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酒後開言
大眾飯店大敞棚下,就著一張粗木桌,拉過幾條長板凳,十來條漢子湊了一圈。
孫浩要了幾個家常菜,粗盤大碗熱騰騰擺上來,中間一盆豬肉燉粉條。三瓶百泉春老白乾,每人面前一個粗瓷大碗,呼啦啦分開倒勻,每人不過三兩酒。他開口說話道:「我現在掙的還是南灣鄉的工資,也只能請這個水平。飯菜不夠隨便添,管飽。酒今兒就這麼多,一兩也不添。咱吃飯聊天就圖個高興,誰想借酒裝瘋罵大街,趁早先滾蛋!」
他端起大碗和大家碰了一串丁當響,仰臉喝了一大口。三巡過後,碗中酒下去一半。他又舉起筷子碰碰盤子,大聲吆喝:「吃菜,吃菜,趁熱吃菜!」
十來個鄉鎮幹部見他頻頻舉碗,便也跟著舉碗,他勸一次,喝一次,他放下碗,也都放下碗。一個個都成了木偶,猜不透他想說啥,更猜不透他和衛部長都說了些啥,琢磨出啥法子來對付他們,又不敢隨便問,酒便喝得很乏味,很沉悶。
孫浩便捅捅張社安:「這酒下不去咋辦?社安,你來一圈!」
張社安便苦著臉:「你不讓大家說話,咋能喝得下酒?」
孫浩把眼一瞪說:「誰不讓說話了?說弟兄們的話,不說官場的話!說真話,不說假話!」
他把酒碗一舉,咕咚灌下一口,又砰地把碗放到桌上,說:「你們不說,我先說。我給弟兄們交交底南灣鄉財政賬面上現有二百八十萬,其中一百二十萬是公路工程貸款,這不能動。六十萬是人頭工資和福利,這是個死數。餘下的還有一百來萬,說句文明話,就是鄉里的小金庫吧!我呢,就要離開南灣了,這筆錢咋辦一是塞到腰包里,中飽私囊,再做個手腳,毀蹤滅跡。二是和幾個主要的鄉幹部瓜分了,立個攻守同盟,誰也不能往外說。三是作為福利,分到每個工作人員頭上,落個好名聲,也留條後路。四是留在鄉里,留給下任書記,作為鄉里的發展基金。這些錢雖說是公款,但是,大家都知道,鄉財政包幹了嘛,只有我才具備支配權。這件事我已經想了好幾天了,就是拿不定主意。不拿吧,太虧。錢是咱掙的,作難的時候咱受累咱受苦,現在我不享受誰享受?拿吧,又不忍心。鄉里掙個錢老不容易,那滋味咱咋熬過來的?咱窮弟兄都坐在一起了,大家都幫我出出主意,這筆錢我到底該怎麼辦?」
他把眾人掃視了一圈,坐回板凳上。
沉默。如同刮過一場寒風,酒桌上一點聲息也沒有。只有剛剛端上的那盤鍋巴肉片,在滋啦啦崩裂作響。
突然,馬村鄉的程書記忽地站起來,端起半碗酒咕咚咚扌周下肚,眼珠子紅紅地說:「孫浩,你甭打雞罵狗糟踐人了!你眼裡揉不得沙子,俺那點小把戲也哄不了你!鄉里那點貓膩,都讓你說出來了,俺也不怕犯臉紅。不錯,在我離任前,是搞了點小把戲,給鄉幹部們分了點錢,大家風裡雨里跟咱幹了七八年,咱拍拍屁股走了,對不住人家嘛。可咱這一搞,接任的又接了個窮攤子,人家咋弄還不是向群眾伸手,朝群眾頭上攤派害苦的還是老百姓!今兒你孫浩給俺掏心了,俺也把心掏給你。前幾天俺鄉里群眾去上訪,鬧的就是幹部私分公款的事。繼任的領導人家會管?不加油扇風就算不錯了。這禍是咱生的,罪是咱造的,推也推不掉群眾去圍攻縣委,你一句沒批評,可俺真想扇自己的臉,罵自己是個王八蛋孫浩,那錢我一定帶頭退出來,少一分就剁我的手指頭!我還想表個態,這輩子寧肯餓死,也不當貪官!」
孫浩拍著桌子說:「好!夠弟兄!」
劉光明先在自己的胖臉上扇了兩耳光,才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說:「要說混蛋我更混蛋!鎮上辦小火電,讓群眾集資幾百萬,群眾信服咱,把錢都存到信用社了。這錢都是啥錢哪?有老頭老婆的棺材板錢,有青年男女的私房錢,還有娃娃們的壓歲錢哪!小火電沒辦成,為啥沒辦成。不是姓劉的沒能耐,而是縣裡把錢給我調撥走了。陳書記一句話,把工程停了,說老劉先撥八百萬到地區吧,能救下這場火,你就為全縣人民立下頭功了!我當時不敢頂,錢就沒了。我咋向群眾交代哩弟兄們,我是個大混蛋哪!」他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自己耳光,又拉住孫浩的手,吆喝著:「孫浩,你打吧你罵吧!我不是人,我該打呀!」
