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黃自然搜查幾具屍體,沒收了一隻暗器革囊,搜集了不少飛刀和三棱透風鏢。他對鏢刀的重量並不計較,合意的就收集在囊內。
暗器名家的暗器,長度、寬窄、重量,各有不同。
同樣是飛刀,型式各異,重三分與重五分用勁便不同,準頭與精確度,因型式不同而相差甚遠。
比方說單刃八寸中型飛刀,在丈五距離內,飛刀翻騰的轉數,只有使用人心中有數,如果重量減輕或加重半兩,刀身的重心必定有所改變,轉數也就不同,很可能以刀柄擊中目標勞而無功,所以並不是任何人的飛刀,都可以撿來使用的。
他不計較型式重量,可知必定是行家中的行家,只消到手時略一撫弄,便知道該如何控制勁道與速度了。
美女玉房可能內腑受到震傷,軟倒在廳拄下不敢逃走,一直就留意他的舉動,對半裸的動人胴體暴露毫不介意,對羞恥感已無動於衷。
「你在於什麼呀?」
美女玉房終於忍不住向他問,對他的舉動感到好奇。
「收集殺人的利器。」他懶洋洋地將兩把飛刀納入革囊,繼續搜另一具屍體的暗器袋:「你們的人太多,像狼群一樣十分可怕,圍攻時近身相搏,太過危險,必須在三丈外便把人擊斃,才能把危險減至最小限度。暗器是唯一可將人擊斃在三丈外的利器,我在這方面卞過苦功,只是不想使用而已,但並不表示我不使用。」
「你好殘忍!」
「是嗎?我如果不殘忍,死的將是我。你利用美色誘殺,也不見得仁慈呀!哦!小女人,是你的老爺,授意你用這種手段對付我的?」
「這……」
「我這人喜歡暴力,而且有點嗜血,但絕不濫施暴力,絕不毫無理性地見血。你的老爺如何對付我,我就有回報他的權利和理由。我這就去找他。」
「你能找得到他?」
「他有權有勢,還想享受一百年,有太多的爪牙替他賣命,他哪有勇氣和我搏命?
所以他一定躲得很穩當,但我一定可以找到他。」
「房舍多得數不清,你……」
「我已經知道他躲在何處了。」他肯定地說。
「少騙人了……」
「是嗎?你已經告訴我他躲在何處了。」
「我?」
「是的,你。」他準備動身:「這一帶的房舍是禁區,格局是按星宿排列的。這一處廳院是蒼龍軒,也就是東方。你和同伴七個美女,代表蒼龍七宿。你的代名是玉房,胸圍子綉了兩隻小兔子,也就是龍身二宿的房日免。現在,該知道我到何處找他了吧?」
「我……我聽不懂……」
「你聽不懂,你的老爺懂。其實,你的老爺也沒真的懂,他那個大老粗,不會在懂的方面下工夫,另有懂的人,替他籌劃一切,自以為穩如泰山,把這裡看成金城湯池。
再見,小美人,可愛的玉免。」
他到了倒了門的屏門前,猛地旋身大喝一聲,聲落手揚,一把飛刀破空而飛。
哼了一聲,他轉身大踏步走了。
一名中年人倒在美女玉房的身畔,飛刀斜貫在頸側,左頸入,鋒尖透右頸寸余。
中年人的劍,刺中美女玉房右脅旁的地面,貼衣而過可能擦傷了皮肉,殺美女玉房的意圖明顯。
中年人是從壁間的秘門潛出的,可能以為美女玉房真的泄露機密。
那妙手靈官在江湖神出鬼沒享譽十餘年,不是一個膽小鬼,對情勢的估計,有獨到的工夫,知道何時該收,何時該放。
目下就是該收的時候。
廳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不知附近到底潛伏著多少人。
先是萬籟無聲,然後是各種異味、各種怪聲、各種程度不同的壓力波動,紛至杏來,構成極為詭異,極為驚心動魄的混沌魔境,讓他感到陌生和恐怖,不得不收斂心神,按下豁出去的衝動。
黃自然要他抱元守一潛伏,必定另有用意。
即使服下辟香辟毒的藥物,仍然有噁心、暈眩的現象發生。各種異聲與不測的流動壓力,會壓迫神智令人諒恐發瘋。
不久,又多了一種令人駭絕的異象:光。
沒錯,是光,是各種流動著的幽光,有些像流螢,有些像電光,大小、外形、速度、明滅的緩急,皆各有不同,呈現各種不同的形態,在廳中飛旋遊走,像是受到駕馭的有靈性活物。
有光,就有影,雖則光度有限,所見的形影也模糊不穩定,但足以嚇破膽小朋友的膽。
凡是不具正常人狀態呈現的形狀,都可稱之為鬼影,鬼影誰不怕?
