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較量
自從上次何懷志拒絕了歐陽逢春的建議后,歐陽對何懷志就憋了一肚子氣,並對他有了更深的成見。歐陽認為何懷志已經不再是那個有著一腔科技報國熱血的自然科學家、實業家,只不過是一個十足的市儈加投機商。世界上無論是誰,只要一旦對他人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成見,就會從心眼裡厭棄那個人。當初上帝之所以把亞當和夏娃逐出天堂,就是因為他老人家已經厭棄了這一對自己精心創造的精靈。歐陽逢春對於何懷志,現在是避猶不及,哪還願意去吃他的請,陪著他眉來眼去、無話找話地長時間清談消耗生命呢?聽查慕蓉講何懷志請自己去「明園」小酌,氣便不打一處來。
「你告訴他們我還沒回來。」他想了想,又說,「老黃對亞東公司商務辦事處的支持不少,我明天下午抽個時間再去看看他。」
查慕蓉剛才對司馬文笙正是這樣說的。司馬文笙不管查慕蓉如何解釋也不相信,中午他去機場接一北方來的客人,看到歐陽逢春正往亞東駐藍江商務辦事處的白色波羅乃茨車裡面站,他向歐陽打招呼,歐陽那時剛關上車門,沒留意到司馬文笙的銀灰色雪鐵龍停在離波羅乃獲不遠處。查慕蓉告訴歐陽逢春,司馬文笙講,幾天前,黃副市長受陳姚二人的委託,請藍江市商界的一些大佬在玉女山招待所開座談會,說是要聽一聽各個方面的代表談一談對市政府的經濟工作有些什麼意見和要求。因為歐陽副總回了京西市、何懷志總裁生病住院,兩人都沒能出席,黃副市長在座談會沒見到歐陽和老何二人,於是吩咐他的秘書罩仲訂下了今天下午兩點清兩位老朋友去市府交談。司馬告訴副市長歐陽剛剛下飛機,就把時間改在了今晚,老何說他與歐陽和查小姐兩年前同一天來藍江市進行考察,不如今晚寬鬆一些,就當作老朋友聚餐,隨心所欲地海闊天空一番。黃副市長說這樣最好,情緒放鬆了,大家才會不講或少講官話,也才能真正聽到大家的心裡話。歐陽逢春正要說為什麼不早一點通知,電話又一次急促地響起了鈴聲。
「歐陽么?我是黃磊。你一下飛機就成了大忙人了,整個下午都在給你打電話,一直沒能聯繫上。」
歐陽見是老校友打電話來,只得說中午被幾個客人請去談一些事情,一直到現在才剛剛回來。他對查慕蓉尷尬地笑了笑,說:「「副市長現在家裡嗎?我和小查正準備來府上叨擾呢。「
「隨時都歡迎你們來家裡作客,不過今晚卻不行,我現在在『明園』等你們的大駕,一會兒我們在這兒見。」
「好吧,咱們一會兒見。」
歐陽逢春放下電話,輕輕地搖搖頭,悻悻地說,看來不去吃他們也不行,咱們正好沒有吃晚飯,乾脆去「明園」狠狠地瀟洒一次,放他2000CC血,看他們今後還敢不敢招惹我們。
「明園」是新近開業的一家大飯店,據說是參照拉斯維加斯和葡京等國外著名大飯店的模式搞成的五星級飯店,餐飲娛樂消閑健身博弈購物一應俱全。查慕蓉去出席過「明園」的開業酒會,對那裡的規模、設施和彬彬禮儀留下了強烈印象。
20分鐘后,查慕蓉把車停放在「明園」迎賓樓前的停車坪上。兩人從車裡鑽出來,一位出水芙蓉般的小姐迎上來,把二人領上了28樓的「南風閣」。
