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未牌左右,天暴星一群人,出現在敬亭山東麓。人分為三組,沒乘坐馬匹,扮成村夫一步步深入。
最前面的另一七人小組,由精明的眼線所組成,他們早已潛入山區,概略了解兩天來所發生的變故,但不可能深入了解,把注意力全放在高大元身上。
至於兩教之間的勾心鬥角行動,眼線們無暇理會,也無法進一步查明底細,更小心地避免與兩教的人碰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拼搏。
陸大仙對天暴星反反覆復的態度極為憤慨,雙方已經成了各人心中有數的仇敵,一旦有機會,必定用刀劍發泄心中的不滿。
所以天暴星的眼線,只能在外圍遠遠地旁觀變化,並不了解所發生的事故經緯,也不敢向兩教的眼線打聽或求證。
這些眼線發現兩教的人,突然銷聲匿跡,而高大元與杜英卻公然現身,顯然兩教的人不再向高大元算帳,機會來了,這七位眼線是領路人,領先向高大元住宿的農舍埋頭急趕。
距農舍還有五六里,路旁的樹林鑽出兩名大漢,劈面攔住去路,斷路的意圖相當明顯。
警訊發出了,後面三級主力,快速地向前趕,但並不急於接近。
眼線的首腦,是大名鼎鼎的快活一刀姜義,不但是名動江湖的悍匪,也是四海社地位甚高的青龍壇壇主,居然派作眼線的領隊,大才小用,也說明這些擔任眼線的人,部是一等一的好漢。
攔路的兩大漢,當然認識這位四海社的有名人物。在蕪湖,天暴星被脅迫替陸大仙賣命,雙方的人都曾經聯手合作行動,不算陌生。
「姜老兄,你們還不死心呀?」為首留了大八字鬍的大漢,堵在路中冷笑著問。
「張老兄,你說這些話就不上道了,什麼叫死心?死什麼心?」快活一刀怪眼一翻,氣大聲粗:「咱們發現你們陸續撤走,不知到底發生了些什麼意外變故,只好著手自行尋找高小輩和那個小女人,難道你們死了心而放棄了?你老兄想阻我們辦事?」
「不會。」張老兄肯定地答覆。
「可否把情勢見告一二?」
「我也不知道。」張老兄苦笑。
「那……張兄擋路的用意……」
「勸諸位不可貿然大舉出動,以免受到難以彌補的慘重損失。」
「什麼?你……」
「姜老兄,話在下已經傳到,聽不聽悉從尊便。總之,你們幾十個人,還是退出山區,袖手旁觀以免枉送性命,再見。」
「且慢。」快活一刀阻止兩大漢退走:「雖然咱們不再與諸位聯手合作,畢竟仍在替諸位分憂,有關情勢的變化,你們也該提供給咱們早作應變準備呀!」
「我已經表明了,真的不知道究竟。」張老兄大聲說,扭頭奔入樹叢,聲音再提高:
「不要去,姜老兄,情勢不妙,亂闖會後悔無及的。」
「張老兄……」
兩大漢已經不見了,隱入樹林深處不加理睬。
天暴星帶了第一組三十餘名爪牙趕到,快活一刀將經過的情形詳加稟報,對張老兄兩個人出面勸阻的怪異舉動,無法提出合理的估計解釋。
不管在任何狀況下,蒼天教的人都沒有勸阻他們搜尋高大元的理由,同仇敵愾多了上百名高手協助,應該是求之不得的事,歡迎還來不及,怎麼可能反而勸阻?
