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謹慎「相才」
當孫浩坐在衛濟民的病床前面,看著他那張虛弱清癯的面孔時,心頭就有些隱隱發酸。
他這樣的人,像貪官嗎?
都說衛濟民膽小,他認為衛濟民謹言慎行,心細如髮,是個難得的相才。都說衛濟民太順從,從他嘴裡掏不出一句囫圇話,那是他懂得當今官場的遊戲規則。目前的體制,機構重疊,雖說設著四大班子,其實還是縣委書記重權在握,一言九鼎。屁大點事,不經過幾番討論,把所有的廟門都拜過,對各路神仙一一磕頭進香,其中哪位神仙不點頭,或是冷不丁打個噴嚏,那事就甭想辦成。———割麥子摟出個野兔,懸在房檐上風乾吧衛濟民恰恰填補了這個中間環節,該他說的,決不推諉。不該他說的,決不越位。據理進言,為縣委書記當好參謀。
現在,作為縣委書記的孫浩,值得他信賴,急需尋找的不就是像他這號人嗎?衛濟民躺在病床上,輸液管里無聲地滴著水珠,緩緩注入他的血管里去。
屋裡很靜。他靜靜地坐在病床前,不忍心多說一句話,怕衛濟民衝動。他知道衛濟民窩了一肚子委屈,也窩了一肚子火氣。兩人就這麼默默相視著,在無言中交流。
衛濟民洞悉孫浩處境的艱難,便先開了口:「小孫,這樣喊你親切。咱們是老夥計了,不計較稱呼,對吧?我好多了,甭為我擔心了。我也勸自己,現在還不是死的時候,不能死啊你肩上的擔子重了,你能挑得起。我心裡有數。咱古城這幾年來的人多了,三年換一茬,兩年換一任,不能說人家都沒有事業心,也都不是草包。有想幹事的,比如陳志遠吧,算是有能力的人了,可……官換得勤了,不好紮下根,水上的浮萍哪有結果的?誰來了都想干幾件事情,都要訂個規劃,干半截就得走,自個兒泄氣,群眾也泄氣。再換一個來,也同樣長著前後眼,一隻眼盯著縣裡,看能幹點啥,一隻眼盯著上面,得為自己找條後路么。唉,這麼弄下去,耽誤誰的事啦?黨的事,國家的事,老百姓的事。黨靠民心才能治國,失了民心,黨還有啥威信老百姓對黨失去信心,經濟靠誰搞?國家靠誰去振興?惡性循環,惡性循環哪!小孫,古城縣經不起折騰了,老百姓經不起折騰了。」
衛濟民平靜地敘述著,情緒平和,如坑塘里一彎靜水。孫浩靜靜地聽著,卻感到心鼓陣陣,山呼海嘯。
「小孫,我又緩過氣來時,聽說你來當書記了,我好生大哭了一場……不是為自己,是為古城縣。不是傷心,是高興哪我心裡說,古城縣有救了,古城縣有希望了!」
衛濟民眼裡明晃晃的,他用枯皺的手抹了一把眼角。「你別說話,聽我說。我有話對你說。你難不難難,難得很。為啥讓你干一時吃不準。不管咋說,你來了,再難也得干。咱是黨員,是古城縣幾十萬老百姓養大的孩娃就沖這一條,努斷筋也得替老百姓辦幾件實事,讓老百姓滿意。記住,咱不能當孬種!」
衛濟民喘喘氣,讓自己平靜些,聚集了力氣又說下去:「我知道你心裡打鼓,拿不定主意,古城縣這一攤子不好整治。狗咬刺蝟,沒法下嘴嘛那怕啥?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嘛你要有主見,要獨立思考,拿出一套好主張,這很關鍵。咱古城縣到底該咋搞,是蓋大樓哩,還是造排房哩是先修渠哩,還是該打井哩多少任縣委領導都沒個像樣的規劃,遠景沒有,近景也沒有,瞎子摸象,各說一套。我們整天忙著開會,離了開會我們還會幹啥?幾十年了山河依舊,改革開放了還在原地踏步。怨誰不怨老天爺不合作,不怨古城縣土薄石頭多,就怨咱們這些人忙著開會說空話說大話,沒有帶領群眾實實在在干工作。守著老攤子,忙著堵漏子,修修補補過日子,就是不敢腳踏實地邁步子小孫,咱共產黨是最講革命的,啥叫革命?守老攤不叫革命,爺爺奶奶幹啥咱幹啥不叫革命。跟老百姓站在一起,吃大苦流大汗,徹底改變古城縣的貧窮面貌,跟上現代化的腳步,那才叫革命!要是咱這麼混下去,甭說群眾點著鼻子罵咱,就是朝咱臉上扇耳巴子也活該!為啥咱愧對上級,愧對老百姓,咱虧心哪!」衛濟民的聲音有點喑啞,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孫浩不由心驚肉跳起來。他明顯是在懺悔,是在自責,是在檢討,也是在懊惱。他的神情是那麼坦然,那麼真誠,彷彿面對的不是縣委書記,而是面對千千萬萬的老百姓,反省自己的過失和教訓。如同做了錯事的兒孫站在長輩面前,是那般溫順和謙恭。