一看南風閣三個凝練虯勁的斗方大字,歐陽逢春就知道一定是出自名家之手筆。他仔細地瞧了瞧題款,赫然捺著一顆艷艷的印章,名字果然是當今中國的一派宗師。歐陽早聽人講過,這位老先生不甚送與人字;大凡有商家所求,其一字必萬金方可求得。三個字就花三萬元,南風閣的身價地位,在藍江市自然無可動搖;能在南鳳閣小想的客人,自然也非等閑之輩了。
黃磊、何懷志、司馬文笙一齊站起來歡迎兩人。在何懷志與歐陽握手時,何懷志真誠地祝賀歐陽北歸所取得的成功。
「歐陽兄果然少年英雄,面北一立,就令南方的溫度增高了許多。」
「歐陽何能?主要是一些人眼睛色盲,把什麼事都看得變了樣。
當今中國,畢竟是社會主義,畢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畢竟是正義和良知、良能主導潮流。「
何懷志不想與歐陽辯論。笑一笑,對黃磊說,父母官大人,我早說過你這位校友獨具真知灼見,你們多交流交流幾次,你自然就清楚咱們這些搞企業的有什麼難處作如何想法了。
「這就是我為什麼一定要與二位當面交流的原因喲!」副市長拉著二人的手,笑得十分得意,十分真誠。
大家又寒暄了一陣后,黃磊把受市委市府委託在玉女山開座談會的意圖言簡意骸地講了一遍,要兩人無所顧忌地多提一些寶貴意見和建議。何懷志看看錶,見早過了約定的晚餐時間,笑著說大家現在都還空乏其身,黃市長總不能讓大家餓著肚皮去打海灣戰爭,倒不如咱們一邊進餐一邊談,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來一個精神文明物質文明雙豐收。
五個人於是去了外間,服務小姐於是忙著上菜上酒上飲料。不一會兒,桌上便擺滿了鮑魚、龍蝦、淡水鱉、穿山甲、澳大利亞鴕鳥蛋、大西洋海鰻息。查慕蓉偷偷地看了看歐陽逢春,見他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樣兒,正拿著雕花象牙骨筷,在主人的盛情請吃中,先揀平時喜歡吃或以前沒有吃過的珍饈佳肴大快朵頤。
吃了一會兒菜,何懷志站起來要敬歐陽逢春一杯洗塵酒。歐陽端著茶杯,推說有些感冒,不能以酒相陪。黃磊說酒精能消毒殺菌醫治百病,即使你剛才還在打點滴也得把這杯接風酒喝下去。查慕蓉說歐陽副總的確有點不適,她代他喝了這杯酒。黃磊故作不悅,說查小姐如果有興代勞,今晚的酒乾脆全讓你代勞好了。歐陽雖然對何懷志有成見,卻不想把今晚的聚會鬧個不歡而散。於是提議請黃副市長和司馬總經理作陪,四個男人站起來,碰了碰杯,一仰脖子喝了個杯底朝天。
侍立一旁的服務小姐替四人斟上酒後退立一旁。何懷志對副市長說,亞東股票能起死回生並堅挺到今天,大大昭彰了藍江市的證券市場,實乃歐陽兄和查小姐一南一北配合默契之功,咱們應敬他們二人一杯慶功酒。沒等黃磊發話,歐陽逢春站起來,說,我們可不敢貪天之功據為己有,這次全靠公司領導集體和上級部門的關心,我們其實只是跟著大多數投了一票,這杯酒何總當罰。何懷志笑吟吟地正要分辯,副市長黃磊先開了腔,說亞東這一次對穩定藍江市的改革立下了大功,他代表陳、姚兩位領導敬亞東公司兩位代表,表示市裡對亞東鋼鐵集團公司的感謝。歐陽逢春和查慕蓉只得端起酒來,謙恭地說了幾句感謝藍江市領導大力支持的話語,陪著黃磊喝盡了第二杯酒。服務小姐給三人又一次斟滿酒杯,在司馬文笙示意下退出了南風閣。
