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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有人問她:「苒青,有沒有需要男人的時候?」
她誠實地說:「有。孤獨寂寞的時候,曾盼望會有人相伴。即使不能相知,孤燈下,能有雙注視自己的眼睛。也許因為我是女人,我的世界只有一半。但是沒有男人我也能活,我相信,我有足夠堅強的神經,承受起生活所強加給我的一切不幸。」
但是,現在她發現,自己迫切需要一個男人,一種依靠。許許多多的時候,她茫然無助如同等待宰割的羔羊。艱難越多,她越想逃避。她盡量地逃避。她常想,如果有個男人在身邊,她就可以小鳥般地躲在他臂下。縱然他不是那麼強壯有力,但就因為他是男人,他得獨自去為她抵擋外面的一切。苒青曾自認為不是個很傳統的中國女人,她曾聲言無論在哪一方面,在與男人的對峙中,她決不放棄自己的獨立性。但在美國,在這個被認為最能給人獨立自主權力的國家,她卻心甘情願地想放棄自己,只想變成一棵藤蔓,去攀援大樹。或許,在國內時,她熟黏那種文化,游弋其中,如魚得水,她熟悉那種人際關係和生活方式,對於所有的挫折,她已具備了一定的抵禦能力。在這裡。除了英文字母,一切幾乎是全新的,她就象一個被斷奶的嬰兒,又突然地被扔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而且必須自己尋找食物。這種不適應,深深改變了她原有的人格,她從迷惑焦躁到頹廢消沉,幾乎完全失去了自信。如果有個男人在身邊,就會好多了,她常這樣想。可她也說不清楚應該有個什麼樣的男人。
苒青認識凌力,是在剛來康奈爾的第一天。凌力去「灰狗」車站接她,是中國學生聯誼會安排的。當時,苒青並未記住他,直到一個月後聯誼會的迎新晚會上,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那時她剛瘋狂地跳完一支曲子。在國內時,她從不進舞場,只是無聊了,自己會在房間扭幾下。可那天晚上她只想跳,拚命地跳,想在地上翻越滾爬,想痛呼亂叫。她閉著眼睛,任心中那種擠壓得「咯吱咯吱」響的情緒支配著她的手腳。她和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對扭著,也知道自己肯定是一副放浪不羈的樣子。音樂一結束,她已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一下子攤倒在椅子上。
這時候,他端兩杯飲料走過來,遞一杯給苒青:「你是個瘋狂的女孩,對不對?」苒青笑笑,不置可否。
「本還以為你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呢。」他喝了口飲料。
「為什麼?你以前又不認識我,」苒青覺得從未見過他。
「什麼!」他大叫:「你不認識我!是誰接你來的?」
「我實在想不起來,真的,對不起,」苒青的確是記不起來:「我只記得是個小男孩,我忘了他的名字和長相。」那天苒青在車站等了好久,後來,那男孩來了。上了車,他說了他的名字,又問了苒青的。可她過後便忘了。
「可我記得你,穿紅體恤衫,米色短褲,白球鞋,是不是?路上和你說話,你只是點頭、微笑,進了鎮區,你又驚又喜地大叫了一聲:『我的媽呀!這是一個童話世界嘛!』當時我就笑了,說:『苒青,過不了兩天,你就覺得這是地獄了。』記得嗎?」
苒青眨著眼睛,一副拚命回想的樣子。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我什麼也不記得了,真的。也許,那時剛下飛機才一天,時差還沒換過來,腦袋糊裡糊塗的,象做夢。」苒青可憐巴巴地說。
「好了,不記得就不記得吧,看來,我還不夠吸引人,是不是?」他揮揮手,很大度地說:「我叫凌力,以後可不許忘了。」
「可我明明記得是個小男生啊,」苒青很認真地說。「你有種什麼樣的心理?喜歡小看男人?我身高一米八三,體重一百七,算小男生嗎?」
但苒青的確記得是個小小的男生。她迷惑不解。
舞會結束后,凌力送她回家。
烏鴉在窗外一聲接一聲地叫著。就象把鈍鈍的鋸子,一下一下地撕拉著她的神經。她希望它們全死光。「上帝,饒了我吧。」她翻來滾去,頭髮散亂地堆在枕頭上,淚流滿面:「我要死了。它們要殺死我了。」她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苒青悲哀地發現,自己是這麼無助無能。「沒有人來救我,沒有,」她很疲倦。「誰來救我?」她試著想坐起來,但頭很暈,只好再躺下去。
透過百葉窗,苒青知道,太陽已升高了。奇怪,一到了這時候,烏鴉也不再叫。昨天下午,在校園的草坪上,苒青看到兩隻烏鴉定定地站在那裡,頭都抬的高高的,望向西方。漆黑的羽毛,很有種神秘、凝重的味道。就因為有這種黑色,苒青不明白它們怎麼會有那樣的聲音!她覺得它們應是最沉默的。
「張帆,原諒我,」她迷迷糊糊睡去,卻又聽見其他人都起床了。「我沒有辦法。」一想到張帆,想到他那雙誠實關注的眼睛,想到他的期望,苒青就覺得好慚愧,好內疚,就覺心裡沉沉的。儘管她可能從沒愛過他,他的愛也不是她希望的樣子,但他的確是為她好,希望她好的。
可有時她真想墮落。放棄一切,四處流浪。也許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但是,只要墮落--不再夢想,不再追求,不再抓住那種欲求不得的悲哀不放。徹徹底底地,在心內,在身外,將自己完全地放逐。
她知道她會深深地傷害張帆,雖然她的心裡是那樣地不情願!
