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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號那天,苒青去機場買臨時票,又碰到他。他問苒青:「你要走嗎?」苒青說:「走,說什麼也走。」在那個夏天,所有離開那塊土地的人,都有一種倉促逃命的感覺。所以,他們一起買了票,是頭等艙的,自然就坐到一起了。
那時,在苒青看來,他是個根本不起眼的小男生。她覺得,在自己生活里有過的那些男孩子,各方面比他好多了。在飛機上,她幾乎沒和他說什麼話。儘管後來,他跟苒青說,苒青睡著的時候,把手臂搭到了他胸前。
到了紐約,張帆的朋友去機場接她。她知道達明沒有人接,心想大家都初次來異國他鄉,理應盡量幫助,就讓他一起去了那人家裡。第二天,苒青去「灰狗」車站,達明去送她。上車之前,她禮節性地和他握握手,說:「以後再聯繫。」也許是命運安排,就在她踏上車的那一瞬間,她回頭一望。就是這一望,給她帶來了災難:她迄今為止的生命里最痛苦,失落最多的戀愛。
那時,達明站在那裡,疲倦不堪的樣子,滿臉的茫然,無助。苒青的心底,有那麼一絲東西微微抽動了一下,頓時是滿腹愛戀和心酸。她真想走下車,回去,緊緊地擁抱他一下。但是,她沒有。可她知道,今生今世再也忘不了這個小男生了,有種朦朦朧朧的東西,悄悄泛起。苒青從此便感到,她和這個小男生之間,或許會發生點什麼不一般的事情。
「灰狗」車站,是在四十二街一座大樓里。但是,不知為什麼,苒青的記憶里,總是有那麼一方灰藍的天,一輪發白的太陽。達明顯得又瘦又小,象個與媽媽走散了的孩子一樣不知所措。
一切安排好后,她給他寫了封簡訊,他的回信也不長。她真正想起他的時候,是秋天。
苒青驚異,第一次來到異國他鄉,怎麼會有這樣一個秋天!
那楓葉是怎樣的紅啊,紅得觸目驚心。苒青擔心,它們隨時會滴下淋漓的鮮血。她感到恐懼不安。那滿山遍野的燃燒,是種太瘋狂太絕望的美麗。苒青被深深地感動了,她似乎能悟到一種怎樣的熱烈和執著。每一片紅葉,都有一個美得驚人的夢,不然,它們不會這樣毫無保留地炫耀自己。苒青知道,它們不會長久,不會的。
風雨來得也是出乎意料地早。不到兩天,紅葉全凋零了,泥水中,行人的腳步毫不留情地碾過,苒青覺得紅葉在哭泣,在流淚。就在那個時候,她更深深地感到了一種孤獨,一種深藏心中,鬱積已久,卻又表達不出的孤獨。初來時那種新鮮和興奮消失了,一種極度的厭倦和寂寞絕望地攫住了她。每天走過森林的時候,她只想放聲哭喊,或者走進去,向森林深處走進去……因為孤獨,所以總想逃避點什麼,遠遠地。但她無力逃避,她不能逃避。悲哀籠罩著她,憂鬱追逐著她。日子一天天寒冷陰暗漫長起來,苒青每天所盼望的,就是黑夜降臨。夜晚,黑暗中,她拚命地思念呵,思念時,她咬住被角無聲地哭泣。
她想張帆,想她新婚即別的丈夫,儘管那婚姻是某種特定情境下的產物。想起機場上,她只是握了一下他的手,說了聲「我走了」,然後淚流滿面地進了候機廳。不是因為離開張帆,是因為離別,離別總是讓她心碎。後來,張帆告訴她,他在機場外一直等到飛機起飛后看不到了才離開。從那后,他一直失魂落魄……苒青從不記得張帆有失魂落魄的時候。張帆,我等你來,我一定要履行自己的承諾,給你做個好妻子。我要讓你因為有了我而幸福、快樂,我發誓要做到。沒有張帆,苒青無法度過幾年前和初戀的男友,那個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分手后那段痛苦的日子,更不會來美國。她告訴自己要報答他,用自己的一生做代價。當然,理智上她知道,有些虧欠,她永遠也報答不了。
但是,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讓她想起了達明,想起那個小小的男孩。她想她應請他來,來看看這樣一個凄艷絕頂的秋天,紐約那樣的大城市,是看不到這樣讓人心悸的景色的。她寫了封信,他回信說太忙,來不了,可是在她心裡,卻莫名其妙升起一種期待。期待什麼,她並不知道。
那時,她寫了一首詩:
日子裡從此沒有了你的歌聲多麼沉寂的日子啊……是怎樣的季節呢我們一起懷念過去的冬夜你唱起遙遠的歌謠拉近天邊溫暖的白雪……
苒青不知這首詩是為誰寫的。但她依稀彷彿地覺得,什麼時候,有過或將有那麼一個冬夜,柔軟的白雪,輕曼地覆蓋著大地,密密匝匝的沒有葉子的樹枝,多情地捧起一勾新月,天空是淡紫色……燈光下,苒青聽他唱歌,沒有歌詞……他的面容好憂鬱,眼神好悲傷……她輕輕捧著他的頭,吻著他的黑髮,柔聲地說:「哦,哦,我的孩子,我的可憐的大孩子……」,苒青不知道他是誰。苒青的想象力相當豐富,她常給自己編童話,而且,常浸淫於這樣的童話不能自拔。
可是苒青在等待。每日每日,她似乎習慣瞭望眼欲穿的徒勞的尋找,心已習慣了痛苦的掙扎。在這遙遠的異地,她不知為什麼要期待,也不知想尋找什麼。她不應有時間和閑心去期待和尋找。她知道,正因為這種尋找和期待,她總會失去些什麼,總會有什麼要離開她。她得為此付出代價。
不知從什麼時候,她開始盼望見到達明。她編織了好多很美麗的故事,在她和他之間。她很激動地期待著。那將是個溫柔寧靜的夢境。
直到現在苒青才明白,她從這場戀愛中,只得到苦痛和失落,唯一的原因,就是在故事開始之前,她曾用那樣理想,那樣絢麗的色彩去描繪過了。圖畫中,只是那個站在白白的陽光中弱弱的男孩子。實際上,達明,他,是一個……那樣的……小男人。痛定思痛后,苒青才絕望地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然後是一錯再錯!錯得太完美了--竟然沒有什麼可挽回的。苒青失去了自己,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一切都是從那個聖誕節開始的。苒青相信,在她以後的生命里,唯一不能忘記的節日,就是這個聖誕節。
期末考試之前,她給他打了個電話,說寒假要去他那兒。從此,她便興奮異常。她一連幾天沒睡覺,也吃不下東西。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坐了一個通宵,讀完了兩本瓊瑤的小說。她為自己感到可笑,卻又控制不了。她「設計」好了劇情,那將是符合她想象力的一出愛情劇,浪漫而溫暖,也許,瘋狂。
見面時,他問了一句:「你來了?」苒青只是微微一笑。
苒青覺得有些不安。她心跳得很慌,隱隱地有種興奮。她告訴他什麼也不想吃,只想睡。他去別人房間看電視去了。她睡不著。她把一張小卡片放在他桌上,卡片上是一片紅楓葉,還有一句話:「送你一片楓葉,一片相思,你是否把我忘了很久很久……」苒青在上面又寫:「希望你喜歡這卡片……不要在意。我是個極端喜歡簡單化的人。」
他回來過幾次,苒青總是裝睡。可她的心卻跳個不停。深夜一點他看完電視回來的時候,她正靠在床頭看小說。他們講了好長時間的話。他先是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後來又坐到了床上。他的眼神中有那麼一種東西讓苒青心跳。苒青不知那是否自己所期待的。
三點多的時候,他告訴苒青:「該睡了。」苒青乖乖地躺下。他說:「我去洗澡。」苒青以為他會去別人房間睡,所以,直到他關了所有的燈,只留下了一盞昏昏暗暗的檯燈時,她還是沒有意識到真正會發生什麼。
他走到床邊,坐下,說:「可以嗎?」苒青的頭,在枕頭上不自覺地向里移了移。就是這麼一移,給了苒青一個從此不斷受傷的機會……苒青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這樣地允許自己對他不設防線。難道她期待的,就是這些嗎?難道她就是這樣相信他嗎?這也許是她想象的「劇情」之一,但是,不應這麼快的。
不,不是的,一想起那個在灰藍的天空下白白的太陽里那個小小的孤弱的男孩,苒青就知道,自己心裡真正所期盼的,不是這些。那是個如晨霧般朦朧溫和的夢,是月光中的小提琴曲,是秋日中,紅葉般成熟寧靜的相知……不是這樣的相親,這樣……象血肉橫飛的搏鬥一樣的相親。為了這種相親,她把自己賠進去了。
苒青知道,自己的心中,一生都不會釋然……她如何承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