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北京城新學舊派人文薈萃 靜宜園淑媛碩彥頭角崢嶸
立夫回到北京,看見莫愁在火車站向他打招呼。莫愁穿著一身白衣裳,青春年少,鮮艷美麗,精神健旺,一手拉著兩歲大的孩子,另一隻手揮動歡迎他。她並沒有把感情過分外露,只是默默無言之下,緊緊的握了他的手一下兒,這就足以告訴他現在是歡迎他回到愛情深厚而穩固的家。他妹妹環兒也在,告訴他她已經轉到國立北京大學念書。自從新文化運動之後,北京大學已經兼收女生,現在是男女合校了。
立夫到了家,先進屋去看母親,母親沒有什麼改變,然後又去看卧病中的岳母。姚太太正在坐著呼嚕呼嚕的怞水煙,仍然是發不出一點聲音來。不過上天嘉佑,她的神智已經遲鈍,她的愛好已然減低到幾種身體的需要,此外無憂無慮,也不再精神不安。除去她生病之外,家事由莫愁珊瑚管理,一切平安無事。姚先生對立夫,和平常一樣,非常親熱。岳父和女婿相談甚久,直到僕人去叫立夫洗澡。莫愁已經給他準備好了水。
立夫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看見屋裡清潔雅靜,外面的夏日陽光耀眼,屋裡幽暗清涼。他的衣箱已然搬到院里來,衣裳正在太陽里曬。孩子站著,以尖銳的目光,納悶兒的神氣打量他好久,立夫才過去看他。孩子剛洗完澡,立夫看他頭上、身上,乾乾淨淨。
他的書還像以前那樣擺在桌子上。不過在他的書旁,卻看見有幾本英文書敞著,還有手指摸出痕迹的幾本文學革命的刊物《新青年》,還有幾冊北京大學學生出版的《新潮》。
立夫問妻子:「怎麼,你念英文哪?」
她說:「我現在和環兒一塊兒念。我沒有事情做。我到北京大學聽陳獨秀和林琴南的課。你知道,他們鬧得水火不相容,就是為了新文學運動。現在洗澡水不太熱了。」
立夫去洗澡。
莫愁在屋子那邊兒說:「立夫,你願意聽點兒消息嗎?」
立夫從浴室里問:「什麼消息?」
「有趣的消息。」
「什麼有趣的消息?」
「你記得曼娘的丫鬟小喜子嗎?你說她非常天真無邪。可是啊,去年她給一個男僕人生下了一個孩子,已經嫁給他了。」莫愁聽見立夫在浴室中大笑。他說:「我還是認為她天真無邪。」
立夫洗完澡,走了出來。
他說:「我剛才和你父親談論你母親的病。我想突然使她一震驚,也許能治好她的病,一震驚之下,會使她突然喊叫出聲來。不過必須是使人愉快的震驚,不然會更壞。」
莫愁不相信,她說:「我們真不知道怎麼好」
立夫拿起一本《新青年》。
他說:「我在日本每一期都看。」
莫愁說:「這個雜誌在全國,簡直如同狂風暴雨一樣。看這雜誌上的文字,聽教授在自己教室里攻擊對方,真有趣!」
當時北京大學是文學革命風潮的中心,文學革命的主張是在寫作上要用白話,廢止文言文。過去是用典雅的文言作文章,現在改用白話,最初似乎像鄉下新郎闖進了貴婦之家的客廳去搶親。旁觀者看來,這個新郎真是粗俗,無禮,嚇人,也許是簡捷有趣,適用而實際。這個鄉下新郎把帶泥的靴子在地毯上踐踏了一番之後,把地毯卷了起來,富貴之家的新娘滑倒而驚呼。在這幾個村野的新郎之中,有一個叫陳獨秀,他是這入侵的一幫人中的魁首,而且他對那些千金小姐的舉止,粗魯而蠻橫;另外一個則滿嘴髒話,從旁相助,革命的群眾圍聚起來,看著笑不可支。