「他們此舉有何用意?」天暴星果然大感困惑,立即提出疑問。
「不知道。」快活一刀搖頭苦笑:「也許,陸大仙那混蛋,怕咱們斃了高小狗,獲得仙書秘笈不給他們,所以威嚇我們阻止咱們參予吧!在蕪湖,他們就咬定咱們有意吞沒仙書秘笈。」
「原因恐怕不簡單,此中大有可疑。」天暴星並非真的性情火暴頭腦簡單,其實頗為陰險機警:「一定出了頗不尋常的變故。他們的人陸續隱去,這一陣久已不見他們的人活動,很可能高小狗已經被他們抓走了,怕咱們查出底細,所以不希望咱們大舉出動。」
「當然有些可能。但不久之前,咱們的確發現高小狗與那個小妖婦,在那兩家農舍活動,公然走動寫意得很,不可能這麼快就落在妖道那些人手中。」
「不要被這些無謂的事故耽擱了,咱們快走吧!?」天暴星把心一橫,催促運身:「距那兩家農舍還有多遠?」
「約五六里,咱們留有兩個人監視。」
「快走。」
一陣好趕,前面農舍在望。
兩家農舍附近的山林中,各路人馬皆派有眼線,潛伏在不遠處監視,連小溪對岸也有人潛伏。
高大元早就發現有人潛伏,但並沒採取行動,暗中安頓妥包裹,等候機會動身主動去找那些人算帳,是反擊的時候了,敵人不來,就得去找。
他倆準備動身向上遊走,上游的三家村,有彌勒教的爪牙歇宿,很可能成了該教的集結處,等人手充足,就快速地大舉前來行全力一擊。
本來他打算讓杜英暫時在附近藏匿,杜英跟去十分危險。但杜英堅決表示要和他共進退,在附近藏匿不安全。
附近有潛伏的眼線監視,發現只有高大元一個人動身,鐵定知道杜英在附近匿伏,必定會派人把杜英搜出來。
剛啟門外出。便看到南面的小徑人影來勢如潮,相距已在里內,近百名悍賊興高采烈魚貫飛奔而來。
「他娘的!你們以為吃定我了?」高大元第一眼便看清天暴星的身影,怒火上沖,用打雷似的嗓門怪叫:「你們這些狗養的雜種真不該來,真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在劫者難逃。」
彌勒教的人,有理由找他窮追不捨,因為他騷擾彌勒教的拜壇大典,犯了大忌。
蒼天教的人找他,也是理所當然。
天暴星找他,就太不上道了。
玩鞭亭事故,是天暴星的人向他挑釁的。杜英破了天暴星的買賣,也不是杜英主動引起的糾紛。
上百名悍匪,開始越野並進,有人大叫大罵,有人老遠就拔刀撤劍氣勢洶洶,一擁而上的態勢顯而易見。
他的怪叫聲,把這群人的氣焰壓下了不少,領先的天暴星腳下一慢,怪眼中出現驚訝的神情。
上百名高手吶喊前涌如浪濤,高大元兩個人居然不見機逃跑,反而氣勢洶洶相迎,未免太反常了。
「跟在我身後,小心暗器從側方攻擊。」高大元向杜英叮嚀,不再阻止姑娘動手:「這些混蛋的暗器可怕,我當先收拾他們,由你乘隙側擊,我會留意那些用暗器偷襲的人。」
在蕪湖,他多次受到暗器群的偷襲攻擊,對使用暗器的人產生憎恨與反感。他也用小石襲人,但從來就不用小石殺人。現在,他把心一橫,無名孽火一發不可收拾,以牙還牙的念頭油然而生。
他的百寶囊中,就藏有從河灘邊揀的一袋飛蝗石,指頭大小的小石粒從他手中發出,比飛刀飛碟更具威力,三丈外擊破頭顱輕而易舉,近距離更是百發百中。在蕪湖,他的小飛石讓那些人心驚膽跳。
百步、五十步……悍匪們排成兩列,形成半弧踏草而進,殺氣騰騰,怪叫如雷向坡上涌。
可是,隨距離的拉近,氣勢卻逐漸減弱,吶喊聲也徐徐降低,似乎已發現某些地方不對,銳氣正緩緩減弱。
高大元橫刀站在坡上,屹立如天神當關,虎目中冷電湛湛似利刃,手中刀似乎光芒刺目。
杜英的劍也映日生光,與高大元並立無畏無懼。美麗的面龐不再可愛,形之於外的冷森殺氣,居然相當攝人,不再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可愛小姑娘,而是仗劍殺人的漂亮妖神女夜叉。
迄今為止,杜英一直表現得平平無奇,似乎真才實學的根基不足,經驗和膽氣尚待磨練、因此,認為她的武功,距一流高手還有一段距離,很難應付天暴星的雷霆攻擊。
天暴星只能算一流高手,比陸大仙仍然差了一段距離。
但高大元卻忽略了,在蕪湖與無數強敵周施期間,杜英事實上有多數時間是獨自行動的,並沒發生難以收拾的變故和危險,每次危難臨頭,都是有驚無險。
幾次可怕的危險,都是發生在高大元身上。
人化流光,刀似電耀,十餘步距離,人與刀渾如一體,眨眼間便突入人叢。
