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第七節

六——

第二天,修道院的花園裡,內外門之間甬道上,躺著九具屍體。修女們看到這種情景都嚇壞了。修道院的僕人里,也有八個受了傷。修道院從未發生過這種可怕的事情。過去,門前廣場上也響過槍,而這次是在花園裡,在修道院內部,在修女窗下打槍。仗打了一個半小時,院里亂成了一團。如果尤拉能與院里某個修女或寄宿生來個裡應外合,通花園的好幾道門,只要開一張,他這次行動就成功了。可尤拉認為艾蕾的行為是背信棄義,十分氣憤,一定要用武力解決。本來他可以把行動計劃透露給修道院的某個人,由她轉告艾蕾,事情就會成功。但尤拉卻認為這樣做反而會壞他的事。其實那時只要跟小瑪麗達說一句,叫她打開朝花園的任何一張門,情況就會完全不同:外面可怕的槍聲響成一片,裡面修女們一個個驚慌失措,只要進去一個男人,修女們就會乖乖地服從命令。事實上,聽到第一聲槍響后,艾蕾膽戰心驚,為情人的生命擔心,只想與他一塊逃走。

當艾蕾聽小瑪麗達說尤拉膝部嚴重受傷,大量失血時,她的痛苦心情不可言狀。她恨自己太膽小,太懦弱。

「我因為軟弱,對媽媽說了實情,害得尤拉流血。他在這次激戰中英勇氣殺,奮不顧身,很可能遇到危險。」

僕人們被允許進入接待室,向急於打聽昨夜事情的修女談起戰鬥的情況,說他們從來沒見過有誰像那個信使打扮、指揮強盜進攻的青年那樣勇敢。修女們對這些情況都很感興趣。艾蕾自然就更加關心了。她追根究底地打聽強盜頭目的情況。

聽完僕人和兩個公正的見證人——老園丁的詳細介紹以後,艾蕾覺得她似乎不再愛母親了。昨夜以前,母女倆還是親密無間的,而現在,她們竟吵了起來。

艾蕾手裡一直拿著一束花。岡比拉立夫人發現花上粘有血跡,很反感地說:

「這花被血染髒了,丟了它吧。」

「他是因為我才流的血。也只怪我懦弱,把隱情告訴了您,他才流了血。」

「你還愛殺死你哥哥的劊子手?」

「我愛的是我丈夫。是哥哥先攻擊他。這是我的終身不幸。」

這次爭吵后,雖然岡比拉立夫人還在修道院住了三天,可母女之間沒說過一句話。

在母親走後第二天,修道院叫來很多泥工到花園來建新的防禦工事。艾蕾利用內外兩門之間人來人往,亂鬨哄的局面,和小瑪麗達打扮成工匠,順利地溜出修道院。但是,城門把守很嚴,她們無法出城。最後還是那個曾為她遞信的小商人,認她作女兒,把她帶出了城,而且把她一直送到阿爾巴羅。她在奶媽家找到了藏身的地方。她曾資助奶媽開了一個小店。她一到,便給尤拉寫了一封信。奶媽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送信的人。他雖不知道高勞納部下士兵的口令,卻願意冒險進入法日拉森林送信。

三天後,派去送信的人慌慌張張地回來了。他不但沒有找到尤拉,而且由於他到處打聽年輕上尉的下落,引起別人懷疑,只好匆忙逃回。

「毫無疑問,可憐的尤拉已死了。」艾蕾自語,「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的懦弱和膽小釀成的惡果。他本該愛一個堅強的女人,比如高勞納親王手下某個統領的女兒。」

奶媽以為艾蕾要去尋死,便上山去嘉布遣會修道院祈禱。修道院離那條石徑不遠。從前有一晚,就是在這條石徑上,岡比拉立老爺和兒子與這對情侶擦身而過。奶媽與懺悔神甫談了很久,當教士答應保密時,她才告訴他,艾蕾想會丈夫尤拉,準備給修道院教堂捐獻一盞銀燈,價值一百西班牙皮阿斯特。

「一百皮阿斯特!」神甫生氣地說,「這事情,要得罪了岡比拉立老爺,我們修道院怎麼辦?上次,他叫我們到西安比戰場去收他兒子的屍,給的不是一百,而是一千。這還不包括蠟燭錢。」

