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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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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局穩定了。人民軍隊遵照毛主席的戰略,把蔣匪的美械軍隊打得大敗了,打得他們在東北抬不起頭來。勝利的消息傳到了鄉村,群眾運動轟開了。

謠言消散了,地主惡霸跟他們的狗腿子們的腦瓜子又縮進了他們的陰暗狹窄的甲殼裡,頂多只能用他們賊溜溜的眼睛,在背地裡仇視窮哥們的活動,想用中傷、謠言、挑撥、黑槍、暗箭來陷害這些人們。工作隊和農工會,黑天白日,川流不息地有人來看望。嘮嗑會也都恢復了。鬥爭韓老六時,悄悄溜號①的劉德山也從山邊的小窩棚里,回到家來了。老孫趕著老杜家的大車,常對人們說:「工作隊長是我接來的。」

①開小差。

楊老疙疸也積極起來了,把地分好,又去領導一個嘮嗑會。蕭隊長、小王和劉勝,經常出席嘮嗑會,給人們報告時事,用啟發方式說明窮人翻身的道理。用故事形式說起毛主席、共產黨、八路軍和抗日聯軍的歷史和功績。劉勝教給他們好些個新歌,人們唱著毛主席,唱著八路軍,唱著《白毛女》,唱著《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大夥說:「這下思想化開了,心裡就像開兩扇窗戶似的,亮堂堂的了。」

趙、郭、李、白也照樣地忙著。

有一天半夜,大白月亮沒有落,郭全海和李常有從嘮嗑會出來,從韓家大院的門口經過。院里似乎有燈光,他們好奇地站住,在牆外呆著。不大一會,院子里有腳步聲音,接著有人在說話。

「小豬倌這傢伙是一個禍根。」分明是韓老六的聲音。「是呀,得趕快把他送走。」另一個人說,是韓長脖子的聲音。

「這會不方便。」韓老六又說:「姓楊的那面你去張羅,得機靈一點。」兩個人嘁嘁喳喳談了一會,一點也聽不清楚。「就這麼的吧,」最後,韓老六說:「你要不能來,叫你小嘎來好了。」大門上的小門響動了,郭全海和李常有趕緊閃進樹蔭里,轉入岔道,走在半道,郭全海說:

「小豬倌不是吳家富嗎?」

「可不是?他娘給韓老六霸佔,往後又給賣到雙城的窯子里,這事你忘了?」李大個子說。

「又是一筆債,咱們倒忘了。回頭找他來參加嘮嗑會。」郭全海說:「他們說的姓楊的是誰,楊老疙疸嗎?」

他倆心裡有事,都不回家,先到工作隊。白玉山和趙玉林也在。李大個子把所見所聞,詳細告訴蕭隊長,蕭隊長問:「你們說老楊的人品咋樣?」

李大個子說:「人是個窮人,賣過破爛,就是好貪些小利。」蕭隊長又問:

「他跟韓家有什麼來往嗎?」

李大個子說:

「那倒還沒有。」

郭全海添了一句:

「韓老六還打過他一棒子。」

趙玉林說:

「日本鬼子要亞麻,韓老六親自提著大棒子,上各家去催,誰不拔亞麻,睡早了,就得挨他揍。」

白玉山說:

「挨過他揍的可老了。」

「你怕不只挨一回。」郭全海笑著說,記起了他以前的好睡的毛病。

「嗯哪,有兩三回。」知道郭全海在取笑他以前好睡的毛病,把他挨揍的回數少說了一些。

郭全海說:

「聽大嫂子說,頂少有七八回。」

「聽她瞎扯!」白玉山說。

人們在閑嘮的時候,蕭隊長在想楊老疙疸的問題,想了好久,才說:

「楊老疙疸是莊稼底子,覺悟不高,應該教育,大夥選了他當分地委員,現在又要隨便撤消他,怕不太好,你們多跟他談談,往後再說。」

當晚都散了。

楊老疙疸好貪小利的性格,還是沒有改。遇事他又好「獨裁」,不跟趙玉林和郭全海合計。他識半拉字,趙、郭不識字,他瞧不起他們,常說:

「小郭那小子,算啥玩藝兒呀?」

他當了分地委員以後,屯子里的一些壞根都溜他的須,請他吃餡餅、餃子,叫他辦點事,他滿口答應。

「老楊哥,我有一件事,你能辦嗎?」

楊老疙疸說:

「大小事我都能辦,大事辦小,小事辦了。」

「老楊哥,我有一件事,求你上工作隊說說。」

「行,蕭隊長聽我的話。」但他不大去找蕭隊長,因為他怕他。

有一天下晚,他從嘮嗑會回到煎餅鋪。掌柜的告訴他說,韓長脖的小孩來找他,要他到他們家裡走走。楊老疙疸知道韓長脖是個什麼人,但是他尋思,不去一下,抹不開情面。到了那裡,韓長脖說:「六爺請你去吃飯。」楊老疙疸想:去呢,犯了農會的章程,不去吧,又抹不開。他左思右想,琢磨了一陣,還是去了。

聽到狗咬,身穿夾衣,滿臉笑容的韓老六迎出外屋,請楊老疙疸上東屋。頂棚上掛著一盞大吊燈,屋裡通亮,寬大的炕上鋪著涼席。炕梢的炕琴上摞著好幾床被子,有深紅團花綢面的,有水紅小花綢面的,還有三鑲被。覆被氈子上,綉著五彩松鶴和梅花,也綉著「松鶴延年」、「梅開五福」的字樣。南炕的對面是描著金鳳的紅漆躺箱,是高大的玻璃櫃,還有一面大穿衣鏡,這一切都擦得亮亮堂堂的。

韓老六請老楊坐。老楊不敢坐炕沿,他直著腰,坐在一條朱漆凳子上。韓老六從炕桌上拿起一盒煙捲來,請老楊吸煙。

在嘮嗑會上,楊老疙疸隨幫唱影①,也說了一些韓老六的罪惡,那時也真有點懷恨他,現在都忘了。他看到早先威威勢勢的韓老六,現在和他平起平坐了,覺得這也就夠了。壞人也能變好的。韓老六開口,竟不叫楊老疙疸,叫他主任了:「楊主任,今個打了個狍子……」

①附和別人的話。

楊老疙疸忙說:

「我不是主任,六爺別這樣叫我。」

「哦,你還不是主任?」韓老六故作驚訝地說,又嘆一口氣:「我尋思你準是主任了,你哪一點不比他們強!」說到這兒,他不往下說,高聲的沖伙房叫喚,「菜好了沒有?」大司務進來,把炕桌擺在南炕上,又一起一起地把醬碟、醋瓶、酒樽、勺子和筷子,安放在炕桌上,又搬來四個冷盤的瓷盤。

「請吧,沒啥好菜,酒得多喝一樽。好在楊主任不是外人。請吧。」

韓老六邀楊老疙疸入席,舉起酒樽,故意再叫一聲主任。兩個人坐在炕桌邊,一面喝著,一面嘮嗑。大司務一碗一碗把菜送上來,空碗空碟收拾去。過了一會又送上一盤子餡餅,還有蘑菇、鵝蛋、鯽瓜子和狍子肉。韓老六殷勤地勸酒,嚷得熱乎乎,三二樽高粱,就把楊老疙疸灌得手腳飄飄,不知鐵鍬有幾個齒了。

「要我是工作隊長,早叫你當上主任了,小郭那小子,比你可差金子銀子的成色呀,你倆都是這門樓里出去的,我還不知道?」

楊老疙疸不吱聲,把頭低下來,又喝了一樽。韓老六不再說下去,只是勸他喝酒和吃菜。

「嘗嘗這狍子肉,」韓老六用筷子點點盛狍子肉的瓷盤子說:「我知道主任口重①,叫他們多放了點鹽。貞兒,」他對裡屋叫喚:「你出來一下。」

①口重:愛吃鹹的。

通裡屋的門上的白布門帘掀開了,韓老六的姑娘韓愛貞走了出來。她穿一件輕飄飄的白地紅花綢衫子,白凈綢褲子。領扣沒有扣,露出那緊緊地裹著她的胖胖的身子的紅裡衣,更顯得漂亮。她瞟楊老疙疸一眼,就坐在炕沿,提起酒壺來斟酒。從她的衣袖裡,頭髮上,冒出股香氣來,沖著楊老疙疸的鼻子。他的兩手不知放在哪。他慌慌張張地,端起酒樽來,酒灑出來,灑在炕桌上、涼席上和他的衣襟上。

