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第 二 章

樹林盡處,是一處河灣,河床南折,形成一處廣闊的灣流。河岸遍生蘆草,間或生長著一些不知名的樹,景色秀麗,在斜陽下顯得一片寧靜安詳。

而在近河濱處的河灘上,卻殺氣騰騰。由於久旱不雨,出現了近半里寬的乾涸河灘,泥土呈現龜裂的形狀,混濁的河水流速似乎減慢了許多。

兩個人面面相對,即將行石破天驚的一擊。五個旁觀人也壁壘分明躍然欲動。

笑夫子遠在二十步外,便慢下腳步。

「有熱鬧可看了。」笑夫子臉色微變,語音盡量放低:「神君斗太歲,鹿死誰手難以逆料。」

「哦!南首那個巨人似的大鬍子,就是京都四太歲之一的伏龍太歲?」姚文仲頗感意外:「聽說這個傢伙暗中仍然接受兩廠的津貼,依然做官府的鷹犬。」

「正確的說,他在做姦細。」笑夫子說:「四年前,京師東、西兩廠失和,因分臟不均而掀起明爭暗鬥,利害衝突極不相容。伏龍太歲楊彪是西廠的十大殺手之一,與東廠的八猛獸黑虎童威,因爭奪抄沒的一批珍寶結了怨,結果是伏龍太歲丟了飯碗,西廠的勢力敵不過東廠,他倒了楣。」

「他利用過去的聲威,在江湖稱雄道霸。」姚文仲不屑地撇撇嘴。

「他在西廠任樁頭,吃公門飯,在江湖行業中算是白道,所以便以白道英雄自命,替各地公門人牽針引線,尤其是與那些不肖公人勾結,陷人勒索無所不為,黑道人物不齒他的所為,白道正直人士更恨之刺骨。看樣子,今天該是黑白道高手拚老命的一天呢!」

「呸!這種人也能算白道高手?」姚文仲憤然說。

「哈哈!白道與黑道有時是很難清楚劃分的,你是否承認,無關宏旨。」

笑夫子一笑,立即引起七個人的注意。

面面相對的兩個人,也因之略為分心。

一聲怪叫,攝魂神君抓住機會,進馬步一掌吐出,風雷乍起,掌風所發的破空聲有如輕雷,內力之渾雄,令在旁遠觀的姚文仲大感吃驚。

內功修為精純,勁道可以傷人於體外。內功修為不夠火候的人,想近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在威力圈之外,也極為危險。

掌上有風雷聲發出,不但表示內功修為精純,也表示出手的速度快得驚人。

姚文仲有自知之明,他的內功火候差得太遠,可以說不成氣候,所以感到吃驚。

想用內功傷人於體外,自己也冒了相當大的風險,勁道不可能連續發出,多發幾次、自己也會賊去樓空,所以切忌妄發,等到功消力竭,便任人宰割了。

伏龍太歲早已蓄勁待發,立即雙掌齊推,以推山填海硬接攝魂神君的風雷神掌。

雙方相距八尺,手一伸便拉近了三尺,因此實際上兩人的掌心,中有兩尺空間,正是掌勁最具威力的距離,功深者勝,是力與力的硬拚。

伏龍太歲的掌勁,一走的是陰柔路子,一陽罡一陰柔,行雷霆一擊。

一聲氣流進發的異響發出,兩人的馬步同時撼動,急退兩步,袖樁飛揚,袍袂飄舉,似乎勢均力敵。

不等馬步穩下,攝魂神君再次發起搶攻、滑進、出掌、吐氣開聲,連拍三掌。

在風雷連震中,人影合而後分,短暫的接觸,終於優劣立判。

伏龍太歲少退了兩步,兩人臉上都變了顏色。

「閣下功深半籌。」攝魂神君咬牙說,胸前起伏劇烈,顯示真力不繼現象了:「咱們拚兵刃。」

「在下也有同感,兵刃上見真章。」伏龍太歲豪氣飛揚地說:「閣下的攝魂神音與風雷神掌,如此而已。你那所謂八音攝魂蕭,在楊某這種定力超凡人聖的人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

伏龍太歲的兵刃是纏在腰間五匝的伏龍索,索柄卻是尺八長的幡龍護手棍,索身粗僅如姆指,因此似鞭非鞭,算是外門兵刃,長打短打得心應手,在江湖道上極具聲威,比丈八長鞭更具威力。

