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光

神光

在病房安頓下來不久,高濱博士就前來探望。

據護士介紹,高濱博士查房,一周也只有一次。何況要請博士執刀做手術這種事,若非幸運或受特別關照,根本無法指望。

年輕醫生和護士們對博士的態度顯得畢恭畢敬,著實令阿島吃驚。

毫無疑問,由於跟禮子家的關係,博士才主動為初枝悉心診治。

儘管如此,阿島不能不想到不可思議的緣分。

「嗬,簡直就像花店。」

博士快活地笑著走進來。

「這很好。因為是第一次看得見東西,作為來到這世上的第一印象,一下子讓她看見這麼多花。」

正春羞紅了臉。

博士用鼻子聞聞那些花香,用手輕輕地觸摸觸摸,說:

「把繃帶取下讓她稍稍看一下吧?不,還是等到明天欣賞為好。要是過分激動而無法安靜下來,那可就糟啦。」

接著,他坐到初枝旁邊親切地問:

「疼嗎?」

「不疼。」

「唔?會有一點的……肚子餓得夠戧吧。可以喝點牛奶或葛粉湯這些東西。」

說著,又回過頭來對阿島說:

「不過,要絕對安靜。今晚請通宵值班,在她睡著時無意中手碰到眼睛可就麻煩啦。這一點要充分注意……也有把手綁到床上的。」

阿島出去買葛粉。

「剛才確實看見了嗎?」

「是的。」

「清楚?」

「是的。」

然而,什麼叫看得清楚,初枝並不懂得。

「看見了什麼?」

只見這世上灑滿了光輝。

手術室漆白的天窗、博士的臉和手,也許這些都已映入她眼中,但印象最強烈的是明亮的光線。

「你興許可以不戴眼鏡。」

「她要戴眼鏡?」

正春好像有點不服氣。

「對。一般情況下,摘除水晶體折射力將會下降,即會成為強度遠視。要戴凸鏡片的眼鏡。因此,如果是十八D至二十D的近視患者,摘掉水晶體反而恰好變成正常視力。總之,要等以後再檢查,她是強度近視。」

「給初枝戴什麼眼鏡,這怎麼行。」

「可是,美貌的姑娘戴副眼鏡,這也挺好啊。」

博士搭了搭初枝的脈。

「心臟跳得很歡哪,你要讓心情平靜些。」

「是。」

「現在你最想看見什麼?」

已約定今生第一眼最先看見正春。初枝雙頰泛起紅暈。也想看見母親。但是這種話難以啟齒,就說。

「我想看一看什麼樣的東西叫美。」

「美?確實。」

博士點頭微笑。

「什麼樣的東西叫美,我也想聽聽。」

高濱博士邊用心玩味著初枝的話,邊透過窗戶眺望了一會兒天空。

「確實我們也很想聽你講講對最初看見的這世界的印象,甚至可以把眼科的醫生和學生都集中起來請你演講。」

「不過,先生,這種事情不是並不稀奇嗎?」

禮子這樣說。

「嗯。論白內障這種手術是這樣的。但是像她這樣的人卻很罕見。看上去像她這樣純真的人,在眼睛看不見的人中間是沒有的。簡直如同一張白紙。清澈的試驗液也會一下子就變色……」

說到這裡博士猛然打住。大概已發覺講得太過分,便急忙換一種口吻說:

「白內障手術好像很早以前就有了。從與基督生活的時代相差不多的古代就已經開始。」

「是基督第一個做的嗎?」

「他是上帝,用不著做手術這樣的麻煩事。只要他講一聲有光就行,只要他說一聲有神光馬上就有光。請視神光為善。因為是上帝的孩子嘛。在古代或將水晶體剝落到眼球後面去,或在眼中將其切碎,或吸出來,像現在這樣的手術方式,最初是法國的一位名叫傑克達彼爾的名醫做的,這也是在二百年前的馬賽,想起來了,是在1745年8月8日……」

阿島買到葛粉和牛奶回來了。

博士還在仰視著天空,說:

「已是一派凄涼的冬天景象。興許還是在長出嫩芽、花開的春天做手術,讓她認為這世界是美麗的為好。但是,樹木和花用手觸摸也可感覺得到。天空是無法猜測的吧,像星星什麼的……」

「是的。她好像對從天上降下來感到不可思議。在下雪天,天氣非常寒冷卻站在屋外,對著天空張開雙手。她就是那樣子看雪的。」

阿島邊溶化葛粉邊說,「雖然失明,小時候卻很喜歡跑到河裡去。大概她認為像人這樣有生命的東西在活動是理所當然的,對水在流動好像感到非常高興。」

聽者心中浮現出一幅畫面:

一位失明的女童站在清澈見底的河水中,佇立在雪中,在觸摸無法看見的自然界的生命。這情景既令人感到可愛又深感悲哀。

正春等人真想猛地緊緊抱起那女童。

「請視神光為善,所以,請你的眼睛也視這世界為善,哪怕不美也要……」

禮子接過博士虔敬的話說:

「第一次看見肯定任何東西都是美的。我們的眼睛已變奢侈了,但是,不管怎麼說,能看清事物的真相,這難道不是長處?能看見形狀和色彩這是懂得真的線索。過去初枝想象的是夢幻世界。」

「禮子的意思是請看真相吧?」

「對。」

「這樣一來真善美都齊了。就把它作為初枝小姐的有意思的作業吧。」

博士笑著出去了。

初枝請母親幫忙拿著玻璃吸管喝下了葛粉湯。

從前額到半個臉頰都纏滿了繃帶,可愛的嘴唇尤為顯眼。

而且她那滑溜溜的喉嚨令正春喘不過氣來。

派遣的護士來到后,正春和禮子回去了。

由於須徹夜看護初枝,為穩妥起見,雇了一名派遣護士,但阿島讓那人先睡,自己在看護。

病房裡只留下初枝枕旁的一盞小燈,月光灑落進來。

「多好的月夜啊,月亮美極了!」

阿島從窗帘的間隙窺視。

「是嗎?讓我看看……」

初枝把雙手盡量伸到頭的上方。

阿島一拉起窗帘,月光便灑到初枝手上。初枝的手掌在活動,好像要抓什麼東西似的。

這就是初枝所說的看。

無論盲人的觸覺再怎麼敏銳,難道真的可以用肌膚感覺到透過玻璃窗的月光嗎?

「天有點冷,別干這種傻事啦,眼睛不是能看見了嗎?」

阿島把初枝的手塞進被窩。

大概是高濱博士交代的,值班護士來問眼睛痛不痛?睡不著覺的話,要不要打一針?

然而,只請護士用導尿管導了尿,初枝立刻就睡著了。

阿島在椅子上放上坐墊一直坐到天亮。

她以手托腮凝視著初枝,她的頭幾乎壓在初枝的睡臉上,一種愛的安詳在心中油然而生,她感到自己的孩子是多麼寶貴。

在纏滿繃帶的臉上長著一隻顯得非常天真可愛的小鼻子,真想把它摘下來欣賞欣賞。

初枝夢魘般地發出帶鼻音的聲音,她醒了。彷彿欲推開阿島的臉。

「是媽媽啊?」

「嗯,做夢了?」

「媽媽還沒睡?」

「要是,你手碰到眼睛就會麻煩的。」

「對,我都給忘了。」

初枝想讓母親笑一笑,可又彷彿倏地想起了似的,問:

「小姐和正春真的是兄妹倆?」

「為什麼?做什麼夢了?」

「不像吧?」

「像的。畢竟是兄妹嘛……」

「他倆的手相當不同。」

「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么?深更半夜的你說什麼呀!」

「男人和女人?並不是這個原因。」

初枝只說了這麼一句便沉默不語。

阿島十分明白初枝的話中那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感覺。

正春和禮子異母,而且初枝和禮子同母。盲姑娘若用心去觸摸,可感受到其中的微妙。

「初枝對正春和禮子兩人的感情不一樣,才產生那樣的看法。」

「要是那麼神經質的話,可就麻煩啦。眼睛看見后,一下子所有的東西都看得見了,你就會不知所措,還是要更糊塗一點。」

「你說過最想看看什麼樣的東西叫美?」

「對。」

「看了那以後,最想做什麼?你已經變得跟世上平常的姑娘一樣了,想不想出嫁什麼的……」

然而,阿島把這些話憋到心裡沒講出來。

在鄰室金絲雀的抖顫的鳴囀聲中迎來了晴朗的早晨。

禮子也送來了一個裝著黃道眉的鳥籠。

值班醫生查房時,對初枝說給你換繃帶吧,可初枝不願意。

因為約定第一眼要見正春。

但是此話難以開口,她用帶悲哀的聲調問:

「先生呢?」

「是高濱先生嗎?已經來了。跟先生好好商量后再換吧。」

年輕醫生心想是女孩,所以只依賴教授,未免有點太任性了,但由於是教授特別關照的患者,他也就沒換,出了病房。

鄰室金絲雀還在不停地鳴叫。從遠處傳過來又繼續傳向遠處,其鳴叫聲在空中輕快地迴轉,宛如可用肉眼看到一般。

受其囀聲的感染,初枝房間的黃道眉也鳴叫起來。黃道眉的叫聲令人想到深山的幽靜。

正當阿島昏昏欲睡之際,高濱博士與正春一同走進來。

護士推著巡診車過來,可博士連診察服也未穿,就像是一位隨便的探望客。

「怎麼樣?睡好了嗎?」

護士解開了繃帶。

「馬上會看見的。」

說著取掉墊藥棉。當眼瞼裸露出來時,初枝喊道:

「正春!正春!」

這是純潔的愛情迸發的聲音。

「是我。在這裡!」

正春好像要壓到初枝身上似的,向前探身,注視著初枝的臉。

初枝悄悄地睜開了眼睛。

「啊,啊。」

第一次看到人的臉。

也不知是驚奇還是驚恐抑或是喜悅,因異常激動,初枝的臉猶如盛開的鮮花,熠熠生輝。

她揮舞雙手,猛地碰到正春的嘴唇上,由於眼睛看見了,她卻反而無法估計距離。

「嘴,這是嘴?」

初枝好像小孩子。

一想到這就是自己曾吻過的嘴唇,她便忘卻了羞澀,臉上泛出無法形容的微笑。

「是我,是我啊!」

正春一個勁地說著,彷彿要把自己印入初枝眼中。

「媽媽,媽媽呢?」

「在。」

阿島伸出頭去。

「媽媽,啊,看見了!」

然而,由於長期失明養成的習慣,初枝為了確認自己看見的東西的存在,禁不住粗魯地來回撫摸母親的臉。

阿島握住她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臉頰上,她自己的雙眼,由於淚水已模糊得看不清東西。

「好,沖洗一下吧。」

博士略觀察了一下初枝的眼睛,確認前房業已形成,就說:

「恢復良好,已不要緊啦!」

護士一衝洗完眼睛,馬上從口袋裡掏出一面小鏡子。

「你看,漂亮吧?請看。」

初枝又伸手去觸摸鏡子。

她的手也映入鏡中。

護士把鏡子遞給她。

「可以讓她喝點蘋果汁嗎?」

阿島問博士。

「沒有關係。用礤床擦碎。」

「初枝,這是長野老家的蘋果。」

初枝把它也拿在手裡仔細打量。

這就是山上積雪融化的水溢滿小河時,開滿芬香的花而結下的蘋果?這就是自己在房屋周圍的樹木中間轉來轉去,像對待朋友似的,用手一棵棵觸摸過並銘刻在心的蘋果樹上,日夜期待它漸漸長大的蘋果?這就是自己與家人一道邊唱歌邊採摘下來,用臉頰摩蹭過的因日光照射果肉暖烘烘的蘋果?這就是她曾問過「媽媽,你說紅蘋果和楓葉哪個漂亮」的蘋果?

「太漂亮啦!這就是色彩嗎?」

與蘋果相比,無論正春還是阿島、或是博士,人的臉色就無法稱其為顏色。

「就吃這個?」

初枝感到難以想象。

「對。初枝有生以來是頭一次看見吃的東西。這是緋紅衣。」

緋紅衣品種的蘋果很漂亮,在黃地上出現鮮明的流紅飛白和紋路,並有銹色斑點。

拿著那蘋果的手也映入另一隻手拿著的鏡中。

「請也看一看我溫室的花。」

正春說著抱過花瓶。

「花?啊,多漂亮!」

艷麗的色彩已令初枝驚愕不已,只感到光彩奪目。

「好。今天就到這裡……一下子看那麼多形形色色的東西,這有點可惜的。明天再看。也許以後不再需要繃帶了。」

聽博士親切地笑著這麼一說,護士便靈巧地給她又紮上了繃帶。

初枝看見東西僅為三四分鐘。然而,初枝覺得剛才的三四分鐘比出生以來迄今為止的歲月還要長。

現在即使被繃帶蒙住眼睛也已不再是盲人。由於受光的刺激,眼睛略有點痛,閃閃發光的色彩一齊闖入腦海在飛舞。

博士對她說道:

「好像看得很清楚哪!」

初枝卻弄不明白什麼叫看得很清楚。只不過看見了而已。

「很美吧?」

「是的。」

「讓你看見像我這樣的老人的醜臉,真不好。」

博士笑著出去了。

然而,初枝無法區別老人的臉和青年人的臉。倘若用手觸摸倒可區別,但用眼睛去看卻弄不明白。

她尚未習慣用眼睛看東西。

光看了正春、母親、博士、護士以及蘋果和鮮花,就驚奇得如同看遍了人世間的一切。

可是,其形狀卻絲毫未能記住。

黃道眉正在恬適地啼嗚。

阿島和正春都默不作聲。

剛才激動得忘了有人在場,正春把自己的愛情暴露無遺,現在面對阿島他感到羞恥。

「今天我就告辭了。」

他唐突地站起身。

阿島送他出去。

於是,正春好像受到指責似的,說:

「對不起!」

「哪裡。」

阿島低著頭說:

「實在太謝謝您啦!可是,要是老不去學校的話……」

「啊?」

正春轉過頭去。

「學校?學校五天十天不去也沒任何關係。跟小學和女子中學不一樣的。」

正春心裡想說的是:不是把溫室的花都剪來了嗎?那就是我把自己的感情統統獻給初枝的證據。自己一無所有,已完全都在初枝身旁。

「不過,您家裡人會擔心的。」

「才不是那樣的家。」

「喲,您說什麼呀,連對小姐,見到小姐我都不好意思。」

「禮子嗎?」

這時,正春才發覺已來到大門外邊,他環視了一下四周,又朝那小山岡對面的樹林走去。

「妹妹說我太天真了。」

「不,我們才是異想天開……初枝那樣子,跟嬌生慣養的嬰兒完全一樣。是我不好。」

「要是因此而初枝受到責備,那我就太卑鄙了。」

「不會責備她的。」

阿島高聲說道,但馬上為自己的聲調感到吃驚,眼睛朝下看。

「不責備雖然不好,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不加責備悄悄地過去。」

「悄悄地過去?」

「嗯。她是一個智力發育不如常人的失明孩子,從做母親的角度來講也有許多不便……而且,像我這樣的人,跟普通人的母親不同。」

「可是,初枝已不是盲人。」

「哦。托您的福……不過,即使眼睛看得見,像她那樣子跟盲人也沒什麼兩樣。」

「妹妹也這樣說我,說……把那樣毫無抵抗能力的人作……太殘忍了。可是,正因為如此,我才感到責任重大。」

「談不上責任,這種……我認為確實應該好好感謝您。」

「你是說要我死了這條心,從此作罷?」

「我並不是講那麼難聽的話。」

「我不幹。」

正春聲音顫抖,顯得略帶口吃。

「我、我、我想娶初枝。」

「謝謝。」

阿島一副毫不驚愕的神情,從心底里表示感謝,她彎下了腰。

「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得見時,就如願地見到您,對那孩子來說,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這種幸福的事啦。」

「把她嫁給我?」

正春鬆了一口氣。

「一想到那幸福,就感到真有點不敢當。今後的事無論怎樣都無所謂。為了它,哪怕去掉初枝的性命都可以。我認為現在的幸福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初枝她是一點兒也不會惋惜的。」

阿島彷彿自己對戀愛殉情似的,兩眼淚汪汪。

「所以,我決不責備初枝。也許不是個好母親,因為像我這樣的人多少年來看的儘是女人們的可悲愛情,所以才會這樣說的吧……」

「所以,請不要讓我和初枝悲傷。」

他們來到不高的樹林的涼亭旁邊,阿島目不轉睛地俯視漂著落葉的水池。

「不,這麼一點悲傷根本算不了什麼,況且對年輕的男人來說……」

從阿島講的悲傷根本算不了什麼的話音中,反倒聽出一種深深的悲哀,因此,正春瞬間感到難以違拗。

阿島受的苦和她的年齡像一堵牆擋在年輕的他面前。

因此,更使得正春要一不做二不休,他急不可待地說:

「如果,為我兩三天不去學校都擔心的話,那麼,初枝的事,是我的一生……我甚至打算休學,因為不知道將會怎麼樣。」

「我也感到很難受。讓像您這樣的年輕人這麼說……」

這讓正春感到意外。雖說離應當結婚的年齡相差還遠,但愛心早已異常強烈,這樣的人一定要被當作迷途的孩子一樣對待么?

「我決不是捨不得初枝。打個比方說,您說要想吃初枝,我甚至可以把她做成菜獻給您。」

阿島微露笑容說,「初枝也會樂意被做成菜的,即使讓她給您作女傭都行。」

「女傭?」

「對,迄今為止她是個盲人,所以什麼也不會做,可是,會老老實實地幹活的。」

「請別說笑話。」

「並不是開玩笑。不過,我是說那孩子她也一定會說請把她放到小姐身旁的。」

「那樣的話請把她交給禮子。今後我一定按自己所喜歡的,讓她學習。我也可以教她。」

由於曾經是盲人,因此現在仍像是剛剛出生的嬰兒,天真無邪,把這樣的戀人按自己所希冀的進行塑造,這該是一幅多麼幸福的藍圖!

