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周立波-->暴風驟雨-->12
12
八月初頭,小麥黃了。看不到邊兒的綠色的莊稼地,有了好些黃燦燦的小塊,這是麥地。屯落東邊的泡子①里,菱角開著小小的金黃的花朵,星星點點的,漂在水面上,夾在確青的蒲草的中間,老遠看去,這些小小的花朵,連成了黃乎乎的一片。遠遠的南嶺,像雲煙似的,貼在藍色的天邊。燕子啾啾地叫著,在天空里飛來飛去,尋找吃的東西,完了又停在房檐下,用嘴殼刷洗它們的毛羽。雨水挺多,園子里種下的瓜菜,從來不澆水。天空沒有完全乾凈的時候,總有一片或兩片雪白的或是烏黑的浮雲。在白天,太陽照射著,熱毛子馬②熬得氣乎乎,狗吐出舌頭。可是,到下晚,大風刮起來,高粱和苞米的葉子沙拉拉地發響。西北懸天起了烏黑的雲朵,不大一會,瓢潑大雨到來了,夾著炸雷和閃電,因為三天兩頭地下雨,道上黑泥總是不幹的,出門的人們都是光著腳丫子,順著道沿走。
①大池塘。
②一種病態的馬,夏長毛,畏熱,冬落毛,怕冷。
離開二次鬥爭會,有些日子了。趙玉林、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常有,黑白不停地在屯子里活動,已經團結了一幫子人。農會由三十多個人,擴大成為六十多個了。劉德山在下雨天不下地的時候,也去跟小戶嘮嘮。他常常上工作隊里去,把他作的事,聯絡的人,告訴蕭隊長。李常有笑他,說他是到蕭隊長跟前去賣功,不是實心眼地為工作。有一天,劉德山從工作隊出來,在公路上走,韓長脖正迎面走來,他來不及躲開,就用笑臉迎上去。韓長脖冷笑兩聲問他道:
「做了官了。生產委員算幾品?」
「老弟,是時候趕的,推也推不掉,你還不明白?」劉德山賠笑。
「聽說又開鬥爭大會,該斗誰了?」韓長脖趁勢追問他一句。
「說不上,咱生產委員專門管生產。」劉德山說。他也是痛恨韓家的,雖說不敢撕破臉,去得罪他們,也不願跟長脖子說實在話。他早知道,又要鬥爭韓老六,但是他不說,支吾幾句躲開了。
蕭隊長跟老田頭談過好多回,了解了他的三間房的故事,鼓動他跟韓老六鬥爭。
「怕是整不下。」老實巴交的老田頭說道。
「你不要往後撤就行,大夥准給你撐腰。」趙玉林說。「好吧。」老田頭說,還是挺勉強。
蕭隊長召集工作隊跟積極分子開了個小會,這個會議比較地秘密。大夥決定:以老田頭的姑娘的事件為中心,來斗韓老六。大夥同意事先把韓老六扣押。這回沒有押在工作隊,關在一個小土屋子裡,窗戶上面安了鐵絲網,工作隊派兩個戰士,拿著大槍,白玉山派兩個農會的會員,拿著扎槍①,輪流看差。
第二天,早飯以後,由農會的各個小組分別通知南頭和北頭的小戶,到學校開會。趙玉林背著鋼槍,親自擔任著警戒。他站在學校的門口擋住韓家的人和袒護韓家的人,不讓進會場。白玉山扛著扎槍,在會場里巡查。郭全海從課堂里搬出一張桌子來,放在操場的中間,老孫頭說:「這是咱們老百姓的『龍書案』②。」
①紅纓槍。
②皇帝御案。
男子和女人,三個一夥,五個一群,離離拉拉地來了,站成一圈,圍著「龍書案」,有的交頭接耳地談著,有的抬眼望著小學校的門口。在小學校的一根柱子上,一面牆上,貼好些白紙條了,上寫「打倒韓鳳岐」,「窮人要翻身」,「向地主討還血債」,「分土地,分房子,倒租糧」,清算惡霸地主韓鳳岐」。
自衛隊把韓老六押進來時,劉勝領頭叫口號:「打倒惡霸地主韓老六!」當韓老六站到「龍書案」前時,人們紛紛地議論:
「這回該著①,蹲笆籬子吶。」
①活該倒霉的意思。
「綁起來了。」
「這回不能留吧?」
「那要看他幹啥不幹啥的了。」