攝魂神君的手,搭上了簫囊。伏龍太歲的手,也握住了索棍。

伏龍太歲一面的兩個同伴,似乎對八音攝魂蕭頗有顧忌,開始急急後退,意在退出八音所及的威力圈外。

攝魂神君的三位同伴,也警覺地後撤。

幾乎在同一瞬間,兩人同時撤兵刃。

八音攝魂簫不是竹制的,是一種古怪的合金鑄制,外表反射出銀紅的光彩。

一聲異鳴,簫出囊向前一揮,遠在二十步外看熱鬧的姚文仲,也感到腦門一震,但耳中卻無刺痛的感覺。

這瞬間,伏龍索挾隱隱風雷,夭矯如龍破空而至,伏龍太歲搶攻了,表示對八音攝魂蕭懷有戒心。

啪一聲脆響,索與簫無可避免地發生接觸,雙方的速度皆駭人聽聞,兵刃一出便電光石火似地接觸。

簫猛地脫出索的纏繞,攝魂神君身形反飛,簫發出裊裊餘音,仍具有震腦沉心的餘威。

不等攝魂神君的身形落地,一道淡虹如影附形跟到。是伏龍太歲的同伴,遠在五六丈外發射的暗器。

「小心……」攝魂神君的同伴大叫。

后空飛翻的攝魂神君的身軀,突然間縮成一小團,似乎突然縮小了一倍,盡量減少受襲的面積。

淡虹一閃即至,貫人攝魂神君的右大腿。

這瞬間,簫再次揮動,八音齊鳴,匯合成令人心血下沉的奇異魔音。

伏龍太歲一記突襲無功,臉色一變,似乎被簫音所震撼,一打手式,轉身飛掠而走。兩個同伴見攝魂神君中暗器,依然能發出簫音,知道不妙,怎敢逗留?隨著伏龍太歲急急走了。

攝魂神君身形飄落,感到真力將竭,想控制身軀已力不從心,砰一聲摔落在地。

右大腿外側,釘著一把八寸長的光亮匕首。

「百步飛虹姓金的。」攝魂神君向已經遠出四五步的三個人背影大聲咒罵:「下次被我碰上,我要活剝了你,我要……」

三位同伴搶到,兩個人扶起了他。

「尚兄,你要的是治傷郎中。」一位同伴苦笑:「百步飛虹的飛虹匕從沒落空,你今天可算是命大。下次碰上他,最好在百步外把他擺平,不然你剝不了他。」

笑夫子拉了姚文仲,匆匆離開現場,覓路重返官道至界首集投宿。

兩人越野而走,西方地平線紅日即將沉落。

「伏龍太歲其實支撐得下百十招,短期間抗拒得了八音攝魂簫的魔音。」笑夫子一面走一面說:「定是攝魂神君弄了手腳,把伏龍太歲鎮住了。」

「不見得吧?師父。」姚文仲不同意,他主觀地認為伏龍太歲並沒給攝魂神君使用八音攝魂簫的機會,與偷襲並無兩樣。

「攝魂神君在撤簫出囊時,便已全力發出魔音了。」笑夫子加以解釋:「只是他工於心計,掩飾得不著痕迹。伏龍太歲不察,上了大當,誤以為簫出囊便已具有如此可怕的威力,攻擊時豈不更為可怕?因此急切中下手毀簫,毀簫失敗便只好撤走了。

「唔!簫音真的有鬼。」姚文仲恍然:「按理,拔簫出囊應該不會有魔音發出的,出囊聲便可令人腦門如受重擊,氣逆心沉,真正以內力馭簫攻擊,豈不威力百倍?難怪伏龍太歲沉不住氣,急於搶制機先毀簫了。他這種舉動,其實笨拙已極。」

「怎麼說?」

「毀人不比毀簫容易?」姚文仲說。

「你是說………」

「如果他不毀蕭,以他的索招神乎其神,一擊便中的造詣,不以簫為目標,而向神君的身軀各部招呼,成功的機率可望有八成以上,傷了人,簫何足慮哉?」

「有是有道理,可是,你別忘了,當局者迷。」笑夫子笑笑搖搖頭:「你我是旁觀者清,而且在事後才想出原因所在,伏龍太歲在那電光石火似的剎那間,哪能想到應該採取的正確行動?你明白經驗與正確判斷力的重要嗎?」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姚文仲慨然地說:「兩個傢伙都是江湖道上,與師父齊名的高手名宿,交起手來居然各展詭謀你虞我詐,難怪許多年輕武林新秀,真正能躋身風雲人物之林者幾稀,都被這些陰險狡詐的前輩們打下十八層地獄了。」