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斯文有禮,前輩君子,菩薩心腸,舉步常看螻蟻,因為在辦學政策上主張寬容,主張自由主義,於是北京大學成為兩個敵對派的大本營,雙方自由攻擊。當時北京大學真是生氣勃勃,精力充沛,只因為有真正的自由。翻譯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偵探案》與斯哥德《撒克遜劫后英雄傳》的林琴南,是舊派的領袖。老哲學家智者辜鴻銘,全心全力擁護東方文化,也是舊派中的健將。林琴南寫了一封長信,罵白話文為「引車賣漿者之言」,把文學革命比做洪水猛獸,為害社會,流毒士林。新文學運動中四個領袖是陳獨秀,錢玄同,胡適,劉半農。錢玄同戴著大眼鏡,既怕女人又怕狗,把一群舊派稱為「孽種」,稱為「文妓」。胡適青春年少,剛自美國留學歸來,說話寫文章,完全一副學究教授態度,有高尚的英國紳士風度。他聲稱那不是革命,而是自然演化的一步而已,他用西方最新的學術思想來加強新文學運動的聲勢。陳獨秀和錢玄同教授,因為在日本留學,態度較差,給新文學運動添上不少火藥氣味的攻擊與辱罵性的言詞,使舊派大驚,使少壯派感到有趣,也使新文學運動增加了混亂。
古老的中國受到了震動。革命自然要使人民受驚的。語言文字上的打擊還不足,因為隨之還有對詩的韻律,詩的形式上的攻擊,對貞躁的攻擊,對寡婦守節的攻擊,對家庭制度的攻擊,以及對「兩重道德標準」、祖先崇拜,以及對孔教的攻擊。這就引起了人心的動搖。一個激進派首領在寡婦的婚禮宴席上講演,擁護她再嫁,把孔子學說稱之為「吃人的禮教」。激進派的青年,聽之大喜。混在些頗為有用的進口貨之中,也有不少附帶而來的東西,西洋歸來的留學生極力鼓吹。少年的新中國不但有權利懷抱希望,而且確是大有希望。文化革命分子把阿妹-樓薇(AmyLowell)的無韻白話詩當做他們的新福音。他們醉心自由詩,那種自由詩真自由到空洞無物,他們提倡無韻詩,那無韻詩真無韻到一無所有。他們還介紹山額夫人的節育理論,介紹「民主」和「平民」文學,以及易卜生、王爾德的戲劇,杜威的哲學,自由戀愛,男女同校,離婚,提倡已經過時的天足運動,攻擊納妾制度,以及扶乩等事。
立夫概括起來說:「新派爭辯得並不高明,舊派則根本不能開口對抗。」
在姚家,大家的思想也是有點兒分歧不一。因為當時偶像受到破壞者太多,涉及的問題也太廣。姚先生贊成改用白話寫文章,贊成寡婦再婚,但反對破壞家庭制度。珊瑚已經守寡很久,於是開玩笑說:「只要有人娶我,我可以再嫁了。」莫愁贊成道德的「單一標準」,所以她贊成《溫少奶奶的扇子》,反對《傀儡家庭》,斷然反對白話詩,至少反對當時胡適等人做的那些鬼東西。紅玉則對新派提倡的東西一律反對,最反對的是男女同校制。木蘭贊成改用白話寫文章,但是她所贊成的是已經在《紅樓夢》里用過的文雅的白話,而不是「引車賣漿者」口中的白話,因為她崇拜林琴南,也喜愛中國舊文學。她服膺孔子的學說,反對易卜生的理論,贊成男女同校,贊成娶妾制度,贊成祖先崇拜,但反對纏足。
阿非崇拜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這和當時新中國的青年一樣。他反對孔教,贊成自由戀愛,贊成節制生育,也喜愛打網球。
曾文璞先生把所有那些革命派稱之為野蠻人,「無恥忘八」,莫明其妙的假學者,信口談論自己並不懂的理論,尤其是孔子思想更不懂(這話大概是對的),當時政治上的革命分子說話時,口頭上時常帶外國字,他也覺得令人厭惡。他對那些鼓吹文化革命的人,深惡痛絕,恨之入骨。他甚至恭請林琴南到他家一敘,木蘭大為歡喜。
曾先生不許曼娘看《新青年》。曼娘在花園兒聽見他們討論的各種問題,十分吃驚,尤其是節育問題。
陳獨秀把小冊子作者犀利的筆鋒,和急進派革命分子的熱情,合而為一。他有一套直線的進步理論,在《新青年》雜誌上提出來。大意是:時間的前進是無法挽回的。每十年,每一代,都是穩定的向前進展。在光緒二十四年,哪些人才是思想上的先驅呢?不是康有為梁啟超嗎?康有為在他那時代是維新派,可是現在卻是個名聲狼藉的保皇黨,他的名字和民國六年的張勳復辟,是密結而不可分的。在民國七年,誰是偉大的翻譯家和西洋思想文學的輸入者呢?不是林琴南和嚴復嗎?可是嚴復現在是個吸食鴉片的人,而林琴南只是一個引人興趣的老古董了。下一代,一定在上一代的維新派與那一代的先驅仆倒的身上,踏過前進。康梁林嚴,雖然對他們的時代確有貢獻,可是他們的時代過去了。總結一句,他寫出:「同樣,我們今天這批時代先驅,也會過時的,同樣也會被十年後前進的那一代拋棄於道旁的。但是我們很樂於為後來者讓路。」
