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六個鐘頭的會
當文采同志走進院子里來的時候,從黑的人群中響起了掌聲。大家讓出一條路來。隨即又合擾去,擠到桌子跟前,幾個幹部又拉出一條長凳。文采同志稍微謙虛了一下就坐下去了。全場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微笑的望著大家。
程仁,那個年輕的農會主任,穿一件白布短褂,敞著胸口,光著頭,站在桌子前面。在微弱的燈光下,也可以看見那兩條濃眉,和閃爍的眼光。他有一點拘謹,望了望大家,說道:「父老們!」
底下的人都笑了。有人便說:「不要笑嘛!」
他再接下去:「今天呵!今天開這個會,就是談談呵,談談土地改革呵,你們懂不懂?聽精密沒有?」
「聽精密了。」大家答應了他。
靠桌邊站著的一個紅鼻子老頭,伸長著脖子,大聲說:
「有啥不精密,把財主家的地,拿出來分給庄稼人嘛,讓種地的人有地種,誰也要種地,不能靠剝削人吃飯啦!」他又把眼睛望著文采,手也伸出去比畫:「咱們去年就改革了一家子,去年鬥爭了許有武,清算了八百多石糧食,把他的地,房子,牲口全頂糧食,分給窮人了,這個院子就是他的,同志!咱們算不算把他改革了?是這麼回事么?」這個老頭就是那個打鑼的老頭。
後邊有人喊:「不要隨便說話,聽同志們說。」
「咱只說了一句話,不說就不說。」老頭望著文采同志不自然的笑著。
「土地改革還有許多條道理,咱們今天就來把它鬧精密,咱們請文采同志給講講,好不好?」程仁說完了,也不等群眾說什麼,自己先鼓起掌來。
「好。」跟著一陣響亮的掌聲。
文采站了起來。底下傳過一片絮絮的耳語。人都往前擠近了些。
「老鄉!」文採的北方話很好懂,他的嗓音也很清亮。「咱們今天是頭一回見面,也許——」文采立刻感覺到這兩個字不大眾化,他極力搜索另外的字眼,可是一時找不到,想不起,他只好仍舊接下去:「也許你們還有些覺得生疏,……覺得不熟,不過,八路軍老百姓是一家人,咱們慢慢兒就熟了,是不是?」
「是。」有人答應了。
「咱們這回是鬧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是什麼呢,是:『耕者有其田』,就是說種地的要有土地,不勞動的就沒有……」
底下又有人悄聲說話了。
程仁喊:「不要講話!」
文采便依照著他所準備好的提綱,說下去了。
他先說了為什麼要土地改革,他從人類的歷史說起,是誰創造了歷史的呢?他又分析了國際國內形勢,證明著這一政策的切合時宜。開始的時候,文采同志的確是很注意自己的辭彙,這些曾經花過功夫去學習的現代名詞,一些在修辭學上被讚賞過的美麗的描寫,在這個場合全無用了。因為沒有人懂得。文采同志努力去找老百姓常用的話,卻懂得這樣的少。後來他又講到應該怎樣去實行土地改革,翻來覆去念著「群眾路線」,而且條款是那麼的多,來了第一又是第二,來了第五,又還來個第一。因此他自己也就忘記注意他的語言,甚至還自我陶醉在自己的「詳盡透闢」的講演中了。
底下的人都吃力的聽著,他們都希望聽幾個比較簡短的問題,喜歡一兩句話,就可以解決他們的某些疑問。他們喜歡聽肯定的話。他們對糧食,負擔,向地主算帳,都是很會計算,可是對這些什麼歷史,什麼階段,就不願意去了解了,也沒有興趣聽下去。他們還不能明了那與自己生活有什麼聯繫。