「你最好小心充實自己,不要被他們把你打下十八層地獄,要一鳴驚人取代他們的武林地位。現實是殘酷的,我希望你做一個活的好漢,不要做一個死了讓人憑弔的英雄。正確的說,江湖道上沒有英雄,只有活人和死人。英雄決不是從江湖道產生的,那些立功立言立德的人才是英雄。如果你自命英雄,就是對英雄的大不敬,除非你丟下武功做一個規規矩矩的人。」

「師父是不是扯得太遠了?」

「不錯,是扯得太遠了。」笑夫子苦笑:「為師自幼讀了不少聖賢書,也曾在本籍考中了秀才,本來想做聖賢,卻發現滿腹才華抵不上送主考官一箱銀子。後來棄文習武,卻發現做武官必須做磕頭蟲。因此……因此……」

「因此狷狂於世,做一個活得寫意的亡命。」

「對,亡命兩個字十分切題。哈哈!小子,你還年輕。你還有機會選擇你的道路。」

「人總該有個目標,是不是?」

「對呀!」

「要想成為活得寫意的亡命,同樣需要過人的才華。」

「也對。」

「才華固然可貴,還得後天的努力。」

「一點不錯。」

「徒兒正在努力。」

「為師想起一個人,他可以把你鍛煉成高手中的高手。」笑夫子的語氣充滿自信。

「誰?」

「武林至尊,少林最出色的俗家得意門人,乾坤一劍公孫浩。咱們到了開封往西走,到河南府五虎嶺仰雲庄去找他。當然,我不能出面,我是邪道的名人,與他的白道英雄身份格格不入,必須由你設法接近他。當然,你不能把你的身世暴露,你爹是魔道的風雲人物,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

「抱歉,徒兒不會在乾坤一劍身上浪費工夫。」姚文仲斷然拒絕:「天快黑了,再晚就趕不及落店啦!」

界首集有五家客棧,接待走長途的旅客。至於四鄉的人,即使是二五八集期,也不會前來落店,來回方便,不在集中過夜。

兩人在街尾的悅來老店投宿,店在巡檢司衙門的西首不迭處,鬧中有靜,店的規模不大,旅客也不多,因此天一黑,喧鬧聲便逐漸沉寂。

在這種平凡的旅客中,按理不會發生任何意外,除非旅客本身在有意無意地製造意外。

師徒倆早早安頓,不在外面走動招惹是非,不與店伙以外的人接觸,怎麼可能發生意外?如果一個人一天到晚疑神疑鬼,處處警覺提防意外,這人未免活得太辛苦了,早晚會發瘋的。

兩人住的是最好的上房,有內外間。洗漱畢,已是掌燈時分,店伙送來酒菜,擺在外間進食。店伙禮貌地請教客人是否還有吩咐,這才掩上門走了。

酒是徐沛的名酒高粱,姚文仲一如往常地替師父斟上一碗酒,他自己也倒了小半碗。

「這幾天在這條路上,咱們先後發現了不少武林高手與江湖名人。」笑夫子喝了一口酒:「的確透著邪門。這條路因為是往來南京河南的要道,平時絕對不可能有這許多高手名宿往來。」

「哦!師父的意思……」

「我想,這條路的某一段、某一外地方,一定發生了可以招引高手名宿前來的事故。」

「師父是不是多慮了?我們僅是途經此地走開封的旅客,並不是被甚麼事故招引來的,對不對?」

「總之,我總有點不放心,直覺地感到定然有某些事故要發生,感覺出某些不祥的預兆。不管怎樣,今後咱們必須特加小心,你一定要收起好奇的不怕事念頭。象傍晚時咱們坐山觀虎鬥,就犯了江湖的禁忌。有些性情難測或者驕傲自負的人。是不願有不相干的人在旁看熱鬧的。」

「師父怕他們兩方面的人遷怒?」

「很難說。不過,這兩方面的人,除了攝魂神君的八音攝魂簫厲害之外,其他的人你我師徒還可以應付。同時,他們雙方各有顧忌,不可能入鎮投宿,所以至少今天晚上,咱們不會碰上他們……唔,有點不對。」

笑夫子重重地放下酒碗,用力揉擦太陽穴。

「怎麼象……象是中暑……」他自言自語。

房中門窄窗小,天氣炎熱,房中的氣溫甚至比外面還要高。但不管怎樣高,決不可能中暑。

師徒倆久走江湖,數歷寒暑,練武甚勤,不畏寒暑,當然不可能中暑。

「哎呀……迷……迷魂藥……物……」笑夫子驚叫,拍案而起:「門……縫……」

話未完,仰面便倒。

姚文仲則向桌上一仆,趴伏在桌上失去知覺。

年輕人身體的功能禁受得起侵襲,復原也很快。姚文仲正是乳虎似的年齡,所以他最先蘇醒。

一燈如豆,他首先嗅到霉味,和人的排泄物臭味,片刻便神智一清。

他看清了四周的景況,心中一涼。

這是一座地窖,一座大戶人家窖藏過冬農產品的窖,上面僅有一座門上下,這座小門似乎已經換新,象壓板而不再象門。近階級的基部,另設了一個一尺長半尺寬的小洞,上面另用閘板封閉。閘板有兩排徑寸的通風孔,可知容下臭氣蒸人不足為奇了,人一多,通風不夠,夏天怎受得了?