若說那麼極端急進派的領袖也會變成陳舊過時,那十年期間的青年是無法相信的。當時人無法相信人還能更為激進。可是,不到十年,更新的思想深入了當時青年的心中,易卜生,自由詩,自由改革,聽來就猶如他們蔑棄的「知識分子」一樣陳舊,一樣過時了。只有陳獨秀教授成了托洛斯基派,在獄中憔悴孤獨,苦度時光。
立夫生性就是激進的性格,自日本回國后,看到在激進狀態之下的中國,和他離國時的情形根本上大有不同了。但是他並沒投身於此項戰鬥之中,一則是,他天生是個人主義者,不願完全加入哪一派。他的本性是,若逢大家都異口同聲附合一個意見時,他偏要表示異議。他頭腦清楚,有真知灼見,所以不願接受錢玄同對中國舊文學的詆毀。並不是他個人不喜歡錢玄同,因為錢玄同天真自然,像孩子一樣害羞,這就表明他有接受新的現代思想、事物的無限希望。因為有一個歸國的留學生告訴他,說俄國作家杜思退益夫斯基比《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更偉大,錢玄同就立即信而不疑。錢玄同有一點兒精神病——這種精神病往往使病患者升華而成天才。錢玄同住在大學的宿舍,雖然沒有和太太分居,卻單獨居住,說話時常常臉紅,老是愛嘻嘻的笑。立夫並不崇拜他,但是喜歡他。
立夫的激進的精神常受木蘭和莫愁的抑制。夫婦二人常常在燈光之下談論這些緊急的問題。他們討論這些問題唯一實際的結果就是,他們必須多學一點兒英文,英文可以說是了解這個新世界的一把鑰匙。立夫在日本學的英文太糟。他能讀英文書,但不能用英文會話,用英文說起話來,他的表達能力還不如他妹妹環兒的一半,環兒可從沒到外國去過。
莫愁的普通見識,一直不斷的影響立夫。
立夫問:「為什麼你反對男女合校?」
莫愁回答說:「因為女孩子不應當受男孩子那樣的教育。
她們生活的目的不相同。」
莫愁願意舉出具體的例子,而不願推論出理由來。立夫問到她令人煩惱的自由戀愛這個問題時(當時的意思是男女自由選擇意中人結婚),莫愁只是回答說:「你看看素丹吧!」
於是這個問題對莫愁來說,就算有答案了。
可是立夫,在感情上,是受木蘭熱戀的影響而喜愛中國舊的一切,就猶如受莫愁的日常的見識的影響而批評一切新的東西一樣。木蘭還是喜愛林琴南,這是她少女時期就崇拜的老作家。因為忠於林琴南,木蘭易於對革命派挑剔嚴酷。木蘭對中國舊東西有感情上的熱戀,立夫因為知道文學上美的真義,他也有木蘭的想法。林琴南當時已是一個鬍鬚稀疏的老人,他說的北京話是帶福州口音的,聽來非常要命,聲音軟而低。在曾家時,他不辯論這些問題。他只是覺得在曾家愉快而舒適。曾家好像是個失敗主張者最後的一個城堡據點,在此無須爭辯,只有了解體會。在這方面有安靜中的尊嚴,這就可以影響人的判斷。木蘭和立夫覺得,即使在內心對此稍有相異的想法,也是褻瀆不敬。
只有姚思安先生一個人,依然持有異議,在他的談話里,立夫覺得他仍然持革新之論。
立夫問:「他們現在提倡那些幼稚的東西,您認為有道理嗎?他們甚至連祖先崇拜都攻擊。他們要把所有舊的一掃而空。他們甚至把『賢妻良母』都罵做是阻礙婦女發展獨立的低落觀念!」
姚先生說:「讓他們去做。他們主張的若是對,自然會有好處;若是錯,對正道也沒有什麼害處。實際上,他們錯的偏多,就猶如在個人主義上一樣。不用焦慮,讓他們干到底吧。事情若是錯,他們過一陣子也就膩了。你忘記《莊子》了嗎?沒有誰對,也沒有誰錯。只有一件事是對的,那就是真理,那就是至道,但是卻沒有人了解至道為何物。至道之為物也,無時不變,但又終歸於原物而未曾有所改變。」
