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梟啼
夢殤情又續著說:「如何?依你的脾性,相信很可能不管自己能力的界限,便再度沖入火場救人。但這樣一來,你的命,也很可能賠上了。而於場外的七百人中,必然不乏嗆傷、昏厥、燒痛之人。這些人亦可能由於你的死亡,以致於無法為他們救治守護,最終還是導致死亡。那即是說,你原本可完完整整救出七百人,但因為你本身的性格問題,而相當有可能除導致自己身亡外,還要再加上數十人或者更多人的喪命。然而,[俠]卻應該能冷靜至近乎殘酷的,研判情勢的推展,並且作出決定。他一定能夠使傷害降到最低。這之間的差距,你可明白?可能承受?」
月心瞳沒有反駁。因為,她也沒把握,她是否真的不會再衝進火場?雖然是假設,但若真有那樣的情況出現,她會怎麼做?恐怕夢殤情說的是對的吧…月心瞳不得不心底暗暗的承認著。但表面上,她依然是滿臉的不服,嘟著嘴,生著悶氣。
夢幽音比起手語。「幽音,你是說,[俠]如果是用少數換多數的計算方法來救人,便不算是俠者之為?」夢殤情為夢幽音譯道。夢幽音看著夢殤情的唇,輕輕點頭,鳥兒點躍在樹梢。
夢殤情笑問:「那你覺得該如何做?」
夢幽音比出她的意思:「能救就救,該救當救!死生不計,方為俠者!」
夢殤情贊道:「好個慈憫之心!但世人多愚,只看得到生,而不願見死。你的徒勞無功,僅是紅塵人間茶餘飯後的嘻談罷了。有資格繼承[俠]的人,不能無情,也不能多情。
他必須善於利用多數原則,來拯救陷於劫難中的群眾。他不能濫情!因為,救多少人,就是多少條命。他必須冷靜!因為心亂,很容易讓他與他想救的人一齊死滅。這之間的掌握,不能不慎。對大多數人而言,[俠]是活神仙,是一夫敵萬的無上尊者。但對另外一批少數人來說,[俠]卻是沽名釣譽的偽君子,是害死他們親屬好友的惡魔之手。這之間的劇烈落差,又怎會是等閑人能夠承擔得起的?」不知道為何,夢殤情這一連串的發語下來,宛若在痛訴著些什麼似的,嚴峻非常。
行走間,眾人一片靜默。
這時,久未發語的鐵毅,卻突然發聲道:「[俠]是眾生之俠!鐵某卻不願是!我只是自己。只願是,一人之俠!鐵某隻憑自我的標準,救認為該救的人,殺該死的人。」
「所以,你不會是[俠]。你頂多是《俠帖》里的『鐵』。」夢殤情很清楚鐵毅的意思,回答道。夢殤情停頓一會兒,又說:「毅,你太硬了!原則就是原則。即便,得罪天下人,也絕不更改。而雲飄你呢…卻又太柔!白雲清流,沾不得天下俗世的煩亂煙塵。心瞳是太嬌,亦太是任性!讓她成[俠],恐怕會攪翻整個武林啊。至於,『織』蘭夫人太過神秘,神龍見首不見尾,並不合宜。余覺豐前輩亦非俠者之流。他追求的是更高層次的天道,而非人生。易古寒太怪!俠義之道,綁不住他的野性。『亂』則是痴於武道,也非承[俠]位的最佳人選。」夢殤情一口氣說下來,完整地剖析了《俠帖》九大的特點,同時,也道出新一代[俠]最具體的可能性。
「那夢姊姊,你呢?」月心瞳問。
「殤情太淡了!早有自己該走的路。不久后,便要遁離人世。紅塵之亂,又與殤情何干?俠啊…始終是多數人的俠,不會是全部人的俠。對殤情這個只有孤寂自我足以探秘、追尋的人而言──人間太遠了。殤情選擇的是,一步步地,往自己心靈的更深處極深處,探索、尋覓,以歸原於最真實的真實。這是,殤情不變的,對於生命思秘的探知之夢呀…所以,殤情亦絕非[俠]的最好承繼者。」夢殤情語調冷淡,顯出她出塵之心的堅定。
鐵毅心肉一絞。雖然,已痛過;但他還是痛。還是,很痛!