隨著光影的出現,怪異的各種聲浪也加劇了,又增加了破空的風聲。
幾次刺骨的氣旋掠過他的頂門上空與身側,無形的壓力增強像是變成有形了。
他潛伏不動,心神內斂默默行功,不理會一切聲光異味的異動,對各種壓力不加抗拒。
他對黃自然已產生信心。以最堅忍的意志。承受各種異:象與壓力的鍛練.忍受身心的痛楚折磨。
當然,他並不知道自己能承受得了多久,卻也心中明白,這時奮餘力暴起反擊,絕無僥倖可言,根本不可能衝出這處詭異的魔境。
他無法擊潰形態模糊,卻具有徹骨裂肌壓力的鬼物,他的定力有限,而且頭腦有點暈眩,所發的勁道,恐怕不會超過五成。
他想到的是:白蓮會的妖孽。
或者,當代實力最強大,半公開活動的彌勒教。
該教自稱是白蓮會的正統真傳,卻避免使用白蓮會的旗號,以逃避官府的掃蕩。但白蓮會似乎並不承認該教的地位,一直就避免與該教的教主龍虎大天師接觸。
他心中明白,憑武功,絕難抗拒妖術、幻術、巫術種種邪門外道。
人的定力會隨時光情勢而有所改變的,不論變強或變弱,一盛二衰三竭,都支撐不了多久。
而有些道行高的妖人,所布下的禁制,很可能禍延十年二十年,威力仍在,甚至更久些。
好漫長的苦撐,他不知道自己能苦撐多少時辰。
終於出現了強烈的燈光,最後危機光臨了。
八名披蟬紗的裸女,手中各舉了一盞明亮的大燭紗燈。
那位手中有鐵笛,年近古稀的鐵笛玉郎身邊,那四位美麗高貴的少女手中,各有一具可噴出綠焰的奇異照明銅管,綠焰閃爍中,人影呈現黑和綠的怪異線條,真像從陰間來到陽世的鬼魂。
「人一定還在裡面。」鐵笛玉郎冷厲的語音震撼著大廳:「憑妙手靈官的身手,絕不可能逃掉了。這混蛋是人精,狡猾如狐能屈能伸,知道倩勢不利,會扮老鼠找細小的角落躲起來,給我搜!必要時毀一些傢俱減少藏匿的處所,他就無所遁形了。」
廳堂寬廣,名貴的傢俱設備齊全,也就形成不少隱蔽的角落,躲一個練了縮骨功軟體功的人,找起來真得費不少工夫。
「老爺明鑒。」一位美少女恭敬地欠身稟告:「賤妾認為,還是不宜和他以武功拼搏,以免有所損失。盛名之下無虛士;得避免他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對我們的人造成傷害。黃老爺能不惜代價來硬的,我們可不想有任何損失,他支持不了多久的,請老爺忍耐。」
「他能支持這許久,可知藥物與法術皆無法讓這個老江湖崩潰,他會長久地支持下去。也許,不知道昏死在哪一處角落裡了。搜!」
鐵笛玉郎不想忍耐,下令催促。
「遵命。」
少女只好不再勸解。
八裸女與四少女,立即分頭點亮了所有的燈籠。
少女說得不錯,在光亮的地方,與精明的老江湖相博,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黃老爺拔山舉鼎付得起,自己不出面冒險,死一些人無關緊要,保全自己是第一要務。
鐵笛玉郎付不起,所訓練的美女得來不易,死傷幾個補充大成問題,所以寧可使用法器應付。
現在,鐵笛玉郎忍耐不住了。
要擁有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真不容易,找一個天份高、氣質佳、年輕貌美的美女尤其不易,首先得在十歲左右的女童下工夫,以優秀的師資從小教導。
女大十八變,天知道長大后變成蒼繩呢,抑或是蝴蝶?任何意外皆可能白花工夫前功盡棄。
鐵笛玉郎這些美女中的美女,是他花了無窮心血調教出來的寵物,用來示威擺場面,不會發生危險,真要她們與超絕的高手拚命,那是極為愚蠢的冒險。
因此當黃自然與妙手靈官昂然闖入,顯然美女示威無效,嚇阻不了闖入的暴客,鐵笛玉郎便不得不改弦易轍,及時撤陣以避免美女可能面對的傷亡損失,藉妖術法器制敵。
一旦失去耐性,便不再介意損失了。
滿廳大放光明,潛隱的人將無所遁形。
妙手靈官一咬牙,從隱身處閃出。
兩個半裸美女,正與他面面相對。
他不能再躲藏了,不能讓對方搜出來。
妙手靈官不是膽小鬼,被搜出來豈不飴笑江湖?