孫浩剛要開口說話,衛濟民又睜開眼皮說下去:「……你是書記了,要當好班長,當好主心骨,帶出一種好作風,帶出一支好隊伍,再加上一個好思路,還愁闖不出個新局面?」他把目光盯在孫浩臉上。「別指靠別人給你出多少主意,那樣會局限你的思考。別人的意見只是對你的思考的補充,讓別人代替你,你長著腦袋幹啥只要老百姓說好,你就往前走,那就沒個錯。只要你站正了,正氣就樹起來了。邪不壓正啊,古今一個道理。」衛濟民像哼一首老歌,語氣輕輕緩緩。孫浩聽著心口火辣辣的。相處多年,從未聽他說過這麼多話,坦誠、質樸卻又驚世駭俗,和盤托出,知己而又交心。
衛濟民卻直直地看著他:「小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孫浩點點頭:「衛部長,我明白。」心裡卻又發一陣酸,酸得沉重,酸得痛惜。
衛濟民苦澀地一笑:「明白就好。明白了就不會辦糊塗事了!」說完,他輕輕閉上眼睛,舒了口氣,似乎想說的話都說完了。
孫浩待他歇息一陣,才小聲問道:「衛部長,你不是讓我替你出口氣嗎我很想知道這一段發生的情況。」
衛濟民搖搖頭,淡淡地說:「咳,過去了,提它幹啥?」
孫浩伏下身子,把臉貼過去:「衛部長,你也清楚,那些鄉鎮幹部的問題不解決,我就不能輕輕鬆鬆幹事呀!」
「小孫,剛才我說那些話,都是同志間的私房話。你要和我談工作,孫書記,造成這種局面的責任在領導。至於人家在氣頭上罵我幾句,胡扯幾句,很正常么。我也不會記掛的。事情都過去了,我不想再說了。你心裡壓著恁多大事,何苦為這些雞毛蒜皮鬧心哩!」衛濟民又閉上眼睛,輕輕喘吁起來。
孫浩疑惑半晌,終於弄懂了他的心思。這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他把最壓心的事都說出來了,那就是希望他把全縣老百姓的事情辦好。至於他蒙受的委屈和羞辱,相比之下就是雞毛蒜皮不值一提了。孫浩心裡酸酸地看著裹在被單里還顯得那麼瘦小的老領導,心裡越發充滿敬意,不再說話,只想靜靜地多守他一陣。
突然,衛濟民又張開眼,說:「孫書記,有時間,你去船底溝看看田茂林,你該去看看他!」
孫浩一驚,問:「田茂林原來在七里岩鄉當書記的那個田茂林嗎?」
衛濟民深深地嘆口氣說:「那是個冤案他被撤職八年了,從沒人敢提他的事。你去看看他,再到七里岩走一走,或許對你打開思路有好處。古城縣,缺的就是實幹家呀……」
話剛說到這裡,病房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好似發生了什麼爭執。孫浩趕忙站起來,朝外面走去。
他來到走廊盡頭便被那群鄉鎮幹部圍住了。他便主動招呼道:「喲,一二三四五六七……來得好齊整是來看望衛部長吧?」
張社安不滿地說:「保安攔著不讓進,沒有你孫書記的話,想看也看不成啊」
孫浩笑著點頭:「那是。我是下過令,閑雜人等一律迴避。再不攔,衛部長還得再進一回太平間!」
劉光明陰沉著臉說:「孫書記,這罪名太大了,俺可擔待不起哩!」
孫浩拿眼覷他:「怕了那你們當初瞎鬧個啥?走吧,衛部長平安無事了,這罪名也就不成立了還是干點正事去吧!」
劉光明把頭一扭,氣不打一處來:「俺還有啥事可干哩回家待業唄!」
孫浩突然說:「我想跟你們找個地方坐一坐,不知諸位肯不肯賞光?」
一群人面面相覷。
張社安便說:「那中啊!大家正想跟你說說心裡話哩!」
劉光明一把拖開他,說:「社安你真會說話!孫書記願意跟咱聚聚,求之不得孫書記你點地方吧,我做東!」
孫浩把手一摁:「說清楚,我和你們都是一條戰壕里滾過來的窮弟兄,今天咱們是兄弟聚會。你們要是請書記,那我還回家喝麵條哩!」
劉光明拍他一把,拽起胳膊就走。「那中,窮弟兄見面,咱今兒都得喝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