因為,夢殤情與他之間………與他的曾經………他還是唉………
「這麼說來,[柔絲雨]浪天游比諸我等,更具備資格了?」雲飄好奇問。《俠帖》中,除了他的師兄鐵毅外,與他最是交好的,便是曾經一戰、而後化為好友的新一代中原大俠輩──浪天游。
「目前看來,浪天游確然是最相符於[俠]資格的人選。他交遊夠廣,人緣甚佳,處世圓滑,能冷靜,敢犯難──諸多俠者的特點,他都能具備。如今《俠帖》中,最適合[俠]位之人,非他莫屬。其他人,或許也能是俠,但絕不會是[俠]。例如,[靈機]便被武林人冠上[怪俠]尊稱。但他仍不會是[俠]。因為,他屬於曾經被他救過的少數人的俠,而非多數人的[俠]。不過,這僅是至今看來的批斷。將來說不準,還有更適合的新人選出現,也是未可知的。對嗎?」夢殤情見解精闢地道。
啼聲昂起!
漫溢整片夜空的哭哮聲,緩慢沉落著。
殺氣與危機,流回之中。
飛禽所帶起的嘯,彷佛將夜的回聲,吸墜進無窮無盡。
尖銳卻沒有絲毫波盪的聲音,顯得詭譎異常。
夜梟,哭嚎!
聲音帶來許多不祥之意,躲入暗烏的夜空中,濁長不息。
是夜梟!
天際,暗影飛掠,來去如電,瞬間即沒。
鐵毅等人,心中俱是一跳。但並不加以理會。他們繼續著對話。
月心瞳忽然又問了個世人絕對好奇的疑惑:「那四大宗師中,誰的修為最高咧?」
夢殤情美目,飛過几絲神光。
………江雨凄盪亂千秋。………武林人始終是人………名比利更是引人。………夜很暗。暗得讓人心累。………鐵毅與幽音的未來,會更美好吧。………[俠]、[魔]之間的牽扯,究竟是什麼?!………
沒什麼太大關連的聯想。夢殤情暫時跌入寂靜底。
月心瞳再將問題,大聲的重複一次。
夢殤情隨即從沉想中醒來。恢復現實感。「四大宗師里,殤情只見過[神僧]聞覺大師。」
「耶?是嗎?夢姊姊什麼時候見過他?」
「前年春分季節。那一夜,聞覺大師驀然而至。[神僧]與殤情的一席對話,徹底揭露殤情的求道之迷亂、茫然、虛妄──唉,總之大師以為──」
「迷亂、茫然、虛妄?什麼嘛?夢姊姊你說清楚些啊!」
夢殤情悠然笑道:「只是,一些決斷抉擇的問題。每個人的道與追尋,都是不同的。沒必要於這個問題上打轉的嘛…心瞳該關心的是,[神僧]對於武林人封名的四大宗師的看法才是啊。」
「聞覺大師是局內人,他怎能看得清局中之事之態?」雲飄插嘴問。
好個敏銳的思索!『雲』總能點出重點所在。
鐵毅亦眼放烈光。
「所謂的局內、局外,對大師而言,都是局。都是局的一個向度和方徑的呈現罷了。聞覺神僧之澈悟,早便脫離所謂局這樣一個束縛,早已達臻局是局、局非局、局無局的至上法秘之境。」
月心瞳皺眉沉思。
夢幽音則是有些領悟似的,凈澄的雙眸,綻出透明的光輝。
「夢谷主是指,對[神僧]聞覺大師而言,局就是一個局,渾然一體,根本無所謂內外之分,對嗎?」雲飄夢殤情的言語,過濾之後,言道。
夢殤情擊掌輕笑:「正是如此!雲少俠的思悟力,果然不凡。」
雲飄拱手謙過。
月心瞳轉瞬亦明。她驚嘆道:「想不到大師的修為,已臻至不動不染的空然異境了呀。」月心瞳悟心,自也是不淺的。
「的確!」夢殤情道:「[神僧]的功力,已到返璞歸真的天然妙域。他能純粹用客觀的角度,來論析他本身的主觀本體。這種矛盾的怪異感,正可見得我等與大師修為的差距,是如何之大。」
「那夢姊姊,[神僧]是如何論說四大宗師?還有,聞覺大師可有評論[魔]的功力,究竟到底臻至了怎樣的一個境界?」月心瞳緊接著問。
夢殤情肅容道:「大師以為,四大宗師里,[魔]的修為,該是第一!」
此話一出,驟烈地憾動鐵、雲、月三人。想不到,四大宗師排名首位的[神僧]聞覺,竟坦白承認[魔]才是第一人。這個消息,若傳出江湖,那將造成難以估計算的轟然騷動。
夢幽音則一副清冷樣,彷佛她全不受世間漆染般的脫俗超越。看來,諸人談論的武林人士,於她而言,似乎是陌生而沒有意義的;反不如,方才夢殤情所提到的有關於局的內外觀點思考,還比較能夠吸引她。
「亂霸武林的[魔],自從與[神僧]一戰後,便蟄伏不出。至今,也已有十餘年了。
聞覺大師推斷,天縱橫於這十幾年的時間裡,必然將他的功力修為,提升至一個最精絕最純然的本然境界。而反觀他聞覺,於這十餘年間,勞碌奔波於活命蒼生的行動中,雖以入世之心,練出世之道。但,畢竟人在江湖,事務繁多,難有息心靜意、真正的修習時空。所以,若[魔]真的再復出,聞覺大師自言全無把握可與之一敵。至於,[俠]則比[神僧]更是深陷於現實,一切更難以掌控。他的功力,恐怕並無能有多大的突破。論修為,宇凌心大俠實是四大宗師最弱的一環,也就不用提與[魔]一戰了。」夢殤情說出聞覺對四大宗師的評斷。
「神僧聞覺。元尊無極。俠心凌宇。魔天縱橫。」
這四大宗師的排名,莫非已到了該重整順序、排位的時候?