「老爺,不是這個人。」
右面的美女嬌笑:「人在這裡。」
飛天豹那些人的口供,眾口一詞把黃自然看成妙手靈官。
而真的妙手靈官已是年近花甲的人,相貌迥然不同,各方所有的人中,誰也沒見過妙手靈官的真面目。
鐵笛玉郎出現在側方,鷹目炯炯捕捉妙手靈官臉上的神色變化。
「你是與妙手靈官一同入村的人,沒錯。」鐵笛玉郎陰森森的嗓音相當刺耳:「你兩人同時破門而入的,他怎麼不敢出來?」
「該出來時,我的同伴就會出來。」妙手靈官當然不會笨得揭露自己的底:「以閣下手中的鐵笛猜測,定然是鐵笛玉郎盧七郎老色鬼了。你偌大年紀,享受得了這麼多絕色年輕女人?你這天殺的老山羊……」
「斃了他!」』
鐵笛玉郎暴怒地厲吼。
兩支劍噴出電火,動人心魄的裸女像是御劍飛行。
妙手靈官掏出了平生所學,迎著電火劍發沉雷,錚然暴震中,火星飛濺。
兩裸女向後暴退,劍氣凜冽似風濤。
妙手靈官也退了兩步,裸女劍上內力之渾厚,令他大感意外,已超出常情常理,正常的內家高手,苦修半甲子,不見得能有兩裸女的成就。
身後劍氣漫天,三支劍勢若奔雷掣電。
他別無抉擇,大迴旋劍涌千層浪。
乍合乍分,三個裸女向三方暴退,最左的裸女一聲驚叫,摔倒在地,右膝骨被擊碎,爬不起來了。
他也急退三步,感到左腿一涼,氣血產生異象,毫無疑問掛了彩,似乎傷勢並不嚴重,痛楚隨後降臨,也不怎麼劇烈。
不可能察看傷勢了,鐵笛玉郎的笛有如經天的長虹,挾風雷而至,勢如山崩海立。
沒有任何躲閃的機會,甚至來不及穩下馬步,唯一的正碗行動,是本能地舉劍封架。
但他知道,他正一腳踏入鬼門關。就算他不曾耗掉三成真力,也接不住封不開如此猛烈快速的雷霆急襲。
對方已有計劃地消耗他的精力,製造致命一擊的好機,志在必得,配合得符節精準,有如一圈完滿無缺的樂章。
面臨生死關頭,他揮出長劍。
斜刺里伸來一隻大手,出現得不可思議,事先毫無所覺,手就是這樣出現了。
左臂一緊,身軀升起,巨大的勁道帶動了他,斜衝出丈外。
「去你的!」
耳中聽到黃自然熟悉的叱竭聲。
他想:這小子來得正是時候。
了聲驚叫,斜掠而過的鐵笛玉郎,直衝出兩丈外,轉過身來用左手施住右臂外測,指縫中有血沁出,臉色蒼白更深,鷹目中驚怒的神情清晰可見。
「混蛋!你怎麼可能擊中我的?」
鐵笛玉郎語無倫次地叫罵。
「你不會認為右臂上的傷,是被我咬成的洞孔?」黃自然將妙手靈官推開,劍向左右一揮:「不要讓這些可愛的艷姬送死,叫她們退。我這人不怎麼好色,粉彎雪股酥胸玉乳,絕對影響不了我的情緒,我會把她們看成大白羊,來一頭宰一頭,紅燒清砘唰羊肉,可口得很。」
七裸女與四少女,眼中有懼容不敢擁上。
主人的武功妖術,比她們高得不可以道里計,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劍,在她們說來,可是最可怕的,不可思議的事,主人是無敵的。
「來份烤全羊也不錯,更為可口。」妙手靈官神氣起來了,抓住機會輕鬆一下。
「你這狗養的賊王八!」鐵笛玉郎破口大罵:「東河村黃家盧家,與你無仇無怨。
拔山舉鼎與我鐵笛玉郎,更沒招惹你妙手靈官,你打上門來,未免欺人太甚……」
「慢來慢來。」黃自然打斷對方的話:「你指稱我是妙手靈官,一定老眼昏花快進棺材了。」
「你……」
「我不是妙手靈官。去你的,我有那麼老嗎?」
「咦!你不是……你是……」
「我要討回我的朋友和仇家,是哪些人你心中明白。」黃自然示意妙手靈官,向已升起鐵柵的廳門移動:「東河村的主人是拔山舉鼎,我要找他,不關你的事,你最好識相些置身事外。你如果逞強,我一定殺得你做惡夢。這是嚴厲的警告,記住了沒有?」
鐵笛玉郎怎能不逞強?就算與拔山舉鼎沒有過命交情,唇亡齒寒,哪能放手不管?