丈余寬兩丈長的窖底,共擺放了六個男人,三個女人。男人剝得只剩下一條掩住下體的犢鼻褲,女人略為優待些,有褻衣褲和鞋襪。

這是說,所有的人,皆經過徹底的檢查,身上再也沒有任何物品了,更不用說可用來做兵刃暗器的物件啦!

除了他之外,其他五男三女仍然昏沉如死。

笑夫子被擺放在角落裡,真像個死人。

他認識另一個人:梳道髻相貌陰沉的攝魂神君尚君山,右大腿的划傷總算裹有傷巾,僅穿了犢鼻褲,情況比笑夫子更糟,一代黑道巨擘成了這鬼樣子,哪還能不可一世號令江湖?

武林寶刃八音攝魂蕭,當然不在身上了,易了主啦!

憑他歷練三年的經驗,他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他悄然運氣行功,發覺經脈與穴道皆不會受到禁制,心中略寬。也許,對方認為他年紀小,不足為害吧?

他爬近笑夫子身邊,默默地檢查察看。迷香藥力仍在,他無法將人弄醒,絕望地嘆息一聲,在師父身畔席地躺下,暗中盤算該如何應付即將到來的危難。

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何種變故,怎知道該如何應付?真令他心中焦慮不安。

壁間擱了一盞菜油燈,光線朦朧,但在練武人來說,已經夠亮了。

他的目光,開始審視難友的相貌。

三個女人,一是年屆花甲的老婦,兩個中年婦人,看不出異處。

人是衣裝,一個光赤的人,還能看出什麼異於常人的氣概風標?何況他根本不認識這些男女。

地窖中不知晝夜,不知時辰。不久他終於感到睏倦襲來,便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響聲驚醒了他,看到門下的小方格拉開了,有人塞人一托盤饅頭,一碗鹹菜,接著小方格又蓋上了。他這才發現自己肚中叫,餓得發慌,真可一口吃下一頭牛。

他一躍而起,發現所有的人仍然昏睡不醒。

終於,第一個醒來的是老太婆,然後是笑夫子,然後………所有的人都醒了,少不了有人大聲咒罵,罵得最凶的是攝魂神君尚君山,和另一個雄壯如熊的中年人。

第一個填飽肚子的人是姚文仲,他替師父留下兩個大饅頭充饑。

「咱們在陰溝里翻了船。」笑夫子吃掉饅頭,拍拍肚子苦笑:「果然不幸而料中,這條路上真有禍事,咱們落在人家的掌心中,只好認命啦!」

攝魂神君卻不是甘於認命的人,抱著傷腿跳來跳去找出路。

「那些天殺的賊種,甩迷藥暗算老夫?」攝魂神君對著窖門破口大罵:「是不是伏龍太歲的卑鄙手段?給我滾下來說個明白,你算什麼玩意?」

「伏龍太歲已經連夜往太和走了,不是他。」老太婆陰森森地說:「老身落店之前,親眼見他帶了兩名同伴走的,其中有百步飛虹金定山。尚君山,咱們落在一些實力雄厚的陰謀分子手中了,栽得好慘。」

「你……哦!原來是活閻婆閻夫人。」攝魂神君終於看清老太婆是誰:「你地獄谷的人行走江湖,鬼王判官成群結隊江湖好漢聞風遠避,怎麼你竟然落了單,真是栽慘了。」

「老身於開封來,到鳳陽探望老朋友,怎料到在這不起眼的小市集中,有人在客店中玩弄陰謀詭計?」

「我江湖浪子朱英,自問平生甚少得罪人。」一位三十餘歲頗為俊偉的大漢亮聲說:

「自信還沒有過不去的仇家,不知他們把在下弄來有何用意?」

上面傳來了腳步聲,接著窖門拉開了,出現幾個人影,也看到兵刃的閃光。

「聽著。」上面有人大叫:「不許胡亂走動,更不要妄想衝上逞匹夫之勇。點到名的人乖乖地上來。」

就有人不信邪,那位站在江湖浪子身側的中年大漢突然飛躍而起,手中暗藏的盛鹹菜海碗,化為百十塊鋒利的碎瓷片,先一剎那象暴雨般打出開路。轟隆大震聲中,窖門蓋上了,瓷片-一嵌入門中,卻無法射透三寸厚的堅木板。大漢頹然收手向下飄落,勞而無功。

門下的小格子飄落一陣淡霧,距地還有五六尺,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迷藥灑下了。」笑夫子急叫。

起初,有一半的人不相信,當第一個人倒下時,再相信已來不及啦!

