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老多病遺臣卻聘歸隱 少年游才俊臨水登山
曾家老祖母喪禮期間,曾文璞之痛哭,並不只是於禮當然,也是出自內心。由於對喪母的悲傷,由於自己的疾病纏身,由於關於素雲的醜聞蜚語,他的確非常難過。另外,國家多難,自己親見清朝滅亡,更加深了心中的悲痛。
素同有時來看他,不久之前斷言他患的是糖尿病,在西藥里有一種胰島素用來治療,極為有效。直到現在,曾先生,除去金雞納霜因為在中國很普通,用來治療瘧疾,都知道甚為靈驗之外,他後來不服西藥。女人較為實際,沒有什麼不可動搖的思想非衛道不可,因為曾太太和桂姐都說試服胰島素看看。他聽說勸他試服西藥,而西醫又說這種病人尿中有糖,他不禁大笑。後來,木蘭查中國醫書,拿書給他看,中國醫書上也說此種病患者的尿是甜的。於是他說:「當然,咱們中國過去也知道這個。」雖然中國醫書也提出多種治法,卻沒有什麼特效。素同提出忠言,並非是以西醫行醫的地位,而是以家中朋友的關係。因為他說得斬釘截鐵,曾先生終於屈服,答應一試。
但是他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傷害。他的自尊心已經漸漸的萎縮,受到好多事物的破壞。他被迫放棄了清朝皇室遺臣的一副尊容,一統的安全世已然落了個喪家之犬的模樣。他不得不屈服於妻子的壓力,讓自己的女兒進教會學校學英文,關於這種文字,他是一無所知,而且漠不關心,視如無物的。他怪現在官立學校教育之失敗,是由於傳統輪理道德的淪亡。他把現代稱之為「無君無父無師的時代」——君,父,師,就是人類生活中權威秩序的三個象徵。他不會查考女兒在地理,科學,歷史學科方面的進步,可是他知道她們的國文確是已經不受重視。孩子們永遠不用毛筆,只是用自來水筆寫怪裡怪氣搖搖晃晃的中國字。現在素同告訴他中國醫學不能治他的病,而西洋醫學能夠治!素同身穿西服,說的中國話毫不斯文典雅,甚至他若不用外國化學名詞,他還不容易解釋他的病的性質。他遇到有難說明白的時候兒,常說「中文裡頭沒有這個名詞」。但是曾先生不由得對他懷有敬意,因為他頭腦清晰,態度沉穩,除去文章經典之外,什麼題目都能言之成理,有條不紊。
現在中國又受到外族征服的威脅了。
袁世凱在圖謀恢復帝制之時,曾經問曾文璞是否有意參加他新創建的袁記王朝。當時籌安會已經成立,力圖恢復帝制。但是曾先生看到民國思想的力量,深知當時的危機,以疾病纏身為理由,避免和袁世凱接近。袁大總統以茶會相邀之時,他應約前往,好讓袁世凱看看他是真實有病,不致他疑。這次,木蘭隨同公婆前往。她得有機會一見袁世凱的廬山真面。她深感到吃驚的是,袁世凱竟生得像她父親,身材短小而壯實,眼睛下面有皺紋,表現在臉上的精神的從容鎮定,克己自持的態度,都像她父親。袁世凱這時真看見曾先生面色蒼白而憔悴,於是才算把他放過了,曾先生的心裡也一塊石頭落了地。
由於當時日本加諸於中國政府的恥辱,是史無前例的,使袁世凱的政權受盡國人的唾罵。袁世凱一則受日本政府的壓力,一則惑於日本對於其稱帝的野心,曾表示予以支持的狡猾暗示,竟接受了毒狠的「二十一條」,根據「二十一條」的內容,日本不但掠奪了中國的鐵路和礦權,並且允許日本控制中國一部分領土,並且在中國的內政,軍事,警政,財政,教育等等機構派遣「顧問」。中國因此必須被奴役,而變成了日本的保護國。當時日本已經有「共同亞洲文化」的論調兒,意思是亞洲商人有一個共同市場,一個龐大的亞洲大陸,要在日本的刺刀脅迫之下,由日本的財閥,工業家,及其他追求錢財的人,共同來控制。中國以掙工資為生的人就成了外國拜金主義者經濟上的奴隸了。這群拜金主義吸血鬼的國家,新近拋棄了亞洲文化的精華,染上了現代世界的兩大罪惡——經商貪財,窮兵黷武。
曾先生對這方面了解不到這麼透徹。但是他了解外國征服的威脅和中國人會淪為亡國奴的危險。至少民國四年時的情形他看得很明白。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利用歐洲的混亂,從德國手裡攫奪青島,然後憑武力佔領膠濟鐵路,把力量伸入山東的心臟地區。「在二十一條」之中,山東已然分明標出,是日本在最短期間內要吞噬下去最大的一塊肉。