左手的一把飛蝗石,先一剎那到達,有如暴雨打殘荷,被擊中摔倒的人接二連三,發出痛苦的叫號,與長嘯聲相應和。
劍光后隨,迸發出滿天雷電。
首當其衝的天暴星心膽俱寒,沒料到高大元竟敢發動攻擊,更沒料到高大元來得那麼快,剛閃過一顆飛蝗石,如電刀光猝然光臨,倉卒間舉劍護身,刀光已斜掠右肋而過,感到肋下微震,閃出丈外扭頭一看,只驚得心膽俱裂,心往下沉。
附近共倒了七個人,刀光正卷向另三個爪牙。
一按右脅,又駭然震慄。運氣不錯,僅被刀尖掠過肋下,也由於武功了得,閃得夠快,刀尖劃開了一條斜割的血縫,三條肋骨幸運地並沒折斷,逃過開膛的兇險。
發覺受傷,立即感到痛楚光臨,拚命的勇氣完全消失了,發出一聲逃命的信號,左手按住創口,撒腿狂奔逃命第一,已無力舉劍,不逃肯定會送命。
爪牙們在瞬間被殺了十餘名,他的膽快要被嚇破了,再不見機逃命,能活的人恐怕就沒有幾個了。
在逃走的瞬間,看到飛騰的劍光,有幾個爪牙,正在劍光下崩潰。
這位四海社的首領,悍匪的頭頭,終於發現估計錯誤,本來認為不堪一擊的杜英,卻大發雌威痛宰他的爪牙,配合高大元的可怖刀光,把他那些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的爪牙,殺得七零八落。
他真不該發出逃走信號的,有不少爪行,是在逃命時以背向敵,被高大元追上殺死的。
片刻間的慘烈搏殺,兵敗如山倒,腿快的亡命飛逃,惡鬥很快地便結束了。
平緩的溪邊草坡中。散布著三十餘具屍體,慘狀不忍卒睹,肢體凌落血腥刺鼻。
天暴星與快活一刀,都不在屍堆中。
高大元用死屍的衣衫,拭掉刀上的血跡,收刀抬頭深深吸入一口長氣,挽了杜英的手返回農舍。
「你膽氣不弱。」他扭頭向杜英說:「看了那麼多屍體,你臉上的神色沉靜得很。」
「我見過許多許多,更恐怖的屍體。」杜英的臉上毫無激動恐懼的神情:「前年江鬧瘟疫,死了十幾萬人,死在街巷中的屍體,比被刀劍殺死的更恐怖難看。高兄,你的刀真會令人發瘋,已完全消失刀的形態,可見的只有眩目的光芒。你真做過刀客?那一行?」
刀客有多種,有好有壞。
通常江湖朋友口中所說的刀客,泛指那些靠刀混口食的名家,不易將這些刀客分類定位,是黑是白界限相當模糊。
但一般說來,概略認定為某一行,以後就很少改變立場,會珍惜羽毛頗為執著。比方說,專管官府追緝要犯的獵賞人,很少肯放下身段,接受大戶豪強的賞金去殺仇家。
這一類人靠刀混口食,但有一部分人並非真的在混,他們有理想有目標,但不屑放在嘴上自抬身價。替人報仇雪恨,事先必定弄清是非,他們不是刺客,光明正大以刀解決問題。
大體而言,混的人比例要高得多,只要有人肯花錢,是非黑白不關他的事。因此,俠客通常受人尊敬,刀客令人害怕,兩者對是非的價值觀看法不同。
他們必定是用刀的高手名家,甚至擁有特殊的名刀。如果用劍,只能稱劍客了。假使仗義疏財喜打抱不平,那就會被尊稱為俠客。總之,刀客並非值得跨耀的尊稱,但也不是殺手刺客。
怕他們的人,比尊敬他們的人多。
「杜英,這世間,人活著相當艱難,決不是奉公守法就可以平安大吉的。所以每一個人,尤其是在江湖玩命的人,多多少少做下一些法所不容的事,多少有些內心的隱秘。除非他願意告訴你,你就不要探問,好嗎?」
「我……」杜英臉色一變。
「我不願告訴你,還不是時候。」高大元拍拍她的肩柔聲說:「萍水相逢,我很喜歡交你這位異性朋友,我會與你分享歡樂喜悅,分擔你的痛苦危難。至於我的過去,是我個人應該承擔的事。也許日後我會有機會告訴你。我可以保證的是:我這一生從沒做過有虧良心的事。」
「我相信。」杜英挽住他的手膀:「如果你心狠手辣,在蕪湖你就可以把這些人,殺得膽裂魂飛,而你卻直到如今才用刀。高兄,我祈望有一天,能深入了解你,我也想讓你了解我的身世。」
「但願如此,你是一個愛管閑事的小姑娘。我去安撫農舍的主人,要他們閉上門不管外事。那些屍體,天暴星會派人收屍,我們正好乘機離開,讓他們放膽善後。」
天暴星只損失了三分之一人手,一定會派人前來收屍善後的。
天暴星一群殘兵敗將並沒遠逃,有幾個受傷的人需要救治。
他右肋下那一道刀痕如果不及時上藥裹創,很可能鮮血流盡死在樹叢草地里。
在裡外的林子里救傷,召集殘餘,看到陸續跟來的臉無人色的同伴,只感到心膽俱寒。
近百名稱雄道霸的好漢英雄,怎麼在片刻間便被一刀一劍衝垮了?