不管信與不信,反正誰也無法抗拒,片刻,所有的人全倒了。

當姚文被一盆冷水潑醒時,方發覺雙手被牛筋索反綁得結結實實,人躺在堂下的水漬中。

這是一座倒也寬闊的庭堂,有不少古老的傢具陳設。堂上高坐著一男一女,男的留了大八字鬍,虎目炯炯極具威嚴,女的徐娘半老,隆胸細腰美艷絕俗,尤其是那雙水汪汪的媚目,簡直是可以勾魂的媚力十足桃花眼。

所有的難友,皆被捆得結結實實,包括他的師父笑夫子在內,有一半的人依然昏迷不醒。

兩側,排列著十六名佩了刀劍,握了刑具的大漢,一個個像凶神惡煞,虎視眈眈,六支火把照得廳堂明亮如晝。

「你叫姚文仲?」男的問,聲如洪鐘。

「是的。」他掙扎著站起答。光棍不吃眼前虧,經驗告訴他,這時不是逞強的時候。

「你練了幾年武功?」

「六年!」

「你師父姓甚名誰?」

「姓羅,綽號叫摘星手。」他將早已編就的家世師承,坦然地說出。

「胡說!你不希望皮肉受苦吧?」

「在下沒有胡說的必要。」他大聲答。

「你與笑夫子沈老怪走在一起,他不是你的師父?」

「在下從南京到廬州途中,才認識沈老伯的。在此之前,在下跟隨鬧海蛟塗豪手下的一群好漢,自杭州私運一批干海味到南京,自己更私帶了一些,共賣了三百六十兩銀子,風聲緊急,在下洗手不幹,這才遠走高飛避風頭。笑夫子各列宇內六怪,位高輩尊威震江湖,怎會收我這江湖小浪人做門人?何況在下已經有師父了。」他侃侃而談,毫無怯容,稚容猶在的臉龐本來就給人相當好感,沒流露絲毫說謊的表情。

「你的身份和行蹤,以後會逐一查證。」男的一面說,一面察看由隨從送呈的雜物,其中有姚文仲的路引和行李各物的清單。

「現在,我指給你一條明路。」男的揮手命隨從將雜物拿走:「我代表江湖上一股實力非常雄厚的會社,在天下各地招納同道參加,對某一種人用某一種手段,方法各有不同。你小小年紀,一表人才,本會社另有一批人,專門招納你這一類的少年精英。所以,我準備把你送往彼處,讓他們決定你的命運。」

