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木頭人
過了一會,米博士才嘆了一聲:「我真的不能說,對不起了,打擾了,我告辭了!」
他連說三個「了」,搓著手,現出一片很是愁苦的臉容來。這種情景,紅綾首先感到不忍,她道:「等一等,我爸還沒趕你走,你先撤退幹嗎?」
米博士可憐兮兮地望向紅綾:「還有希望嗎?」
小郭看到他要走,也大是發急,因為他自己送上門來,若是走了,不知上哪兒找他去,所以他立時又問:「再問你一遍,你為什麼找大亨,說是不說?」
米博士咬著下唇,神情堅決,搖了搖頭。
小郭生氣:「難道你見了大亨,你也不說為什麼去找他嗎?」
米博士道:「見了他,我自然會說。」
小郭趕緊找下台階:「好,到時再說,也是一樣!」
米博士卻眨著眼,一時之間,還不知道小郭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紅綾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你這木頭人,他——」
紅綾只是隨便說一句——在場的所有人,根本沒有覺察到有什麼不對頭,而且紅綾純粹是在幫他,可是紅綾的話才說到一半,所發生的變化,卻今我們目定口呆,只見米博士的神態,陡然之間,變得緊張之至,跳了起來,雙手亂揮,連聲音也變了,急急分辨:「我不是!我不是!你別這樣叫我!」
一時之間,所有人盡皆愕然,紅綾定過神來,大聲道:「我叫你什麼啦?」
她順口叫了一聲「木頭人」,是因米博士的言行反應,確然類同白痴,叫他一聲「木頭人」,是形容他的痴獃無知,那是很客氣的了。
給米博士如此強烈的反應一打擾,紅綾根本想不起曾問他為什麼來了。
我冷眼旁觀,心中大奇,心知米博士的異常反應,是由「木頭人」這一稱呼而來,但是我卻無法想象何以他對這個稱呼,如此敏感。
小郭和溫寶裕也驚奇不已。我吸了一口氣:「孩子,剛才你稱米博士為「木頭人」!」
紅綾道:「那又有什麼了?」
奇就奇在,米博士在發了一陣神經之後,忽然又像沒事人一樣,連聲道:「沒什麼……我是……反應遲鈍點,沒什麼!」
紅綾道:「可是你剛才,像是有人踩到了你的尾巴一樣,怪極了!」
紅綾才從蠻荒回到文明世界時,說話、行事,也都是一板一眼,直到和溫寶裕之類相處久了,這才能說會道起來的。
這時,米博士又大是尷尬:「尾巴?我——何來尾巴?」
我想起紅綾初學說話時的情形,不禁心中一動。
我想到的是,米博士一定是在一個極其奇特的環境之中長大的。
像紅綾,她在蠻荒之中,和猴子一起長大,她是個野人,她具有高度的在野外謀生的本領,可是對於文明社會中的一切,一無所知。
米博士的情形,雖然不同,但原則上是一樣的——如果他是在一個只接觸到科學研究的環境之中長大,那麼,對於人情世故,自然一竅不通。如果他接觸到的,全是有關遺傳學的科學名詞,那麼,自然也聽不懂一般人常說的俏皮話!
問題是:米博士究竟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呢?實在令人難以想象。
這時,紅綾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和我互望了一眼,兩人都搖了搖頭,不得要領。
紅綾道:「剛才郭先生的意思是,他願意帶你去見大亨!」
米博士一聽,大是高興:「太好了,太好了!我們什麼時候去?」
我們幾個人都看著他,心中所想的,是同一個問題:他和大亨之間,看來扯不上任何關係,可是他卻那麼急切要去見大亨,為什麼呢?