孫浩掙開手,把他按到板凳上,說:「你是混蛋,你敢罵自己,就算明白人。你坐下慢慢說。」
劉光明仰起印滿紅指印的臉,說:「孫書記,不,孫老弟,社安把你的話都傳給大家了,說你孫書記不用貪官,好這話說得好!你哥也分過黑錢,也坑過老百姓,是個貪官,還是個混賬王八蛋你咋整治都中,你哥沒怨言。我只有一句話,貪的錢我老老實實退出來,坑老百姓的集資款,我規規矩矩追回來。這件事做不到,你哥再找你要工作,頭朝下走路!」孫浩雙手擊在桌子上,酒碗都蹦起來:「好實話實說,好老兄!」
他聽著一個個鄉鎮幹部掏出的肺腑之言,心裡好沉重好窩火,卻又隱隱感到好痛快好解氣,他希望看到的情況出現了,他想得到證實的判斷證實了。這幫窮弟兄還算夠意思,雖說話里有些藏掖,多半講的都是真話。血還是紅的,心還是熱的。不像有人說得那麼邪乎,為了某種目的而藉機把他們打人另冊。他是鄉幹部,深知鄉幹部的苦衷。工資就那幾個,福利靠自己去掙。不能說沒有黑心的、變質的。有屁眼沒人味的混賬王八蛋,有但是,算起來還是少數。多數人大不了吃吃喝喝,「兩袖清風,一肚酒精!」
這問題孫浩思考過,共和國的大廈為啥穩如泰山、風雨如磐呢?不就是因為有一批默默無聞踏踏實實為之奮鬥為之獻身的共產黨員在撐著嗎?比如衛濟民,比如眼前這幫窮弟兄們,儘管報紙上沒有登過他們的名字,組織部的提拔名單中也掛不上他們的號。但是,他們無聲無息又甘心情願地將自己的身軀化成一塊石頭,鋪在共和國大廈的基礎上。如果沒有他們,這大廈還會牢固嗎?固然,他們有毛病,有這樣那樣的過失和錯誤,遭到群眾的反對,甚至惹來唾罵,引發對立情緒,但是,他們還是一塊塊頑固的石頭啊石頭有裂痕,有縫隙,有麻點子,有風化脫落的溝槽,我們就沒有理由要求每個人都成為玲瓏的翡翠和無瑕的白璧。
衛濟民說得對,造成他們悲劇的責任在領導。領導幹部所沿用的幹部選拔政策、用人方式更存在諸多弊端和謬誤。
陳志遠沒能及時安排他們,如果再拖下去,不給他們一個工作的機會,於情於理說得通嗎?如果不能及時平復他們的情緒,一旦矛盾激化,這小小的縣城還能安寧得了嗎此刻,孫浩不能不考慮他們的去向了。他必須把陳志遠留下的這團亂麻梳理利索,還得給他們一個發揮作用的機會,使他們從陰影里迅速解脫出來。這些人用好了,每個人都是一條龍。古城縣不正需要一個九龍鬧海的局面嗎這便是幾天來他苦苦思考的結果,現在,該是攤牌的時候了,他相信大家能夠接受他的建議。
他突然拍著桌子問:「都說完了誰還有都倒出來!」他抬眼把眾人掃了一周,嗓門變得嚴厲起來:「你們說完了,以後就不能再去罵大街,更不能到群眾面前去丟人依我說,有種的,挺起身板,多干出幾件大事來,讓老百姓替咱拍幾聲巴掌,把罵咱混蛋變成喊咱英雄好漢!」
一圈人被他的話振奮起來,以為工作有了著落,便七嘴八舌嚷嚷起來:
「咱這號人累死累活沒二話,就怕沒事幹。」
「就因為沒工作,心裡躥火,才慪氣罵街哩。」
孫浩問:「我給你們機會,你們干不幹?」
人們又嚷嚷:「說吧,誰不去干,誰是龜孫!」
「殺回去各回各鄉鎮,回到原來的老地方。」孫浩一字一板,態度強硬。「剛才你們不是說了那麼多草包事嘛先把各自的屁股洗乾淨,協助現任班子干出幾件漂亮事,是混蛋是英雄,讓群眾重新下結論」。
眾人這才聽准了他的鑼鼓經,都愣眼了,一個個木雕泥塑般看著他。
「孫浩,繞了個大彎子,你想耍弟兄們哪?」
「不,我是想讓弟兄們爭回這口氣!自己替自己平反,自己站到群眾面前去亮相,亮它個清清白白,亮它個裡外通明我知道,你們急紅了兩眼想回城,想把鄉鎮幹部變成縣局級幹部,這本是無可爭議的事情。為啥辦不成?其實你們心裡也清楚,縣直就那幾個位置,一個蘿蔔一個坑,一個菩薩一個廟,都讓佔滿了。走一個才能來一個,這是明理。這工作誰做了?沒做。為啥沒人做原因很複雜。我現在開始做,也得三五個月吧你們就這麼乾耗著耗的是生命,耽誤的可是國家大事,老百姓的大事你們都想想,好好想想,想通了,來找我。我負責把你們送回去,再負責把你們接回來。現在,我是以縣委書記的身份在說話,也是實話、真話!」
孫浩說完,把兩百元錢扔到酒桌上,從大棚里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