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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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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會散了以後,韓老六押回笆籬子。不到晌午,李青山送來十萬元罰款,杜善人、唐抓子送上一張保單,韓老六交了保了。

大夥回到家裡,連積極分子也都懶懶散散的,幹啥也不帶勁。人們懷了一顆舊的疑心來開會,又抱了一個新的疑心回家了。回到家裡,有的下地,有的放馬,有的套車,有的鍘草,有的侍弄園子地,有的到河裡打魚。為了生活的困難,為一點小事,他們摔東西,打牲口,跟老娘們干仗,有的乾脆躺在炕梢,一聲不吱,也不動彈,全都混天撩日地打發著日子。生活的海里起過小小的波浪,如今似乎又平靜下去,一切跟平常一樣,一切似乎都還是照舊。

老孫頭孫永福卻沒有回去。出門時,他跟他的老伴說過,說這一回可真要把大漢奸治下。會開得這樣,他不願回去,怕老伴頂他。他跑到工作隊里,蕭隊長正在主持一個總結經驗教訓的會議,老孫頭不管這些,喘吁吁地跑到蕭隊長跟前,說道:

「蕭隊長,我不幹這積極分子了,這小官兒可不是人當的,盡憋氣。」

蕭隊長說:

「積極分子不是官,是老百姓當中敢作敢為的頭行人。你要不幹,不做這好人,不用來辭,不來就行了。」

「不是不來,我一開頭,就隨隊長,還能半道妥協嗎?我是想:咱們是孔夫子搬家,凈是書①,心裡真有點點幹啥的。」

①書、輸兩字,音略相同。

蕭隊長安慰他幾句,叫他回去還是跟知心人嘮嗑,跟老百姓聊天,說大地主好幾千年樹立起來的威勢,不是一半天就能垮下的,不能心急。

劉勝心裡不好受,但他不吱聲,坐在窗戶跟前的桌子上,在看小說。

小王覺得韓老六早該殺掉。他對蕭隊長說:

「你去問問趙玉林,看他主不主張整掉他。」

蕭隊長說:

「你不能單看幾個先進的積極分子。發動群眾,越廣泛越好,打江山不怕人多。老百姓說:『人多出韓信。』」

小王對於不殺韓老六,心裡還是不服氣,卻又沒有再說啥。

蕭隊長也怪不好受。因為他瞅著群眾往回走的時候,都懶懶散散。他也和群眾一樣,感到不舒服。可是他不說。這是因為他是一個踏實的實際工作者。好多年來,對於實際的問題,他都是用全力來設法解決,不願意用閑話,用空想來耽誤時間,浪費精力。而且,他心裡感到,誰都想從他嘴上尋找安慰和辦法,而不是來聽他的唉聲嘆氣。他打發老孫頭走後,繼續總結這幾天的經驗。臨了,他說:

「往後鬥爭會越加厲害,我們一面要多加小心,一面要加緊工作。張班長,你叫警衛班多加小心,老劉你暫時把書本放下,快去看看李振江他們盡幹些什麼。小王你不要老是咕嚕咕嚕的,去看看趙玉林他們。我到老田頭家裡走走,他的話准沒說完,好吧,就這麼的,各干各的去。」

散會以後,蕭隊長就起身走了,萬健跟著他。

老田頭在院子里鍘草,老遠看見蕭隊長來了,連忙站起來,趕到門口迎接他。蕭隊長拉著他的手,一同走進屋。這屋還有七成新,西屋發出叫人噁心的馬糞馬尿的氣味。蕭隊長和老萬走到西屋的門口去看看。自從工作隊到來,韓老六把騾馬牽回去了。西屋成了馬圈,牆被牲口磨掉了上面的泥塊,露出了裡頭的草辮子。門框被牲口啃了好些個豁牙,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層馬糞,蠅子一群一群地飛著。這屋要住人,得重新蓋過。老田頭帶著蕭隊長離開西屋,走到東屋,炕上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婆子,兩眼瞎了,鬢髮白了,穿著一件千補萬衲的藍布大衫子。她在摸索著劈花麻①,老田頭告訴她:「蕭隊長來了。」