這位老人的眼睛在眉毛下閃亮,他猶如一個精靈,深知長生不朽之秘一樣。甚至在大學的課堂上,立夫也未曾聽到這套理論。他覺得其中大有真理。
姚老先生繼續說:「就拿這次的文學革命來說,很多人以為有道理。為什麼?因為其中總有點兒對的地方。不管什麼運動,時機不成熟,就不會發展,而那項運動的主張,很多人一定能切實感覺得到才行。很多人覺得中國的舊的非掃蕩消除不可,不然我們永遠沒法子進步。人心思變。你不能去助長,也不能去阻止。是有過分的地方,但是人不會老是看不出來,不會一直保持下去。荒唐無理的主張,是不辯自明的。就像壞油漆,自己總會剝落的。現在你們希望這個老中國要改變!看看這些個政府,軍閥,政客!」
提到當時的軍閥政客,又燃起立夫激進的怒火。他那時不再想他的近親骨肉,也不再想使他如今生活如此舒服的人生關係。他頭腦想象出一幅奇形怪狀的軍閥政客的嘴臉圖——又想象出集新舊文化中之至惡所構成之最丑最怪的人物圖形。大地上的怪物再沒有比穿梭平津途中鑽門路求差事而自命為中國統治階級的官僚,更為古怪的了。若是說年輕一代急躁的青年之中,有些古怪的傢伙,老一代的則更為古怪。民國一代的暴發戶,不管是文是武,正在利用清朝帝國的瓦解,忙於混水摸魚,做自私自利的勾當。看看他們的嘴臉吧!一大塊一大塊的畜生肉上,浮出貪婪肉慾的濁氣,昏昏欲睡的眼睛,陰沉的面容,小日本鬍子,妄圖裝出一副摩登莊嚴的樣子。可以這麼說吧,他們那種形象,在正直忠正的清朝遺老如曾文璞先生看來,固然痛心,在現代青年如孔立夫者看來,也是難過。看看他們的腳,那西洋皮鞋多麼夾他們的腳,使他們不能自然邁步,而是跛足而行,可是不舒服固然不舒服,但是摩登啊!他們不知道怎麼樣拿手杖,卻小心翼翼的捏在手指頭上,好像是帶著一串魚回家,保持一段距離,莫讓那一串魚弄髒了絲綢長袍兒一樣。在公開的場合,做官的人要湊在一處照個團體相之時,看那副樣子!看那副德性吧!總是戴著禮帽,戴著單硬領兒!一個軍閥出現時,總是穿著光輝燦爛的軍服,其實他穿不慣,因為不能手伸到胳膊上部去撓癢,就發脾氣罵人,所以剛一照完相,就解開領扣兒,摘下帽子,露出一個碩大無比的大光頭。也有幾個衣冠楚楚漂亮瀟洒的年輕人,是親日的安福系,都是日本留學生,看來非常有希望,看來他們救國救民的雄心壯志萬分堅決,頭髮整齊平滑,從中間分開。日本回國的留學生,百分之九十是學政治的。老軍閥則什麼都未曾學過。其中有些還不能親筆下手令!他們都尊孔,感情上都孝順母親,都愛吃魚翅席。他們大部分怞鴉片煙,也可以說應當是曾經怞過的。他們的精神思想都殘缺敗壞,手提西洋手杖,往地獄的路上走去,舊文化一無所知,現代的社會意識,也一無所有,在民國的幼稚年代,興高采烈的混水摸魚。
有一個狗肉將軍張宗昌,嘴裡叼著黑雪茄,懷裡坐著白俄情婦,這個樣子之下,接待外國駐華領事。他身高六尺六寸,褲袋裡放著成卷的鈔票。在不同的兩天,曾派了兩個不同的人到山東某一縣去做縣長,結果,見到這兩個縣長時,告訴他們自己去「解決這件小事」。不過他做事情很講公道,若是要了人家的太太,一定賞給人家官做。
還有一位姓楊的將軍,夜裡進省城,在城門口兒不向站崗的士兵說口令,卻罵了一聲:「他媽的!」軍官開始模仿遵循,所以在那個城市裡,這句罵人的話,竟然成了口令。
不錯,新文化運動的領導人物是對的。舊中國的那一套必須剷除。在尊孔的軍閥和反孔的新領袖之間,立夫同情於後一派。孔子何幸而有這一批擁護他的人,他老人家也很為難了。
立夫回到中國時,中國已經擾攘不安,內戰頻仍。袁世凱的突然敗亡,反倒清理出廣大的地盤兒,使低小的軍人從事更多的內戰。巨大的民國不勝自己的重荷而傾跌,把大好的河山送入割據各省的軍閥手中,於是戰爭連年,人民塗炭,而人民卻茫然不解戰爭的原因。大軍閥在稍長的一段時期之後,大戰一場;在偏遠的四川,小軍閥在稍短的一段時期之後,小戰一場。捐稅繁重,名目繁多,用以維持日益增多的軍隊,好像蒼天震怒,旱澇為災。在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廣東,都有戰爭,軍閥政客,朝為密友,夕為仇敵,分散聯合,聯合分散,老百姓眼花繚亂,無所適從。北京政府的措施,若不合自己的口味,各省軍閥便宣布獨立。在北方,北洋軍閥分裂成為兩派:一派是以段祺瑞為首的安福系,當時段正做國務總理;一派是以曹錕為首的直隸系,兩派系爭奪政權,段的皖系似乎佔上風。