「老楊哥,多喝一樽,我到西屋有一點小事,就來。」韓老六說著,起身往西屋去了。

韓老六的大老婆子迎著韓老六大聲地說:

「看你把貞兒糟蹋成啥樣?」

「別吱聲,你知道啥?」

在東屋,韓愛貞又給老楊斟樽酒。楊老疙疸不敢看她臉。眼睛光在她手上轉動,她的手胖,兩手背都有五個梅花坑。「楊主任,再喝一樽,這酒是我爹喝的好酒。」

「老楊你在這呀,叫我好找!」玻璃窗戶的外面,出現一個人的臉。這是楊老疙疸領導的嘮嗑會裡的張景祥。他站在屋裡透射出去的燈光里,望著裡面,正看見韓愛貞敬老楊的酒,把他氣壞了,就在外面放開嗓門說:「你倒挺自在,在喝酒哩。喝吧,喝吧,我去告訴他們去。」說著,他從窗戶跟前走開了。

楊老疙疸放下酒樽,跳下地來,往外跑去。他又急又氣,趕上張景祥,跟他干仗了。

楊老疙疸怒氣沖沖問:

「誰說我在這?」

「大夥都來了,等你開會,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有人叫我上煎餅鋪去找。我到那裡,掌柜的說,你上韓長脖家去了。又找到那,韓長脖說,你上這來了。你好快樂,還喯①我呢,回頭告訴大夥,說你跟韓老六姑娘喝酒幹啥的。」張景祥一邊走,一邊說。

①斥罵。

老楊和軟地說:

「好兄弟,別說吧,我個人去摳個人的根,我這回錯了。」張景祥看他認了錯,又是農會的委員,沒有再提這件事,也沒有告訴大夥。楊老疙疸當天下晚說他自己腦瓜痛,不能開會,叫大夥散了。也在那一天下晚,他上工作隊,說在「滿洲國」,張景祥在外屯給日本子扛活,心眼向著日本子,是個漢奸,「農工會能要這樣會員嗎?」末尾,他問。

蕭隊長說:

「這事得調查一下。」

第二天,老楊又說:

「『八·一五』日本子跑時,張景祥去撿洋撈,撿了一棵九九槍,插起來了。」

這事情,誰也不敢說有,不能說無,大夥只好同意楊老疙疸的意見,暫時停止張景祥的農會的會籍。

韓老六二次請楊老疙疸赴席,是在頭回請客以後三天的一個下晚。

韓老六陪他喝酒,閑嘮,一直到半夜。楊老疙疸酒上了臉,眼睛老是望著裡屋門,韓老六知道他的心事,只是不吱聲。

「六爺,都睡了么?」楊老疙疸問。

「誰?」韓老六存心裝不懂。

楊老疙疸也說假話:

「太太。」

一個裝糊塗,一個說假話,彼此都明白,彼此都不笑。「她么?身板不好,怕也睡了。」韓老六的話里捎帶一個「也」字。

楊老疙疸起身告辭。

「楊主任,別忙走,還有點事。」韓老六說著,走進裡屋,一會走出來,對楊老疙疸說:

「頭回楊主任在這,貞兒看見你穿的小衫褲子都破了,不像樣子,她想給你做一套新衣,給你量一量尺寸。她說:『翻身,翻身,翻了一身破衫褲,這像啥話?』她又說:『趙玉林、郭全海那一幫子人都是些啥玩藝兒呀?楊主任他也跟他們混在一堆,珍珠摻著綠豆賣,一樣價錢也抱屈,慢說還壓在他們底下。要我是,哼……』我罵她:『你說的是一派小孩子話。』」楊老疙疸還是不吱聲。

韓老六邀他:

「到裡屋坐吧。」

楊老疙疸跟著韓老六,掀開白布門帘子,走進裡屋。大吊燈下,他頭一眼看見的,不是擺在炕桌上的酒菜,不是屋裡的五光十色的傢具,不是掛在糊著花紙的牆壁上的字畫,不是遮蓋玻璃窗戶的粉紅綢子的窗帘,不是炕上的圍屏,不是門上的仰臉①,而是坐在炕桌子邊的一個人。在燈光里,她穿著一件蟬翼一般單薄的白綢衫,下面穿一條青綢褲子。楊老疙疸正在那裡出神,韓老六含笑邀他炕上坐,自己又借故走了。