受傷的人僅有七個,他是其中之一。
有三名是被飛蝗石擊中而受傷的,皮開肉綻傷口成了一個血洞,幸好不會正面擊實,被擊實的人已經死了無法跟來。
一旁出現兩名大漢,一看便知是蒼天教的潛伏眼線。
「老天爺!你們一群天不怕地不怕死不怕,敢殺敢拼的改道投行的悍將巨匪,竟然被高小輩舉刀一衝就垮。如不是在下躲在坡側目擊,打死我我也不會相信。」一個勾鼻薄唇大漢用驚悸的神情說:「曹社主,看來,你四海社元氣大傷,晚散不如早散,以免被尚義小築的三眼功曹吞掉你們,他有力量拚掉你的殘餘,大江這段河水已無貴社立足之地了。這是反常無常,背叛本教的結果。」
天暴星組織四海社,躍登黑道組合之林。他們那些爪牙,十之六七出身匪盜悍寇。匪盜屬強盜,悍寇居綠林,與黑道有明顯的差別。
黑道朋友可以在城市活動,生存空間廣闊,極少明火執仗犯案。因此,大漢諷刺他改道投行。
彌勒教以秘教始,以造反敗,再轉入地下發展,與黑道也有極大的差異,與一般的江湖幫會也有所不同;江湖幫會十之七八屬於黑道組合。
蒼天教是半公開性組合,另設有黑道組織雄風會做外圍,有教有會,野心並不比彌勒教小,在發展擴張的策略手段上,甚至比彌勒教更具前瞻性。不以打江山為發展的主目標,廣羅弟子向平民百姓下工夫,由三教九流階層吸收徒眾,把神佛鬼鑄成一爐,作為信仰中心。
因此太陽爺爺、月亮奶奶兩佛祖死後,一脈相承數百年,經多次官府抄及繼承門人仍然不絕如縷。
該教的死後世界,的確具有無窮吸引力,因為當時的現實人生(現在也一樣),的確活得太苦太艱難。
該教的弟子,如果按教規修鍊,其結果將:大限至,前有他,伽藍引路。金童接,玉女迎,幢幡重重……多美好的死後世界哪!受盡苦難的平民百姓誰不憧憬?
大明皇朝末期的現實人生,根本就是禽獸世界,形容為水深火熱,毫不為過,所以官迫民反,民不得不反。
尚義小築的主人三眼功曹林柏森,是大江中下游的黑道司令人,能容忍天暴星在勢力範圍內活動,並非沒有對付這群悍匪的能力,而是不想付出重大代價,和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神鬼不怕的悍匪拚命。一旦天暴星的四海社傷亡慘重,三眼功曹肯定會乘機打落水狗永除後患。
「去你娘的!」天暴易破口大罵:「惹火了我,我這五、六十條好漢,仍然可以拚死你們七、八十個雜碎。你給我滾!狗東西!」
大漢真怕他冒火,嚇了一跳閃出丈外。
「去找咱們的會主吧!咱們仍然歡迎你合作。」大漢眼中有憐憫的神情:「沒想到高小輩如此可怕,只有聯合許多身手超絕的名家,才能制住這小輩,你們已經無力與他相抗了。」
「狗三八!太爺斃了你。」沒受傷的快活一刀,憤怒地從側方揮刀直上。
想起在蕪湖一時大意,也人手不足,被陸大仙脅迫做馬前卒,四海社的人皆感到氣憤填膺,那堪在死傷慘重后再受侮辱嘲弄?難怪快活一刀憤怒地揮刀。
兩大漢怎敢逞強?轉身如飛而遁。
高大元知道住處附近,有不少眼線潛伏監視,因此行動以快速為主,令對方莫測去向。
兩人先向下游急走,不久,便穿林入伏折向上游,眼線完全失去他倆的蹤跡。
上游約三里地,三家農舍中有彌勒教的人住宿。眼線用音號或手勢傳遞消息,住宿的人以為他倆向下遊走了,不必遷地為良,經一夜奔波搜索,歇息恢復精力最為重要,能不遷走趨避當然最好。
在農舍住宿留下的人不多,強敵不至,正好放心大膽歇息,農舍顯得雞犬不驚,外表看不出有暴客在內安頓。
後進的內堂靜悄悄,在內房安頓的人好夢正酣。
這一家農舍建築物真不少,甚至在溪邊建了自用的水力碾房,是所謂中上人家,地方上的有領導性土財主。主宅前後三進,有兩座大院子。
可能宅主人已被驅至廂房安頓,不許外出走動,因此已是午後,宅內仍然靜悄悄無人走動,真像一座空屋。