自從民國六年辮子將軍張勳的復辟之舉,才首次使北京城內發生了戰事。張勳的失敗,段的皖系軍隊開入了北京,北京南城的天橋平民娛樂場,各派各系的大兵蜂擁而至。這種動蕩不安的餘波,便影響到立夫的家。
在立夫到家的那一天,他們都已忘記了陳媽。
第二天早晨,立夫問:「為什麼那個怪人陳媽不伺候咱們了?」
莫愁問:「你沒看見她在媽屋裡嗎?」
立夫問:「我看見了。她為什麼到那屋裡去呢?」木蘭說:「現在她伺候媽呢。這幾天,她老是焦躁不安,我們正盡量設法把她穩住。她說她兒子回來了。我問她怎麼會知道,她說她相信沒有錯兒。自從有新兵進城,她只要有空兒,不管下午或是晚上,她就請假出去。你知道媽隨時要人伺候,我們不能老讓她出去。但是她九點以後,已經把媽伺候在床上睡了,她就出去,過了十二點鐘才回來。她穿好衣裳出去,滿臉微笑,自言自語,好像那夜晚她一定找得到她兒子一樣。胳膊下頭一定夾著一個藍布包袱,裡頭有一件新衣裳。她求我給她寫了十幾張紙條兒,尋找兒子的紙條兒,她就在街角兒上貼。我當然給她寫了。但是,你知道希望多麼渺茫。她心裡根本不知道中國有多麼大呀。」
立夫說:「你不能叫她這樣兒,若是找不到兒子,她會瘋的。」
莫愁說:「你想辦法攔著她吧。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前天,她來跟我說她不要做了。我說:『你不能走。少爺今天就回來。』你知道嗎?她臉上好高興,立刻跟你媽說:『孔太太,我兒子若回來,跟你兒子一樣高哇。』」
立夫說:「昨天,我覺得她對我有點兒怪。她拉我的手,看了我半天,臉上一直微笑。我不知道她當時心裡想什麼,只是看著我,樣子怪怪的。」
「她一定在街上像那個樣子拉住好多年輕人。可是,你要知道,在好多事情上,她對別人都很周到呢。」
「咱們應當幫助她,比方在報上登個廣告。」
「不知道她兒子到底現在是死是活呀。」
「他叫什麼名字?」
「陳三。你想有多少叫陳三的人哪!」
「你怎麼給他寫的海報兒?」
「我寫了他的名字,年歲,他住的村子,他被抓去的年月,說他母親正在尋找他,還有我們現在的住址。我但願那些兵從來沒有走進北京,她好能繼續抱著這個希望,有這個希望她才能活下去。」
立夫顯得很煩躁,幾乎是氣惱。正在這個當兒,陳媽進來了,衣裳乾淨,頭髮整齊,拿著一個大包袱,她的面容上表現耐心和力量。
她說:「少爺,少奶奶,我現在跟您請長假。這是我的機會。我等他等了七年了。現在他也許正在等著我。我非得去看看是不是。我若找得著他,您若給他在花園兒里找點兒事情做,我們母子就一塊兒回來。若找不著他,我就不回來了,那就跟您以後再見了。我不把給他做的這些衣裳老是帶著,打算存放在您這兒。」
她話說得很慢,很清楚,好像心裡有什麼重要的事。立夫說:「可是你不能就這麼走哇!你要等一等。我們幫著你找他。」
陳媽搖搖頭說:「我要去找。我知道他就在北京。所有的兵都回來了。」
「你身上有多少錢?」
陳媽拍了拍裡面衣裳的口袋,說她有五塊一張的票子兩張,另外有兩塊大洋。
立夫莫愁彼此看了看,莫愁進去拿了五塊給她。但是陳媽不要,說她沒做事,不能拿錢。
立夫說:「我們並不是勉強你在這兒做事。你知道我們很願意你在這兒幫忙。你隨時都可以回來睡覺。你若能找著他,一塊兒回來,他也在這兒做事。」
陳媽說了聲再見,邁著兩隻小腳兒走了出去。莫愁送她到門口兒,告訴她自己一切小心,隨時能回來,就回來。