我們也得說說修道院這邊的好話。有兩位年長的修士,知道艾蕾的處境之後,到阿爾巴羅去找她,打算軟硬兼施逼她回家。他們知道,辦成了此事,岡比拉立老爺會給一筆可觀的報酬。現在阿爾巴羅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艾蕾出走和她母親重金懸賞,打聽女兒下落的消息。不幸的艾蕾以為尤拉已經死了,悲痛萬分。兩個老教士大受感動,不但沒有出賣艾蕾,把她的藏身之處告訴她母親,而且同意護送她到波洛拉要塞。

艾蕾和瑪麗達仍然裝扮成工人,夜裡步行到距阿爾巴羅十里的法日拉森林中一口泉眼旁。修士已叫人趕來騾子,在那裡等候。天亮時,他們已走上通往波洛拉的大路。在森林裡,士兵們知道修士是受親王保護的,所以遇見他們都尊敬地向他們問好。可是對隨同教士的兩個小男人,他們的態度就大為不同了。他們先是極為嚴肅地打量他們,待他們走到近前,卻哄然大笑起來,恭維修士說,騎在騾子上的人有點姿色。

修士邊走邊回敬他們:「閉嘴,你們這些褻瀆宗教的傢伙。放明白點,我們是奉高勞納親王的命令來的。」

可憐的艾蕾很不幸,她在波洛拉等了三天親王才回。他同意接見她。親王顯得很嚴肅,說:

「小姐,你為什麼到這裡來?你這種冒失的舉動有什麼意義?就因為你關不住嘴,弄得七個義大利勇士喪命。凡是懂事明理的人都不會原諒你。在這個世界上,要麼就答應,要麼就不答應。最近,大概又有人多嘴,害得尤拉才被判了瀆聖罪,要先被通紅的鉻鐵燙兩小時,再像猶太人那樣被燒死。事實上他是我認識的最虔誠的基督教徒之一!若不是你多嘴,別人怎麼會編造出這種可惡的謊言,說攻打修道院那天,尤拉在卡斯特羅?我這裡的人都會對你說,那天大家看見他在波洛拉,當晚,我派他到委爾特利去了。」

艾蕾淚如雨下,哭問道:

「他還活著嗎?」這句話,她問了不下十次。

「他為你死了。」親王說,「你永遠見不到他了。我勸你還是回卡斯特羅修道院,不要再冒失地撞來了。我命令你從現在起一小時內離開波洛拉。尤其不要把見到我的事泄露出去,否則我要對你不客氣。」

尤拉十分敬愛這位大名鼎鼎的高勞納親王,艾蕾便也愛戴他。誰知現在受到他這種對待,她難過極了。

不管高勞納親王怎麼說,艾蕾來這裡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要是她早三天到波洛拉,就能見到尤拉。尤拉膝蓋受傷,不能走路,親王派人把他送到那不勒斯王國阿瓦扎諾鎮去了。這時岡比拉立老爺買通法庭,下的那道可怕的判決書已經公布,尤拉犯了侵入修道院和褻瀆聖物罪。聽到這個新消息,親王便想,在這種情況下,要保護尤拉,他手下有四分之三的人是靠不住的。這些強盜個個認為捍衛聖母是他們特有的權利,反對聖母便是犯罪。在這種時候,羅馬要是派一個法警深入法日拉森林,一定可以逮住尤拉。

到阿瓦扎諾后,尤拉改名叫方達納。護送他的人都是謹慎的人。他們回波洛拉后,沉痛地宣布尤拉已在路上死去。此時親王的士兵都明白了,今後誰再提起尤拉這個名字,誰就別想活命。

艾蕾回到阿爾巴羅,給尤拉一封一封地寫信,為了僱人送信,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兩個老修士這時已成了她的朋友,因為據佛羅倫薩本子的作者講,即使對最卑鄙的自私虛偽之徒,美貌也不會不起作用。兩個修士告訴可憐的姑娘,給尤拉送信完全是白費力氣,因為高勞納親王已宣布尤拉死了。親王不同意,他肯定露不了面。艾蕾的奶媽哭著告訴她,她母親終於發現了她的藏身之處,下令把她送到阿爾巴羅城的岡比拉立府邸。艾蕾很清楚,一旦回了家,就等於進了死牢,永遠與外界隔絕了。如果回到卡斯特羅修道院,她至少還可與其他修女一樣收發信件。另外,她下決心回修道院,還有一個原因,尤拉為她在修道院的花園裡灑下了鮮血。她要再去看看傳達修女的木頭椅,尤拉曾坐在上面觀察膝蓋上的傷口,也就是在那裡,他把一束沾有鮮血的花交給瑪麗達。她把這束花一直帶在身邊。

