原振俠陡然問道:「蘇先生,小石屋中,應該還有一點東西的!」
蘇安睜著淚花亂轉的眼睛,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作著手勢:「還有那七個男的骷髏,七個女的骷髏,貓頭鷹什麼的,是你交給盛先生的。」
蘇安長嘆一聲:「你想想,連兩個活生生的人,都沒剩下什麼,別的東西,還不是早化灰了!你看我的手掌,當時只不過在門上輕輕碰了一下,足足一個月之後才復原,現在還留下了一個大疤!」
蘇安說著,伸出手,攤開手掌來。果然在他的手掌上,有一個又大又難看的疤痕。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蘇安的話是有道理的,連兩個活人都變成了灰,還有什麼剩下的?
蘇氏兄弟也是第一次,聽他們的父親講起這件事來,他們互望了一眼,蘇耀西道:「爸,那小石屋是鎖著的吧?鑰匙在哪?我們想去看看!」
原振俠也有這個意思。蘇安一面搖頭嘆息,一面打開了一個抽屜,取出一隻盒子來,又打開盒子,然後,鄭而重之,取出了一條鑰匙來,道:「你們去吧,我……實在不想再進那小石屋去!」
蘇耀西接過了鑰匙來,三個人又一起離開了蘇安的卧室。當他們離開的時候,蘇安坐著在發怔,滿是皺紋的臉上,神情悲苦。當年發生的一連串怪異的事,在他的心中一直是一個謎。
這些年來,他督促著三個兒子,忠誠地執行著盛遠天的遺囑,可是他心中的謎,卻始終未能解開。他知道,以他自己的智力而言,是無法解得開這個謎團的了,旁人是不是可以解得開呢?解開了謎團之後,對盛先生來說,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蘇安的心中,感到一片迷惘,忍不住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原振俠和蘇氏兄弟,走在走廊中,仍然可以聽到從房中傳出來的蘇安的嘆息聲。
他們都不出聲,一直到離開了屋子,走到了花園中,蘇耀西才道:「盛先生真是太神秘了!」
原振俠道:「你不覺得『神秘』這個形容詞,不足以形容盛遠天?他簡直……簡直是……詭秘和妖異。他用那樣的方法生活,又用那樣的方法自殺,沒有一件事,是可以用常理去揣度的!」
蘇耀東緩緩地道:「阿爸說得對,盛先生的心中,一定有著一件傷痛已極的事!」
原振俠「哼」地一聲:「包括他用繩子勒死了自己的女兒,也是因為他心中的傷痛?」
蘇氏兄弟的心中,對盛遠天都有著一股敬意,原振俠的話令得他們感到很不快,蘇耀西忙道:「那隻不過是家父的懷疑!」
原振俠老實不客氣地道:「你們別自欺欺人了,根據敘述,如果當時經歷過的是你們,你們會得出什麼樣的結論來?」
蘇氏兄弟默然,無法回答。他們一面說,一面在向前走著,已快接近那間小石屋了。
花園很大,四周圍又黑又靜,本來就十分陰森,在接近小石屋之際,那種陰森之感越來越甚。三個人都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互望著。
原振俠道:「看一看,不會有什麼!」
蘇氏兄弟苦笑了一下,鼓起勇氣,來到了小石屋之前,由蘇耀西打開了鎖,去推門。那道鐵門,由於生鏽的緣故,在被推開來之際,發出極其難聽、令人汗毛直豎、牙齦發酸的「吱吱」聲來。
鐵門一推開,彷佛還有一股焦臭的氣味,留在小石屋之中。
他們三人,剛才聽了蘇安的敘述之後,都想要到這裡來看一看。但由於蘇安的敘述那麼駭人,令得他們都有點精神恍惚,他們都忘了帶照明的工具來,直到這時才發現。
幸好小石屋中有蘇安在事發之後裝上的長明燈,那是一盞大約只有十燭光的電燈。在昏暗得近乎黃色的燈光下,看起來更比漆黑一團還要令人不舒服。
一進小石屋,他們就看到了在一個牆角處,牆上那顏色比較淡的人影,真是怵目驚心之極。
蘇耀西首先一個轉身,不願意再去看,原振俠想深深吸一口氣,竟有強烈的窒息之感!