陳媽當天晚上沒回來,第二天晚上也沒回來,第三天晚上又沒回來。立夫說他必須去找她。那天下午,立夫到南城去,南城是他從小兒就熟悉的地方。到了南城,他才覺得北京城之大,才又感覺到他原先屬於而近來已然遠離的大眾生活。他一直走,直走到兩腿發酸。他穿過了大街小巷,在空曠的地方停下來看孩子們玩耍,又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到天橋兒的娛樂場,到野檯子戲院,到茶館兒,看見成群的人在開心的玩耍——有的祖父領著孫子,有的母親一邊抱著孩子在懷裡吃奶,一邊走路,也有些穿得講究的年輕男女,但是大部分是低級社會的男男女女,穿著顏色深淺不同的藍衣裳,處處兒都是穿著灰制服的兵。尋找陳媽恐怕是要白費心力,他於是在一個大茶館兒里坐下,和一個茶房說話,若不經心的問那個茶房,是否曾經看見一個中年婦人找兒子的。茶房說:「您說的是那個瘋女人嗎?她常常打這兒經過。
她攔住年輕男人就問。」
「她並不瘋。她是找他兒子呢。」
「還不瘋?在清朝丟了兒子,現在還找,這不是大海撈針嗎?她兒子就是活著也許在天津,在上海,在廣東,在四川。這麼亂找,不是瘋了嗎?」茶房說完,把毛巾往肩膀兒上一搭,那姿勢就表示他話已說完,心情愉快,頗覺滿意。
立夫付了茶錢,跳上洋車回家去。
他對莫愁簡短的說了句:「當然我沒法兒找到她。」
陳媽失去了蹤影,立夫心裡非常不安,雖然陳媽只伺候他才一個夏天。陳媽的影子一直停留在他心裡,也使他不斷想戰爭使多少母子分散,使多少夫妻們生離死別。
幾個禮拜之後,莫愁正在北窗下陰涼的地方針線笸籮兒旁做活,立夫躺在床上休息,嬰兒躺在父親身旁。這時莫愁說:
「我不知道現在她在哪兒呢?」
立夫問:「誰?」不知莫愁指的是男人的「他」,還是女人的「她」。
「我說的是陳媽。她難道就這麼一去不返了嗎?」
「我想在報上登啟事尋人。」
「你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寫成一篇小說呢?」
立夫喊道:「對!對!」從床上一跳而起,孩子都嚇哭了。莫愁責怪他說:「對!對!你把孩子都弄醒了。」說著把孩子抱起來,又拍著他睡。
立夫說:「你知道,我從來沒寫過一篇小說……」莫愁伸一個手指頭橫放在嘴唇上,立夫才低聲說:「我從來沒寫過一篇小說,但是我卻要寫這一篇。我就寫出她的真名字,還有她兒子的,還有他們村子的名字。誰知道?如果她兒子還活著,也許能看見這篇小說,當然,他若是認得字的話。」莫愁說:「這真可以算個故事——再加上你的文筆。」但是她說「筆」字的時候兒,她女人的天性上,覺得不應當說出這個字。文人的筆和文人的舌頭一樣,是危險的武器。文人會以口賈禍,會以筆招災。
立夫說:「我會善用我的一支筆,向做母親的盡頌揚之意。題目就叫《母親》。」他想了一會兒,又說:「我用白話寫嗎?
你知道我從來沒寫過白話。」
莫愁說:「當然。故事一向是用白話寫的。不過不要用現在的怪裡怪氣的白話,那麼一來,真正的作家會以為是普通老百姓寫的呢。」
立夫以前只是寫文言文,現在用新的白話寫,對他也是一種古怪的考驗。在那麼炎熱的夏天,他寫那篇故事,一直寫了兩天,中間未曾停過。在他寫作時,莫愁的心裡十分納悶兒,看立夫毛筆上上下下,由筆又看到另一張桌子上的一座顯微鏡,那個顯微鏡自從立夫帶回來之後,她有時也偷偷兒往裡看。她心裡想玩弄蟲子比玩弄文字要安全得多。她看得出立夫的表情上有一種改變,有一種增強的激動和緊張。往常立夫在默默的看了一個鐘頭的顯微鏡之後,他神情很寧靜,只是有點兒感傷,有點兒疲勞。
莫愁走到他的書桌旁,看他已經寫好的部分,出主意教他修正。她說:「陳媽不是這麼說的。」立夫就改正,然後又接著往下寫。