黃磊見幾人都看著自己,呷了一口飲料潤潤喉,告訴在座諸位:市政府打算在太陽島建立保稅倉庫,以期吸引更多的外國商人來藍江市投資。由於太陽島的使用權在此以前已經轉讓出來,因此、市裡的意見想讓已取得使用權的單位承擔保稅倉的一、二期工程建設項目,作為對按原價退還使用權的補償。講到這兒,黃磊拿眼睛看了看眾人,見幾個人都不動聲色,於是補充說:「這只是一個初步想法,還希望你們談一談你們的意見」。
聽黃磊這樣講,查慕蓉在心裡算了算賬,亞東第一次在太陽島。
用1200萬現款購買了40畝土地,隨後又以40萬元一畝的地價與陽光公司簽訂了100畝土地的使用權轉讓合同。前幾天雖然按80萬一畝的地價轉讓給內地一家銀行30畝,公司在太陽島仍有110畝土地,如果一旦按太陽公司取得使用權時的價格讓市裡收回去,亞東必然在轉瞬之間白白損失掉一座好幾萬立方米的平爐。第二次買進太陽島上地,查慕蓉是始作源者,歐陽見上千家內地公司爭先恐後在藍江市興風作浪,才報經董事會拍下板來。後來有好幾家銀行看好太陽島那片沙渚,爭相競價收購,正在談判中,就出了收購C。C。M破銅爛鐵的事。歐陽急著北去時,讓查慕蓉全權相機處理。她看到地價還在繼續上漲,於是壓著繼續觀望,誰知現在鑽出來這樣一種情況,無異於遭到了原子武器的毀滅性打擊。查慕蓉看了著歐陽逢春,見他一副沉思狀,隱忍不住,激動地說,太陽島的土地使用權實在已經幾經易手,如照最初的價格收回去。許多公司可能會因此破產的。何懷志點點頭,對黃磊說,查小姐的憂慮絕非危言聳聽,市政府應盡量考慮到可能會引起的一系列連鎖反應。
陽光集團通過轉讓部分太陽島的使用權,早已數倍收回了他們對小島的開發投資。可是,何懷志知道,一旦市裡收回小島,勢必把陽光集團牽扯進許許多多的訴訟活動中去,越到後來,未知因素越多;政府如果要保證全社會的安定,必然只有犧牲陽光集團,到時,公司經營數月的成果將全部付之江水,剛剛上市的股票也會一落千丈。而且,何懷志在心裡一直視太陽島為陽光集團迅速崛起的風水寶地,並正在這塊寶地上實施他的光電一體化項目的第一期工程。德國人曾經許諾,一俟第一期工程完成,他們的技術和設備都將運抵太陽島,整個東亞和大洋洲地區所需要的產品,將來全由太陽島上的合作公司生產。無論出於哪方面的考慮,何懷志也不願意輕易放棄這座小島。
黃磊知道何懷志之所以顧慮重重,很大程度上是出於某種心理因素而並非經濟因素,何況如果市裡把一、二期工程施工權交給陽光集團,他們仍然有一筆相當可觀的收益,如果再授予他們物業管理權,陽光集團每年還可坐收漁利好幾十萬。對於何懷志,他可以通過秘密成交的方式讓他退回太陽島的那些權利,而對於歐陽逢春這樣一個全中國第一個以學生的身份主持過外賓講演的人,他卻沒有這種把握。這會兒,副市長黃磊見歐陽一言不發,不知道他到底在進行什麼打算。
「歐陽校友,大家等著聽你的意見呢。」黃磊催促著。
歐陽逢春笑了笑,看著黃磊,說,這樣的大事,可得好好地考慮考慮,現在表態總覺得不夠成熟。
副市長點點頭,說剛才講的僅僅是一種意見,真要在太陽島搞保稅倉,市裡~定會進行綜合比較,大家回去后再考慮考慮,意見成熟后再告訴他也不遲。