①斜掛在門楣上的大鏡子,人要仰著

臉,才能照著,故名。

韓愛貞敬了楊老疙疸一樽酒,自己也喝著。酒過三巡,韓愛貞醉了,連聲叫道:

「哎呀,可熱死我了。」

說著,她扭身伸手到窗檯,拿起一柄摺扇,遞給老楊;自己繞過炕桌來,坐到老楊的身旁,要求他道:

「給我扇扇。」

楊老疙疸慌裡慌張打開扇子,給她扇風,用力過猛,嘩啦一下把扇骨折斷了兩根,韓愛貞哈哈大笑,手撐著腰,叫道:「哎呀,媽呀,笑死我了。」老楊冷丁地丟了扇子,用一個猛然的、粗魯的動作,去靠近她。她輕巧地閃開,停住笑,臉搭拉下來:

「幹啥?你瘋了,還是咋的?」

楊老疙疸不顧她叫喚,拉住她胳膊。她尖聲叫道:

「媽呀,快救命,殺人了。」

她一面叫喚,一面嚎啕大哭了。這時候,嘩啦一聲,門給沖開了,首先衝進來的是韓老六的大老婆子和小老婆子。大老婆子問:

「怎麼了?」

小老婆子嚷:

「什麼事?」

楊老疙疸慌忙放開手,韓愛貞仰臉摔倒了。她的肥厚的脊樑壓著炕桌的一頭。炕桌壓翻了。桌子上的盆盆碗碗、杯杯碟碟、湯湯水水、酒壺酒樽、清醬大醬、辣醬面醬、蔥絲薑絲、餃子面片、醋溜白菜、糖醋鯽魚、紅燒狍肉,稀里嘩啦的,全打翻了,流滿一炕,潑滿一地,兩個人的臉上、手上、腿上和衣上,都沾滿了菜湯酒醋、大醬辣醬,真是又咸又熱,又甜又酸,又香又辣,味兒是十分複雜的。韓老六的兩個老婆子也分沾了一些。

這時候,裡屋外屋,黑鴉鴉地,站滿了人。韓家大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進來了。在稀里嘩啦的騷擾中,韓愛貞爬了起來,翻身下地,撲到她娘的懷裡,撒嬌撒賴地哭喚,但沒有眼淚,她沒有來得及穿鞋,兩隻光腳丫子在地板上擂鼓似地盡蹬著。

「媽呀!」她叫了一聲,又哭起來。

楊老疙疸跳下炕來,楞住了一會,轉身往外跑,門口堵住了,他逃不出去。

「往哪兒跑?」韓老六的大老婆子把她姑娘扶到小老婆子懷裡,自己撲到楊老疙疸身上,扯他的頭髮,抓他的臉龐,撕他的衣裳。她一面撕扯,一面罵道:

「你把人家的姑娘糟蹋了!你深更半夜,闖進人家,強姦人家的黃花幼女,你長著個人樣子,肚子里安的是狗下水。她才十九歲,一朵花才開,叫你糟蹋得嫁不出去了。」她替她姑娘瞞了五歲。

「你這攤槍子死的。」

「呵呵,喔喔,媽呀。」在撕和撲和罵的紛亂當中,韓愛貞乾哭著,叫著她娘。

「你這挨刀的。」小老婆子也罵著。

三個女人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門裡門外,人們紛紛地閃向兩旁。韓老六來了,後面跟著李青山。他女兒立即撲到他身上,纏著他叫:「爹呀,」她又哭起來。

「你這攤槍子死的。」大老婆子喚著,用右手指頭戳著楊老疙疸的左臉。

小老婆子叫著,用左手指頭戳著楊老疙疸的右臉,罵道:「你這挨刀的。」

「呵呵,喔喔,爹呀,我的臉往哪兒擱呀?」韓愛貞抽抽搭搭地哭著,卻沒有眼淚。

韓老六故作驚訝地喚一聲:「哦!」好像楞住了似的。四個人就像胡琴、笛子、喇叭、簫似的,吹吹打打,配合得絕妙。鬧了一會,韓老六才慢慢地向楊老疙疸說道:「我把你當人,請你到家來吃飯,你人面獸心,強姦民女。你犯了國法,知道嗎?」說到這兒,他把眼睛一橫,叫道:「李青山!」