這個問題,現在難以有答案。
小郭道:「你先別高興,見了他之後,我怕你沒有命離開!」
米博士笑:「怎麼會呢?」
小郭不由自主搖著頭,因為他想到很難向米博士解釋明白。他想了一想:「我話說在前頭,大亨托我找朱槿的下落,你是和朱槿一起離開的,單是你去,沒有用處,要和朱僅一起出現才行!」
我明白小郭的意思。一來,朱槿若是出現,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二來,朱槿出現,大亨就算暴怒,美人自然有方法以柔克剛,令大亨怒消,那麼,米博士惹的禍,也可以消弭於無形了。
米博士聽了,卻面有難色,他說出來的話,更是混蛋之至,他道:「我……也不知道朱槿去了何處!」
小郭怒道:「這象話么?」
米博士急急分辯:「那個人……叫我去找朱槿,和教我來找衛先生的那人……」
我道:「是一個女人,是同一個人!」
米博士點頭:「她和朱槿一見,兩人果然是相識,可是情形很怪……我也說不上來,她們就走了,也沒告訴我上哪兒去——」
他說到這裡,我們幾個人,都已忍不住冒火,我用力一揮手,向小郭道:「把他帶到大亨那裡去,讓大亨去對付他,我再也不要見到這個人!」
溫寶裕補充了一句:「和這種人多說幾句話,晚上一準會做惡夢!」
紅綾嘆了一聲,顯然她也有同感。而我的厭惡,已經現於面上,小郭瞪著米博士,米博士卻還是一副懵然不知發生什麼事的樣子,望著我們,道:「好啊,這就去見大亨,終於能見到他了!」
雖然我有給他一個耳光的衝動,可是看到他這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也出不了手。
而和這種吞吞吐吐的人說話,會令人感到十分疲倦,所以我只是揮了揮手,連口也懶得開。
小郭因有任務在身,無法可施,無奈何大喝一聲:「走吧!」
米博士卻十分有禮,向我和紅綾、小寶,一一鞠躬為禮,告辭道別。
等到他和小郭走了之後,溫寶裕大大地吁了一口氣,叫了起來:「我的媽啊!」
我笑:「令堂可對他欣賞得很!」
溫寶裕苦笑:「可能女性看他,另有角度,和我們不同。」
他說著,斜睨向紅綾。紅綾忙道:「別看我,這種人,我無法欣賞,什麼話都只說一成,什麼東西!」
我也想不到,米博士來了之後,會是這樣子。事情就算本來沒有什麼神秘,也變得神秘起來了。
溫寶裕也有同感,他自言自語地問:「米博士和大亨,簡直如同不同星體的人,米博士會有什麼事,要去找大亨呢?」
紅綾學著米博士的神態,學得十足:「啊,這個可又不能說。」
她的模樣,把我們逗得全都笑了起來。在笑聲中,我用力一揮手,表示這件事,和我們無關,就此算了!
溫寶裕嘆了一聲:「我還要把那筆記本還他,難免再見他一次,想起來就犯膩。」
溫寶裕用「犯膩」這樣的感覺,來形容和米博士相處的情形,倒真是確當無比。
我這時,也和剛才溫寶裕打自己的頭時有同感:「早知他是這樣的人,不該把他的數據清除掉!」
溫寶裕忽然高興起來:「對了,他來要筆記本,可以叫我媽出面,那我就可以不必再見他了!」
溫寶裕性格爽朗,自然怕對這一類溫吞水的人,我和紅綾,看到他那種如釋重負的情形,不禁好笑。
溫寶裕告辭離去,紅綾和他不知有什麼話要說,也跟了出去,不一會,白素回來,我把事情源源本本對她說了,她聽得很認真。
我是完全把這件事當作笑話來說的,說完之後,結論是:「這個人,看上去無一處不討人喜歡,可是和他一接觸,卻無處不令人討厭,真是兩個極端!」
白素卻不在意米博士,她很突兀地問:「對大亨這個人,外界知道多少?」
我呆了一呆:「知道他是超級大亨,如此而已。」
白素道:「這個人……外界對他的所知,實在太少,不論對他如何估計猜測,對他實際掌握的勢力,所知只怕不足十分之一。」
我揚了揚眉——若是旁人如此說,我一定斥之為誇大其詞了,但是白素如此說,我知道她必然有根據,所以我並不出聲,等她說下去。
白素皺著眉:「受他直接影響的國家執政者,至少有三十個之多,其中還包括有意想不到的大國在內,近十年來,世界上幾件大事,決策人之中都有他的份,而且他的意見,起主導作用。」
我搖頭,表示不很肯定這種說法:「他憑什麼可以做到這一點?」
白素並沒有立即回答,我又道:「如果說,勒曼醫院做到這樣,我絕不懷疑,因為勒曼醫院掌握了人的生或死,可以起死回生,自然有人聽話從命,可是,他憑什麼?」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現在還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但是他的影響力,確然不可忽視,照你說米博士是一個純科學家,怎麼有什麼事非見他不可?」
我對這個問題,已經作過許多解釋,我選了其中一個最可以接受的說了出來:「或許是有一個極其龐大的科學研究計劃,需要他的支持,或是需要他運用影響力。」
白素沉吟半晌,才緩緩地道:「也許是。」
我又道:「你剛才對大亨的形容,非常空泛,是不是有什麼具體的例子可以說明他的勢力?」
白素道:「有,一個小國在製造核武器,引起世界糾紛,那小國的背後撐腰人,就是他。」
我大奇:「這種事,你何由得知?」