「狗東西!你把我鐵笛玉郎,看成貪生怕死的懦夫?」鐵笛玉郎獰惡地逼進,笛發懾人心魄的隱隱龍吟,沾有血的左手在百寶囊中移動。
鐵笛本來就是可以吹奏的樂器,略一拂動,以渾雄的內功御使,六個音孔所發的異音,不但有如虎嘯龍吟,而且速度略有加快,立即變成風雷殷殷,令人頭腦發暈,而且產生痛楚似要炸裂。
「你本來就是懦夫,拔山舉鼎也是儒夫,你們只會奴投一些可憐的女人,我鄙視你們。」
「狗東……」
「不要妄想寄望在妖術法器上,你的道行淺得很。」黃自然左手一揚,拋起又接住一把柳葉飛刀;「你所會的所謂誅仙煉魂等等法術,我十歲就玩得滾瓜爛熟了。我索人要緊,無暇和你玩兒戲,你只要一出手,我必定讓你永遠後悔。再見,老山羊。」
鐵笛玉郎不怕恐嚇,左手一揮,灰霧一涌,綠虹破空矢矯而起。
柳葉刀幻化目力難及的淡芒,沒入鐵笛五郎的丹田要害。
這種八寸長的大型柳葉刀重心在前,可以直射也可折向飛旋,能直貫也可切割,十分霸道。
飛刀是直貫的,入體六寸鋒尖幾乎透背。
鐵笛玉郎的護體神功禁不起一擊,刀入體立即氣散功消。
灰霧一泄而散,後繼無力。
綠虹因失去後續動力,朗然墜地一陣跳動。
是一把小匕首,也就是所謂無鍔的小飛劍。
論外型,其實與柳葉刀相差無幾,稍有不同而已,柄部不像柳葉刀尖銳,柳葉刀兩端都可傷人。
「走!」
黃自然向妙手靈官招呼。
兩人身形一動即逝,速度駭人聽聞。
「救……我……」
鐵笛玉郎厲叫,向前一栽,鐵笛扔出兩丈外,發出清脆的滾動聲。
兩人出現在一座大廳堂中,空敞的大廳鬼影俱無,三十餘盞明燈光亮如晝,人都躲起來了。
黃自然坐在堂上的主人座位虎皮交椅上,大馬金刀真像個主人,劍擱在案上,自己斟茶喝。
妙手靈官則高坐在客位上,顯得有點緊張,面對不測,這位老遊俠真有點不安。
「你要那個什麼玉郎永遠後悔?」
妙手靈官強按心神找話題。
「是呀!他一定後悔了。」
黃自然卻神態悠閑,毫不在意大廳的不測氣氛。
「見你的大頭鬼,他後悔個屁,你把他宰了,後悔什麼?到地獄里後悔,誰也不知道。」
「這也不能怪我呀!」黃自然替自己辯護:「我認為他是超塵拔俗的前輩,可怕的勁敵,只想破他的丹田氣機,怎知道他浪得虛名,虛有其表?他的內功拒抗不了飛刀,不能算是我的錯呀!」
「你這傢伙真可怕,根本就是挖好了屍坑逼他往下跳。」
「我沒叫他自己挖屍坑,已經夠倩義了。」
「你的劍不但令人魂飛膽落,飛刀更是追命符,我居然沒看到飛刀的形影,站在對面的人哪能不死?喂!你到底是何人物?」
「你我是本家。」黃自然信口說。
「也姓黃?妙哉,咱們同宗。最好回去查族譜,看哪一宗支出了你這個可伯的人物,後繼有人,我該急流勇退,丟下一切煩惱,回家養老享清福了。」
「呵呵!你別想打如意算盤。」黃自然大笑:「你一個看盡人間百態的老江湖,怎麼說出這種不上道的外行話?連你親生的兒子,也不會繼承你的事業呢!」
「說得也是。」妙手靈官苦笑:「我那兩個兒子,甚至拒絕練武,所以我必須保持神秘,以免為家人帶來災禍,他們沒有自衛能力。」
「你早就明白了,卻居心不良,想拖我下水。」
「這樣吧!咱們做有過命交情的朋友,如何。」
「你又來了,存的什麼鬼心眼?」
「什麼?你……」
「你不但想拖我下水,還想帶我去闖地獄呢!有過命交情的朋友,為非作歹狼狽為奸,或許可以維持交情。毫無代價為義理而一起輕生赴死,免談。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
「一個人活著,已經俗務羈身,麻煩水無窮盡,活得非常累了;再必須為有交情的朋友,分擔另一個人的麻煩,豈不更累?你的父母妻子兒女的麻煩更不少,怎能為別人的事去上刀山蹈劍海玩命?少廢話啦!主人終於清查過所有的損失,知道大事不妙,不得不出來了。」
出來了不少人,男男女女一大群。
人雖多,但主人拔山舉鼎卻流露出恐懼的神情,掩蓋住憎恨和憤怒的神色,大概知道憎恨和憤怒,解決不了眼前的困境難題。
暴客已經佔據了堂上,主人只好在堂下打交道了。
主人挾了霸王鞭,表示有用武力解決的準備。任何事件交涉,如無實力做後盾,只能任人宰割。
「妙手靈官,我要和你講理。」拔山舉鼎咬牙切齒厲叫:「你無緣故夜間打上門來,心狠手辣殺掉我二十餘個人,這是強盜匪類行徑,你得還我公道。」
「你要找妙手靈官講道理?」黃自然冷冷一笑:「那你就去找他好了,我的事並不急,我可以等,我是很有耐性的。」
「咦?那不是你嗎?」
「不是。」
「那你……」
「妙手靈官成名之後,威震江湖十餘年。那時,我還在念百家姓千字文呢!你少抬舉我好不好?你是有身份地位的高。手名宿,硬指我是妙手靈官,日後我哪有好日子過?