他們大半聽不懂,有些人卻只好說:「人家有才學,講得多好呀!」不過,慢慢的也感覺得無力支持他們疲乏的身體了。由於白天的勞動,又加上長時間的興奮過度,人們都眼皮澀重,上邊的垂下來了,又用力往上睜,旁邊的人也拿肘子去碰他。於是有些人悄悄的從人群里走了出來,坐到後邊的台階上,手放到膝頭上,張著嘴睡著了。
楊亮寫了一個條子給文采,文采看后揉成一個小團,塞到褲子口袋裡。
顧長生的娘,老早就不願意聽了,她要出去,羊倌老婆不准許,後來有個娃娃哭了起來,他媽抱著他硬要回去,顧長生的娘也幫著她,說:「開會,總要大家情願嘛,還能強迫人!這可把人憋死了,我五十歲了的老太太,露水都打濕了衣服,著了涼生病誰管呀!咱長生又不在家……」
「這個老太婆真討厭,誰叫你來的!橫豎進來了的就得聽到底!你走,你走!門口還有民兵呢。」
「啊喲喲,好凶!當了個婦女主任,就這麼瞧不起人,咱又不是漢奸,咱怕你!」
許多人正覺得站得很困,聽到這邊婦女吵,就都回過頭來,踮著腳去看,一個小民兵也嚷:「誰吵,就把誰綁起來。」說話的聲音更多,嚷成了一片,文采同志講不下去了,他只好停下來,看著這群無秩序的聽眾,湧上一陣煩躁。
「不要吵啊!安靜一點!」站在文采身後的一個幹部,死勁的叫。
許多人都跑出去拉勸了,做好做歹,才把那兩個要出去的女人放走,還聽見顧長生的娘在院外大聲說:「捆人!拿捆人來嚇唬人,捆吧,看誰敢?……」
幹部們又趕來維持著會場,張裕民也站出來說:「咱們還是開會吧。咱們今天聽文同志講,大家要用心聽,有啥不懂,咱們明天再問他。咱們自個兒總要把這些問題鬧清,咱們是農會么,這是咱們自己的事,是不是?咱們還是耐心的聽著點。」
老百姓才又一個一個的站回了原位,有些留在後邊,台階上已經坐滿了人,他們就靠著柱子。
會議又繼續了下去。民兵從長張正國,他本來就是個坐不住的人,聽不進去,便到街上去查哨,兜了一轉。回到院子里,看見文采還在講,於是他又上了房;房頂上一片月光,微風吹來,穿單衣也覺得有些涼。他極目四望,圍繞著村子三面的,都是黑叢叢的樹林,月光在這叢叢的林子上邊,飄浮著一層灰白,結連到遠遠的瀝青色的天,桑乾河就隱立在那林子後邊。林子里有幾處冒上來一層薄煙,這煙不直衝上去,卻流蕩在附近的一片林子上。月光透過去,更顯得朦朧輕柔。那是看園子人,為了薰逐蚊蟲而燒的蒿草艾葉。天上的星稀疏而明亮,天河也只是淡淡的一抹白色。北斗星已經橫下去,左邊不知哪家的毛驢又喀喀喀的叫起來了。張正國再看看三個哨兵,他們都坐在屋脊上,托著桿槍或者橫抱著,其中有一個悄悄的走近來,低低的叫:
「隊長!隊長!」他靠近了些,又說:「莊稼戶都瞌睡得不行了,誰也聽不懂,主任們講的太長,太文,……太文化了。
隊長!你記下他講的是些啥么?」
張正國卻答道:「人家是為咱辦事嘛,咱們就得操心。咱們要警衛的好。」
院子里黑沉沉的,燈油快乾了,程仁挑了幾次燈捻,胡立功又去文采耳旁說了幾句,文采才結束了他的演辭。就這一下,許多人都清醒了過來,他們不等程仁宣布散會,就稀稀拉拉的往外走。程仁不得不大聲通知:「明天晚上早些來!」
從識字班的教室里,走出了幾個揉著眼睛的幹部。李昌糊糊塗塗,莽莽撞撞的問:「散會了?散會了?」
張裕民伴著文采同志幾人回去,一路上誰也不吭氣。有幾個農會會員走在他們前邊,那群人也無精打采。他們大聲的打呵欠,裡面更有一個人說起怪話來了:
「身還沒翻過來,先把屁股坐疼了。」
另外一個回頭看了張裕民他們一眼,就趕上去撞那個人。那個人沒有說下去,只啊啊啊的笑了幾聲,他們加快了腳步走遠了。
楊亮問:「是誰?」