苒青忍受不了孤獨,更抵禦不了寂寞。在她的天性里,一直有種想拚命擺脫孤獨寂寞的願望。她一直在努力地逃避,可是,孤獨寂寞就如她的影子一般死死地纏住她不放。有時,她想,孤獨和寂寞也許是她的命運,自從她誕生,就是她的生命所在。孤獨寂寞時……孤獨寂寞的時候她會瘋狂,她只想,只想……殺死自己--切開手腕。這是她所想出來的唯一能逃避孤獨寂寞的辦法。
午夜后,她給張帆寫了封信,便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冥想。也許,有那麼一天,所有有過的一切都會煙消雲散?對她來說,世界依然是渾渾沌沌的一片,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從頭學起?現在我還活著,我還得活,可是,為誰,為什麼?無論什麼事情,苒青總想有個答案,否則,彷彿什麼都沒有了意義。她的頭腦從未停止過思考,她總在想一些別人看來太無聊、太無用的問題。她沒有辦法克制自己。從她的內心,她真希望腦子有一天會是一片空白。
就在她恍恍惚惚要睡去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凌力。「苒青,你睡了嗎?」他的聲音很關切。
「你怎麼這麼晚還打電話來?」苒青有些惱怒,因她剛有睡意,這樣一被驚醒,又很難入睡了。
「你過得好嗎?」凌力並不在意。
「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苒青聲音怪怪的,她覺得想哭,她最怕別人問「你過得好不好?」
「我知道你過得不好,」凌力嘆口氣:「你也太……苒青,你為什麼不能使自己快樂起來?」
為什麼?苒青真想對他大吼。誰不想使自己快樂!可苒青沒有這個能力,她只能使自己悲哀。
「想開些,不必太認真。人生就是那個樣子。不要執著。無論什麼事,太在意了總是會傷自己的心。你看我,天天只想快畢業,賺點錢,找個漂亮老婆,星期天開車出去玩,這不很好嗎?知道你會說我庸俗,但我比你快樂!象你,每天都那麼敏感、憂鬱,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苒青知道凌力說得很有道理。可她的心,從未在地上過。不知道在哪裡。遊子,她只是天地間一個渺小無用的遊子。她覺得自己是那樣的無用,對任何人,包括對自己都無用。
「你知道,凌力,我不能,我無能,我什麼也做不了……」苒青開始哽咽。「我並不想這個樣子,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天天這個樣子。」凌力沉默了好長時間。苒青也不再說什麼。她敏感地覺察到,在凌力無聲地沉默里,似乎有種她想拒絕卻想……想試一試的曖昧。
果然,凌力又開口了:「苒青,是否孤單?」他的聲音有種誘惑。如果是別人,在別的時候問苒青這樣一個問題,她肯定會流淚的,可是在這個時候,她知道,她得清醒。
「是的,可是,不是現在。」苒青斷然地說。即使此時此刻,她也孤單,特別是當有關過去的和未來的思緒野馬般奔騰的時候,她更覺得天地間空空蕩蕩只有自己一人,沒有人走近她,沒有人聽到她的呼喚,沒有人回答她,沒有人和她對話。
凌力又沉默了一會,說:「苒青,如果什麼時候,你覺得孤單,寂寞,或者--」他頓了頓:「或者,你希望有人陪你,就告訴我一聲。」
一種受辱般的感覺襲擊著苒青。她一字一頓地調侃道:「那麼,你將怎樣幫助我?」她提高了聲音:「多謝你關心。但是,再寂寞再孤獨,我也不會……我寧可,我寧可--」寧可什麼,苒青並不知道。也許,這種幫助是必要的?但決不會是凌力。他太「俗」,幫不了苒青。
「晚安,」她不想再多說。但她無法使自己靜下來。直到天快亮時,她才淺淺地睡著。可是,這些烏鴉--她又一次覺得,死了會輕鬆的。活著是這麼艱難!幾隻小小的烏鴉,居然能使她瘋狂!怎麼忍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