白素遲疑了一下,才道:「我也是聽說的——上次北上,為了紅綾和金福闖禍的事,你我曾分開了些日子,我在這段日子中,遇到了一些人:其中一個,負責刺探該小國的核子情報,那人是一個很出色的情報人員,是他告訴我的,我記在心中,印象很深。」
我吸了一口氣:「其人竟有那麼大的勢力,真是匪夷所思,米博士去找他幫忙,不是與虎謀皮嗎?」
白素笑:「也很難說,不是有許多毒販子在作善事嗎?或許他喜歡沽名釣譽,那麼米博士若有所求,就正投其所好了。」
我悶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這時,天色早黑,離小郭和米博士離去,已有六七個小時了。
我和白素晚餐已畢,已不準備再討論這件事,心中在想,是不是要花點功夫,搜集一下大亨的數據——這方面,我相信我的朋友小納,可以幫我的忙。
小納的職務,越來越高,全世界的情報網,有一半以上,和他有聯絡,通過他來了解,應該是最理想的了。
正在想著,白素遞了一杯酒給我,門鈴響起,白素去開門,看到小郭臉色鐵青,走了過來。
他直走向我,一伸手,搶去了我手中的酒,一口喝完,看他的樣子,像是想順手把酒杯摔碎,但總算揮了一下手,把杯子重重放下。
他恨恨地道:「真氣人!」
我和白素都不出聲,白素拿起杯子,再斟酒給他,他接過來,又一口喝乾,抹了抹口,我畢竟性子急,問:「見了大亨,情形如何?」
小郭頓足:「哪有那麼容易見得著,左等右等,換了七八個地方,腳底的皮都走脫了一層,才算是有了回話,大亨只見姓米的一個,叫我回去聽消息,像打發什麼似的,真他媽的不該接這委託!」
原來小郭是受了委屈!
這大亨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
我奇怪:「他何以會見米博士?照說,沒有你在一旁,大亨不會見他。」
小郭雙手捧了頭,過了一會,才道:「其中有一點情形,我不是很明白,所以來找你商量研究。」
我道:「請細說從頭。」
小郭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把他和米博士離去之後的情形,說了一遍。
為了方便小郭隨時報告情況,大亨給了小郭一個電話號碼,作聯絡之用。
那電話的接聽者,當然不是大亨本人。
(溫媽媽那次打電話去,能和大亨本人對話數句,這簡直是罕有的奇遇。)
而他帶著米博士去找大亨的過程,我必須像觀看錄像帶時,練習「快速前卷」的方式,把過程盡量簡化,因為若是詳細寫,雖然經過也頗有趣味,但是整個故事的篇幅,至少被佔去了一半,那就不成其為故事了。
當然,在簡化的過程中,有趣的部分,我還是不會放過的。
小郭雖然是大亨的委託人,但是他要找大亨,仍然經過曲折(他上兩次見大亨的經過,我沒耐煩細聽,所以不知道,但也大抵類此。)
電話打通之後,一個女聲間明了他是郭大偵探,再問他聯絡密碼——那是大亨隨意給他的一個八位數字,都說對了,那女聲給了小郭一個地址。
小郭帶著米博士,按地址前往,那裡原來是一個豪華之至,規模極大的俱樂部,附設賭場,人頭涌涌,烏煙瘴氣,聲音喧嘩,米博士亦如初進大城市的鄉下孩子那樣,拉著小郭的衣服,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態。
在那裡,一個極妖艷的年輕女郎,把他們帶進了一間小房間之中,那女郎熱情美麗,可是當她退出之後,米博士卻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差遠了!」
小郭好奇:「什麼差遠了?」
米博士道:「和朱槿相比,剛才那女的差遠了!」
這種話,出自米博士之口,大大出乎小郭的意料之外,所以一時之間,小郭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而就在這時,突然燈光熄滅,眼前一片漆黑,同時,有輕微的震動。
米博士聲音駭然:「地震!」
小郭雖感意外,但總算立刻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道:「不,我們是在——」
一時之間,他也說不出該怎麼稱呼自己身處之所——那當然不是升降機,而是一間會移動的小房間,在外面來看,可能是一隻大箱子,箱子外面有些什麼油漆裝飾,他自然不得而知。
他感到那「小房間」移動了一陣子,就靜止了,接著,燈光再亮,可是明顯地,可以感到「小房間」在動——被載在一輛車子上在移動。
小郭苦笑了一下:「別緊張,我們會見到大亨!」
大亨不讓人知道他身在何處,要見他的人,都要通過他的種種布置,等終於見到他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身在何處——後來小郭才知道,有一個人在本地求見大亨,幾經轉折之後,和大亨會面完了,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窗外的天空,竟看到了一具張開雙臂的巨大的耶穌像,聳立在一個山頭上,你說,他到了何處?