立夫寫完之後,立刻寄到北京的一家報館。在文藝副刊上登出來,竟轟動一時。新文學批評家稱之為「民主文學」第一篇成功作品,老一代的稱之為是母愛的頌讚,更是有功於孝道的闡揚。一個教授寫了一篇評論,把這篇小說列為「反戰文學」,說與唐朝的敘事詩,同為一類,並且經作者自己改寫為詩體,頗有白居易杜甫的盛唐詩風。
但是立夫卻大喊出來:「為什麼他們把這篇小說非看做我的創作不可呢?為什麼非看做『文學』不行呢?每個人談論這篇小說,好像只是小說,而不是真實的事情。好像陳媽不是一個還活在世上的人。就沒有人真正想個辦法糾正這種誤解嗎?」
事實上,立夫已經憑想象力創造了一個農村少年,這種農村少年他是從來沒有見過的,而同時把他自己的母子關係寫了進去。他把抓兵的那群賊寇,也寫得生動逼真,令人難忘。描寫失去愛子的母親,坐在茅屋之中,一年四季一直等著兒子的歸來,他只用了寥寥數句,簡明扼要。那位評論的教授就把這四季的景色,改寫成生動的詩句:
春花依舊到山村
母親縫衣近柴門
春花長夏結成子
母望青山無子音
秋葉飄零入室飛
深冬殘日有餘悲
新年夜飯杯成對
黎明又至子不歸
立夫說:「這詩無聊!」
在故事的結尾處,立夫描寫自己在天橋人群中徘徊時的感想。他看見的不是一個兵,而是成千萬的兵,都是和家人分散的子弟,擁擠到天橋這平民娛樂場所暫求一時的歡樂。他們不都是同病相憐的嗎?在那一群人里,都談不到個人自己。但願陳媽,陳三的母親,能把她兒子看做是幾百萬兒子中的一個,都是戰爭使他們和家庭生離死別的呀!「可是陳三的母親不能那麼看,她執意去尋找她兒子,而自己也消失不見了。」
木蘭告訴立夫最後苛酷的議論,應當表現得緩和一點兒就好了。但是立夫這位作家的名字已經盡人皆知。雜誌的編輯來跟他要文章,以為他可以再創造一篇同樣好的文字。
立夫的科學研究泄露了出來。他到北京師範大學去教生物學,但是終於無法避免被拉入了作家的團體,他於是開始偶然寫幾篇文字。這使莫愁常為他擔心,徹夜不能入睡。
但是這些日子是姚家快樂的日子。在他家的花園兒里湊集了一群歡樂的親友,有些年輕而喜愛文學的人,也是以摩登人物知名於時的。他們閑談時事,談論名噪一時的新文學作家。
姚氏姐妹現在在北京滿有名氣了,外人給她們起了個別號兒,叫「四嬋娟」。這個名稱指的是珊瑚,木蘭,莫愁,紅玉。也有人說應當把曼娘加入,用以代替了珊瑚。這個名稱是誰創出來的,已然不可知,大概是巴固,他是剛從英國回來的年輕詩人,他以彗星的光芒,突然射入了北京的文壇,不論他在何地出現,都能以他的為人和藹可親和文才的異國情調而超群出眾。他不管到什麼地方,似乎都發出青春和煦的氣息,每個女郎都會把他想象做自己的意中人。他很滑稽的把這四個人——立夫,蓀亞,阿非,和他自己,稱為「四聲猿」。「四聲猿」原為清朝徐文長的雜劇四種的名稱,其一為「雌木蘭」。
在這個社交集團里,人雖不少,木蘭則是中心人物。在民國七年春天,他們常在王府花園中聚會,有時一同到西山,或到郊外其他地方,如長城,明陵。參加者每人捐出銀元一元,供此雅集之用,雖無固定計劃,亦無固定組織,但每兩、三周舉行一次。珊瑚通常擔任財務與經理之職,環兒做秘書。在姚家四姐妹(其中包括紅玉)之外,有曼娘,環兒,愛蓮,麗蓮,素丹,後來還有懷瑜異母同父的妹妹黛雲。桂姐有時帶著她的女兒到這個她頗為喜愛的花園來,參加這種集會。比較年長的幾位太太,如曾太太,孫太太,桂姐,傅太太,華太太,也偶爾有她們自己的聚會。
在男人里,有蓀亞,經亞,立夫,巴固,阿非,年齡較長的有姚先生,傅先生,畫家齊白石先生,作家林琴南先生(他倆是由木蘭拉到一起的)。因為這些人都是無憂無慮樂天派的人物,自然也願與青年人相處,大家常一齊在春天集會賞花。