曾先生是山東人,對這個非常憤恨。他看見母親入殮之時,依照風俗,身上是清朝大員的夫人應穿的官服褂子裙子,那自然是一身榮耀。他覺得他那舊日的世界也隨著母親的棺材長埋地下了。他哭得極其傷心,竟至數度昏厥,桂姐和僕人把他扶起來,送進卧室,抬到床上,他聲吟不已,一卧數日。
他守制三個月,在前數周,他甚至拒絕服藥,桂姐和曾太太輪流伺候,曼娘和木蘭不許進入他的卧室,只是幫著烹茶煮湯,坐在門帘外侍奉,打聽病況。沒人叫素雲去一齊伺候,她也不自行前去。
躺在床上,身體精神,兩皆萎頓,最後只好屈服,經常按時服用胰島素。素同去看他,他感到非常欣慰,他的胃口漸開,體力漸復,後來居然暢談這種西藥的神妙,竟能使他康復,於是對西洋的仇視逐漸減弱。
數月之後,他可以下床行動了。在春天,他決定將母親的靈櫬移至山東祖塋埋葬,墳墓在母親在時已經準備好了。
他急於離開北京,因為袁世凱的稱帝陰謀已經公開,各處叛離也已發動。蔡鍔將軍,裝做沉醉在青樓歌妓燈紅酒綠的生活中,已經逃出袁世凱的警戒監視,民國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雲南宣布起義。袁世凱一崩潰,「二十一條」也隨之失效。秘密起義之舉,各地多有,即近在京畿,亦所不免,因此曾先生才急於暫時躲避。在次年夏天,袁世凱終被擊敗,陰謀成空,幻想破滅,旋即喪命。
曾先生自山東返回北京不久,因為在素同的手下,可以說是起死回生,心中非常感激。一天,他又拿起他那由來已久大官的嚴肅態度,對素同說:「我要招你做我的女婿。你救我一條命,我把我女兒嫁給你。」
他沒有說是哪一個女兒,素同也不敢問。
素同說:「曾老伯,得和您府上結親,真是在下的光彩。」
素同心裡以為必是愛蓮,因為他曾經見過愛蓮,也跟她說過話,覺得是個好配偶,幸而正是愛蓮。
曾先生歡喜之至,素同在婚前把他女兒帶出去玩兒,他毫不反對,他接受了現代的自由生活方式,絕不責難。他決定愛蓮一畢業,就舉行婚禮,在民國六年夏天。
木蘭趁愛蓮在民國六年婚禮之便,和丈夫往南方遊歷,以償夙願。素同的母親住在上海,因為有病在身,不能北上,所以決定婚禮在上海舉行。因為曾先生怕不勝旅途和婚禮的勞頓,由桂姐陪同愛蓮南下。蓀亞請求代表父親前去,木蘭遂抓住機會一游上海杭州之勝。
阿非一聽說姐姐要到南方去,他說也想去。這是紅玉出的主意,因為她想倘若他倆能去,那該十分有趣。這表兄妹兩個人關在王府的家中久了,天天見面,春來則滿園春色,二人也滿心春意,使二人陶醉,青春相愛,已至意亂情迷。阿非的母親一心在想死後靈魂得救,又大部分時間卧病在床,何曾留意這小兒女間情事。因為病喑不能言語,所求者多是身體的需要而已。奇怪的是,她怞水煙則一如往常,水煙袋的呼嚕呼嚕聲,吹通煙管的聲音,這種近似清楚的語言的聲音,是她唯一能發出的聲音,因為她不能寫字,沒有人知道她心裡想的什麼事。姚先生雖然認為紅玉不是他兒子最好的配偶,但是因為紅玉美而慧,對她也頗為疼愛。而且,他也知道,若給阿非另擇配偶,一定會使身體嬌弱性格衝動的紅玉傷心而死,無異是雹碎春紅,霜凋夏綠。紅玉的父母自然是極力促成這件婚事,因為阿非是姚家財產的繼承人。所以這一對小情人無人約束,大可以放任自由。
在上年秋天,紅玉疾病纏身,輾轉床榻約兩個月之久,這樣使阿非對她越發疼愛,自從那時起,紅玉就輟學了。她的病,頗使人懷疑是肺病。這種病使她特別敏感不安,她越發急切於抓住人生不放,似乎是要把人生的甜蜜幸福擠到最後的一滴而後已。這病使她多麼羨慕人家的健康,也使她多愁善感,見一葉飄零,隨風入室,便愁緒滿懷,無以自解。她叫阿非到外面拾取最美麗的秋葉,壓在書中,放在床側的桌子上。她養成了一種對自己,對她住的屋子,特別精細好挑毛病的習慣,無論如何,難以取悅。她還顯出對蟲子特別的恐懼,有時花瓶子里插花兒,是難免會帶進個小蟲子來的。她要伺候她的女僕必須穿新衣裳,她母親也就放縱她,還有其他方面,無不盡量隨其心意。今年春天,身體比往年好得多,頗思返回童年的故里一行。到杭州一游,與阿非泛舟西子湖上,以實現夢中的甜蜜。
因為阿非的暑假也正好此時開始,父母就答應他和姐姐,紅玉同去。素同先一個禮拜出發,好準備婚禮。他妹妹素珍,因為學校放假前不能離開,就和姚家姐妹一同去,因為她們也是同學。莫愁懶得旅行,說她的孩子太小,不勝途中的炎熱,並且立夫不久即將返回,所以沒有同去。