米博士的神情奇絕:「每一個人去見他,都要經過這樣的過程?」
小郭悶哼了一聲:「絕大多數人,根本見不到他!」
米博士點頭:「是,我就見不到他。」
小郭在這時候,總算搶回了幾分自豪感,米博士又問:「他這個人是不是好相處?我有一件事和他商量,不知道他是不是肯答應?」
米博士這樣問的時候,居然很是誠懇,小郭望著他,心中已罵了幾百聲「大白痴」,這才冷冷地道:「那要看你向他求什麼!」
米博士現出很是為難的神情,過了片刻,才嘆了一聲:「我不能告訴你!」
小郭喝道:「那就閉上你的鳥嘴!」
這一句俚語,分明又超乎米博士的理解水準之上,所以他瞠目不知所對。
小郭的觀察力極強,他自然知道,米博士的這種情形,一定和他的生活環境有關,於是他設詞套取一些具體的情形,他先閑閑地問:「研究所的工作忙不忙?」
米博士長嘆一聲:「一天就算有兩百四十小時,也不夠用,真怪,離開研究所一陣子,發現世人竟然如此浪費時間,真是不可思議之至,每一個人一生的時間有限,上天對人的生命,吝嗇之至,所以人的生命,每一秒鐘,都無比可貴,世上沒有什麼事,比可以節省一秒鐘更重要,我們在研究所,一直用這樣的觀念來對待生活,但是出了研究所,我看到所有人都在毫不憐惜地浪費時間,那是把生命虛擲啊!」
小郭絕想不到,自己隨便問一句,便會惹出對方的長篇大論來。
他很同意米博士的說法,也深切感到世人對於有限的生命,在拚命浪費的現象,很令珍惜生命的人感嘆,但是他有一種極度的無可奈何之感:「大家都是那樣,或許,這本來就是生命的經歷方式!」
米博士大搖其頭,顯然,他絕不同意小郭的話,仍然為這種現象表示痛心:「浪費了一秒鐘,這一秒鐘,便永遠不再來了!」
小郭心中一動,揚了揚眉:「生命,其實是可以有延長之力的!」
小郭這時想到,米博士這個人古古怪怪,不知道會不會和勒曼醫院有關。他這句話本意是試探一下,若米博士和勒曼院無關,他一定會訝異地反詢,若有關,就會認為理所當然。
米博士的反應,居然屬於後者,他道:「就算可以延長,也不是永遠,少了一秒,就是少了一秒——這是鐵定不移的事實。」
小郭心中怦怦亂跳,因為憑一句話,他已試出米博士果然真的和勒曼醫院大有關係,他緩緩地道:「連你們也沒有法子使生命變成永恆?」
米博士皺著眉,這個問題,本來不難回答,「能」或「不能」,二者任擇其一。可是米博士卻像是遇上了什麼大難題一樣,想了一會,才嘆了一聲,搖頭道:「我不知道,生命若是永恆,那就不是生命了。」
小郭惘然:「什麼意思?」
米博士道:「生命的意思,就是有開始有結束的一個過程,所以,不存在永恆這回事,若有永恆,那就不能稱之為生命!」
小郭把這一段和米博士的對話過程,說得十分詳細,我和白素聽了,也不禁皺著眉。
我們都同意米博士的說法,若是永恆,那根本不叫生命,是生命,必有結束的期限。
小郭當時,雖覺此說十分新鮮,但也大是同意,所以點了點頭。
米博士看來並不是不肯說話,他那些不肯說的話,相信有真不能說的苦衷在。這時他又道:「別說是永恆,就算是生命,脫出了遺傳的規範,這生命……也就……也就不知道能不能稱為生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