江湖朋友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冒充風雲人物;真的妙手靈官,不打破我的頭才怪。」
妙手靈官掩口偷笑,這小子裝瘋扮傻有意嘲弄人……
「那你到底是什麼人?」
「向你討公道的人?」
「你打上門來……」
「你擄走我的仇人,也擄走我的朋友。閣下,記住你的身份,你不是招搖撞騙的三姑六婆,你做的事必須有擔當。不像我,我是一個無名小卒,就算我在你老娘的床上,被你捉姦捉雙逮個正著,我也會臉不紅理直氣壯,否認我的犯行。江湖朋友不知道我是老幾,不會嘲笑我硬著頭皮說謊推卸罪行。」
「賊王八!你不要激怒我……」
「我就是要激怒你這老豬狗,以便製造大開殺戒的藉口。」黃自然虎目怒睜,拍案而起:「你派四隊人馬四處追按我,我就決定替你在江湖除名了。你如果不毛髮無損地把你誘擒的人平安釋放,我一定把你東河村殺得血流成河,一把火燒成白地,甚至雞犬不留。鐵笛玉郎是我讓他盡量施展之後,給他一劍聊施懲戒,他仍然不知自愛繼續行兇,我才斃了他為世除害的。現在,你!」
黃自然所殺的人,都是一劍一個乾淨俐落,死的人幾乎全是拔山舉鼎的精銳,剩下的這一群二流男女,還禁受得起三下兩下切割?
鬼怕惡人蛇伯趕;拔山舉鼎已經膽寒,這一來更是心中發虛直流冷汗。
「不要便宜了他。」妙手靈官落井下石,火上添油:「要他遣散打手爪牙,花重金打發他巧取豪奪得來的美女,破了他的氣門……」
「我寧可和你們硬擠個玉石俱焚。」拔山舉鼎厲叫,雙手開始握鞭。
「拼就拼,我就等你拼。」黃自然拔劍往堂下邁步。
「不要逼我擠個玉石俱焚,我釋放所有的人。」拔山舉鼎絕望地厲叫:「我還有和你們決死的能力,你那些人也得陪死。」
「好吧!我等你放人。」黃自然及時放鬆壓力:「你的命保住了,你的東河村也保住了,快放人。」
他重新落坐收劍,像是本宅的大老爺。
拔山舉鼎的確還有破釜沉舟一拼的能力,更可以處死所誘擒的人。
眾多高手混戰中,右腿有劍傷的妙手靈官,只能以六七成真力拚搏,腿一動便會牽動傷口,疼痛可以消滅真力的涌發,很可能在混戰中被殺。
二十四名男女在堂下排開,雙手仍被牛筋索反捆。
飛天豹看清廳中的情勢,大感驚訝。
黃自然與那位村夫,大馬金刀高坐堂上,不但像主人,更像神氣的大老爺。
主人拔山舉鼎,與將近四十名男女;在堂下一個個氣憤填膺,也驚慌惶恐。
這怎麼可能?妙手靈官怎克製得了拔山舉鼎一大群高手走狗?