這群無憂無慮的現代青年,是在六月底離開的北京。麗蓮,還有另外每個人,都認為紅玉和阿非的定婚,已經為期不遠,所以自然就不去親近他倆。一路之上,紅玉一直活潑愉快。木蘭對紅玉負起監護的責任,和她睡一個房間。紅玉不肯吃快車上的西餐,阿非則跑出跑進給她叫特別炒飯。她甚至叫阿非為她打開衣箱,給她拿衣裳,阿非也以這些親密的伺候服侍為樂。
木蘭說:「你伺候四妹伺候得多好。你真是個小姐的閨中良伴,簡直跟大哥體仁一樣,只是他的多情用錯了地方兒。今天早晨你已經把窗檯擦了三、四次。我看你不久要找把笤帚給她掃地了。」
阿非微笑招認說:「我已經掃過了。」
紅玉啐了他一下兒。
木蘭這個少女監護人並不高明,因為阿非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紅玉的房間里。紅玉開始顯示出成年女人的一些不坦白的特點。在木蘭的面前,紅玉和阿非說話,竟而旁若無人,阿非的領帶鬆了或歪了,就替他系好,滿臉微笑望著他;在領帶系好之後,她那雪白如藕的玉臂還在阿非的胸膛上停留一會兒。
木蘭問他們:「你們還吵架不?」
阿非說:「我每次都聽她的話,怎麼還會吵架?」紅玉說:「好沒羞!」然後向木蘭說:「每次吵嘴我若不讓著他,他會更凶。他自己還不知道呢!」
阿非說:「天哪!每次爭吵她都佔上風,還說讓著人家!」
紅玉說:「我跟你說過什麼難聽的話沒有?」
阿非承認說:「妹妹,你沒說過。」
木蘭說:「好了,我但願你們永遠在一塊兒幸福快樂,那就好了。」
所以那天晚上紅玉和木蘭住在一間屋裡,紅玉向木蘭吐露了心事,討論了她和阿非情愛的事。她原先怕木蘭要和她父親一同促成阿非和麗蓮的結合,現在才知道木蘭是樂意幫助她。
紅玉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因為她已經十八歲,阿非十九歲,但是姚先生姚太太方面還沒談起訂婚的事。在這種情形之下,紅玉自然不能相信姚家會忘記,就難免啟人疑竇。
但是姚家從來連暗示也沒有,終屬有點兒蹊蹺。
紅玉如今沉醉在戀愛之中,其甜融之情,為人間所不可多得。阿非現在長成了一個英俊挺拔的青年,家雖富有,但無驕縱惡習,對她則用情至專,倆人相居,近在咫尺。在一個少女需要愛一個男人同時又需要男人的愛的年歲,能夠得到像紅玉現在的生活環境的,實在是少之又少。可是為什麼姚氏夫婦從來沒有過兩家結親的意思呢?他倆是不是愛她?還僅僅是寬容她呢?因為紅玉是個天賦很高,因此也是個很任性的少女。她把真純的愛完全傾注在阿非身上,因為她富有才氣與嬌美,不屑於為了別有動機去取悅於人。她年輕,自傲,任性,不屑於去用陰謀狡詐。不論在阿非父親的面前,或是在阿非母親的面前,她還是出之真純自然,不稍虛飾。她不能做的事,就是不喜歡誰就不能裝做喜歡,而她就不喜歡阿非的母親。她雖然喜歡阿非的父親,卻偏偏流露出她的任性自是,只是因為,若不如此,怕被人疑做故意討好未來的公公。愛情,她認為是純粹自然真誠無偽的東西,不是年歲大的人滲入了利害陰謀之後的東西。愛阿非,她就愛得徹頭徹尾,有時在年長者面前會顯得太露骨。在求取阿非父母的歡心這件事上,她連一半兒都沒做到。結果,沒有正式提到兩家締結婚姻這件事,卻招致了她幾分心神不安。
紅玉現在對木蘭說句良心話:「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怕失去了他。」
木蘭說:「這就是你愛得太深了。愛是永遠不能封口兒的創傷。女人愛別人的時候兒,一定會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那是她心靈的一部分,她於是各處去尋找失去的那部分靈魂,因為她知道,若不去找到,自己便殘缺不全,便不能寧靜下來。只有和自己的意中人在一起時,才又完整如初;但是自己的意中人一旦離開,自己又失去意中人攜走的那一部分,那就直到重新和意中人團聚時,才又得到安寧。」
木蘭說得那麼認真,紅玉覺得她所闡述的不僅僅是愛情的真義。木蘭停下來,在那沉默的片刻,紅玉躺的是上鋪,她極想看看木蘭臉上的表情。
紅玉最後又問:「人若遇不到愛情上的知己,或是他若一旦死亡,那該怎麼辦呢?」