內堂前面是小院子,居然擺設了一些有奇花異草的盆栽,沒堆放有農具,可知這家農宅的主人,很可能是頗為不俗,稱為耕讀傳家的殷實地主。
其實敬亭山距府城僅十餘里,是府城的風景區,山區靠近宛溪一帶,建了不少府城仕紳的園林別墅,所以農舍建得頗為清雅古樸,事極平常。
高大元和杜英出現在內堂,真像突然幻現的幽靈,毫無聲響發出,直抵中樞如人無人之境。
本來就沒派警衛,宅中主人一家被囚禁,歇息的人不多,而且亟需睡眠,難怪他倆如人無人之境。
居然是頗有格局的內堂,居然分堂上堂下,居然不設神案和八仙案,居然像是一座貴賓。只消看第一眼,便知不是一般對外界漠不關心的農宅。
高大元往堂上的主座交椅落坐,將插在腰帶上的連鞘狹鋒刀取出,擱在兩交椅中的條案上,沉靜地瞥了右面通向內室的通道一眼,隔著青色的掛帘,看不見通道內的影物,沒聽到任何聲息。
「恐怕真是一座空宅,甚至是死宅。」杜英站在堂口,不住觀察堂屋的每一角落:「我們連搜五間堂屋廂房,鬼影俱無豈不邪門?」
「我們沒搜房間,所以毫無所見。」高大元指指通道簾:「裡面的人,快要出來了,我們說話的聲音,已驚醒了好夢正甜的人。昨晚他們搜索、布狀、傳訊,奔波了一夜,天亮了才回來的,需要好好歇息,不許有人走動打擾睡眠。現在,該被聲息驚醒。記住,你的對頭是天暴星那些悍匪。」
「你是說……」
「除非萬不得已避無可避,你得忍耐袖手旁觀。不管發生任何事故,你都不能假任何借口,向他們動出手干預。」
「這……」
「我要知道,他們有沒有雄霸江湖的風範和豪情。如果有,他們就不會把你拖人這場荒謬的事故中。即使一個江湖小混混,也會表現江湖朋友的豪氣,恩怨分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冤有頭債有主,有容許第三者冷眼旁觀的氣量。哈!人要出來了,清退至壁角,讓我和他們攀攀交情,先禮後兵。」
杜英正想表示意見,聽到簾內傳來穩穩的腳步聲,不再遲疑,閃在右面的壁下凝神戒備。
兩個在堂屋中說話,聲音不算低。後面在內房睡覺的人,如果真是了不起的高手,必定會警覺地蘇醒,那是超等名家特具的敏感性,即使困頓熟睡,也會被風吹草動而驚醒。異樣陌生的聲息,對懷有戒心的人會產生身軀的異樣變化。
帘布一掀,突然鑽出一位羅儒半解的美婦,酥胸半露極為誘人,曲線玲找引人遐思。顯然這位美婦僅穿了內裝人睡,匆匆醒來出堂察看。
「咦……」美婦突然看清了高坐堂上的高大元,大吃一驚,本能地縴手疾揮,皓碗中的玉鐲滑出破空而飛,反應奇快而且激烈,意動攻擊隨之,人也隨鐲上撲。
高大元打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一著。
他打算先利后兵攀交情,談不攏再動手並未為晚,與名家高手打交道,對方豈能像潑皮一樣,一言不發就手腳齊來?
他卻沒想到,對方早已把他看成死仇大敵。
見了死仇大敵那有什麼話好說?最好是偷偷從背後捅一刀,儘快置於死地一了百了,神不知鬼不覺把死仇大敵殺死,是最有利的上策。
這位美婦既然認識他,當然知道他非常了得,唯一的念頭是全力猛烈猝然攻擊,先下手為強爭取勝機,先飛玉鐲攻擊的技巧和反應,絕對可以躋身超等高手之林。猝然飛射的飛鐲勁道驚人,可說已修至神動勁發境界,只能看到一道半透明的怪光,飛射胸腹而不射臉部,取目標的經驗也是一流的。
高大元坐在交椅內,移動不易。
頭部卻可晃動閃避,攻擊臉孔五官成功的機率不大。
玉鐲從超等高手的御襲擊時發出,而且猝然急襲,即使是武功修為相等的高手名家,也難逃大劫。
可是,高大元卻是超等的超等名家,修至神意御發絕學境界的超梵谷手,何況事先已經知道有人出堂,怎敢疏忽大意?