「請問,決定我的命運,是什麼意思?」他惑然問。

「這表示你必須向本會社死心塌地效忠,如果不,你就失去利用價值,本會社不需要你,立加處決。所以,我指示你這條明路,你的生死,控制在你自己手中,在你一念之間。」

「在下沒有選擇的餘地了,請問在下有甚麼好處?」

「當你的地位,達到本會社的所要求標準,子女金帛,就會任你爭取予求,保你名利雙收,比你獨自一人在江湖混混,強上一萬倍。」

「看來,在下只有聽候你們的安排了。」他泄氣地說:「好死不如惡活,一隻活的螞蟻,仍然比一頭死的獅子強,在下認命啦!」

「三姑娘,你把他帶走吧!」男的向妖媚的女人說:「你先派人試試他的根底。你知道,青葉堂主眼界甚高,咱們物色送去的人如果根底不夠,會被他笑話的。」

「也好。」三姑娘離座笑笑:「如果真是可造之材,我還不打算送走呢!」

三姑娘舉手一揮,後堂出來了兩位侍女打份的佩劍女郎,一左一右挾起姚文仲,從廂門走了。

「提笑夫子!」男的亮聲叫。

兩名執刑大漢,抓小雞似的抓起半昏的笑夫子,拖至堂下一丟。

姚文仲想掙扎留下,但兩女的手上力道極為強勁,他只能絕望地扭頭回顧,被兩女強行拖走了。

三姑娘跟在後面,沖他嫣然一笑。

進入另一座小廳堂,這裡的人全是年輕的男女,顯然三姑娘是這座小院的主人,所有的年輕男女,皆在碰上時恭順地行禮避至一旁。

小廳內沒有其他的人,三姑娘拉他在客座坐下,揮手示意命兩侍女替他解綁。

「在有所決定之前,我有些事要你明白,雖然你年紀還小,但也應該明白利害。」三姑娘說話的態度毫無凌厲的氣勢,倒像是話家常:「不要問我們是何來歷,也不必知道我們這會社是何種組織。你只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雄霸天下,強存弱亡。我們為了壯大自己,所以有計劃地培植人才,雄霸天下需要有衝勁的年輕人。本會社設有專門訓練年輕才俊的組織,不斷增加新血,只要你合乎條件,日後表現優異,不難成為本會社的領導人物,風雲際會,號令江湖。」

「你是說,我如果不合乎你們的條件………」

「處決,以免後患。」

「合乎條件,今後我也不能自主?」

「對,本會社的要求是絕對服從,赴湯蹈火,決不遲疑。」

「我豈不成為你們的奴才了?」

「當你升遷到某一地位。你也有權主宰你所屬的人。」

「哼!我小小年紀自由自在慣了……」

「住口!你怎麼不上道,沒看清自己的處境?本會社已經把你擄獲,你只有一條路可走。不但是你,像笑夫子攝魂神君那些成名高手名宿也不例外,能用則用,不用則殺之,永除後患,你……」

「我不幹。」他突然大叫,身向門飛搶。

廳口突然出現一名健壯如山的青年大漢,堵住廳門冷笑一聲,金豹露爪劈胸便抓。

姚文仲反應超人,閃身撲倒避過一抓,雙腳反擊,人撲倒腳已掃出。

「哎呀……」他驚叫,反彈滾出,狼狽地躍起。

大漢一雙腳堅逾鐵柱,馬步穩如泰山,他的腳彷佛掃在鐵柱上,難怪痛得鬼叫連天。

剛躍起,馬步未穩,一名侍女早已等候多時,則感到香風入鼻,左肘右肩已被侍女扣往了。

「小弟弟,你走不了。」身後擒住他的侍女嬌叫。

他心中一急,鉤腿扭身,左手也蛇似的后探,恰好探在女的腰際敏感處。

「砰!」兩人倒了。

在侍女的嬌叫聲中,他奮身一滾,便擺脫侍女的糾纏,貼地急竄。

剛躥出八尺挺身躥起,大漢到了,拳出毒龍出洞,蓬一聲正中胸口。

「哎……」他厲叫,仰面便倒。

大漢跨步趕上,一腳踢向他的右肋。

他臨危不亂,反向前滾,距離愈近,所受的打擊力道愈小。

大漢的腳接觸他的身軀,他像一條蛇,手腳盤住了大漢的下身,借力急扭。

「砰!」兩人也倒下了。

大漢和侍女都練了內功,他毫無機會。

近身搏擊,他學有專精,唯一的缺憾是手腳的力道不足,無法傷害練了內功的人。

他再次躥起,向廳逃。剛躥起,眼前出現艷光四射的三姑娘,媚笑如花,盈盈俏立在眼前。

「你很刁鑽頑皮,小弟弟。」三姑娘媚笑著說。

他大喝一聲,黑虎偷心一拳當胸便搗,對三姑娘胸間那一雙高挺的玉乳毫不動容,百無禁忌打了再說。

一擊便中,擊中三姑娘的左乳。他愣住了,似乎擊中的不是人的軀體,而是擊中了反彈力極佳的皮鼓,自己整條臂膀發麻,而三姑娘連身軀也不曾絲毫晃動。

不等他再出手攻擊,三姑娘的纖纖玉掌,已搭上了他的左肩。

「哎……」他大叫,感到肩上那柔軟的美麗小手,像一座山那麼重,全身發麻發軟,支撐不住山嶽似的重量,雙腳一軟,向下挫。

「把他關起來,好好看守。」三姑娘神定氣閑地向侍女說,手向前一揮。

他身不由己,被推出丈外,恰好倒在兩名侍女身上,毫無反抗的機會,被待女一左一右扶住了。

「你十分機警。」三姑娘含笑盯住他說:「搏鬥的經驗也十分豐富,遺憾的是,練的只是普通拳腳。只要在你身上下三年五載心血,由名師傳授內功拳劍,你將是本會社最出色,最得力的年輕領導人才。」