木蘭回答說:「誰知道這種精神方面的事情呢?也許自己失去的那一部分永遠一去不歸,也變成靈魂了。陽界和陰界似乎是不相交往的。不過還活在陽間的人若是再婚配,陰陽的和諧就又重新恢復了,那本不可治療的創傷,由於有人來填補,就又可以痊癒。雖然痊癒,但究竟和原來不相同。」
莫愁向來沒有把這種愛的經驗告訴過紅玉,也許是她不能說。紅玉也沒從別個女孩子口裡聽說過這種話。
木蘭接著說起素丹。素丹已經離婚,現在住在北京,以那筆離婚贍養費維持生活。她拒絕去參加哥哥的婚禮,大部分生活是自己一個人過,離群索居,深居簡出。
紅玉說:「他們結婚之前,還不是相愛很深嗎?」
木蘭說得語氣很重:「不是,那不是相愛!」
這話使紅玉感到意外,她想到自己和表姐,心緒煩亂,不知不覺睡著了。
婚禮舉行之後,一對新人離去。木蘭買了幾雙絲襪,就同蓀亞、阿非、紅玉、麗蓮,和麗蓮的母親桂姐往杭州去了,坐火車四個鐘頭就到。他們在湖濱的舊家度過了五天美妙的時光。那棟房子靠近岳王廟,一面是一條大道,一面正對西湖,所以房子是建築在湖邊幽靜的角落裡,而將一片湖水圍入,作為池塘。
杭州城的美,使木蘭非常迷戀。沒有北京的壯麗,但是秀雅宜人。一片湖城,高山環繞,古塔寺院,散在山巔。游完北京,再游杭州,猶如飽饜甘脂之後,再喝一杯龍井。北京美景之中,木蘭最愛西直門外的高亮橋和北海以北的什剎海,因為此兩處具有田園之美,使人想起了江南。現在眼前的正是杭州,正是江南,也正富有江南的秀麗。頤和園的昆明湖,是慈禧太后在虛榮奢侈之下由人工挖掘而成的,其構想只不過模仿西湖而已,而現在擺在目前的,才是真正的西湖。頤和園的昆明湖雖然美,比起真正西湖來,只似影子與實物,只似玩偶娃娃與活美人。西湖,常比做古代美人西子,常被人看做一個嬌嫩風流的江南美女,風和日麗時,她面露微笑。煙雨迷-時,她緊鎖眉頭;也像西施一樣,她緊皺鎖眉頭時,更令人神盪魂銷。楊柳掩映下的島嶼,似乎是飄浮在銀灰的霧靄之上,究竟山巒飛騰而上接雲霧呢?還是雲霧下降而環抱山戀呢?實在令人煞費疑猜。
木蘭現在知道了人多活一歲多聰明一分。除去西湖的自然之美以外,西湖過去是,而且現在也是詩人美人嚮往的聖地。西湖的傳統比北京更悠久,在蒙古的大都還沒建築之前,杭州便是南宋的國都了。杭州的歷史傳統與文學藝術關係之深,實超越政治而上之。西湖的兩道長堤叫白堤蘇堤,就是唐朝白居易和宋朝蘇東坡所構築的。過去一千年之間,詩人,名妓曾經居住於此地,尋樂宴遊於此地,死後且葬埋於此地。其住所,其墳墓,歷歷可見。木蘭打定主意,將來父母百年之後,自己獨立自由時,便舉家遷來此地居住。那時節,她那寧靜樸質的家庭生活的美夢就實現了。
木蘭對她父親那些商店甚感興趣,有幾天上午和商店的經理暢談,那些經理自然對他們熱誠招待。其餘的時間便在自然景色中悠閑懶散消磨了。在夜間,湖面為輕紗似的白霧所籠罩,他們乘小舟徜徉於湖面,享受湖面輕柔的微風,聽遠處船上青年男女的歌唱。
一天下午,他們游月下老人祠,並且怞了簽,簽上的文字既含混不明,措詞又陳腐不堪。桂姐戲為麗蓮怞了一簽,上面寫著:
枝頭花開笑迎春
梅花爭盛與芳鄰
看他蜜蜂忙終日
甜為何人苦自身
蓀亞說:「沒人信這些東西。和尚賺錢而已。」但是紅玉又戲怞了一簽,上面文句如下:
點畫蛾眉閨閣中
牡丹階上樂融融
莫將真幻來相混
芬芳香過總成空
紅玉雙眉緊皺著將簽文撕做碎片兒,對阿非說:「你怞一個。」
阿非回答說:「幹甚麼?花錢給和尚,看兩句胡言亂語?」
他不肯怞。
但是木蘭卻不由得對簽文納悶兒,上面的「芳香」二字使她想起暗香來。
那天夜裡在湖上,紅玉不高興,但是阿非和蓀亞依然興緻甚佳。麗蓮和她母親都沒拿簽上的文意當一回事。紅玉說她曾看見湖上遠處有一小舟,上面有一個青年男子和一個姑娘,二人在船上閑談,忽然消失在霧氣之中,連一絲痕迹也不曾留下。據傳說,明朝末年有一對情人,曾一同跳西湖自殺,後來在月明之夜,遊人有時看見一隻鬼船,載著那一對情人,出現在水面,共同玩賞。那一對情人永遠那麼年輕,還是穿著明代的服裝。男的身穿灰藍色長袍,頭戴文人的黑帽,女人的頭髮梳在頭頂,身上老是穿著紫衣裳。女的總是吹簫,據傳說,她過去是青樓歌妓。
不過,那天晚上,除去紅玉,誰也沒有看見。
大家在杭州之時,接到立夫一封電報,說他已經從日本回來,那時正在上海。蓀亞打回電報去,要立夫和他們在杭州相聚,但是回來的電報說,他須急速回家。所以大家叫他在上海等候,五號他們回上海。