趁著太陽島保稅倉庫尚未張揚開來,歐陽逢春當機立斷。第二天便加緊了與一些內地來藍江市炒土地的公司的聯繫,以公司資金運轉不靈為幌子,願意以當初的買進價加一點手續費轉讓出來。
陽光公司也正在醞釀著如何處理太陽島的事,猛聽說亞東公司以購進價轉讓土地的事,何懷志心裡暗暗著急。如果任由歐陽逢春拋售他手中所掌握的那部分土地,太陽島的地價就會直瀉而下一發不可收拾。陽光股票在鏈式反應中必然就會大幅度下跌,甚至極可能跌破底價,何懷志等人苦心孤詣造就的陽光神話,那時將會不攻自破,事件演繹下去的結果,是德國商人對陽光集團最終完全喪失信心。這一切,恰恰是何懷志最不願意看到的。他必須制止事態的發展。何懷志知道這是歐陽對他前次拒絕所作出的回報。而一個男人一旦作出了報復對手的決定,不到勝敗得失的分曉已定是決不可能罷休的。
何懷志讓司馬文笙去與歐陽逢春交涉,陽光集團願以雙倍原價回收太陽島土地,自己則驅車直奔市政府找主管經濟工作的黃副市長,要求他不惜一切代價制止亞東公司的肆意拋售。
太陽島土地價格一夜之間就跌到了40萬元左右,陽光公司第一次出現了信任危機,交易所開門不到兩小時,陽光股票已下跌了十多個百分點。交易員忙著向公司彙報情況,請示是否進行收購以防止繼續滑坡。何懷志從黃磊辦公室出來,接到報告后馬不停蹄地向交易所趕去。
陽光股票連續數日以十來個百分點的趨勢向下跌落,使得何懷志不得不求助於「二、五聚餐會」平時仰其鼻息的盟友們。這一次,似乎連一向言聽計從的王武也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兒,與吳越坐在一邊談論著各種茶道的掌故,人精金小明見何懷志向自己走了過來,急急地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金小明走出去不久又神色慌張地折回了玉春樓,告訴大佬們交易所出人命了。
大優們一齊圍過來,問是不是有歹徒光天化日之下在交易所行劫殺傷了誰。金小明喘息了好一陣這才鎮靜下來,語無倫次地說,中午交易所剛剛關門,一個年輕小夥子抱著一疊陽光股票站在三樓的欄杆上,又哭又笑,人們還在愣征著,這傢伙就從上面劃了一道標準弧線落下來,頭撞在水泥地面上,流了很多很多的血,醫院的救護車趕到時,人早已經死了。見到的人說這小夥子大概二十六、七歲,死得很慘,頸骨摔斷了,腦袋摔爛了。往車上抬時,靠肉皮連著的破腦袋一晃一晃的淌著白花花的腦花兒,即使鐵石心腸的漢子見了也會流眼淚。聽了金小明的講述,大佬們一個個蒼白了臉,如同死期來臨一般頹喪地呆坐在玉春樓上。
在交易所跳樓的叫林育森,交易所出人的股民們叫他黃牛阿森。
前一陣子,阿森與小白臉阿彬大頭阿華三人一起雇了黃牛炒賣認購券,賺了好幾千元。阿森見賺錢容易,辭了工廠的那份費力不討好的勞什子工作,停薪留職出來,一心一意指望著在交易場中撈一筆。虹橋路出事後,市政當局動用全市警力整頓認購發行工作。黃牛的生意不好做了,三人又回到了交易所。在交易所混,他們發現,手中鈔票越多越容易賺錢,三人因為缺少資本,眼睜睜看著許多機會從身邊溜掉了。三個朋友現炒現賣,只能勉勉強強填飽肚皮,看樣兒永遠賺不了大錢發不了財,於是,三人便分頭去籌款。阿華有一間祖傳老屋,上一次城市信用合作社要買了他的宅基地去建儲蓄所,阿華沒同意,這一次,阿華拿著產權地契找上門去,用祖屋作抵押貸了10萬元;阿彬軟磨硬纏,說好說歹,哄得阿秀摘光了全身的金飾,又取出跑單幫時的積蓄,好不容易才湊了6萬元。阿森第一次還清借款時還給了借款人一點蠅頭小利,在廠里的工友中很有一些好名聲,於是,他以戰無不勝的樣兒蜇回了工廠。