「結婚時講娶這個詞,只有像初枝這樣的人才真正配講娶。」

「那種事,您首先要好好考慮能否做到……」

「肯定能做到,因為她最先想看的就是我的臉。明天也讓她從首先看見的東西中間進行選擇。」

「不,不應該講請您允許才對。身份不同。」

「身份?你不知道現在我家已很悲慘?一旦到了我這一代,我準備辭掉爵位,但不知能否維持到那一天。」

「再說,初枝是個殘疾人。托您的福,現在眼睛能看見了,但能不能一輩子都看得見?水晶體雙眼都要摘除掉。過幾天請您看,她的眼睛就像鯛魚眼珠似的,獃滯無神。」

「我喜歡上初枝,那時她還是盲人。」

「讓您也成了盲人的話,實在太對不起您家人啦。」

「我並不認為已成為盲人。因為我知道初枝的優點。禮子待她如同妹妹,我母親也很喜歡她。」

「正因為如此,才不想再給你們添麻煩啦。」

「說句不禮貌的話,這是自卑的想法。初枝她已經忘卻了身份和盲人這種事。您從自身的經歷來推測,讓孩子悲傷真是令人難以置信。請您就當初枝已因手術死去,就當已將她遺棄,把她讓給我。我無法想象初枝離開我,今後將如何生存下去。決不會出什麼差錯的,請允許我明天也像以往那樣去探望。請您別加干涉,再看我們一段時間好嗎?」

「好。我知道了。」

阿島與正春分手后,不禁想到剛才確實應當態度更加強硬。她對甚至連自己也像女孩似的,陷入了感情的旋渦而感到後悔。

然而,出自代替失明的初枝看東西,那無論何事都替初枝著想的多年來的生活習慣,阿島目送著正春離去的背影,恨不得自己變成初枝追他而去。

「請您明天也來。我再也不說什麼了。」

之所以這麼想,也是她自己那久遠的日子又重新復甦的緣故。

讓年輕的阿島生下禮子的是那個圓城寺子爵,正春就是子爵的兒子。而這個正春說要得到初枝。

從正春的臉龐和肩膀上看到了昔日其父的模樣,阿島心情無法平靜。

難道不是如同從被殘忍地砍斷的枯木上又長出了嫩芽嗎?父輩的愛將在子女身上結果。

阿島有一種復仇的感覺,這回怎能讓初枝輕易退縮。

「不過,兄妹倆怎麼能結婚……」

這太可怕了,同時阿島也覺得令人噁心。

無論怎麼看正春和初枝都像是兄妹。兩人的父母結合在一塊生下了禮子。禮子是正春的異母妹妹,是初枝的異父姐姐,她倆是地地道道的兄妹。如此說來,正春和初枝不也可稱為兄妹嗎?

雖然他倆並無血緣關係,但從感情上講卻難以使人那樣相信。

對禮子來說,將是自己的妹妹成了兄妻。

若說身份不相符合的結婚可以成立,大概就是來自那種關係,但正因為有那種姻緣,所以才是不能允許的可悲的愛戀。

無論正春、禮子還是初枝都不知道此事。

阿島在為「不想讓初枝重蹈自己覆轍,況且對方又是那人的兒子……」和「讓孩子們完成父母未完成的愛,這可是一段奇緣」的這兩種想法而感到左右為難。

難道以初枝復明為契機,把她交給已經來到的命運之神不好嗎?

也許初枝是個帶著幸福而誕生的孩子。

初枝既非像當年的阿島身為藝妓,正春也沒講想納她為妾。總不至於以待客行業出身的女人的卑屈的胸懷去妨礙女兒的命運吧。

正因為阿島對年輕人的愛之脆弱和發發可危看得太重,所以才更加清楚地懂得不管將來結果如何,都應盡情相愛的可貴。

她想到了剛才自己對正春說的「因為像我這樣的人多少年來一直看的儘是女人可悲的愛情……」的那些女人,可轉而又想她們是生活在花柳界這一特殊世界的女人。就這樣邊想邊心不在焉地走著走著,猛然間眼前出現了白色繃帶。

一看到人頭上的繃帶,所有的人都像是初枝,她驚愕地收住腳步。

那人是芝野的小女兒。

怎麼還為看那傷來醫院?阿島倏地垂下頭,想說點什麼,可是夏子聳著肩膀,只瞪了阿島一眼就快步走了。

「她也是初枝的姊妹。」

阿島想追上去向她道歉。只見她穿著女學生的棉襪子怒氣沖沖地踩著地走過去。阿島目送著她那強勁的腳步。

「邁著那麼強有力的步伐,恐怕傷已經快好了吧。」

路兩旁是冬季凋謝的櫻花街村。

初枝早已急不可待,一見到母親馬上就說:

「媽媽,還是人最好啊。看過之後一想……」

初枝令人振奮的聲音感染了阿島,她問:

「哦?人?」

「對。蘋果和花,是很漂亮,令我吃驚。可是沒有記住。人的臉看起來可怕,但是……」

初枝露出一副有重大發現的喜悅神情。

「太可笑啦。」

「是人臉?」

「對,事後一考慮,它記得最清晰。」

初枝不知說什麼好,受蘋果和花的鮮艷顏色的影響,在她腦海里人臉宛如搖曳的光環,若隱若現。

彷彿是誕生某種美麗的東西的象徵。

對人臉產生了一種令人壓抑的親切感。

不禁想到人就生活在蘋果和鮮花般的色彩世界里。

「眼睛似乎是活的,它總是老老實實地呆在裡邊嗎?」

「哦,也許到了半夜它會從臉上溜出來,飛來飛去的。」

「真可怕。爸爸他變冰冷已死去。在那遺體中如果只有眼睛還活著……」

阿島毛骨悚然。

「你說什麼,胡說八道,真討厭!」

「媽媽和正春相當不同吧。怎樣的不同?」

「臉一人一個樣,大家都不相同。」

初枝的眼睛尚無法分清楚,這情有可原。

初枝腦中的視覺中樞,由於受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強烈刺激,猛地蘇醒過來,但是卻沒有跟記憶中樞的聯絡。給見到的東西作出判斷,分清是母親還是正春,這是記憶中樞的功能,因為初枝未曾有過任何記憶,所以現在即使突然可看見,也無法分清它是什麼。

倘若他們二人默默地站著,哪人是母親,哪人是正春,憑初枝的眼睛卻無法加以判斷。

「用手摸一摸……說,啊,手。甚至於站在眼前的父親也不知道,一叫孩子,憑其聲音才知道……啊,爸爸。」

高濱博士曾對禮子講過這樣的一個孩子,初枝就如同那孩子一樣。

要想憑換繃帶這麼點兒時間就記住人們的臉,根本不可能。

僅僅是留下了人臉這一驚奇的印象而已。

「我認為看見了它,剛才單獨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鏡子當中也有我的臉,這讓人可怕。」

「漂亮吧?」

「一點兒也不漂亮。」

初枝伸出手觸摸了一下母親的臉,好像既放心又納悶,說:

「不錯,還是媽媽。」

那天夜裡初枝興奮得無法安眠。

做令人眼花繚亂的夢,講夢話。

翌日,禮子和有田一同來探望。

有田好像已忘卻在太平間發生的事,只說了聲「恭喜你」,便站在初枝床鋪旁。

聞到強烈的男人氣味,初枝紅了臉。

主管醫生來查房。

「今天高濱先生休息。他讓取下繃帶換上金屬絲網罩。喏,就是這個。」

說著給阿島看了看福克斯氏繃帶格。

初枝手術后的恢復良好,已無虹膜脫出、玻璃體脫出及前房出血的危險,因此,不用紗布和墊藥棉,可換戴金屬絲網罩。

那是為了不讓手等碰到,保護眼球的,它與金屬絲網的眼鏡相似。如同水中眼鏡,框架緊貼在眼的四周,讓眼球活動。

而且透過金屬絲網可看得見東西。

等醫生護士處理完畢一走出去,初枝立即就彷彿被什麼東西迷住,睜大眼睛環顧四周,朝著遠方喊道:

「小姐!」

「哎呀,我不就在這裡嗎?」

「嗯,看見了。」

接著,初枝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禮子。既像一副吃驚的小鳥似的眼神,又像是一副與心脫節的空虛的眼神。