立夫到上海火車站去接他們。立夫顯得瘦了一點兒,但滿健壯。那天晚上,大家在飯館兒為他設宴洗塵。
木蘭說:「你在日本研究的哪一科,跟我們說一說。」立夫說:「是關於細胞,關於細胞怎麼生長,還研究了關於昆蟲的學問。」立夫並沒有說他的主科是生物學,因為他不像別的大學生,他是不肯談論他主修的學科的。他向大家問:
「辮子遺老張勳的復辟是怎麼回事?」
蓀亞說:「我們也不知道。也只是看了看報。北京城一定鬧得很熱鬧,聽說南河沿兒都燒光了。」
「今天早晨報上說一切已經都過去,基督將軍馮玉祥的兵現在正占著天壇呢。」
事實上證明,關於北京新近的局勢,立夫比他們還都清楚。辮子將軍張勳確曾發動了一次政變,又把兒童皇帝宣統擁上寶座,中間經過正好十天。立夫知道,袁世凱死後,真正的權力是握在段祺瑞手裡,擊敗了復辟政變,那就是為人人所深恨的親日派安福系即將大權在握了。他談論政治之堅決熱情,遠非他對生物學的熱誠可比。
坐火車在七月天回北京,是夠熱的。他們決定在曾家故鄉山東泰安稍停,乘機會一游東嶽泰山。立夫,阿非,紅玉都沒游過泰山。木蘭打算登泰山看日出,於是決定在山頂過夜。他們早晨十點到了泰安。轎夫去催他們午飯後立即動身時,他們已經休息了兩個鐘頭。
在中國,若論登山的路徑寬廣,鋪砌得好,石級磴道構築得好,爬上去感覺到舒服,只有東嶽泰山。
在過去,登泰山的路的保養維護,一則來自政府的經費,一則由私人捐獻,才使寬廣的石頭路一直完好整齊。過去兩千年來,皇帝屢屢舉行封山大典,以示對泰山的尊崇;多少世紀來的詩人,好多作出詩歌,讚美泰山,刻在岩石之上,一直留至今日。歷史漸久,古物漸多,民俗傳聞亦漸富,香客的故事口耳相傳,越使聖山生色。從「孔子登山處」的「第一天門」,經過半途中的「第二天門」,一直到山頂的「南天門」,一路上都有極其方便的休息處所和里程碑石。
木蘭這一批人共乘用了七頂轎,另外還有兩個挑夫挑著他們過夜要用的鋪蓋。天是灰陰多雲,所以大家都感覺涼爽舒適,尤以對轎夫為然。巨大的圓石,由多年溪流的衝激,已經光滑圓潤,錯落躺在路旁的溝渠之中,半露在外面,半浸在水中,看來像是水牛,又像河馬。
木蘭登泰山,從來沒有像這一次在青年群中這麼輕鬆愉快。這泰山,正是她在童年時和蓀亞辯論的那個泰山。立夫的泰山之游,還是生平第一次,木蘭可以看得出他臉上的興奮。
自寺院再往上行,風景越險怪,越雄壯,路旁翠柏夾道,遠處山峰上怪岩奇石如野獸蹲伏,姿勢各異。過了水簾洞,見一飛瀑,高在頂端,水勢下落,恍若銀屏,水星飛濺,人衣盡濕。在歇馬崖,轎夫停轎,暫息片刻,蓀亞、立夫、木蘭就在附近漫步,回顧遠處來時蜿蜒的山路。路旁溪溝的水清澈可喜,阿非就脫下鞋襪,涉水而行,別的男人也涉水相隨,木蘭、麗蓮、紅玉、桂姐則在岸上徘徊。
阿非向她們喊說:「下來。」
紅玉從來沒想到要到溪流里去,可是麗蓮看了看她媽,問她可否下水。
木蘭因為自己想下去,就對麗蓮說:「下去。」
麗蓮說:「你若敢下去,我就下去。」
蓀亞說:「下來吧,妙想家。好涼快。」
木蘭坐在大圓石頭上,大笑一聲,脫下了鞋襪,露出了雪白的腳,那兩隻腳一向很少露在外面,現在輕輕泡入水中。
桂姐微笑說:「木蘭,你瘋了。」
木蘭說:「好舒服,好痛快。你若不是裹腳,我也就把你拉下來。」
麗蓮也脫了鞋襪,把腳泡進水去。蓀亞過來,拉著木蘭,進入了小溪中的淺水之處,木蘭搖搖擺擺的走,幾乎要摔倒,幸虧由蓀亞拉住。轎夫覺得很有趣,笑了又笑。立夫坐在中流的石頭上,褲腿兒向上捲起來,做壁上觀。他覺得那確是非常之舉,因為那時離現在少女在海灘上洗浴,還早好多年。一個轎夫喊說:「洗個澡吧,洗個澡吧,小姐!只有你們城裡的小姐才怕水呀。」
木蘭向立夫說:「你應當打電報給莫愁,叫她也來,大家可以在這兒過一個禮拜。」立夫只是微笑。
現在轎夫告訴他們說,若打算日落之前到山頂,可應該出發了。蓀亞覺得木蘭上來擦乾腳,費時太久。立夫上了岸,看見了木蘭雪白的腳腕子,又光潤,又細小,木蘭根本就沒想掩藏。反而抬頭看了看,向立夫低聲說:「拉我起來!」不勝大姨子的撒嬌與美麗的魔力,立夫就把她拉起來。木蘭的真純自然,竟使尷尬的場面,一變而為天真美麗。立夫覺得木蘭真是異於凡俗,也與自己的信念不謀而合。
紅玉一邊站在那兒看他們,一邊想起木蘭論愛情的一席話。