迄今為止,這些人仍然以為黃自然是妙手靈官。
那位江四少爺,目定口呆像是中邪。
「閣下。」拔山舉鼎仍然咬牙切齒:「你得保證他們,忘丁今天的仇恨,今後不許前來尋仇報復。」
「去你娘的混蛋想法。」黃自然破口大罵:「我根本不認識他們,我憑什麼替你們挑冤擔債?如果我有兒子,我也管不了兒子的事。我要你放人,條件是交換你的命,和東河村不受毀滅,已經夠優厚了,沒有其他的條件。放不放那是你的事,我只坐等結果,別來煩我,你還來得及反悔,我等你反悔。」
所有的人總算聽出端倪,人人失驚。
「好,我認栽。」拔山舉鼎不敢不屈服:「你如此咄咄逼人,我不會甘休。放人!」
「真可惜!」妙手靈官大聲說:『你小子嘴上無毛,做事不牢,我等你宰了這個老山羊為世除害,讓考山羊宰了飛天豹這群妖魔,你卻輕易地放棄一舉兩得的大好機會,留下他們繼續為禍江湖,真是哀哉,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再次謝謝你,小兄弟。」桃花三娘子向堂上的黃自然,揮手示意笑得媚極了:
「容圖后報,請將大名見示好不好?」
「少廢話,你們最好起快走,速離險境。」黃自然拒絕通名:「我救你們並非大發慈悲,而是事故因我而起。撥山舉鼎與鐵笛玉郎也不是好東西,乘機懲罰他們而已,不必謝我,日後可能被此仍是死對頭。」
「交回馬匹行囊,今天的事到此為止。」恢復自由的無情劍客,居然不再暴躁了:
「太爺這次上當,這是奇恥大辱。拔山舉鼎姓盧的,日後別讓我在江湖上碰上你,你給我牢牢地記住了。
拔山舉鼎扭頭便走,帶了幾個親信一走了之,以免不斷受辱,快要氣瘋啦!
眾人正在忙,抬頭向堂上望,堂上空空,黃自然和妙手靈官已經不見了。
妙手靈官哪能算老?只是厚著臉皮,在黃自然這種後生小於面前稱老而已,其實他自己也不服老。
人生七十古來稀;這只是用平常人的尺度眼光,所作的感慨性比喻而已。
練內功服氣的人,十年苦練任督通一半功。
五十歲正是花了半甲子以上苦練,功成基穩,正要邁入深造追求精純甚至羽化的境界。
也就是所謂超越巔蜂,出現高原現象,很難超越高原的盛年階段;也就是人的一生中,最成熟的歲月。
有些人勞碌終生,貧困艱辛,像牛馬一樣為苟延殘喘而奔忙,三十歲外表便像一個糟老頭。這種人,想活到七十歲,真是稀而又稀。
兩人沿途並轡小馳,談些江湖見聞武林秘辛。妙手靈官左一聲老夫,右一聲老朽,聽得黃自然耳根發脹,又好氣又好笑。
「這條路老夫不算陌生。」大太陽即將當頂,妙手靈官挪了挪頭上用黃荊條所編的遮陽圈:「這是到山東的大道,走京師應該經過徐州。小於,你到山東到底有何貴幹?
不會是去登泰山觀日出吧?我不信你是到曲阜朝孔廟的,你小子一點也不像個讀書人,沒有一點文味,也許肚子里有幾滴墨水而已。呵呵!至少你念過百家姓千字文。那是你說的。」
「我沒否認呀!」黃自然邪笑:「我念過百家姓千字文,偉大得很呢?儘管天下的平民百姓,都知道讀書考功名,是唯一的從十八層地獄升上三十三天,成為人上人的獨一無二途徑,但真正有機會讀書的人卻少。據我所知,絕大多數地方,一百個孩童中,能有一個孩童獲得讀書的機會,已經是很高的比例了。」
「該死的!虛誇了你兩句,你就發起胖來了。」妙手靈官笑罵:「好,你念了百家姓千字文,偉大,老夫要考考你。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都是通常排列分類作次序的編號用字序。字面上的普通解釋,一看就懂。單字解釋也不難,可以望文生義。我要考你的是,天為何是玄,地為何是黃?宇除了代表上下四方,宙代表古往今來之外,內涵的意義是什麼?如果宇宙合而為一,又呈現什麼現象?又……」
「哈哈哈哈!你不要又什麼了。這些問題,你可以去問老於、莊子、元始天尊、如來佛等等。宇宙一旦合而為一,那就是虛無,或者永恆;沒有天地,沒有你和我。」黃自然狂笑:「咱們的字玄之又玄,任何一個字,假如用來做文字遊戲,一定可以鑽牛角尖,寫出一部洋洋洒洒的大書。」