也有些人,跟韓家既不沾親掛拐,也沒有磕頭拜把,單是因為自己也有地,也沾著些偽滿的邊,害怕鬥爭完了韓老六,要輪到他們頭上。另外一種人,知道韓老六的兒子韓世元蹽到「中央軍」那邊去了,怕他再回來。還有一些人,心裡尋思著,韓老六是該鬥爭的,但何必自己張嘴抬手呢?「出頭的椽子先爛」,「慢慢看勢頭」。這三種人,都不說話。有一種人,是韓老六的腿子,只當人們不知道,在會場上,反倒挺積極,說話時,嗓門也挺大。
郭全海主持會場。小王和劉勝都站在桌子旁邊。蕭隊長和平常一樣,在人們稀少的地方,走來走去,照看著會場上一切進行的情形。
韓老六站在桌子旁邊,頭低到胸前。他的臉色比上一次顯得灰白一些。光腚的小孩們擠到前面來瞅那綁他的繩子。有一個膽大一點的孩子,站到他跟前說道:
「韓六爺,咋不帶大棒子了?」
郭全海走到桌子的面前,起始兩手不知放在哪,撐在腰上,又放下來,一會兒又抄在胸前。今天有一千來人,他的臉上有一點兒發燒。他的眼前,只看見黑乎乎的一大片,都是人的臉。他好像聽到有人在笑他,這個局面,把他今兒準備一個早晨的演說稿,全部嚇飛了,最後,他說:
「屯鄰們,開會了。」
他停頓了一下。下面的句子,他都忘了,會場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走動,靜悄悄地等他再開口。他只好臨時編他的演說:
「大夥都摸底,我是個吃勞金的,起小放豬放馬,扛活倒月①的,不會說話,只會幹活。反正咱們農會抱的宗旨是民主,大夥都能說話的。今天鬥爭韓老六。他是咱們大夥的仇人,都該說話。有啥說啥:有冤的伸冤,有仇的報仇,不用害怕。我就說到這疙疸。」
①倒月:做月工。
韓老六把頭抬起來,今兒這一大群人里,沒有他的家裡人和親戚朋友。杜善人,唐抓子也都沒有在,他比上兩次都慌張一些。往後,他瞅到韓長脖跟李振江躲在人群里,都不敢抬頭,不敢走動和說話。他想,今兒只能軟,不能硬。啥條件都滿口答應,保住這身子再說。他走到桌子一邊對郭全海說:
「郭主任,我有幾句話,先說一說好吧?」
「不許他說!」人群里一個憤怒的聲音說,這是李大個子。又一個聲音說:
「聽他說說也好。」
第三個聲音說:
「八路軍講民主,還能不讓人說話?」說完,躲在人背後。頭一回主持大會的郭全海竟答應他道:
「你說你說,」
韓鳳岐開口說:
「我韓老六是個壞蛋,是個封建腦瓜子。皆因起小死了娘,后爹娶了個後娘,我後娘三天兩頭地揍我……」
有人罵他:
「你別胡嘞嘞①。」
①胡扯。
又有人叫道:
「不准他瞎說。」
「我是說,」韓老六還是說下去,郭全海上前制止他,但制止不住,又不知道不准他說話,是不是能打。韓老六鑽著這空子,又往下說:
「我後娘叫我在家不得安生,我蹽到外屯,走了歪道,十一歲就學會看牌。」
「你逛過道兒嗎?」頭兩回救過韓老六的駕的白鬍子問他。韓老六立刻低著頭說道:
「逛過,我有罪,有罪。」
這時候,鬥爭的情緒,又往下降。有人說:「你看他盡說自己的不濟,他定能知過必改。」也有人說:「人家就是地多嘛,叫他獻了地,別的就不用問了。」人們向四外移動,雖說還沒有走的,可是已經鬆勁。郭全海著了忙,不管一切,自己指著韓老六的鼻尖,漲紅著臉,大聲對他說:
「別扯那些,你先說說拉大排隊,辦維持會的事。」「我拉過大排,辦過維持會,那是不假。」韓老六滿臉掛笑,瞅著郭全海,他把他對郭全海的仇恨深深地埋在他的心裡,不露在臉上,「那是為的保護地面,維持秩序。」
郭全海忙說:
「我問你:你叫大夥捐錢買二十六棵鋼槍,你是尋思給誰看家呀?」
韓老六平靜地,假裝笑臉說:
「給大傢伙看家呀。」
郭全海臉上漲得紅乎乎叫道:
「你把大排放在你的炮樓里,鬍子來這屯子,你請他們在你院里吃餃子,喂牲口,這叫做保護地面?」
「郭主任,這個你可屈死我了,大夥調查調查,看有沒有這事?」韓老六一邊笑,一邊說,心裡卻有點著慌。
這時候,人群裡面,起了騷擾。李大個子挽起倆袖子,露出一雙粗大的胳膊,推開眾人。他拉著一個頭髮斑白的老頭子,往前面擠去,高聲嚷道:
「老郭!老郭!老田頭有話要說。」