一個轎夫問立夫:「您太太多大年歲?她看來好年輕啊。」
立夫回答說:「她不是我太太,是我的親戚。」
木蘭聽見說,不由得有點兒羞愧。
大家坐上轎,又繼續向前走。不久過了「杉木洞」,那是一個大杉木林,枝葉茂密得猶如屋頂,上不見天,據說嘉慶皇帝在此植杉木兩萬兩千株,造成了這座樹林。木蘭希望在此地盤桓一番,但是已經耽誤了時間。
過了「第二天門」,他們到了「快活三里」。他們問轎夫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轎夫說,爬過了三里陡坡,這兒是一段平路,有三里長,爬山的人到此自然很快活,所以叫「快活三里」。由此地再往前,風景越發雄偉,高峻的山坡上的松樹林,在山風中搖動,松聲如海濤吼嘯,自遠而至。過了「十八盤」,「南天門」在望,在幾乎垂直的懸崖之上,如危樓聳立。中間鑿劈為門,有石級可登。轎夫現在將轎子斜著抬進,這樣,前面的轎夫就在右邊走,後面的轎夫就在左邊走,因為石級太陡了。
到了南天門,他們下了轎,順著「天門街」走向「玉皇閣」,那是山上最高之處,就預備在此處過夜。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小道士,出來迎接他們,蓀亞叫了七個人的飯。這時大家都立在石頭鋪地的庭院中的陽台上,庭院是圍著一塊拔地而起的巨大岩石而建,那塊岩石據說是全山最高的岩石,叫泰山絕頂石。他們進了正廳,等著吃飯的時候兒,立夫問蓀亞:「你累不累?咱們還要去看秦始皇的『無字碑』呢。」
蓀亞回答說:「現在我只想一件事,就是吃飯。」
立夫說:「去吧,就是幾步的道兒。」
木蘭也催他說:「去吧!過天門街的時候兒,我回頭看,見身後的落照好輝煌燦爛哪。」
但是蓀亞,因為身子胖,走得喘,說他要坐著輕鬆一下兒,桂姐忙著指揮僕人鋪床,麗蓮、紅玉也正幫著她,所以立夫和木蘭、阿非三個人走去。
現在他們是在雲層之上。木蘭站在那高出沒字碑以上的檯子上,一隻手扶著阿非的肩膀兒,頭髮隨著山風向後飄揚,看著猶如一個山上的精靈。她向遠處望,遠處那一塊塊灰的是山,一片片紫而深綠的是山谷。一帶隨時變色的霞彩神奇的光波,在大地上飄過。往西,只見紅雲似海,閃耀著金線銀絲,好像斜陽照耀在老人頭上一樣。立夫已經走下石階,正立在下面黑暗的石碑旁邊。石碑有二十多尺高,歷時已有兩千年,上面罩著棕黃的乾枯苔蘚。立夫往上看,看見木蘭秀麗的側影,背後襯托著彩色調和富麗絢爛的晚霞。
木蘭說:「立夫,你看見那個沒有?」一邊手指著西方的雲彩。
立夫回答說:「我看見了。」
木蘭也走下到石碑旁邊來。這塊石碑是秦始皇統一六國后,來封泰山時建立的。至於石碑上為什麼沒有雕刻上字,則不得而知。有人說當時他突然生病而死,石碑也就立而未刻。另一個說法,較為近似真實,就是刻碑的人不願將此暴君之名永垂後世,故意將碑文刻得淺,所以不能經久,早就不耐風雨,剝蝕不見了。
木蘭走近石碑,那時立夫還在近前站著,仔細看那苔蘚封蔽的石頭,不覺看得出神。她伸手把一些苔蘚揭下來,立夫說:「不要!」
木蘭說:「這個石碑好大。」這時一陣子寂靜。
木蘭又說:「還這麼老!」又是一陣子寂靜。
木蘭也寂靜下來。木蘭、立夫和阿非三個人,坐在附近一塊石板上,也寂靜得和那個石碑一樣,他們好像也變成了沒有字的碑文。
最後,立夫開言,才打破一陣子沉寂。他說:「這個沒字的碑文,已經說出了無限的話。」
木蘭看見立夫眼睛上那副夢想的表情。在這塊無字的石碑上,他讀到了興建萬里長城的暴君的顯赫榮耀,帝國的瞬即瓦解,歷史的進展演變,十幾個王朝的消逝——彷彿是若干世紀的歷史大事一覽表。而這個默默無言的黑暗的岩石,在高山日落的時候,橫壓在立夫和木蘭的心頭,那塊巨大的石碑,是向人類文化歷史堅強無比的挑戰者。
立夫說:「你也得秦始皇怕死,派五百童男童女到東海求長生不死之葯嗎?而今物在人亡。」
木蘭說出謎一般的話:「因為石頭無情。」
這時暮靄四合,黑暗迅速降臨,剛才還是一片金黃的雲海,現在已成為一片灰褐,遮蓋著大地。游雲片片,奔忙一日,而今倦於飄泊,歸棲于山谷之間,以度黑夜,只剩下高峰如灰色小島,於夜之大海獨抱沉寂。大自然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是宇宙間的和平秩序,但是這和平秩序中卻含有深沉的恐怖,令人凜然畏懼。