月心瞳歪著頭,嬌愛的模樣,讓人心動。她再問:「可,還有『元尊無極』啊…」
鐵毅、雲飄聽月心瞳問到他們的師父,不動聲色,更是專註的聽著。
夢殤情點頭,道:「嗯。的確!無極散人是有與[魔]一拼的無限實力。然而,[元尊]生性淡泊,最是厭煩紅塵對於善惡對錯是非成敗的苦念糾纏。若說,誰最無情於人間,恐怕無極散人比諸殤情我,更是無情無心吧…人間的亂,對他而言,亦是靜的一種展現──那是永恆的道、唯一的道、真實的道里的一個小漣漪罷了。那依然隸屬於靜。於無極散人而言,根本沒有什麼亂不亂的問題。殤情認為,[元尊]是絕不會再涉足江湖的!」
鐵毅與雲飄對望一眼,各自看到彼此的驚疑。何以,夢殤情如此地清楚他們師父的脾性?照理說,他們的師尊,退隱江湖多年,早已不步履天下。怎麼,夢殤情未見其人,卻好若十分明其心?………
鐵、雲兩人抱著滿團疑惑,正待詢問,卻發現他們已來到終點。
終點!
生死死生的終點。
「宇悠堂」已到。
無匹無邊的沛然魔氣,透空傳來。
五人兩騎步伐停下。
一波又一波的狂涌旋濤,沖得他們緩不過神來。
夢殤情輕拉夢幽音的手,寧意一心,靜冷地度過疊盪浪千層。
雲飄定神凝住,胸中那股不受控的翻騰血氣。
默然的鐵毅,則暗運心法,驅去無涯殺機的遍體蔓生。
月心瞳麗眸躍光,一雙玉手輕顫,吸氣呼息,找回屬於自己真力韻律的節奏,不讓外氣影響。
鐵射駒與逸雲騎,卻是長嘶不停,騷動不已。
魔氣倏忽來去,轉眼即離。
五人同呼了一口氣。兩馬也安靜下來,喘氣吁吁。
五人各自將蝕侵體內的濁氣,藉由吸與呼,排泄釋出。
夢幽音亦經由夢殤情真勁的導引,卸出深腐之氣。
五人對望!他們看出了各自眼底的驚絕與駭異。想不到,敵人的實力,竟是如此的狂橫與無匹!然而,彼此胥是明白彼此的心意,依然沒變易。因為,諸人眼中的神采,始終不衰不減。他們仍有一戰的心!
夢殤情攜著夢幽音的手,率先走進。
月心瞳也隨即跟入。
鐵毅、雲飄各拍了拍他們的愛馬,助兩騎脫出魔氣侵體的糾纏。
同時,示意它們留在原處后,便齊地邁向死亡冥獄的所在:「宇悠堂」。
定局,始終會是定局。
將來,始終還是會來。
於是,終結點,慢慢流出一局生命的尾聲。
堂中有人。有三人。
「原來,是你?」夢殤情五人站定后,雲飄首先便對著其中一人問。
「是我!」那人回道。
那人肩上停了只鷹。一隻稱為神鷹、也當之無愧的鷹;雄偉的身姿,帶著狂放飆射的野態,好若隨時都可奪下一片長天的傲然樣。它是神鷹!所以,它的主人,自然就是[鷹神]。
[鷹神]田諦漣!本該陷入危境的田諦漣;向[鐵-雲]求援的田諦漣。
鐵毅、雲飄心知不好。他們似乎上當了。
然而,[鐵-雲]卻沒有餘力,再考慮那麼多了。
因為,另一人的存在刻度與可怕吸啜力,深深地鏤入他們的眼底。
一種頹色。一種使人迷狂的頹色。
是[罪]!
是【魔之宗】里的[罪]。是[四妖]的[罪]。是唯一的[罪]。是女子的[罪]。
是【魔之宗】極顛的唯一的女子──
[罪]!!!