林琴南和巴固在這個社交圈子中出現,需要幾句話說明一下。林琴南反對整個兒的現代化運動,而巴固是新文學運動派的好友。木蘭和立夫極其佩服這位宿儒林琴南和他詩情畫意的生活。林琴南發現有那麼一個年輕貌美的崇拜者如姚木蘭,自然也心中竊喜。但是巴固是獨樹一幟的。立夫是個人主義者,一向避免與革命分子交往,因為他不能參加一群人去喊易卜生,杜思退益夫斯基和顯克微支。他雖然也知道這些西洋名家,但是敬而遠之。另外還有許多小團體,如法國回來的,日本回來的,英美回來的,每一個團體都有其周刊,彼此都動手交戰,也都元氣淋漓。一旦一個問題提出來,各周刊都有熱烈的討論。都主張自由進步,隨時批評政府和古老中國的文化。也有一個團體是巴固加入的,其中主要是英美的畢業生,廣徵博引的寫論文,把英國的妥協傳統也躬行實踐,和段祺瑞的政府妥協和好。這就是他們的敵對派諷刺的英國「紳士」派。他們的教授風度,他們的保守緩進態度,他們對政府的和好聯絡的趨勢,都使立夫對他們避之唯恐不遠。立夫預測說:「他們都會入朝為官的。」結果都不出立夫的預料。教授的賣弄學問,都是求取總長或顧問職位的敲門磚。由於他們對統治者所作所為每每予以粉飾或解釋,尤其是站在統治階級的觀點,就以向日本借款一事,他們說那是政府唯一能存在的理由。立夫寧願與一群作家來往,其中大部分並未出洋留學,而他們最大的樂趣就是諷刺這群「紳士」先生。
但是巴固卻不同。雖然是作家那樣富有才華,卻天真無邪一如兒童,他不了解這些派系的性質,也不了解他們之間的惡感的原因。他甚至於非常敬慕林琴南先生,而他那一派則視林先生為古董而予以揶揄譏笑。他和作家,政客交朋友,和年輕婦女也一樣交朋友,尤其是和年輕貌美嫵媚迷人的女人交朋友。
他和素丹的結婚便是獨具此等特性的。素丹已然離婚,盡量設法用前夫的贍養費維持生活,又身染肺病。巴固聽說有如此一個幻想破滅情場失意的離婚女人,就打定主意使她生活上得到安慰。未經人介紹,他就前去拜訪,立刻和她一見鍾情。他的詩人的想象使他把素丹看做古代薄命的紅顏,被別的嬪妃所嫉妒,失去帝王的寵幸而打入冷宮的。雖然他還能另去愛很多很多喜愛他而皮肉細白面相高貴的美麗少女,可是他決定跟素丹親近。素丹由於不善經營,將資金誤投,大部分金錢,盡付東流,現在決定開設煤鋪,因為有人告訴她煤鋪是好生意。巴固以為她是戲言,但是他到外地旅行歸來,發現素丹當真開了一家煤鋪,出賣煤球兒,他立刻覺得情不自禁,像戲劇般向素丹求婚,使這個富有異國情調兒的美女,不要做這像瀝青般烏黑的生意而糟踏自己。其實,他是在飽受感動之下,想寫一首《美女與煤球》的讚美詩。由於向素丹求愛,巴固才認識了木蘭,認識了姚家。
經亞常常不偕同太太素雲,而是獨自出去和這一群人歡度時光。他一年前由山西返回北京,因為探油失敗,石油礦務局已然解散。他那一段生活經驗使他增加了自信,心理上獲取了平衡,他現在是公然對素雲不理不睬。他和素雲這對夫婦,心中有了默契,各自走各自的路。每有花園雅集,暗香經常參加。由於木蘭的鼓勵,經亞漸漸和暗香親切的閑談。暗香把和經亞的交談,半視為玩笑,半視為正經,也由於兩人對素雲皆有憎恨之心,暗香從來沒對經亞的接近表示淡漠。
在那些未婚的少女之中,紅玉最美。老詩人林琴南,新詩人巴固,都對她念念在心,在林琴南的指導之下,她開始認真學寫舊詩。由於住在花園裡,又受眾人的激勵,她開始寫明朝的南曲傳奇,她這樣寫作也影響了巴固。她母親卻不贊成女兒這麼勞神,因為覺得她患有肺癆,興奮歡樂一天,就要在床上休養七、八天。但是美麗的花園,那一群友伴,尤其是阿非,總括在一起,使她那麼快樂幸福,而這種幸福,卻使人擔心,恐怕好景不長。
在餐飲之際,少男少女,錯雜共座,對於愛情,對於政治,大家暢所欲言,雜以打趣詼諧。姚思安先生對在他的花園之中這種談情說愛的場面,完全以特別的寬容處之。他一生最後的本分,就是看著阿非娶得佳偶。他對紅玉的健康頗為焦慮,恐怕他瞑目之後,紅玉不能和阿非白頭偕老。所以他對於他倆的定婚,始終沒有採取什麼明確的步驟,但是他也並不去阻攔。這位道家姚先生完全是靜觀情勢的自然演變,順從自然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