手一抬一抄,人向前滑下,翻扭身軀;發腿飛掃,借翻滾的余勢一躍而起。
「不……要……」他在翻轉時大叫。
美婦完全沒料到他的反應如此驚人,右胯在撲到時被他掃中,如受萬斤巨錘所撞,嗯了一聲斜飛、扭轉、摔出,砰然摔出丈外。
杜英的反應,也出乎高大元意料之外,身形像電光一閃,便出現在美婦摔落處,小蠻靴毫無憐憫地光臨美婦的小腹。
美婦的身軀仍在急劇滾轉,身軀完全失去控制,身軀看到杜英欺近,也毫無自保的機會。
小腹是要害,被踢中內腑一團糟。
美婦又滾了兩匝,結縮成團掙扎漸止。
高大元早一剎那看出危機,出聲阻止杜英用腳殺人,喊叫聲出口,他知道來不及了。
他再三要求杜英袖手旁觀,只許杜英與四海社了斷。天暴星的四海社,是地區性的組織,只敢在大江兩岸橫行,遠離巢穴還不配在江湖叫字型大小,不配與天下級的組合平起平坐打交道。
彌勒教就是天下級的第一秘教,打江山奪社稷的英雄好漢,秘壇遍大下,人才濟濟徒眾如雲,號稱地行仙的元老級人物甚多,任何地區的秘壇有警,高階層地位高的元老,可在最快的時間內趕到應變。相鄰地區的高手,一定可以在接訊后的次日趕到,消息極為靈通,如臂使指。
杜英如果與天下級的組合周旋,結果是相當艱難悲慘的,所以高大元再三要求她袖手旁觀,就是不希望她與彌勒教或蒼天教結不解之仇。
蒼天教羽翼將成,已經向天下各地發展,向天下級的目標邁進,控制網已經在淮安府牢固地建立根基,所以要在蕪湖建秘壇。
事實證明該教的開山五祖,的確有遠見,發展相當快速,他們不在權勢人士中爭取門徒弟子,不打高手名家的主意,而在三教九流與村夫俗子中求發展,這些人才能在天下各地無孔不入。後來不但取代了彌勒教,而且綿綿延續數百年。
「躲到廂房去。」高大元低叫,急急將美婦塞人壁角。事情已經發生,就得斷然應變。
一觸美婦的身軀,便知道無法救治了,腹中的五臟六腑,可能已崩裂糾結成粥狀,九還仙丹也無能為力,美好的身軀已在鬆散。
剛回到交椅旁,簾掀處,魚貫出來了三位美麗的白衣女郎。
老相好施明秀不但在內,而且是領隊。
可能出來得匆忙,羅衫是草草穿著的,羅帶草草繫結,胸襟半掩,正所謂帶兒松,襟半掩,美人初醒春光醉人。
也有如長恨歌的絕句: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二女居然不像美婦一樣立即動手,卻裊裊娜娜嫣然微笑出堂,神色雖然有點不安;但流露在外的風情依然動人。
左手握著連鞘劍,右手提著八寶貼花革囊,可知她們來不及整裝佩劍,便急急出來應變的。
施明秀領先出堂,凝視他的眼神怪怪的,可愛的笑容欠嫵媚,透露出心中的戒意。假使以眼前的艷冶打扮,呈現歡樂風情,怡然表露魅力搔首弄姿,反而顯得造作虛假。雙方本來就是對頭,心中隱藏戒意是正常的事。
這是說,施明秀還不配扮演妖媚蠱惑仇敵的女人。面對死仇大敵依然能保持快樂艷冶風華,才是美女西施一類真正女強人。
另兩位雙十年華女郎,身材面貌也極為出色。
三女都不施鉛華,天然國色,雲衫半偏羅儒半解,平添幾分嬌慷的迷人風情。這兩女的醉人迷笑,表現卻比施明秀出色。
幽香淡淡飄入,堂中戾氣全消。
高大元總算不糊塗,抓住了案上的刀插入腰帶。
三女手中有劍,有盛了殺人法寶的八寶囊,他如果仍像以往一樣赤手空拳玩命,很可以把命玩掉。
三美女笑臉迎人,他立即恢復玩命者的豪氣。
「喝!」他嘻皮笑臉喝采:「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出堂來。
你們是從夢中走出來的可愛巫仙。昨夜雨疏風驟,濃睡難消殘勞,你們可以多睡片刻呀!我並不急,有的是時間。」
「你……我的同伴呢?她先出來……」施明秀懷有戒心的笑容僵住了,因為看到高大元張開的手掌。
「我抱歉,她猝然行雷霆一擊。」高大元將玉鐲放置在案上。發出清脆的玉鳴:「所以,只許一種結果。坐,在這種地方見面就舞刀揮劍。未免掃興。」
施明秀嘆了一口氣,在客位落坐。
兩女伴大概不願下堂就座,堂下有兩列有靠背的方凳,兩人在施明秀身後站立,像保鏢也像侍文。