那小石屋中,空空如也,實在沒有什麼可看的。而且,處身在那小石屋之中,那種不舒服之感,叫人全身都起雞皮疙瘩,有強烈的想嘔吐之感。
他們三人不約而同,急急退了出來,才吁了一口氣。原振俠問:「盛遠天的遺囑之中,一點也沒有提及,他自己為什麼要生活得如此詭秘?」
蘇氏兄弟嘆了一聲:「沒有。」
原振俠苦笑道:「如果……古托是盛遠天……這樣關心的一個人,盛遠天又要他到圖書館來,他又有權閱讀一到一百號的藏書,那麼,我想在這部分藏書之中,可能有關鍵性的記載在!」
蘇耀西「嗯」地一聲:「大有可能!」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那我們還等什麼,立刻到圖書館去,去看那些藏書!」
蘇氏兄弟聽得原振俠這樣提議,兩人都不出聲。原振俠訝道:「怎麼,我的提議有什麼不對么?」
蘇耀東直率地道:「是!那些藏書,只有持有貴賓卡的人才有權看,我們是不能私下看的!」
原振俠十分敬佩他們的忠誠,他問道:「權宜一下,也不可以?」
蘇耀西立即道:「當然不可以!」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有點為自己解嘲似地道:「我倒想知道,小寶圖書館發出去的貴賓卡,究竟有多少張?」
蘇耀西的神情有點無可奈何:「不瞞你說,只有一張,那編號第一號的一張!」
這個答覆,倒也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他道:「那麼,就是說,只有古托一個人,可以看那一部分藏書了?」
蘇氏兄弟點著頭,表示情形確實如此。原振俠攤了攤手:「那就盡一切可能去找古托吧,希望你們找到他之後,通知我一下!」
蘇氏兄弟滿口答應,兩人先送原振俠上了車,又折回花園去。原振俠在歸途上,依然神思恍惚,好幾次,他要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才能繼續駕車。
古托已經夠怪異的了,可是盛遠天看來更加怪異!這兩個如此詭異的人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從年齡上來判斷,他們絕不可能是朋友、兄弟,只有一個可能,他們是父子!但是古托若是盛遠天的兒子,何以要在孤兒院中長大?
原振俠的心中,充滿了疑團。回到家中之後,他洗了一個熱水澡,可是一樣得不到好睡,做了一夜亂七八糟的怪夢,甚至夢見了有七隻貓頭鷹,各自銜了一個骷髏,在飛來飛去!
第二天,當他醒過來之後,他想到了一件事:盛遠天臨死之前做的那些怪事,看起來,像是某一種邪術的儀式,是不是和巫術有關?
原振俠有頭昏腦脹的感覺,到了醫院之後,連他的同事都看出他精神不能集中,勸他休息一天。原振俠並沒有休息,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工作。下午,他接到了蘇耀東打來的電話:「原醫生,找到古托先生了!」
原振俠精神一振:「他怎麼樣?」
蘇耀東道:「他的情形很不好。原醫生,有什麼方法,可以令得一個三天來,不斷在灌著烈酒的人醒過來?」
原振俠一怔,立時明白:「他喝醉了?」
古托的精神十分痛苦,他酗酒,注射毒品,都是為了麻醉自己,這一點是原振俠早就知道了的。
蘇耀東長嘆了一聲:「你最好趕快來,帶一點可以醒酒的藥物來,他在黑貓酒吧,地址是──」事實上,是沒有什麼藥物可以把血液中的酒精消除的,但總有一些藥物,可以令得人振作些。所以原振俠就找了一些適用的藥物,向醫院告了假,駕著車,到黑貓酒吧去。
黑貓酒吧是一個中型的酒吧,原振俠才一推門進去,就嚇了一大跳。只見酒吧中橫七豎八,躺滿了人,所有的人,都幾乎是全裸的。男人不多,至少有十七、八個女性,大都年紀很輕,身材健美,臉上本來可能有很濃的化妝,但這時看來,每個女人的臉上,都像是倒翻了油彩架子一樣,有的人摟成一團,有的縮在一角,酒氣衝天。
一個胖女人,正在和蘇耀東講話。蘇耀東一看到原振俠進來,忙迎了上來,指著胖女人道:「這是老闆娘,老闆娘,你向原醫生說說情形。」
胖女人眨著眼,道:「這位先生,是三天前來的,那時,我們已經快打烊了──」她一面說,一面指著一個角落。原振俠向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古托赤著上身,穿著長褲,躺在地上。在他身邊,是兩個吧女,還有一個吧女枕在他的肚子上,看來他醉得人事不省。