「有。」李青山答應著,從他背後轉出來。

「把他綁起來,送到工作隊,工作隊不收,往街里送,街里不收,往縣裡送。這還了得,翻了天了。」韓老六說罷,到外屋去了。

李青山和大司務兩人,七手八腳地,用麻繩把楊老疙疸捆綁起來,把他從人堆里推到外屋。韓老六端端正正地坐在南炕的炕沿,這就是他兩次陪楊老疙疸喝酒的那一鋪南炕,現在楊老疙疸站在炕沿邊受審:

「你個人說,強姦民女,該怎麼處理?」韓老六舉起他在偽滿用慣了的大棒子,在楊老疙疸的眼前晃一晃。

楊老疙疸不吱聲。

李青山在背後催他:

「說呀,誰把你嘴鎖住了?」

「是我錯了。」楊老疙疸說,「我喝多了一點。」說到這兒,韓老六打斷他的話,對他家裡人說道:

「你們都去睡,」他又對他的兩個老婆子說道,「你們也走。」然後,他對韓愛貞說:「你也去歇歇,天不早了,不必傷心,爹給你出氣。好,你先走吧。」

人都出去了,韓老六對李青山說:

「去拿紙筆,把他自己說的話,全記下來。」

李青山從裡屋拿出紙筆墨硯。他磨好墨。韓老六伏在炕桌上寫著。

「寫好了,念給他聽。」韓老六一邊說一邊寫,寫好后念道:

「我楊福元,半夜闖進民戶韓鳳岐家中,遇見民女韓愛貞,實行威迫強姦,女方不願,我即將其壓迫在炕上親嘴,是實。」楊老疙疸辯解道:

「我沒有親嘴,沒有……」

「你敢說沒有?」韓大棒子說,他掄起棒子,楊老疙疸就不否認了。

韓老六又問:

「你願文了呢,還是武了?」

楊老疙疸反問道:

「文了咋辦?武了咋樣?」

「要文了,在這文書上捺個手印。」

楊老疙疸說:

「文了。」他在紙上按了一個手印。韓老六疊起這張紙,揣進衣兜里,對李青山說:

「放開他,好。你們睡去。」李青山和大司務走了。韓家大院的屋裡院外,都靜悄悄的,光聽見人的鼾息和馬嚼草料的聲音,此外是一兩聲鵝叫。

韓老六抽著煙捲,慢慢地說:

「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說著,他停了一下,看看楊老疙疸的臉色。「聽到風聲了嗎?」

楊老疙疸說:

「沒聽見啥。」

「哈爾濱的八路軍,一車一車往東開,說是到國境去呀,我早說過:『長不了的,』如今應了我的話了吧?『中央軍』頭八月節不來,過節准來。」

楊老疙疸說:

「『中央軍』怕不能來了。」

「誰說的?你別聽他們胡說。我們少的來信說……」韓老六明知蔣介石敗了,只好這麼說一句。

楊老疙疸問:

「來信說啥?」

韓老六威脅道:

「來信說,『誰要分了咱們房子地,就要誰的腦瓜子。』」韓老六又看他一眼,看著楊老疙疸腿腳有一些哆嗦。他又添上一句:「你不必怕,咱們一東一夥,這麼些年頭,還能不照顧?往後別跟工作隊胡混,別看他們那個熊樣子,我看他姓蕭的算是手裡捧著個刺蝟,撂也撂不下,扔也扔不掉。他斗我,看他能斗下,這不是鬥了三茬①了?再來三茬,我姓韓的日子也比你們過得強,不信,你瞧吧。」聽見雞叫了,韓老六又改變態度,湊近一些,悄聲地說:「你幫我作一些個事,將來我可幫你的忙。他們這些天,下晚盡開會,誰誰都說一些什麼?你都告訴我,你有啥困難,上我這兒來。待一些天,貞兒給你做一套新衣,要青大布的嗎?我這有現成的布料。我家貞兒不是長養在家裡當姑娘的,總得許人,現在她不樂意你,往後慢慢說開她的腦瓜子,就能妥了。」

①遍。

「六爺這麼照顧我,」楊老疙疸說,想起了韓老六的女兒的胖手。「往後叫我爬高山,過大河,我都樂意。」

韓老六說:「好吧,你先回去,快亮天了。往後有事,你跟韓長脖說說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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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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