「你早已知道我們追趕你。」施明秀臉上的微笑恢復自然,似乎內心的戒意消失了,笑容比先前可愛些:「我們一定要追上你,身不由己。」
「我知道,我犯了貴教的大忌。在你們來說,只許有一種結果。
我無所謂。我本來就是遊戲風塵玩命的浪人,何時玩掉老命懶得計較。目前我想到的是,是如何才能和你結世俗情緣。上次我已經向你表達情意。我走遍天下,見過無數天仙似的美女。而你,卻是最美麗出色的人間尤物……」
「該死的……你……」施明秀大發嬌嗔,薄怒的神態不但不醜,反而半添幾分醉人的風情。
人間尤物這句話,決不是讚美漂亮女人的讚詞。
「呵呵!別生氣,我是真心讚美你呀!」
「狗嘴……」
「我是用莊子一書的解釋使用這句恬,你卻用左傳一書的影射聽這句話,那就難怪我歡喜而你生氣啦!不要去想令人生氣的事,拋開血腥是非。你美麗可人,我一見鍾情,你我郎才女貌,應該享受眼前的歡樂人生。哦!你在貴教地位一定很高。」
「不錯。」
「地位當在巡察以上。能充任各地巡察的女性巡察,都必須曾經在總壇擔任過三獻主祭職務,屬現任教主的親信,甚至更親些。這是說,你的歌舞必定藝冠群芳。」
「胡說八道,你根本對我們並無所知。」施明秀口中說他並無所知,尷尬的眼神卻表示出言不由衷:「你聽誰說的巡察和三獻主祭?抑或是你充內行信口開河?」
「哈哈哈!你我心知肚明,不必點破。」高大元大笑:「自古以來,任何一個秘教,都有各式各樣的組織,作為發展的工具。祭神的組織,史是其中之一。這種家神的組織和祭儀,在盤古初開時便存在了,後代所有的歌和舞,都是從那時衍生出來的。千年萬載以來,一直就是人心復古的暗流。不同的是:古代由女性控制祭儀和組織,現在是由男人控制女人執行;因為女人失去主宰權,恐怕已有萬年以上了,改由男性當家啦!」
「你在胡說些什麼呀?」施明秀惑然問。
「我在設法消除劍影刀光呀!談風花雪月,絕對比談刀招劍術愉快。這農舍相當富裕,該算是中上人家,可惜仍不能算大戶,廳堂的規格太小。所以,不能欣賞你的舞,我們談歌聽歌,如何?」
「這……」
「施姑娘,叫你那兩位同伴,把劍佩好不要意圖拔出,大家快快樂樂相處,不比舉劍揮刀愜意?」
另兩位女郎,確有拔劍的表情流露。
「好吧!暫時拋開仇敵的念頭,我們也不急。」那位左腮有一顆美人痣的女郎,把搭住劍把的手挪開嫣然微笑:「反正你知道,往下拖,對你愈不利,我們的人將會陸續趕來會合。」
「屆時再說吧!呵呵!」高大元的打算就是等,免得費神到處去找敵人:「不談舞,談歌。我知道的是,是最原始的歌,伊伊呀呀已經無人能懂。然後演變為詩,再變為樂府,正式與歌舞聯合發展。最後發展出詞,與曲結合大放異采。最初的詩三百,老實說,十之八九是歌,原始的歌,古代十五個大部落的民俗歌謠。我想想看,這裡該是那一個部落……」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呀?」施明秀斜視著他忍住笑。
「你知道我在說些什麼,因為你是歌舞的卓越專家。」高大元隔案握住施明秀的手,輕柔地撫摸:「想起來了,那些詩歌,都是周朝都城以南的部落所有,範圍在大河以南,不及大江。大江那時好像稱荊蠻,發展出吳歌,已經是詩三百以後千年左右的事。貴教的總秘壇,一度曾經建在承天府,你該知道吳歌吧?」
「承天府是楚。」
「差不多啦!多走幾步就可人吳。江西九江府,就是吳頭楚尾。呵呵!有一首子夜歌,你聽:宿昔不梳頭,絲髮披技兩肩。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攬枕北窗卧,郎來就依好,小喜多唐突,相憐能見時……」
「閉嘴!」另一位瓜子臉特別顯得精明的女郎,冒火地伸手拍案叱喝。
「咦!朱姐,你怎麼啦?」施明秀一怔,扭頭訝然問。
聽稱呼,這位女郎的身份不比施明秀低。
「這壞蛋在有意調戲你。」朱姐狠瞪著高大元,不解風情:「他握你的手,那不是你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你看,你我都不曾梳頭……」