「哎呀……」他整個人快崩潰了,痛得直冒冷汗,臉色發青。

「替他推血過宮。」三姑娘向侍女下令:「我這一記七煞掌,在他來說,是重了些。事先我以為他練了內功,所以……帶走。」

在理論上說,十五歲的確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大孩子。

但對一個走過了大半壁江山、在江湖上歷練了三年的大孩子來說,他再也不是什麼都不懂得大孩子了。

姚文仲的確不是大孩子了,他的智慧與體格都比同齡的人早熟。他有一位稱魔的老爹,有一位稱怪的師父,在江湖闖蕩了三年,到處生事闖禍,誰要是愚蠢得把他看成孩子,便註定了要倒媚。

三姑娘把他看成孩子,侍女也把他看成孩子。

光赤著上身,讓一個二十來歲的侍女替他推血過宮,一雙有力但仍然柔嫩的玉手,在他身上推來揉去。委實令他萬分不自在,血脈賁張心跳加快了三倍。

但他必須忍受,必須讓對方相信他沒練了內功。

這是一間門窄窗小的堅牢小室,一床一桌之外別無長物,似乎專用來囚人的,比地窖好不了多少。桌上的菜油燈,發出朦朧的幽光。

侍女把他往床上一放,他攤手攤腳像個死人,口中發出痛苦的呻吟,狀極可憐。

一位侍女退出房外,並沒把門關上,在外面往複走動,一看便知是看守。

留在房中的少女,也就是曾經擒他,反而被他摔倒的那一位。

「我姓付,也是象你一般年紀就在江湖打天下。」侍女一面將劍解下,用腰帶改系在背上一面說:「二年來身經百戰,比你高明百倍的人,也不是我的敵手,想不到今晚幾乎栽在你手上。我承認你是一個十分機警靈活的人,你知道為甚麼?」

「不知……道……」他呻吟著說。

「因為三姑娘不要傷你,我出手有顧忌。」侍女坐在床口盯著他微笑:「如果你認為我勝不了你,而想打什麼鬼主意,你將發現自己錯得不可原諒。在這大宅子里的人。任何人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所以你還是放乖些,趁早打定主意。」

「打定什……什麼主……主意?」

「投效三姑娘,讓她把你留在身邊,這比被送到青葉堂交給九幽惡客訓練三五年,受盡鍛煉吃盡苦頭強一千倍。躺好,全身放鬆。」

天氣熱,侍女的春衫薄,劍改系在背,胸前的光景更為搶眼,更為突出,俯下身玉掌落在他的胸口,面面相對,陣陣幽香猛往鼻中鑽,他立即像觸電般臉紅耳赤。

「甚……甚麼叫青……青葉……堂?」

「不要多問,以後你就知道了。」侍女的口風很緊,一雙手開始在他的胸肩推拿:「三姑娘只是輕輕按了你一下,肌肉筋骨不至於受傷,僅經脈有點移位走樣而已,會妨礙氣血的流暢。忍著點,小弟弟。」

他忍的不是痛楚,而是抗拒體內生理本能的變化,百脈賁張,心跳劇烈。他有點迷惑,異性的手,怎麼會在身上引起如許劇烈的變化?心中又興奮,又惶恐,又迷惑,真讓他有無法消受的感覺。

他不知道,女人的手並不是引起劇烈變化的原因。

在視覺上,他看到的情景就足以讓他目眩,在聽覺上,侍女的輕柔語音也有無窮魔力,在嗅覺上,給予他強烈的衝擊;觸覺方面……總之,他不知其所以然,但這並不需要理解,而是自然的發生。

要是他命好的話,可能已經做老爹了;女孩子十四歲出嫁平常得很,十四歲的新郎官也多的是。

在劇烈的衝擊中,他不時用目光注意門外把守侍女的一舉一動。

那位侍女倒是十分盡職,不時往複走動。

推拿片刻,侍女的臉上逐漸有了變化,逐漸紅潮上涌,逐漸氣息不穩,一雙水汪汪的大眼,也出現他陌生也感到震撼的光彩。

「你……你一定練得很……很勤。」侍女的手力道漸增,不時下移至胸以下:「外練筋骨皮,練外功是……是很苦的,但……但能顯得特別健壯,能……」

那令他感到又舒服又害怕的手,從他的頸根移至他的臉頰,那令他目眩的美麗面龐,也漸漸接近他眼前。

正當侍女灼熱的櫻唇,貼上他的臉頰時,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發著抖的右手,抵住了侍女貼在胸口的酥胸,一咬舌尖,心意神迅集中在手指上。

「嗯……」侍女悶聲輕呼,不知是愉快呢,抑或是痛楚?