①不到時候的線麻。

「呵呵,蕭隊長。」她用眼睛儘力瞅著發出聲音的地方,好像她能看見似的。她慌忙用自己的衣袖摸著揩擦炕沿和炕席。「炕上坐,同志,你們真是老百姓的大恩人呀,你們一來,韓家就把牲口牽走了。」

說到這裡,她湊近蕭隊長坐著的地方,悄聲地說:「那人是個閻王爺,你們這可把他治下了!」瞎老婆子爬到炕梢,在炕琴上摸到一個煙笸籮。老田頭到灶坑裡點起一根麻稈,給蕭隊長點煙。蕭祥一面抽煙,一面嘮著,由韓老六嘮到了她姑娘身上,老田頭慌忙使眼色,叫蕭隊長不要往下講。老婆子早哭起來了,說:

「提起我那姑娘她死得屈呀,同志。」這老太太話沒落音,眼角上早湧出渾濁的淚水。青筋突出的枯乾的手微微地顫動。老田頭罵道:

「看你,蕭隊長來瞧瞧我們,你又哭天抹淚的。」

「唉,」老田太太用手背擦她的眼睛:「我那丫頭呀,真是個苦命孩子。蕭隊長,要你們早來就好了。」

「咱們走吧,到外頭溜達溜達。她一哭,就沒有個頭。」老田頭一面說,一面陪蕭隊長出來。走出院子,他嘆口氣說:

「哭三年了,眼睛都哭瞎了。」

「哭瞎的嗎?」蕭隊長問。

「可不是?老娘們總想不開,死就死了唄,又是個丫頭。」他光顧說話,沒有瞅著道,一腳踩到濘泥里,把鞋都陷了進去。他拔出鞋來,走近蕭隊長,悄聲兒說,好像怕人聽見似的:「也難怪我那老伴老是想不開,憂憂愁愁沒個頭,小崽傷了,留一個姑娘也好。」

「你姑娘怎麼死的?」

老田頭說:

「走,咱們先到北門外走走。」

他們才走出北門,老萬把槍上好頂門子。老田頭道:「不用怕,這近旁拉鬍子是沒了,都蹽到大青頂子去了。去看看我們那裙子的墳塋,就在北門外。」

北門外,太陽從西邊斜照在黃泥河子水面上,水波映出晃眼的光芒。河的兩邊,長著確青的蒲草。菱角花開了。燕子從水面掠過。長脖老等①從河沿飛起,向高空翔去,轉一個圈又轉回來,停在河沿。河的北面是寬廣的田野。一穗二穗早熟的苞米冒出紅纓了。向日葵黃燦燦的大花盤轉向西方。河的這面,是荒草甸子。在野蒿的密叢里,有一個小小的長滿青草的墳堆,這是老田頭的姑娘裙子的墳塋。三個人坐在淺淺的野稗上,老田頭又說起他裙子的故事。韓老六把她綁在黃煙架子上,剝了衣裳,打的皮開肉裂,要她供認她許配的新姑爺是通抗日聯軍的。她死也不說。

①一種水鳥,脖長腿長。

「你們的姑爺是不是通抗日聯軍呢?」蕭隊長問。

老田頭朝四外望望,才低聲地說:

「是呀,通是不假。裙子也知道,可是她咬定牙根不說,怕害了他。」

「你姑爺叫什麼名字?你不要怕,咱們現在的民主聯軍,跟抗日聯軍是一樣的。」蕭隊長說。

「他叫張殿元。我那姑娘死也不肯說,他們打了她半宿,才放開來,她吐血了。因為受驚,傷重,不到半拉月,她就死了。」

「張殿元呢?」蕭隊長關懷地問。

「當時我姑娘叫我連夜趕去告訴他,叫他快跑,他跑到關里去了。往後一直沒音信。」

三個人都站了起來。蕭隊長恭恭敬敬地默默地站了一會,重新看了看青草蓬鬆的墳塋,然後一面往回走,一面對老田頭說道:

「這真是個好姑娘!你該給她報仇呀,不用怕。」

「不怕。」老田頭說著,他們進了北門。蕭祥回到工作隊的時候,家家屋角的煙筒里,冒出了燒晚飯的青煙。小王和趙玉林他們正在等著他。

下晌小王走到趙玉林家裡,白玉山、郭全海、李常有和楊老疙疸通通在那兒。他們坐在炕桌子旁,趙玉林抽著煙。白玉山、郭全海跟李常有正在談論今兒大會的情形。看見小王來,他們都抬起身子,讓他上炕坐。

「你們談你們的,我坐在這兒。」小王坐在炕沿上。「今兒會上有腿子,」郭全海說。

「你說是誰?」李大個子問。

「那還看不出?」郭全海說。

「你說的是李振江吧?」李大個子問。

「嗯哪,他那一耳光,救了郭老六。」

「還有那白鬍子,他是誰?」

「是韓老六的磕頭的,北頭老胡家。」

「小王同志,你看怎麼整法?」李大個子皺著眉毛問。「大夥總還不齊心。」

「咱們上工作隊去,大夥開一個小會,好不好?」小王的這個提議,他們都同意,就都到了工作隊。蕭隊長和他們合計到夜深,最後告訴他們主要的三點:一是擴大農會,多找貧僱農,分別的開秘密小會,隨便嘮嗑,鼓動大夥鬥爭韓老六。二是監視壞蛋腿子的活動。三是組織自衛隊。又把農會委員調整了一下,選舉了李大個子做鋤奸委員,白玉山專任武裝委員,取消兼職。撤消了劉德山的生產委員,暫且不補,現在還顧不上組織生產的事情。

白玉山說:

「大夥選我作武裝,說要組織自衛隊,人是有的,就是沒有傢伙。」

蕭隊長說:

「工作隊警衛班能借一枝套筒槍。你們自己再想法。」趙玉林提議把韓老六交來的那十萬罰款,交給李大個子去買鐵,叫他連夜打扎槍頭子。李大個子說:「今兒下晚回去就動手。」散會時,大圓月亮正掛在榆樹的梢頭。他們在月亮地里,各自回去。當天下晚,李大個子的火爐生起了通紅的烈火,火星四冒,鐵鎚叮叮噹噹直響到雞叫。那天以後,白天在背蔭地里,在地頭壟尾,在園子里,在黃泥河子的河沿,常常有三五個農民,小聲嘮嗑。下晚,屯子的南頭跟北頭,從好些個小草房的敞著的窗口看去,也看見有三三五五的人們在閑扯,有生人去,就停止說話。這是元茂屯的農會積極分子所領導的半秘密的嘮嗑會。也就是基本群眾的小會。在這些小小的適應初起的庄稼人的生活方式的會議上,窮人盡情吐苦水,訴冤屈,說道理,打通心,團結緊,醞釀著對韓老六的鬥爭。

領導和組織這些小會的農會積極分子每天向蕭隊長和趙主任彙報。蕭隊長日夜研究這一些材料,把裡面的經驗總結起來,並使交流於全屯。

這些小會裡面的情形,韓老六都不知道。蕭隊長叫劉勝去看李振江的那天下晚,劉勝闖到韓老六擺香堂的公所①院子里,從玻璃窗戶里看見屋裡點著燈,韓長脖正在跟李振江說話,姓胡的白鬍子也在。看見有人來,三個人都笑嘻嘻的,慌忙趕出來招呼。劉勝和他們敷衍了幾句,就趕緊回來,把這情形告訴蕭隊長。大夥研究這件事情。李大個子說出這樣一段話:

「韓老六辦維持會時,這屯子里的『滿洲國』的『協和會』②的會址,立起了國民黨黨部,韓長脖跟李振江常常往那兒走動。」

①青幫公所。

②偽滿的一種特務組織。

「白鬍子呢?」

「白鬍子沒有,他在『家理』,韓老六擺迎風香堂時,他去了。他叫胡大爺。」

「要好好提防他們。」蕭隊長說。

李大個子派人監視這三個人。白鬍子、韓長脖和李振江都不容易活動了。韓老六失去了胳膊和耳目。他的站腳的地方的地皮裂開了,他和他的房子四角的炮樓快要崩垮了。他比任何時候都煩躁一些,下晚睡不著,抽著煙捲,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有時一直到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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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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