「小姐。」

「挺好吧。」

初枝微微點頭,伸出手去。

「啊,大衣,這是……」

她猶如撒嬌般地用手指擺弄著,忽然又閉目沉思了一會兒。

「是這件嗎?那一次您穿的?不一樣,這件新。」

「對。不閉上眼睛分不清嗎?」

「是新的嗎?」

於是,初枝用手去觸摸看見的東西,突然目光炯炯,光彩熠熠。她天真地貪婪地望著。

「多漂亮啊!」

然而,初枝既不知道那外套是黑顏色,也不知道它有光澤。在她看來黑色也一樣華麗得閃閃發光。

「是什麼布料?」

「是毛皮。是一種叫普魯沃德-迪爾①的動物的。」

①音譯,為一種亞洲綿羊的名稱。

「毛皮?生活在山上嗎?」

「不知道生活在哪裡。」

「有這麼大?真可怕啊!」

「把許多張小毛皮拼接在一起的。」

對此初枝好像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她專心致志地盯視著。

禮子猶如自己的心底被看透似的,雙頰緋紅。

那是矢島伯爵贈送的大衣。價格約為六七百元,但現在的禮子已買不起。毛皮一色看上去顯得很整潔,都是上等貨。

「初枝,不禮貌喲。」

阿島站起來責備。

但是初枝卻不可能弄明白什麼地方不禮貌。她對禮子脖子上圍著毛皮、戴著帽子都感到很稀奇。她甚至連人的衣物與人體的區別都不知道。

可是,初枝一看到渾身黑色服裝襯托出來的禮子那薔薇色的雙頰和紅嘴唇,就不由得「啊、啊」地喊著揚起手。

那手也猛地撞到禮子的胸部。初枝連間隔和方向都無法判斷。

「小姐。」

禮子的美貌令初枝驚愕不已。

「媽媽,媽媽!」她轉而又呼喊阿島。

「哎?媽媽?是媽媽嗎?」

她睜大眼睛瞪著母親呼喊。

「媽媽,像小姐,很像小姐啊。」

阿島與禮子對視了一下,便立刻移開了視線。

十一

「初枝,瞎說什麼,沒禮貌的……」

阿島臉色蒼白,用發顫的聲音嚴厲責備初枝。

「戴著那種金屬絲網罩,能看清楚嗎?」

「網罩?啊,這個?」

初枝情不自禁地使勁要把金屬絲網罩眼鏡摘掉,可是帶子牢牢地系在頭後邊。

「啊呀!亂來的話,眼睛還要瞎的!」

阿島慌忙按住初枝的手。

聽人一說網罩,才發覺在眼前確實有網格。可是,眼睛剛剛能看見的初枝並未注意到那樣的障礙物。

「不!我看得清楚,跟小姐很像!」

初枝用過去從未有過的強硬口吻說道。

「跟你說不像。」

「像嘛。」

「初枝。什麼叫像什麼叫不像,你見過幾個人的臉。在你看來人的臉都相似,女人的臉都相同吧。你不會區別。女人你只見過小姐、護士和我,你懂什麼?」

「是嗎?」

初枝悲傷地眨巴著眼睛。

「小姐。」

「哎,說像也沒關係的。初枝好不容易才這麼高興……」

禮子擺出一副調解的架式,柔聲柔氣地說道。

阿島腳跟打顫,不知自己的腳該往何處落。

「啊,可不能這麼說。她講的話確實太失禮了。」

「一點也不失禮。」

「不,初枝,快向小姐道歉!像我這樣的人怎麼可以說像小姐……」

「媽媽也漂亮啊。」

初枝天真爛漫地說。

「這孩子真拿她沒辦法。初枝你給我住口!」

「怎麼啦?」

一種近乎憤怒的情緒湧上禮子的心頭,「我相信初枝的感情,即使是她媽媽也請別傷害它。從一開始就是那樣的。說我的聲音和體味都跟您相似,初枝有點離不開我似的,很喜歡我啊。我也曾以為大概是由於眼睛不好的緣故,可是當她眼睛能看見了,一看到我仍說我像您。再沒有比這更純真的話啦。這又有什麼不行呢?」

從阿島與初枝的爭論中可以感覺到那股認真勁,禮子覺得納悶,但她自己也讓她們的認真勁兒給卷了進去。

而且,禮子又回想起往日的情景:在信濃旅店,當自己和阿島的臉猶如重疊似的映入鏡中而感到狼狽,忽然離開鏡子的情景。

她產生了一種令人心焦的厭惡感,恨不得嚴厲地把阿島痛罵一頓。

可是,這時初枝卻喊道:

「小姐,確實看得很清楚。」

初枝用天真親昵的目光凝視著禮子,那目光使禮子的情緒平靜下來。

那眼神充滿了神秘,不僅是對美麗的東西的憧憬,而且也是對遠方的親情的憧憬。

好像惟有右眼打開了新的心靈的窗口。

禮子終於平靜下來,說:

「黃道眉叫得很好叫,你見過嗎?」

「不,還沒有。請讓我看看。」

十二

黃道眉那樸素的羽毛在初枝眼裡也是極漂亮的色彩。

從小餵養大的小鳥,已很馴熟,在禮子提著的鳥籠中生氣勃勃地飛來飛去。說是飛其實並未展開雙翼,只是輕盈地在棲木上跳來跳去。這令初枝感到驚奇,簡直就像魔術。她想是不是沒有羽毛。

「這麼小嗎?」

活潑地來回跳動讓她看得入迷。

初枝想起了在傍山的蘋果園中的家,聽到過的各種各樣的鳥翅膀的聲音。

盲人比視力正常的人更加感覺到大地和天空無限廣闊。難道就是像這麼一點大的小鳥在那遼闊的天空中飛翔?初枝無法相信。

「樣子好像挺難受,叫人害怕。」

「黃道眉?不是一副很惹人喜歡的樣子嗎?」

手持鳥籠的禮子身後的長椅子上擺著花瓶和盆栽的花。

枕頭旁的床頭柜上也擺著溫室的花。

初枝認為在病房以外的世界里到處盛開著像這樣的花,到處都結著像蘋果這樣的水果。

「花不動嗎?」

「這個嘛,因為時開時落,可以說也在動吧。」

禮子已極自然地從自己與阿島是否相似的爭論中擺脫出來,因此彷彿同初枝一道歡樂似的,作了回答。

「媽媽,請讓花動一動給我看。」

「即使說讓花動,也……」

阿島也笑了。

禮子使勁地搖晃了一下西洋櫻花草花,只見紅色和紫色的小花瓣紛紛散落。那掉落到地面的過程,初枝只能認為是花活動著。

禮子彷彿像觀看某種美麗的水滴似的,望了一會兒落花后,又轉過頭來望著坐在長椅上的有田說:

「初枝,這個人你還記得嗎?」

「嗯,從體味上可以知道是他。」

「在來這裡的途中,我曾到他的研究室去過。他說很想看一看你眼睛能看見東西的情形。」

「哦。」有田有點羞澀地說,「祝賀你。」

他曾到太平間來哀悼,由此看來是與芝野家有關係的人,為此阿島有點發窘,但馬上又嘮嘮叨叨地講起表示道歉的話。

有田只是一聽而過,他接著說:

「你眼睛看見東西了,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啊。」

「嗯。」

初枝順從他的話,點了點頭。

然而,有田講這話,無論是阿島還是禮子都萬萬沒有想到,叫他突然這麼一說,她倆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請變化得更大一些。」

「嗯。」

初枝好像醒悟過來似的,注視著有田,不由得紅了臉。

「是嗎?是怎麼變的?」

禮子這樣問。

「問怎麼變的?這很難表達清楚。不過,確實不同了。」

「那是理所當然的嘛。」

禮子突然提高了嗓門。

「眼睛第一次能看見嘛,肯定會變的。現在對凡是能看見的東西都會產生強烈的感動。況且,上一次她是在失去知覺的時候吧。這是不好相比的。」

「你說的是這麼回事,可是也並非那樣。」

有田平靜地說。

初枝感到了莫名的忐忑不安。

十三

初枝的眼球底的網膜健全有光感,所以白晝與黑夜、背陰與向陽的區別,雖然朦朧,畢竟還是知曉的,但是她連做夢也不曾想到這個世界竟如此明亮。

「只要說有神光便會有光,請視神光為善。」

初枝相信從高濱博士那裡聽來的聖經上的這句話。光只能認為是上帝的奇迹,它無比珍貴。

與對這明亮的光的驚奇相比,無論是人的臉,還是花的顏色根本不值一提。

就光明為當然的存在而言,物品的美或醜陋只不過是在此基礎上的奢望。初枝所說的漂亮只能是對這光明的恩寵的感謝。

因此,所有的一切都美麗得閃閃發光。

初枝的眼睛尚不能準確地判斷人臉上的喜悅與悲哀。她當然已感覺到禮子的美貌,就連那也並非判斷的結果,首先還是本能的愛情在起作用。

實際上,對現在的初枝而言,新生的眼睛是純樸的心靈的窗口。由於窗口打開心飛向廣漠的天空,反而顯得空曠。在那天真的眼中只洋溢著光明。

「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經有田這麼一說,她覺得確實如此,才點頭稱是的。

自身發生了變化,因此她感到有一種東西在心底猛烈燃燒。因此,直到昨天性格和感情似乎都已消失殆盡。

惟有令人眼花繚亂的光明,而且是一種無論是誰都會去愛的樂趣。

「請變化得更大一些。」有田的這句話有點喜不自禁、放蕩不羈的味道。

禮子早就看穿了這一點,她對有田反唇相譏,可是初枝由於莫名的忐忑不安並未察覺到。

令人奇怪的是,有田看起來就好像是正春。

若聞聞體味或聽聽聲音或用手去觸摸,正春與有田會有很大差異,可是一用眼睛去看就總覺得無法區別。初枝的眼睛尚無識別正春的能力,尚不懂得通過理性和道德來區別,僅憑本能。

而且她沉醉於光明之中,看到的僅為異性而已。猶如雌性動物,感到有田的魅力。

初枝連自己都覺得不安。心臟的跳動越來越厲害,不禁閉上了眼睛。

看到初枝突然顯得很有女人味,禮子便催促有田說:

「讓初枝疲勞可不行,我們回去吧。」

「不嘛。」

初枝拽住禮子的大衣。好像為自己的嬌聲感到吃驚,羞澀得連脖子根都紅了,一個勁兒地擺弄著禮子的大衣。

「小姐。」

「你,變了可不行喲。要珍惜心靈的眼睛呀!」

「對。……這毛很柔和。」

「這叫什麼普魯沃德-迪爾,是亞洲綿羊的胎兒的毛皮。」

「啊,太可憐……」

「殘酷吧。我想你會覺得厭惡的,剛才我就沒有說。」

禮子的話給人一種冷淡的感覺。

送走有田和禮子后,阿島過了很長時間還未回來。

初枝拿著小鏡子專心致志地在玩,這時正春走進來。

「啊,就你一個人?可怕,可怕啊!」

說著張開雙臂貪婪地抱緊初枝,像一團危險的烈火在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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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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