「詭辯!」
「是嗎?拔劍在手,面對強敵,夠簡單吧?但你可以從理論上探討,從心理分析、人道觀念、道德範疇,上起天道風雲,下迄蟲蟻死生,寫出一本萬言巨著。從老祖宗遺下的獸性血脈,歸納大聖大賢的哲理,加以攪論分析,才決定你該不該做或該怎麼做。
而我這笨如豬腦袋的想法和行動里,唯一的念頭是:必須在他死我活的電光石火俄頃問,快速利落一劍殺死他,不會用腳底板思量該不該讓他殺死我。不要考我,考我保證你會得胃氣痛。在我來說,宇就是我住的房子。我的天地,從不深究是玄是黃。總之,我不會成為你這種人的繼承者,不要枉費心機試探了,我不會被你誘惑去走你的道路。」
「孺子不可教也。老夫也要到山東,看有否需要我伸妙手的事物。你小子埋頭趕路,趕什麼?透露一點嘛!」
「透露什麼呀?」
「你此行的目的。」
「你又來啦!」黃自然怪腔怪調:「你是天下十大神秘客之一,出沒如神龍不見首尾。你十餘年來能保持神秘面目,憑的是什麼?你會把你的秘密,透露給別人?我敢打賭,連你的老妻,也不知道你在何處鬼混。迄今為止,我還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妙手靈官黃昇平呢!」
「我也只知道你姓黃,很可能是我的宗孫輩或宗玄孫輩……」
「為何不說宗祖輩或宗曾祖輩?你一點也不肯吃虧叼?反正你我都是江夏堂,是錯不了的。好像我們黃家,只有江夏一堂,沒有其他堂號。比方說天下大姓之一的張,有百忍堂與清河堂,查起本家來就有點不便了,子孫太多啦!」
「不管你是哪一宗支的,說你的輩名,我會去查。」
「無可奉告。」
「那我就一直叫你小子,你本來就小。」
「你不過多吃了幾年飯,神氣什麼?」黃自然的嘴硬不起來了,年齡上差了一倍:
「前面有村莊,該打尖了。」
一抖韁,健馬四蹄加快。
後面兩三里,旅客零零星星跟來了。
這裡是老槐集。
逢三趕集,日中為市。今天是三六九的十三,正是集期。
市集規模小,但依然熱鬧,從四鄉趕來販賣或交換農產器物的鄉民,以及從縣城前來交易的商販,和一些串鄉的小行貿,大車小車獨輪車早就佔了定位,販賣酒食的店鋪門攤也早已就緒,紛紛攘攘熱鬧得很。
在集外的大樹下拴妥坐騎,黃自然直往集內闖,人群擁擠,各種異味四溢。
妙手靈官盯牢了他,似乎早就料到,他不想結伴,要找機會溜之大吉。
他也真會作怪,不進店鋪進食,逐一在賣食物的門攤走動,碰上喜歡的食物,不管妙手靈官是否也喜歡,叫來兩份據桌大快朵頤。
連吃五處門攤,豬牛羊肉填滿一肚子,而且喝了幾大碗高粱燒,啃一條杠子饃,這才施施然到處逛逛看熱鬧,不時逗弄幾位大嫂閨女,買一些針線燭巾等等旅行者的日常需用物品。在這裡,他是極為平凡的趕集小鄉民。
一逛逛到牲口場,大場子里分為數區,牛、馬、驢、羊、雞、犬、豬各有交易處所。
羊與雞在場子對面開,他到了雞場。有些雞籠特高特大。他在籠前站住了,仔細地瞄了籠中的兩隻雞一眼,眼中有熱烈的表情。
「感覺真好。」他向妙手靈官說:「好像回到家鄉一樣。沒錯,是名氣不小的純種咬雞。奇怪,這裡怎麼也養這種玩雞?也許附近有鬥雞場,去找找看。」
「我們這裡有人養,偶或也斗一斗好玩。」那位賣雞的鄉民含笑解釋:「城裡有人來搜購好品種,運到濟寧州轉售。你老鄉一定是魯西人,魯西人愛鬥雞斗羊愛得發瘋。
給我二兩銀子,這一對賣給你。兩年後,保證你有二十頭純種好咬雞。」
「原來你是魯西人。」妙手靈官邪笑著說。
「你還不死心啊?隨時隨地都打主意挖我的根底。」黃自然提高警覺:「就算我是魯西人好了,我不但喜歡鬥雞,也喜歡斗羊。我家的咬雞最強健的種雞,重量超過十斤,但只能做種,太重不能下場斗。我家的冠軍小尾寒羊,一角可以撞翻一頭牛。」
他信口胡扯,妙手靈官邪笑著直瞪著他。
咬雞,也就是鬥雞。
渾身黑喙如鷹,腳長頭小頸如鵝,天性好鬥,啄住對方就死不鬆口。奄奄一息躺倒之後,略一恢復元氣又重新再斗,直至起不來或死了為止。
自古以來,就是紈絝子弟們鬥雞走馬的寵物。