艾蕾悲傷地回到了卡斯特羅修道院。這個故事本來到此可以結束了。這樣對她本人,對讀者都比較適宜。因為確實我們將目睹一顆純潔而高貴的心慢慢墮落。從此,她處處謹小慎微,處處編造文明的謊言,而把由強烈而自然的感情支配的純真舉動拋到了一邊。羅馬本的作者在這兒有一段頗為樸素的議論:女人費力生了個漂亮女兒,便以為有能力引導她生活;女兒六歲時,母親有理由對她說:「小姐,扯好你的領子吧!」當女兒十八歲,母親五十歲,女兒與母親一樣,甚至比母親更明白事理時,這位母親仍以為有權安排女兒的生活,甚至有權製造謊言。下面我們將看到,艾蕾的母親怎樣費盡心機,使弄手腕,折磨愛女十二年,最後將她置於死地。這便是母親強行支配女兒命運的可悲結局。

岡比拉立老爺死前,欣慰地看到羅馬城宣布了對尤拉的判決,判處尤拉以兩小時的烙刑,然後慢火焚燒,骨灰扔進台伯河。今日,在佛羅倫薩新聖母隱修院的壁畫上,還能看到當年是如何對犯瀆聖罪的人執行這種酷刑的。執刑時一般需要布置很多衛兵,防止憤怒的人群衝上去,代行劊子手的職務。因為當時人人都以為自己是忠心捍衛聖母的人。岡比拉立老爺臨死前看到了這份判決書。他把位於阿爾巴羅與海之間的那塊土地送給炮製這份判決書的律師。這位律師也不是無功受祿,因為沒有一個證人說尤拉就是化裝信使、率領那些強盜進攻的青年人。這份慷慨的厚禮讓羅馬所有陰謀家都眼紅。那時在教廷有一個修士,老謀深算,無所不能,甚至可以迫使教皇封他為主教。他為高勞納親王辦事,對這位厲害的主顧,敬重之至。當岡比拉立夫人見到女兒回到卡斯特羅,便叫來這位修士,說:

「大人如能幫我這個忙,我一定重重酬謝。情況是這樣的,不久,在那不勒斯就要宣布和執行對尤拉的判決。那不勒斯總督是我的遠親。他寫信告訴了我這個消息。我請大人看看這封信。尤拉能躲到什麼地方去呢?我派人給親王送去五萬皮亞斯特,請他把這筆款子全部或部分轉交給尤拉。條件是他讓尤拉加入西班牙國王的軍隊,去平定佛郎德勒的叛亂。總督會給尤拉出具當過上尉的證明。不過對他的判決,我想在西班牙也是會要執行的。因此他要化名,叫厲扎拉男爵。歷扎拉是我在阿勃魯茲的一塊小領地,我假裝把這塊地出賣,設法把產權轉給他。我想,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母親,會這樣對待殺她兒子的兇手。其實,花五百皮亞斯特,我們就能永遠擺脫這個討厭的傢伙。可我們不想與高勞納過不去。因此,我請大人轉告親王,因為尊重他,我才肯花六萬或八萬皮亞斯特。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想聽見尤拉這個名字了。請你轉達我對親王的敬意。」

修士說,三天內他將到奧絲第那邊走走。岡比拉立夫人給了他一枚價值一千皮亞斯特的戒指。

幾天後,修士回到羅馬,對岡比拉立夫人說,他沒有把她的建議傳達到親王那裡。不過,一個月之內尤拉會去巴塞羅那,她可以通過這個城市的某家銀行,把五萬皮亞斯特轉給他。

親王說服尤拉遇到了一些困難。雖然尤拉知道留在義大利十分危險,但他下不了決心離開祖國。親王讓他看遠一點,岡比拉立夫人總會死的,還答應三年後,不管情況怎樣都讓他回來。但是說這些都沒用。尤拉熱淚滿面,就是不答應離開。親王無法,只好說這是他個人請他幫忙,親王是父親的朋友,尤拉不好不從。可是他無論如何要知道艾蕾的消息。親王便答應給他轉遞一封長信,並准許他在佛郎德勒每月給她寫一封信。最後尤拉心情沉重地起程赴巴塞羅那。親王不希望尤拉再回義大利,便把他的來信都付之一炬。我們忘了說明,親王生性並不喜歡讓別人記恩,但為了使尤拉易於接受,不得不對尤拉說,他認為送高氏家族一位忠實部下的獨生兒子五萬皮亞斯特是合適的。