商映罪。
迷人的商映罪。盪人的商映罪。燦人的商映罪。亂人的商映罪。艷人的商映罪。
她的存在,是一種罪。一種男人絕對的罪。一種男人唯一的罪。擺脫不了,永遠沉淪的罪。商映罪白衣黑裙。流戀深情的眸光,隨意恣放。眉心一點紅痣的艷,與瞳光里的妖,溶匯成一股絕不願拋舍的致命吸引力!
月心瞳與夢幽音心中,俱是一動。
因為,眼前的女子,是如此的可人,是如此的妙韻,是如此的難以思議。
鐵毅和雲飄兩人,則是慾望一沸一熱。
這女人妖宴般的盛容,竟讓他們已是盈滿倩影的心,猛然填入一堆色-影──一堆含刀鋒的色-影!
夢殤情於現實里,已是寂死的心,也不禁地波浮起來。
但隨即的,她眉頭一皺──夜天無涯──又還了她原有的真清本然。
[墜天妖訣]!
商映罪人未動,氣卻已宰制全場。
星光緩緩淡去的夜之天際,似乎要墜落下銀河粉塵似的,光點肆意漫著綻著。
冷汗由夢殤情額上滲出。她勉強把持住她自己。因為,她人還在現實中。雖然,心已脫離、超越了過往的情戀。但,畢竟她的身,還在。她還不到能夠將肉身所附有關於慾望的記憶,全數抹去。她還沒臻達那個境界。還沒!
商映罪的[墜天妖訣],竟在此時挑起了她對於鐵毅的情熱之憶。很不妥!
夢殤情眼中-下的艷姿,已將焚起她的軀體里深埋的渴切、熱望。
月心瞳也不妙。雲飄的俊影,緩緩移入她的眼帘,行經過腦,再投置於心。對雲飄,她實在有一份悸動的渴求。很深、很身的渴求!身軀的冀狂,很難壓抑。很難很難。真的很難!
夢幽音情況也糟。她還不懂欲的滅淪快感。但商映罪這樣的存在,卻使她不自覺地貼入,自己還未經驗的紅塵欲燙。商映罪本身,對夢幽音而言,就是燈!一-燈-野-火!一燈不想不願不能,卻又熊熊挑燃的性燒奔火!
鐵毅和雲飄,則是男對女的糾亂,更是深陷色慾之中,而不可拔。他們亦是分外地心猿意馬,幾乎不能自控。但很幸運的是,鐵毅方自從夢殤情的戀里,痛過愛過苦過。而雲飄又恰好在他身旁。
所以,鐵毅一伸手,便抓住了正盪思魂亂中雲飄的手。
霎時,鐵、雲化為一體。
所有的感覺、思緒、悲欣,全數凝聚成一個無分彼我的魂體。
鐵毅泛動的意識,立刻定住。
雲飄亦很快恢復了清明之心。
宇宙驀然擴大!
兩人心靈相流,互為支倚。
[天-地-無-限]!
「鐵」與「雲」的驚天聯手。
[罪]與[鐵-雲]。
女與男。
[墜天妖訣]與[天-地-無-限]。
又一場曠絕古今的戰!
天地旋流的自然秘思,悠揚於夢殤情、月心瞳、夢幽音的眼與心。魂曳欲盪的飄亂的所有,全都歸反、拭去。兩股強大的氣勢,於堂中互相掙扎與碰擊。漩渦似的魅色力量,慢慢消去。
靈與欲的狂動,忽然的,就回復了平靜。
夢殤情道心最堅,肉身縱慾的重壓一去,靈台一空,神智立回。
月心瞳修為也是不弱。
她藉由鐵、雲兩人放出的氣勢,偷得一絲清朗,馬上運氣伏下心中蠢動的欲。
而夢幽音由於未經人事的純粹凈然,亦使她能夠穩下心來。
然而,她再也不敢看向魔力的根源處:商映罪。
這是,一場[鐵-雲]與[罪]的爭鬥。
場內的靜,正是另一場動的開始!
鐵毅握上雲飄的手,天宇及人間相對和流,使得兩人靈智清空。
兩人燃起滿胸滿腹的戰意,預備一挑[四妖]之首的[罪]。
光與暗,都在錚顫著。
[無恨天]與[有情人間],化匯為[天-地-無-限]!
光之劍與暗之刀的異度結合。
吞食一切與包蘊所有的無限天地。
商映罪迷盪萬物的[墜天妖訣],對上鐵毅、雲飄空體悟心的[天-地-無-限]。
光,抽出;暗,拔出。
商映罪的鈴鐺,也悄然揚起。
《俠帖》的[鐵-雲],與[四妖]的[罪]──無可避免的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