五分鐘以前,木蘭的心還激動不已,現在她心情平靜下來,不勝凄涼,為前未曾有,外在的激動不安,已降至肝腸深處,縱然轆轆而鳴,她的心智,幾乎已不能察覺。她一邊兒拖著疲乏的腿,邁上石頭台階,心裡卻在想生,想死,想人的熱情的生命,想毫無熱情的岩石的生命。她知道這只是無窮的時間中的一剎那,縱然如此,對她來說,卻是值得記憶的一剎那——十全十美的至理,過去,現在,將來,融匯而為一體的完整的幻象,既有我,又無我。這個幻象,無語言文字可以表明。滔滔雄辯的哲學家對此一剎那的意義,會覺得茫然,也會覺得窮於言詞,無以名之,姑名之曰經驗。夜,對人也並不永遠是平靜安謐,正如對草木岩石一樣,對不會做夢的鳥獸昆蟲一樣。民國六年七月十六的晚上,在泰山頂上,對木蘭來說,是特別使人心神不安的一夜。他們的晚餐有四個菜:炒蛋、蕪菁湯、藕片、香菇燒豆腐,小米玉蜀黍粥,饃饃。旅途勞頓,山中空氣新鮮,大家都非常飢餓,幾盤子菜都吃得精光。雖然食物並不精美,遠寺的鐘聲卻使他們覺得此次晚餐風味迥異。飯後,又喝了極其清冽山泉茶。蓀亞與立夫閑談,談論的是關於在日本的生活經驗,然後就寢。
蓀亞一覺酣眠,鼾聲大作,木蘭瞌睡了一下兒,但又醒來,然後又打瞌睡。因為茶的力量大為不同,一直使她的頭腦清醒,不過腿和身子卻睡得很甜,自己也不知道是清醒,還是在睡夢之中。她覺得,彷彿是半在夢境,一直在費力解一個巨大的雲霧般的結,那是一個謎,而那個謎是創造萬物至上的主宰。她正在費力想解開那個謎,一陣山風吹過,撼動卧室的窗子響,她又醒來。但是蓀亞還在繼續打鼾濃睡。
木蘭被聲音驚醒時,彷彿始終未曾入睡,睜眼只見灰白的晨光,正從窗板縫中自外射入。她推蓀亞說:「天有點兒亮了!不能誤了看日出呀。」
蓀亞說:「管他日出不日出!」轉過身子去,又睡著了。
但是木蘭不能再睡。她聽見廚房的聲音,聽見火爐里柴火劈劈拍拍的響,水杓兒在水缸上磕碰的聲音。她起來,用腳尖兒輕輕走到鄰近屋裡去,看見桂姐還和孩子一起睡,她把她們叫醒。再回到自己屋裡,點亮了油燈,自己梳頭。一看錶,原來才兩點五十。
她穿好了衣裳,一直等到又困倦起來,這時廚房的用人來敲門。在門外說:
「老爺,太太,起來吧!不然就趕不上看日出了。」
木蘭把蓀亞叫醒,打開門。一陣子涼氣衝進。鼻子聞起來,和別處的空氣完全不同。她看見立夫已然穿好衣裳,正在院子里站著,往廚房裡看。
木蘭說:「你起得這麼早?」
「我起來一個鐘頭了。天冷,我睡不踏實。他們起來了嗎?
咱們得趕快呀。」
木蘭進屋去,又穿上一件毛衣。蓀亞剛下床。
蓀亞好不耐煩,他說:「哎呀,日出!日出!」
妻子說:「咱們就是為看日出而來的呀!」
早飯轉眼擺好。僕人說:「大夜晚到外面去,要先吃點兒東西暖一暖。」木蘭要了點兒熱酒,她和蓀亞喝了,但是立夫一滴未飲。大家熱粥下肚,身上暖了,出去到「日觀峰」。紅玉又咳嗽,阿非帶了一個毯子,給她圍著。那時東海中的天邊兒,只有一片白光而已。然後有一片淡紅,漸漸爬進那一片白光,附近的山頂已經開始露出頭來。在北方有迂迴曲折的白色帶子,人家告訴他們,那是流入大海的一條河。雲中靜悄悄,絲毫無動靜。在那片桃紅變深而成金色時,雲彩,好像聽了什麼命令,開始自夜中的睡眠醒來,在伸懶腰,在打呵欠。雲彩的上層開始移動,移動之時,底層染上了起伏波動半透明的紫色。所有的雲彩一齊向東飄去。雲層上下堆積,成為天上金碧輝煌的宮闕。下面的山頂越發清楚,纖細可見,沒被雲層遮蓋的大地,還在黑暗中靜止不動。再過了一刻鐘,一條纖細閃亮的金線,勾出了地平線的輪廓;再過幾分鐘,兩道霞光射入天空,預報太陽行將出現,使雲彩金光耀目,也照亮遠處的海面。山風漸強。忽然間,一片赤紅由地平線上升起,大家異口同聲驚呼道:「太陽出來了!」一齊歡迎華嚴雄偉榮光顯耀的來臨。
「現在升上一半了!」
「看波光閃動的海面!」
「現在全升起來了!」
太陽巨大無比的圓盤,好像一跳而起,自地平線上升入了空中,觀看日出的人,臉上都照上了日光。木蘭看了看她的手錶。才四點半。
紅玉說:「看!那雲彩!」
因為黎明的手指已經點觸到依戀著群峰的雲,那雲,彷彿遵奉太陽的指揮,又悄然接受了山間微風的感應。堆堆片片,開始動起來,剛一移動,就沿著山谷飄去,猶如龐大的玉甲銀龍,舞蹈前進,山谷間的風光就越來越廣闊。大地覺醒了。