可憐的艾蕾在卡斯特羅修道院被當作公主對待。父親去世后,她繼承了一大筆遺產,擁有了巨額家資。在安葬父親時,她發給每個願替岡比拉立老爺戴孝的人一丈八尺黑呢。她剛開始服孝時,一個陌生人送來尤拉的一封信。她拆信時是那樣激動,看完信又是那樣憂傷。她非常認真的檢查了筆跡,確信這封信是尤拉寫的。信里談到愛情。可是天啊,這是什麼樣的感情!原來這信是岡比拉立夫人一手炮製的。她的打算是:先寫七、八封感情濃烈的信,再寫一些信讓愛情漸漸地降溫。

時光荏苒。十年的不幸生活,我們在這裡一筆帶過。艾蕾覺得尤拉把她忘記了。但對於羅馬最顯貴的公子少爺的求愛,她矜持地拒絕了。不過,當有人向她介紹奧克塔夫-高勞納時,她有些動心了。這是在波洛拉粗暴接見她的有名的法布立司-高勞納親王的長子。她似乎覺得,如果非得有個丈夫,給她在羅馬和在那不勒斯王國的土地作保護人,那麼從前尤拉尊敬的姓氏沒有別的姓氏那樣可惡。若她同意這門婚事,她很快就能了解到有關尤拉的實情。因為老親王法布立司常常激動地談起厲扎拉上校(尤拉)非凡的勇敢。他簡直像舊小說里的英雄,因為不幸的愛情,對一切歡樂都無動於衷,只想以高尚的行為來排遣憂傷。他以為艾蕾早已結婚,因為岡比拉立夫人也不斷編造謊言欺騙他。

艾蕾與狡猾的母親和解了一半。母親迫切希望女兒結婚。卡斯特羅聖母往見會修道院的老庇護紅衣主教桑第-古阿托是艾蕾母親的朋友,即將去卡斯特羅。她要他秘密向修道院年老的修女宣布,他接到一份大赦令,因此推遲了行期。教皇格列戈利十三對強盜尤拉發生了憐憫。這個強盜曾侵入修道院,因而被判瀆聖罪。教皇相信,尤拉帶著這個罪名,永遠出不了煉獄,即使在墨西哥被叛亂的野蠻人捉住殺害,也不能免除這種懲罰。現在他死了,教皇決定撤銷對他的判決。這個消息震動了整個卡斯特羅修道院,也傳到了艾蕾的耳朵里。這時,她這個有萬貫家財但十分無聊的人,為虛榮心所驅使幹了一件大蠢事。大家都知道,發生戰鬥的那一天,尤拉曾躲進傳達修女的值班室。艾蕾為了把自己的卧室修在這個值班室里,便出錢翻修了半個修道院。從此,她就待在這間卧室,閉門不出。在那場戰鬥中,尤拉帶領的人里,有五人倖存。她想方設法,不顧別人議論,雇來了活著的三人,其中有一個是育格,他已經年老,一身是傷。看到這三個人,引起很多人搬弄嘴舌。但艾蕾高傲的性格讓整個修道院的人都害怕。每天人們看到他們穿著號衣,在柵欄外邊聽她的吩咐,常常用很多時間回答她不斷提出的問題。

聽說尤拉已死,艾蕾便閉門不出,過了六個月的隱居生活。她的心被無法醫治的痛苦和長期的無聊揉得粉碎。現在卻被虛榮心喚醒了。

不久前,院長去世了。桑第-古阿托紅衣主教也到了九十二歲的高齡。儘管如此,他仍是修道院的庇護人。根據慣例,由他擬定一份名單,上面列著三個修女的名字,然後由教皇選定其中一個作院長。一般情況下,教皇不看名單上的后兩個名字,他只把她們劃去,修道院長便算是選定了。

從前傳達修女的值班室,現在成了按艾蕾的吩咐建築的新樓側翼頂端的一間卧室。卧室窗戶約有兩尺高,外面便是尤拉灑過鮮血的甬道。現在它成了花園的一部分。一天,艾蕾倚窗而立,凝視著地面。這時窗前走過三個修女,她們幾小時前被紅衣主教作為已故院長的接替者列入候選名單。艾蕾沒注意到她們,所以沒向她們致意。其中有一個惱了,大聲對另外兩個說:

「一個寄宿生,把卧室向公眾開放,這倒是個好辦法!」

這話使艾蕾回過神來。她抬起眼睛,看到了三雙不懷善意的目光。

她沒理會她們,關上了窗戶,心想:「我在修道院里當羊羔,也當得夠久了。僅僅給城裡好奇的先生們提供點樂趣,我也得當回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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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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