原振俠跨過了躺在地上的那些人,來到了古托的身邊,推開了他身邊的吧女。
蘇耀東也跟了過來,兩個人合力想把古托從地上拉起來,放在椅子上。可是喝醉了酒的人,身子好象特別重,尤其這時候,古托醉得如此之甚,全身的骨骼,像是再也不能支撐他的身體一樣。
兩個人用盡了氣力,才勉強把他弄到一張小沙發上。古託人雖然坐著,可是頭部以一種看來十分可怕的姿勢,歪向一邊,口角流著涎沫,臉色可怕之極。
蘇耀東駭然道:「有沒有人醉死的?」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醉是醉不死的,不過你看他現在這種情形,隨時可以出意外。最容易發生的意外是頸骨斷折,那就非死不可了!」
蘇耀東想去扶直古托的頭,但古托已醉得頸骨一點承受力都沒有了,扶直了又歪向一邊。原振俠把他的身子移下一點,令他的頭向後仰,靠在沙發背上,這才好了一點。
老闆娘也跟了過來,敘述著古托來的時候的情形:「他一來,就不讓我們休息,要喝酒,並且說誰陪他喝酒的,他就照正常的收費十倍付錢……老天,他身邊的錢真多!他要我暫停營業,不讓別人進來,所有的女孩子都陪他。後來,他又拉了看門的、酒保、打手一起喝,不斷地喝。在開始幾小時后,他就醉了,可是他還是不斷地喝著,真是,開了幾十年酒吧,沒有見過這樣的客人!」
原振俠看著爛醉如泥的古托,嘆了一聲,心裡對他寄以無限的同情。像古托這樣的生活,除了拚命麻醉自己之外,實在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了!
他問老闆娘:「他的錢,夠不夠付三天的酒帳?」
老闆娘倒很老實:「還有多的,在我這裡──」原振俠慷他人之慨:「不必找了,你拿了分給酒吧里的人好了,這位先生是我們的朋友,我們要把他帶走!」
老闆娘高興莫名,忙道:「他的衣服我也收好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所以一直看著他,怕他出意外。今天私家偵探找了來──他是什麼人?是中東來的大富豪?」
原振俠懶得理,示意蘇耀東和他一起,去扶起古托來。當他們兩人,半挾半扶,把古托抬出去之際,老闆娘還在問:「他為什麼那麼痛苦?當他還能講話的時候,他跪在地上,向每一個我這裡的女孩說,他比她們任何一個人都要痛苦!」
原振俠和蘇耀東都不去睬她,老闆娘一直到門口,還在問:「他那麼有錢,為什麼還要痛苦?真不明白,有那麼多錢的人,還會不快樂!」
原振俠心中苦笑了一下。老闆娘當然不明白,世界上很多人,有了錢就快樂,但是也有些人有錢一樣不快樂。古托和盛遠天,都是典型的例子。如果把盛遠天的事,講給老闆娘聽,只怕她更要把腦袋敲破了,也不明白。
蘇耀東和原振俠兩人,合力把古托弄上了車,令他躺在車子的後座,他們坐在旁邊。蘇耀東道:「是一個私家偵探找到他的。從種種跡象來看,他和盛先生,有一定的關係,我看先把他弄到我那裡去,好不好?」
原振俠本來想把古托送到醫院去的,聽得蘇耀東這樣講,他想了想,道:「蘇先生,他……他……有點古怪,到你家裡去,可能不是很方便。」
蘇耀東「哦」地一聲:「那就這樣,我辦公室有附設的休息室,設備很好,把他送去,派人照顧,等他酒醒了再說!」
原振俠同意了他的提議,蘇耀東就吩咐司機開車。
蘇耀東的辦公室,在遠天機構大廈的頂樓。大廈在城市的商業繁盛區,那是全世界地價最高的地區之一,足可以和紐約的長島,東京的銀座,鼎足而三。
在遠天機構六十六層高大廈旁邊的,就是王氏機構的大廈。王氏機構的董事長王一恆,就曾想在遠天機構要籌現款的時候,用低價把遠天機構的大廈買下來。
當蘇耀東的車子駛進了大廈底層的停車場之後,事情倒比較容易了。車子直接停在蘇耀東私用的電梯門口,扶出了古托來,進入了看起來像是小客廳一樣,裝飾豪華的電梯之中。
出了電梯,有兩個穿著制服的男僕,迎了上來,扶住了古托。
這幢大廈的頂樓,全部由蘇耀東使用,一邊是他的辦公室,另一邊就是他的「休息的地方」。事實上,那是裝飾極豪華舒適的一個地方,有寬大的卧房,外面平台上還有游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