有些武斷鄉曲惡少,在咬雞的頭上,擦了用狐狸油熬出的狸膏,普通的雞一嗅到狸膏的氣味,就如猴遇虎鼠見貓。在強健的粗長雞腳爪上,裝上了鋒利的暗距,俗稱金距。
甚至在晚上也戴了金屬利喙。跑到平民百姓養雞的曠野,把咬雞一放,就會雞飛血濺,滿地死雞,惡少們在一旁大叫大嚷大樂。
霸道的惡少們,會把裝了金距塗了狸膏的咬雞,放入鬥雞場去斗,對方不肯也得肯,當然穩贏不輸,吃定了無權無勢的雞主。
一頭具有冠軍相的鬥雞,三五兩銀子算是便宜了。一兩銀子,可以買三石糧。
一旁來了一個人,用肘碰碰黃自然的手膀。
「我到過濟寧州,看過斗羊。」這人說:「好像是在春天。那兩頭綿羊,大得像小枯牛,足有三百斤重,長了一雙大圈角,角尖前探半尺左右……」
黃自然直瞪著這個多嘴的人,劍眉逐漸鎖在一起了。
是江四少爺,仍是男裝打扮極為出色。被他凌厲的目光直瞪,突然紅雲上臉,話咽回腹中了,不自覺地退了兩步拉開距離。
妙手靈官對這位江四少爺不陌生,當然知道江四少爺帶了一群人,在淮安附近大張聲勢,查問妙手靈官的下落動靜。
「你也走上這條山東道?」妙手靈官笑問:「你那些同伴呢?在東河村吃了不少苦吧?那老山羊交通官府,在地盤內可以做出天打雷劈的混帳勾當。那小子沒宰掉他,真是老天爺沒長眼。」
「晚輩還沒專誠向你們道謝呢!改日再謝好不好?」江四少爺話是向妙手靈官說的,目光卻畏怯地向黃自然偷瞄:「我把跟來的人打發走了,已用不著他們啦!已經找到妙手靈官,以後是我自己的事了。」
「你找到了妙手靈官?」
「是的。」江四少爺的目光,已明白指出意指黃自然是妙手靈官。
「他?」妙手靈官指指臉色不怎麼好看的黃自然。
「是呀!」
「你認識妙手靈官?」
「以往不認識。」
「為何找他?」
「想求證一些事。」
「不是尋仇?」
「我……我還不知道。」江西少爺低下頭。
「你這小夥子的話很難懂,和我打啞謎?」
黃自然哼了一聲,虎目一翻。
「她羞於啟口,你老哥當然聽不懂。」黃自然冷冷地說:「她是假貨,女扮男裝。
我認出她是誰了,她找的是我,很可能等機會刺我百十劍,與妙手靈官無關。她居然能找得到我,委實不可思議,也令人心中凜凜,神通之廣大,令人不寒而慄。小女人,你最好不要妄想替賊和尚報仇。如果我知道是你,打死我我也不會把你救出東河村。哼:
「
哼聲一落,他掉頭氣沖沖地排眾而走。
「你……」江四少爺急叫,想伸手拉,卻又急急收手,臉上有羞憤的表情,淚水在明亮的眸子里打轉。
「小姑娘,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妙手靈官攔住了江四少爺,狐疑地問。
「他……他姓黃,通名叫黃自然。」江四少爺嘆了一口氣:「我和他發生過嚴重的誤會,卻又沒有機會解釋。由於他的武功高得令人莫測高深,我猜想可能是妙手靈官黃前輩,所以干方百計打聽,想找他解釋誤會……」
「誤會?真的不是尋仇?」
「這……我承認我很驕傲自負……」
「我看得出,你有女強人的氣勢。既然找他解釋誤會,怎麼笨得用這種不夠鄭重的態度接近他?真是的!」
「他一劍反擊,便讓我灰頭土臉,我……我恨他,我……我心裡不好受呀!難免有……
有找他……找他……」
「找他拼劍找回場面?笨哦!小姑娘,你奈何不了他,他發起威來,心狠手辣比魔鬼還可怕。我看得出,你真的有意找他解釋誤會。來,找地方坐坐喝口水,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江四少爺,正是在倚雲棧,與吳天王一同出現在小雷音禪寺,向四好和尚尋仇,鬼使神差與黃自然發生衝突的綠裳美少女江小蕙。
她能遠從關中倚雲棧,到數干裡外的淮安,找到了黃自然,的確讓黃自然心中凜凜。
人海茫茫,找得到的機會太少了,何況黃自然不是有名的人物,那幾乎找到的或然率等於零。
雖然她並沒真的找到了黃自然,不是循線索找到的,也是鬼使神差,偶然地碰頭而已,但已是極為不易的事,除非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