張裕民答:「還不是那兩個胡搗鬼,嗯,複員軍人呢。一個是張步高的兄弟,一個就是你們房東的兒子。」
他們到了家,韓老漢還沒睡,忙著過來殷勤的問訊。胡立功嚴肅的說道:「咱們今晚大家好好談談吧,工作究竟該怎樣搞呀!」
文采同志從會場出來,一路上只感到辛苦和興奮,覺得這個會開的還算不壞。他聽到胡立功這種很不滿的聲調,不免一怔,也覺得不舒服,只想頂他幾句。可是轉念一想,是非自有公論,何必顯得自己那麼小氣呢?他便仍保持了他的高興,問張裕民道:「老張!你對今晚的會有什麼意見呢?你覺得不需要向農民解釋,先作一個思想動員么?」
張裕民還沒想好怎麼答覆,胡立功卻搶著說了:「好一個思想動員,一個會開了五六個鐘頭,就聽一個人講,誰要不瞌睡那才怪。文同志!原涼我心直口快,你就沒有看見許多人都睡著了么?加上你的話,唉,實在太不群眾化了。」
文采並不會為這幾句話而失去了自信,他只感到胡立功的幼稚,他到桌子上拿起來一本《北方文化》,冷靜的說道:「農民么,農民本來就落後,他們除了一點眼前的利益以外,就不會感到什麼興趣。這得慢慢的來,先搞通思想;想一下子就轟轟烈烈,那是不能的,那只是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我對今晚的會倒很滿意,雖然,我承認我的話老百姓味道少一些。」於是他翻開了書本,去找他要閱讀的一篇文章。
「你不要太看輕農民了。農民固然文化低,不會講理論,可是農民老早就懂得戰爭,和怎樣要土地了。」胡立功又說了,為證明他的說話,他更說道:「老張!你是本村人,對村上的事最熟悉,你也有過鬥爭經驗,你說,照這樣開會下去行不行?」
楊亮也不讓張裕民說話,搶著說:「會是要開的,也需要向老百姓解釋土地改革是回什麼事,這個會當然也有它的作用。不過——今天太晚了,有話咱們明天說吧。」
「今晚就談談有什麼要緊,老張又不是外人。」胡立功還憤憤不平的。
「老張還是主角呢。村上的事當然還是他們村幹部最了解。我的意見是今晚都太疲倦了,就談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今晚大家都多想想,明天再談不更好些么。老張!你的意見怎麼樣?」楊亮用有把握的神情望著他。
「對,老楊!就照你說的這麼辦吧。文同志!你休息吧,咱走了。」張裕民很知趣的就往外走。
「等等,老張!我來替你關門。」楊亮追了出來,他拍著老張的背,低聲的說話。兩人走到了門口,他說:「老張!工作中總要碰釘子的,今晚的會,我也知道稍微嫌長了些,講話又不合老百姓口味。不過也算不了什麼,第一天嘛,總得談談土地改革的內容。你也是解放以前的黨員了,又是僱工出身,有意見多向咱們提。在群眾面前不要隨便說,多聽他們意見,站穩立場。村上的事,你要多操心。我們是新來的,有事都得和你商量。不要作難,有困難大家設法解決。咱們明天慢慢再談,總要把這回事做好,對不對?」
張裕民雖然有他的穩重,卻喜歡痛快,他答道:「好,老楊,咱們明天說吧。村子上的事,看著就這麼幾戶人家,可不容易辦咧,啥人都有。好在有你們在這兒,你們多出些主張,咱們就照著辦。你們這一來,咱們就得好好兒向你們學習。」
楊亮最後更說道:「只要我們依著毛主席的指示,走群眾路線,啟發群眾,幫助群眾,一切和群眾商量,替他們出主意,事情總可以搞好的。老張!我們都要有這個信心,我們還得加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