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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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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尾,鏟趟①才完,正是東北農村掛鋤的時候。三天兩頭下著雨。農民在屋裡院外,幹些零活,整些副業:抹牆扒炕,采山丁子,割靰鞡草,修苞米樓子,準備秋收。農民不太忙,正好組織鬥爭。但因時局不穩定,壞根散布了一些謠言,人心又有一些搖晃,連嘮嗑會也不能經常開了。

①用馬拉犁壓死壟溝里的草芽,叫做趟地。

工作隊接到了縣委的通知:「堅持工作,迅速分地。」工作隊整天徹夜地開會,布置眼前緊急的工作。蕭隊長因為一個半月的勞累,臉又瘦又黃,鬍鬚也長了,但精神健旺。他在工作隊會議上說:

「分吧。分地,分房,分牲口,把韓老六、唐抓子、杜善發的地和牲口,全部沒收。趁早分掉。多多給老百姓一些好處。越快越好。」

「青苗呢?」劉勝問他。

「青苗隨地走。地給誰家,青苗歸誰家。」蕭隊長說。分地委員會開會的時候,大夥根據土地數量和人口數目,決定一人分半垧。有馬戶分遠地,無馬戶分近地。分地委員會分五個小組在全屯工作。

郭全海領導的小組分得認真,大夥都到了地里,插了橛子①。開頭,好多人都不願意整橛子。

「整那幹啥?都是本屯的人,誰不知道哪塊地在哪?」一個老頭子說,實際呢,他對分地沒有多大的興趣。

「得插橛子,要不插橛子,分青苗時怕會打唧唧②。」郭全海堅持著說。他和他的那個組,打地③,評等級,品好賴,劈青苗,東跑西顛,整整地忙了五天。一個吃勞金的老初不敢要地,郭全海撂下其他工作,跟他嘮一宿,最後,老初才說:「說實話,地是想要的,地是命根子,還能不要?就是怕……」

「怕啥?」郭全海緊追了一句。

「我老初從不說虛話,我怕工作隊待不長遠,『中央軍』來抹脖子④。」

①橛子:很窄的木牌。

②打唧唧:吵嘴。

③打地:量地。

④抹脖子:殺頭。

「你不用怕,工作隊決不會走。要走了,你來找我吧。」郭全海響亮地說。

「找你,你不怕嗎?」老初笑著問。

「你找我,我找別的窮人,一個找一個,一個頂一個,咱們團結得緊緊的,把農會辦得像鐵桶似的,還怕啥?趙主任說:『窮幫窮成王』咱們窮人就是關外的王,『中央軍』他敢來,來一個捉他一個,來兩個抓他一對。蕭隊長說:『關里八路軍就是這樣打垮日本子的。』」一席話,說得老初服了一半,還有不服的一半,郭全海也了解出來了。他針對著他的心理說:「八路軍如今可多呀。」

「有多少?」老初慌忙問。

「聽說;『咱們毛主席給關里關外,派來兩百多萬兵。』」老初聽到這兒說:

「我信郭主任的話,我要地,我家六口人,你劈我三垧好地。」

「地准劈給你,可是沒有好地了。」郭全海嘴裡這樣說,但他還是劈了三垧近地給老初。總結分地經驗時,蕭隊長說:「郭副主任把分地工作跟宣傳教育結合在一起,這是他成功的原因。」

楊老疙疸領導那個小組的劈地情形,完全不一樣。他那一組的人都帶了橛子來到楊老疙疸寄居的煎餅鋪子的西屋,嘮一回閑嗑,楊老疙疸開口道:

「工作隊放地給大夥,一人半垧,誰要啥地,都說吧。」沒有一個人吱聲。

「咋不說話?誰把你的牙拔了?」楊老疙疸站起來,氣乎乎地說。說罷,他把嘴噘著。

半晌,一個老頭站起來說道:

「工作隊配給咱們地,又不叫咱們花錢,誰還去挑。配啥算啥,都沒意見。」

「誰要背後有意見呢?」楊老疙疸再問一句。

「管保都沒有意見,地也不用去看,橛子也不用插了。」「老疙疸你分了就是,省咱們點工。」

「行,大夥信服我,就這麼辦。有馬戶,分遠地。」楊老疙疸說。

「說啥都行。」

「青苗隨地轉,不許打唧唧。」

「那哪能打唧唧?一個屯子里的人,啥不好商量?」「就這麼的,妥了。散會吧,回去還能幹點零星活。」楊老疙疸說。

「對了,楊委員才是明白人。」

三十來個人,都走散了。他們帶來的三十多根楊木和榆木橛子都留在煎餅鋪子里,做了柴火。當天下晚,楊老疙疸請了煎餅鋪子里的掌柜的張富英,點起一盞洋油燈,二人嘁嘁喳喳地合計,張富英提筆寫半宿。第二天一早,楊老疙疸跑到工作隊,把一張寫在白報紙上的名單,交給蕭隊長。他說:

「地分完了。誰劈了啥地,都寫在上面。」

「好快。」蕭隊長說,看了看楊老疙疸的分頭,又仔細地看著名單,他皺起兩撇眉毛說道:

「你這是給我報賬,哪像劈地?這單子是你自己寫的嗎?」「跟煎餅鋪里掌柜的張富英兩人參考著寫的。」楊老疙疸說。

「你識字嗎?」蕭隊長問。

「識半拉字。」楊老疙疸說。

蕭隊長又看了看名單,從那上面挑出一條來:「張景祥,四口人,在早無地,無馬,劈得糧戶老韓家南門外平川地二垧。」

「去叫張景祥來。」蕭隊長對楊老疙疸說。

「對。」楊老疙疸應聲走了。在半道,他一邊走一邊想:「這回完蛋了,出了事了。」卻不敢不去叫張景祥。見了張景祥,他說:「小兄弟,到蕭隊長跟前,可要好好謝謝工作隊給咱們放地,別說沒插橛子呀。」

「老楊哥放心,一定謝謝工作隊。」年輕的張景祥說著,跑去見了蕭隊長。他行一個禮,真照老楊的話說了,因為老楊是他老屯鄰,又是分地委員,他信服他。

「謝謝工作隊長放地,咱家裡祖祖輩輩沒有一壟地。這回可好了,有二垧地了。」

「你地好不好?」

「沒比,九條壟一垧的好地①,又平又近,在早沒馬的小戶,租也租不到手,慢說放呢。」

①壟越少,地越好,又便於耕種。

「你地在哪兒?離屯子多遠?」蕭隊長問。

「不遠遐,動身就到。」張景祥說。

「到底在哪兒呢?是誰家的地?」蕭隊長又追問一句。「在北門外黃泥河子河沿,是老杜家的地。」

蕭隊長使勁忍住笑,從衣兜里拿出一張白報紙條子,高聲念道:

「張景祥,劈得糧戶老韓家南門外平川地二垧。」

屋裡的人都嘩嘩地大笑起來,張景祥心裡慌了,但一看到蕭隊長也笑,並不怪他,他放心了,連忙說道:

「這不能怨我,都是老楊哥乾的。他說:『張家兄弟,到蕭隊長面前,可要好好謝謝工作隊長給咱們放地,別說沒插橛子呀。』老楊哥,老楊哥。」他叫喚著。

「他早不在了。」老萬回答他。

「好老楊哥,你要脫靴走幹道,也沒關係,蕭隊長,你處理我吧,罰我啥罪我都領。」

「你回去吧,沒有你的事。你們這一組的地得重新分過。老萬你去把這情形告訴趙主任,叫他自己經管經管這個組。」蕭隊長說完,把單子放下,問一個剛進來的花白頭髮的老頭子說道:

「你老人家有啥事?」

「都說工作隊快要走了,我來瞧瞧隊長的。」老頭子說。「你聽誰說的?」

「屯子里人都說。」

「老大爺,你告訴大夥,工作隊不會走,八路軍也不會蹽。工作隊要把這屯子的反動派整垮了再走,大夥安心吧。」老頭子走了。這時候,趙玉林來了,他對蕭隊長說:

「楊老疙疸的那組沒插橛子,是假分地。農會開了會,不叫他當分地委員,他哭了。他說他知過必改,這事咋整?」蕭隊長問:

「大夥意見怎麼樣?」

大夥說:

「老楊也是個莊稼底子,饒他這一回,看他往後能不能改過。」

「就這麼的吧,你要教育教育他。你自己哩?要地沒有?」蕭隊長問。

「我?我不要,人家還敢要?」

蕭隊長笑著問他:

「不怕『中央軍』來拉你的脖子?」

「還不知道誰拉誰的脖子呢!」趙玉林把槍把在地板上輕輕頓一下。「有這玩藝兒,慢說他種殃軍,他洋爸爸美國鬼子來,也叫他有來無回。」

蕭隊長問:

「你還有事嗎?」

趙玉林說:

「沒有。」

「咱們到外頭溜達溜達,」蕭隊長說:「老萬你留在家裡吧。」

他們走出學校門,在道旁的樹底下走著,太陽透過榆樹的密密層層的葉子,把陽光的圓影照射在地上。夏末秋初的南風刮來了新的麥子的香氣和蒿草的氣息。北滿的夏末秋初是漂亮的季節,這是全年最好的日子。天氣不涼,也不頂熱,地里還有些青色,人也不太忙。趙玉林肩上掛著槍,跟蕭隊長肩並肩地慢慢走。一會他走近道旁,鑽進矮樹叢子里,摘了幾顆深紅顏色的小野果,噙一顆在嘴,他說:

「山裡紅,割地的時候正好吃。」

蕭隊長也吃了一顆,這玩藝兒微微有點酸。他一面走,一面聽趙玉林閑嘮:

「山葡萄比這還酸呢,在偽滿,那玩藝兒也得交出荷。」一群白鵝和灰鵝在道旁水壕邊呆著,看見他們來,伸著脖子嘎嘎地叫嚷,大搖大擺的,並不驚走,一片濕漉漉的青柳葉,沾在一隻雄鵝的通紅的嘴殼上,它摔也摔不掉它。井台上有人在飲馬。那飲馬的人招呼老趙說:「出來溜達呀,趙主任?」一面說,一面轉動井上的轆轤把。趙玉林笑著點頭回答他:

「嗯哪。」

他們往前走,家雀在柳樹梢上,腳爪踏得柔軟的枝條,輕微地搖擺,白楊樹后的青空里,飄起了晌午飯的灰色的煙雲。屯子的各處,雄雞在叫。一掛三馬車,嘎拉嘎拉地朝他們駛來,車上裝滿了老稗草和西蔓谷,還有幾個裝得鼓鼓的麻袋。「嘗嘗青苞米①。」車上戴草帽的青年庄稼人喝住了馬,向他倆招呼,他解開麻袋,拿出十來多穗青苞米,送給他們。趁著車停時,車後跟著的馬駒子,連忙趕上來,把嘴伸到老騍馬的肚子下面,用嘴巴使勁頂奶。

①新摘的,外皮還帶青色的苞米。

他們往前走,車道兩旁,家家的園子里好多黃燦燦的向日葵,夾雜在綠色的豆角架子的中間,他倆走進一家人家的園子里,並排坐在柴火堆子上。趙玉林卷著煙捲。在這裡,蕭隊長最初跟他說起了入黨的事情,談了好半天。

趙玉林回去以後,一夜沒有合上眼,心裡說不出的快樂。他感覺他是共產黨員了。他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屋裡的醒來問道:

「你尋思啥呀?老睡不著?」

他不吱聲,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星星滿天,露水滿地的時候,趙玉林跳下地來,背起鋼槍,上工作隊去了。就在這一個早晨,趙玉林寫了入黨申請書。不久,他又填了表。趙玉林,一個窮困的庄稼人,成了中國共產黨的光榮的候補黨員了。候補期是三個月,在「介紹人的意見」一欄里,蕭祥寫著下邊三句話:

貧農成份,誠實幹練,為工農解放事業抱有犧牲一切的決心。

郭全海、李常有和白玉山也都先後分別填了入黨表。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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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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