酥胸上升,離開他的胸口,他的左手,同時在這剎那間點在侍女的鳩尾大穴上,用的是昏手法。

侍女渾身一震,想大叫,叫不出聲音,然後全身一軟,雙目由熱烈變成茫然。

他像一條蛇,從侍女的下面滑下床,再一次升起,便出現在房門口。

計算得準確無比,把守的侍女恰好在房門口轉身,背部正好暴露在他的眼前。

噗一聲響,他反掌劈在侍女的左耳門上。生死關頭,他這一掌志在必得。

將兩個待女拖至不遠處的天井,他重人房中,事急矣!他哪有工夫權衡利害?反正他也不是受過道德教養的人,卻有豐富的江湖人獵食避禍的經驗,取過油燈,立即焚燒蚊帳。

共在三處小房舍引火,這才跳窗往外逃。

小廳距大廳隔了一進院落,大戶人家的宅院門戶四通八達,曲曲折折,夜間真不易分辨方向,出了意外便亂得一塌糊塗。

失了火。大亂乃是意料中事。

大廳中仍在拷問俘虜,內宅一亂,主審的大八字鬍中年人立即斷然處理,命大漢們趕快將俘虜押回地窖,親自帶人趕往內院監督救人。

四名大漢押了八名男女俘虜,一個人押兩名,俘虜仍用牛筋索背捆雙手,連推帶拖進入側院,繞向通往後花園的地窖所在地。

剛出了後院門,內宅已是火舌沖霄,人聲嘈雜,同時傳出警號聲。

被打昏的侍女被發現了,當然也發現姚文仲逃走了,因此有警號發出。

走在最後的一名大漢,押解著被打得渾身血污的笑夫子,和眼烏牙腫的攝魂神君,剛聽到警號聲,剛想拔刀戒備,身後人影已現。

姚文仲到得恰是時候,人如怒豹獵食,一掌劈在大漢的後腦上,一手抓住了出鞘一半的單刀。

他的行動迅捷絕倫,而且悄然無聲,不等大漢倒下,他已用刀割斷了笑夫子的捆手索,熟練地又割斷了攝魂神君的束縛。

一聲冷叱,他砍翻了第二名大漢。

這次,他不再順利了,第三名大漢反應超人,已回頭撲到,劍光如匹練排空而至。

他百忙中來一記虎拒柴門,將刺來的劍向上崩,豈知無法將劍崩起,右腿已被大漢扭身一腳踢中。

人畢竟修為有限,被踢得扭摔出丈外,幸運地躲過了一劍穿胸的大難。

笑夫子恰好及時貼地搶出,五指如鉤,扣入大漢的咽喉,兩人跌成一團。

姚文仲禁受得起踢打,腿部也不是要害,翻身躍起,接住吼叫著揮刀猛劈地下的笑夫子那最後的一名大漢,刀對刀濺起一串火花。

「快走!我斷後。」他沉聲叫,手上一緊,發揮了拚命單刀的威力,居然與比他強悍的大漢拚了個勢均力敵。

笑夫子與攝魂神君八男女,大概都受了刑,委頓不堪,想動手也力不從心。

而且,活閻婆已經竄走了,捆繩是一位中年女人轉身背向替她解的。

笑夫子傾餘力攻擊第三名大漢,力已用盡,本來就受了傷,幾乎爬不起來了。

大漢接了姚文仲十餘刀,逐漸穩下來了,不住發出示警的叫吼,嚴密防守要將姚文仲纏住。

「快走!」姚文仲厲叫,催促爬起喘息的笑夫子。

可是,笑夫子不走,反而去拾取大漢的劍。

姚文仲心中大急,大喝一聲,一刀逼退大漢兩步,猛地向右面的黑暗房舍飛躍而走,要將大漢引開,以便讓笑夫子脫身。

兩起落便接近房舍,糟了,身後刀風壓體,大漢已銜尾追到。

他知道走不了,大旋身一刀疾揮。

這瞬間,他看到側方掠過一個人影,一把扣住了大漢砍落的刀,大漢連人帶刀斜飛而起,口中發出痛極的驚怖狂號。不等他將人影看清,那救了他的人已消失在三四丈外的房舍暗影中。

「還不快走?」他耳中聽到那人影的陌生叱喝。

他向笑夫子先前站立的方向一看,笑夫子已經不見了,相距已在二十步外,事實上他無法看清人是否走了。反正看不到人影就是啦!

不遠處,有人舉著火把蜂湧而來。

火舌衝破屋頂,火光耀目。

他不能再逗留,往房舍內一竄,如飛而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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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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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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