說著,他們已經擠到「龍書案」跟前。老田頭取下他的破草帽,眼睛里混和著畏懼和仇恨的神情,瞅著韓老六。由於氣憤,身子直哆嗦,他的太陽晒黑的、有壟溝似的皺紋的前額上,冒出好多細小的汗珠。
「同志,郭主任,我有話要說,有仇要報。」老田頭的眼睛望著劉勝、小王和郭全海。
老田頭往下說道:
「請同志做主……」
小王插嘴說:
「說給大夥聽聽,大夥做主。」
老田頭向大夥轉過身子來,然後又扭向韓老六說:
「『康德』九年,我乍來這屯,租你五垧地,一家三口,租你間半房,又漏又破,一下雨,屋裡就是水窪子,你還催我:『我房子不夠,你快搬。』我說:『六爺叫我搬到哪兒去呀?』你罵道:『你愛上哪兒上哪兒,我管你屁事。』『六爺,我想自己立個窩,就是沒地基。』你做好人了,說得怪好聽:『那倒不犯難,我這馬圈旁邊有一號地基,你瞅著相當,就在那上面蓋房,不要你的租子。蓋好三兩間房子,你們一家子也有個落腳的地方。多咱不願意住了,再說吧。』我領了你這話,回去跟我老伴說:『真是天照應,碰上這麼個好東家。』那年冬天,我頂風冒雪,趕著我一條老牛拉一掛破車,到山裡拉一冬木頭。那年雪大,那個冷呀,把人凍得鼻酸頭疼,兩腳就像兩塊冰,有一回拉一車松木下山來,走到一個石頭砬子上,那上面蓋了一層冰,牲口腳一滑,連牛帶車,嘩啦啦滾到山溝溝里了,西北風呼拉呼拉地刮著,那個罪呀,可真是夠嗆。十來多個趕車的勞金來幫我,才把車扶起,老牛角也跌折了一隻。」
人群里有人說道:
「老田頭說短一點。」
「那是誰?」郭全海問,「老田頭,不要管,你說你的。」「那時候,你家老五是山林組合長,要給日本子送木頭,我辛辛苦苦拉一冬天的木頭,卻叫他號去給日本子了。我那老伴氣得哭一宿。第二年,又拉一冬木頭,還割了洋草,脫了土坯,買了釘子,蓋房子的啥玩藝兒都準備好了。到第三年掛鋤①時候,蓋好三間小草房,就差沒盤炕,沒安門窗了,我一家三口搬進東屋,當天你叫李青山把你三匹馬、一匹騾子牽進我西屋,你來對我說:『牲口有病,不能住敞棚,借你房子擱一擱。」
①鏟草完畢,把鋤掛起。
「三年蓋個屋,作你的牲口圈了。我老伴哭著,跪下來磕頭哀求你,哀求你兒子,說這房子新蓋起,牲口住下,就再不能住人,請你積點德,別叫牲口住。你兒子用腳踢我那老伴,張口罵道:『看這老傢伙,你忘了這地基是誰的嗎?再哭,把你攆出去。』」
老田頭說到這兒,停了一停,用他的乾乾巴巴的手指頭,抹一抹眼睛,又說:
「三年立個窩,做了你韓家的馬圈,牲口在屋裡拉屎尿尿,臭氣出不去,三間房都臭氣撲鼻,招蠅子,也招蚊子,到下晚,蚊子像打鑼似地叫,我家三個人咬得遍身紅腫,沒有一塊好肉。把我新屋當個牲口圈,我只好認命,這也罷了。你還要禍害咱們丫頭。一天你來看你那黃騸馬,看見我們的丫頭裙子,你就湊過來說瘋話。我們丫頭那時才十六,你四十三了。你叫她跟你,她不願意,你把她拉到草垛子里,剝他的衣裳,她咬你一口,你窩火了,臨走你說:『你等著瞧吧。』不大一會,你氣沖沖地,帶領三個人來了,張口就要拆房子,要地基,要不就要人來抵,四個人走進屋,不由分說,把丫頭架走……」
說到這兒,老田頭痛哭起來。人堆里有人叫喚:「打倒大地主!」「打倒地主惡霸韓老六!」人們都湊上前來。老田頭接著說道:
「四個人把她架到后沿,用靰鞡草繩子綁在黃煙架子①上,連綁三道。她叫喚,你們拿手絹塞到她嘴裡,剝了她的衣裳,使柳條子抽她的光身子,抽得那血呵,像小河一道一道的,順著身子流。往後,往後,」老田頭說到這兒,他更大聲地哭了。人們往前邊擠去,紛紛叫打。有人從老遠的什麼地方投來一塊小磚頭,落到韓老六腳邊。韓老六的臉都嚇白了,腿腳抖動著,波羅蓋直碰波羅蓋。
①晒煙葉的木架子。
有人呼喚著:
「剝掉他的衣裳!」
又有些人叫喚:
「打死他!」
正在這時候,有一個人擠到韓老六跟前,打韓老六一耳刮子,把鼻血打出來。下邊有幾個人叫道:
「打得好,再打。」
可是大多數的人,特別是婦女,一看見血,心就軟了,都不吱聲。打韓老六的是誰呢?韓老六睜眼瞅著,是李振江。他心裡有數,可還是低下頭,讓鼻血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下,叫大夥看見。大夥看見打韓老六的是李振江,起始是發楞,往後明白了,但不知道怎麼辦。老田頭看見是李振江打韓老六,他起初奇怪,往後就退後了一點,郭全海還是叫老田頭說:「你說吧,老田頭。」
「我的話完了,沒啥說的了。」老實膽小,而又想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的老田頭退到了桌子的後邊。白鬍子邁步上來。李振江也擠上來佔了老田頭的位置,用手指指韓老六說:「田萬順跟你算了賬。我也種你地,咱們也該算一算細賬。我打你一撇子,你服不服?」
「我服,我服。」韓老六說。人群中有說打得好的,也有說李振江帶勁的,也有幫李振江罵韓老六的。可是大部分的人,連老田頭在內,都不吱聲,慢慢地,一個一個地,都走開了。李振江又說:
「你當村長的那年,日本子要碗碴子,你跟咱們民戶要,我說我們家裡沒有摔破碗,沒有碗碴子,你叫我們到外頭去撿,不撿就罰錢,這事有沒有?」
「有,老李哥,」韓老六說。他臉上的顏色變好了,說話也流利了。「我是一個大壞蛋,我的不濟的事可真不老少。皆因我是一個『滿洲國』的舊腦瓜子,愛動壓力派。如今民主政府行的是寬大政策,我要求你們姑息姑息,擔待擔待,留著我這條小命,我要是不知過必改,不替農會辦事,不跟蕭隊長和農會的各位委員,往革命的道上邁進一步,我攤一顆炸子。」
「你別扯那麼老遠了。你自己說,你作這麼多壞事,該怎麼的?你願打,願罰,願分呢,還是願蹲笆籬子?」李振江問。「那還能由我?」韓老六說,極力忍住心裡的快樂:「大伙兒說,該怎麼的就怎麼的吧,斗我三回了,說起來,我真是心屈命不屈,反正作錯了,就得領唄。」
白鬍子說:
「罰他十萬。」
李振江說:
「把他留的二十垧地也拿出來。」
人們七嘴八舌說開了:有人說,把他攆出大院。也有人說,把他送到縣裡蹲大獄。又有人說,罰了分了,就不必押人。有些在發表不同的議論,也有的人一聲不吱,在後沿鬆鬆散散地走動,而且想找機會,溜出會場去。劉德山打頭走出去,走到學校大門口,趙玉林問他上哪兒去,他說:「昨兒下晚來了個親戚,喝多了一點,腦瓜子有點發脹,得回去躺躺。」在他後面,又走了一些,多數是說鬧病,少數是說有事情。
老孫頭沒有走,也沒有說話。他蹲在後面一個牆角下。蕭隊長走來問他:
「你咋不說話?」
老孫頭站起來說:
「大夥都說過了唄。」
「依你說,李振江打韓老六,安的是啥心眼兒?」
老孫頭狡猾地笑著說:
「鬥爭惡霸,不打還行?」
「這是真打嗎?」
「那哪能知道?他們一東一夥,都是看透《三國志》的人。要我說,那一耳刮子,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
蕭隊長走到前邊,跟工作隊的人合計了一下,又叫郭全海、白玉山、趙玉林幾個人一起,商量了一會。郭全海走到桌子的旁邊,對大夥說:
「會就開到這疙疸。今兒天氣好,大夥還著忙割小麥,拿大草,韓老六該怎麼處置,大夥提意見。」
好多人同時喚道:
「押起來。」
有人說:
「叫他家裡人把十萬罰款送來,多咱交錢,多咱交保,短一個不行。」
郭全海又問:
「大夥的意見呢?」
有好些人回答:
「對,多咱交錢,多咱交保,就這麼的吧。」都想早一些結束,快一點回家。
郭全海又道:
「老田頭,你意見咋樣?」
老田頭低下頭來,不吱一聲,好半天,他才說話:
「我沒意見,就這麼的吧。」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