「唷!你也懂嘛!」高大元放了施明秀的手,笑得邪邪地:「吳歌十之七八,是歌男女情懷,非常的唯美,你可不要想歪了。你如果想聽涉及男歡女愛,涉及情態詩的歌,我就唱幾首一代名詩妓,本地大美人史鳳的迷香洞詩給你聽……」
「他把我們看成妓女。」朱姐真的冒火了,手動劍出鞘,像發威的雌虎:「施小妹,他在鄙視你。」
高大元跳離交椅,閃在一旁背著手無意拔刀。
「天地良心。我是遊戲風塵的浪人,與在風塵打滾的倡妓是知己知音,那會鄙視妓女?」高大元怪腔怪調:「古代部落溝通人與神的靈媒,就是實際的領導人巫女。也稱神女,是男性討好示歡的膜拜對象,地位極為崇高,能歌善舞人見人愛。大文豪宋玉的高唐賦中,所稱的高唐神女,寄托在巫山,就影射與憧憬古代的女巫。妓女被稱為神女,出典在此。我告訴你,天下唾罵名妓史鳳的人,十之八九是假道學人渣,缺乏人味。如果史鳳活到現在,那些假道學一定會來這裡喝閉門羹。好了好了,有你一個不懂情趣的女伴在場,動不動就動手拔劍,無趣之至。其實,你們都是情江慾海中的魁首,只知道直接了當的男歡女愛,詩情摯愛對你們是天外的天。施明秀,我要帶你走。」
古代的女巫,是部落的精英,是人與神的中介靈媒。
那時的男人沒有地位,母系社會女人當家。女巫可以接受男人的膜拜求歡,男人也就必須向女巫(神)奉獻財產獵物,女巫便成為可接受饋贈的特殊人物。因此,女巫必須美麗,能歌善舞聰明富機智,這種女人才能有與神溝通的能力才華,既要討神的歡心,也得讓膜拜她們的男人,心甘情願承獻更多的財物。一旦年老色衰成為巫婆,便得由早已培植的下一代漂亮女人繼承。
直至父系社會建立,宗教種類也百家爭鳴,女巫的崇高地位逐漸化為雲煙,被男人所製造的歌舞伎所取代。
然後,格調低濫以欲為主的娼妓,又逐漸取代了歌舞伎的地位。男人與女人的戰爭,女人算是不幸地失敗了。
如果留心觀察,現在仍可隱約看到斑剝的歷史遺痕。由女巫演變而成的娼妓,是男人一手所刻意造成的,卻受到男人用惡毒的詞句唾罵。怪的是男人對娼妓的需要與時俱增。這段女巫變娼妓的轉變期,前後可能經過漫長的四五千年。
迄今為止,在世界某些原始地區部落社會中,仍存在著這種遠古時代的遺痕,女巫仍然主宰著部落的生活,扮演著人神並喜的靈媒,她是神喜愛的聰明美麗的代言人,也是男人喜愛膜拜的神女。
真正有良心的人,並沒鄙視娼妓,有許多妓女,具有極高的才華,她們繼承了古代女子的特質,修習能取悅神與讓男人甘心奉獻的歌舞,比那些天天為柴米油鹽捆死了的女入,靈性的解脫要高出百倍。
清代前期皇室刊印的全唐詩中,收輯有十九家妓詩,其中有史鳳(迷香洞詩)、關盼盼(燕子樓詩)、薛濤(薛濤詩)、劉采香(望夫詩)、楊萊兒(諷進士詩)……奉康熙大帝御旨選輯刪補全唐詩的人,都是權威名家正人君子。居然能放棄文以載道的成見,把唐代十九位超俗的娼國奇葩作品,輯人皇家廟堂的卷秩里,的確難能可貴,令人肅然起敬。
當然,唐代的妓與後代的妓,高下品級判若雲泥,雖然名實並無差異。社會生態變遷激烈;人口惡性膨脹;貧富差距愈拉愈大;食之者眾生之者寡,謀生不易。
絕大多數的人,沒有追求詩詞歌賦音樂舞蹈的條件,只能等而下之,花些錢直接了當進教坊春院,拉開房門便上床,其他,免了,明大還要幹活呢!稍高尚些,聽幾句十八摸便已樂透啦!肉慾官能的發泄,比詩詞歌舞重要一萬倍。
目下的南都娼門,正在努力復古,振興巫女才華,重拾唐妓的流風,金陵十六樓秦淮甘四橋的名花,水準日曾提升,因為天下日漸陷入奢侈的人有此高級需要,所以南京已被稱為銷金花都。
高大元說這些話,神態顯得平靜安詳,其實心中暗惱,對這位叫朱姐的美女拔劍舉動不諒解。因此,所說的話難免有骨有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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