他們在清晨的空氣之中,立了半個鐘頭。
麗蓮說:「我覺得冷。」
紅玉說:「我現在好了。」說著把毛毯從身上拿下來給麗蓮,阿非幫著把毛毯圍在麗蓮的脖子和肩膀兒上。
木蘭興高采烈的說:「這次我們可看見大地怎麼入睡怎麼醒來了。值得看,你們說是不是?」
蓀亞說:「不錯,值得。可是現在我想去睡覺。我的腿都站僵了。」
他們這一批人漫步而歸之時,另一批人走來看日出,才知道已經誤過,大為失望。黎明之時,似乎特別安靜,除去足音,晨風吹動衣裙的聲音之外,可說是萬籟無聲。
木蘭說:「好安靜!鳥兒叫的聲音都聽不見。」立夫說:「咱們在高處。鳥兒在下面山谷里睡呢,可惜莫愁沒有來。她若來了,也會深得其樂的。」
他們去看唐代的巨大的摩崖碑,然後回到屋裡去。轎夫在南天門待了一夜,現在已經來到。催他們早點兒回去,希望能趕得及當天再抬人上山來。
一個鐘頭的吃早飯和休息之後,大家開始下山。只用了一個半鐘頭就到了山麓。蓀亞因為胖,自己坐了一頂轎,紅玉和桂姐也各坐一轎,別人大都願走下去。每個人都拄著一根手杖。誠如立夫所說,他們往下去,才聽見山谷中禽鳥的婉轉歌唱。
木蘭和立夫自然而然的在一起步行,而且一直一路交談。並不是因為立夫剛剛回來,而是他倆確是有好多話說,而且倆人身體都輕,邁步也輕快,所以常須要停下來等著別人。到了「快活三里」,蓀亞下了轎,和他們走了一段,木蘭則從「第二天門」坐轎直到「下馬隘」。由那兒又下了轎,和立夫走得很快,轉眼把別人撂在大後頭。現在只剩他們倆人了。木蘭過去從來沒有像這次在如此美好的天氣和立夫走下山來,心情如此之愉快了。因為她對妹妹莫愁有深愛,又對立夫有信心,所以自覺十分安全,不敢有何意外的發展,何況又喜愛與立夫獨自在一起這種無可比擬的感受,所以兩個人誰也沒有說減慢腳步,好等待別人。他們到了杉木洞,覺得杉木清涼的樹蔭,實在誘人,於是走到樹蔭中休息,等候後面的人下來。
立夫移動過來一個樹樁子,木蘭在樹根上鋪了一塊手絹兒坐下。木蘭太快樂了,亂找些話來說。最後她說:「這比到圓明園的廢址去好多了,你說是不是?」
立夫說:「是啊,我們說定要一起去游一次呢。」
木蘭微笑說:「你還記得!」
立夫回答說:「我還記得。」
木蘭手托著臉一邊沉思一邊說:「人生很怪,是不是?」
這問題無法回答。立夫問她:「你的話是什麼意思?」木蘭說:「是嗎,就是怪呀……我以前從沒想到咱們會有這麼一次快樂的游山,你看現在咱們在這兒……這些樹。」她向上看,向四周圍打量。又說:「我不知道,太陽一出來,使人間才有人性的溫暖——把人內在的抑鬱黑暗,清洗凈盡,使人發善心,對所有我們地球上的人類懷有善念……還有你的回來。一切都那麼出乎預料。」
立夫站在那兒,注視著木蘭對他說話,也可以說是自言自語,在杉木之下,聲音柔和,態度從容,人又高雅美麗,低的音調,和杉木的微風細語相混和。微風吹過,她的頭髮便橫散在前額上,她就用手指掠開,但微風又再度吹來,送來杉木的香味,在空氣中浮動。
立夫說:「你不會說日出也是出乎預料吧?每天照例如此的。」
木蘭說:「我說也是……日出也是出乎預料的,和你的自國外歸來是一樣的……你知道,我三度在山上遇到你……第一次那時咱們還都是孩子……現在我們姐妹都做了母親,你成了父親,我母親成了啞巴。」
立夫開始問她母親,她妹妹,還有那個嬰兒。木蘭把她母親的怪病告訴他。
不久,紅玉的轎子自他們的上面出現,阿非和別人徒步走近,木蘭站起來,心中難免有一半恨意,恨這段如此美好的時光竟會如此之短暫,不過雖然嫌其過短,倒覺得美好達於極點。來的人都到杉樹林中休息,一小會兒之後,蓀亞和桂姐也都來到。再度出發之後,不到半點鐘,就回到登山的原處。這次游泰山十分愉快,不知不覺中回到了山麓。
當夜,坐夜車返回北京。
這次旅行留給木蘭一個永久無法消除的影響。她深深體會到,只要和立夫在一起,她就會永遠幸福,永遠滿足。他們一同看見泰山的日落日出。同是日落日出,不知為什麼,在平地上看見就大為不同。立夫緘默無言,站在秦始皇沒字碑前的黑影,黎明以前的那段散步,在杉木洞中幾分鐘的談話,都富有精神上的深義。木蘭不太了解那深義為何,也不能以言詞表達出來,但是她知道由於那些得之不易的剎那,又那麼天造地設的機會,她把人生看得更透徹,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