見阿森滿面春風,工友們圍過來,驚羨地聽他講如何在交易所做空做多撈大錢,都說阿森這麼有本領,廠長真該把位置讓出來。阿森說他不當廠長一樣能讓大家賺大錢,只要大家捨得把積蓄掏出來,反正自己成天在交易所里掏金山,幫幫大伙兒的忙,只收10%的手續費,其餘全是大夥的。大家見天上落餡餅的事兒,半信半疑。阿森見大家不信任,拍著胸膛說,咱前次還大家的款時不是還付了利息么,借錢時可沒有這一條呢,我這人就這麼個脾氣,自個兒賺了錢挖井的人人都有份兒。車間主任張大龍,50多歲的老工人,阿森剛進廠時跟他學過幾天徒,見阿森圍著自己的屁股師傅長師傅短的叫個不停。只得掏出1000元來,說是算借給他,連條子也沒讓這小徒弟留下一張。阿森卻不含糊,在一個隨身帶著的記事本上端端正正寫上師傅的名字和出錢的金額,硬拉著財務科長葉長庚在證明人一欄里蓋上他的小紅章。阿森拿著本子向廠里人炫耀,於是,見過這本本的人,大都三千兩千數額不等集了資。不幾天,阿森手中便有了十多萬。阿森這天正要離開廠子,廠長賈紹全叫住他,說,你小子如果把大夥的錢卷了走誰負責呢?到時候工廠可不能給你背黑鍋,依我看你總得拿出什麼值錢的東西來擔保才行。阿森想了想,連稱賈廠長考慮得周到,於是寫了一張清單,把家裡的三大件八小件全寫上了,還蓋上了妻子的私章,他自己又看了看,見自己的家產太少,怕賈紹全找著借口不讓他攜款離廠,於是把錢存在廠子里,騎上摩托去了一趟漁村,回到廠里時,清單上又多了一項二層小洋樓,按著他父母大人的紅指印。賈紹全知道阿森頭腦靈活膽量卻不大,阿森如今敢把身家性命搭上去,看來事情難是十拿九穩了。於是,賈紹全讓財務科長去貸了20萬元,交給阿森,千叮嚀萬囑咐要他給廠里賺一筆錢回來給大夥發獎金;賈紹全許諾,他只要為工廠賺回錢來,今後就不再向廠里交管理費,並照常享受工資和福利。賈紹全說啥也沒想到,他讓阿森用全家財產擔保拿走了職工和廠里的幾十萬元,不僅拿走了他頭頂上幾十年才混來的官帽,而且給阿森開出了一張通向地獄的死亡證明書。
阿森三人手中有了好幾十萬元,腰也粗了,膽也壯了,人也嬌貴了。三人覺得整天在交易所站著累,而且緊張得氣也透不過來,於是在離交易所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小寫字間,買了一台電腦與交易所的電腦互聯,成天坐在寫字間里,三雙眼睛死死盯住電腦屏幕,一會兒把現金換成票券,一會兒又把票券變成金錢。
那一陣子,陽光股票像被風刮著的熱氣球一個勁兒向上飄升,三個人也像害了瘧疾,開始還三天兩頭髮一次寒熱,後來發展到每天打一次擺子;再後來一坐進寫字間,渾身就冷熱交替循環,一會兒把房間的冷氣開到最大,一會兒又把熱風開到極點。從前,三個人一天抽不完四包香煙,這陣子,一條萬寶路不到吃飯時便已告盡。
阿彬在炒股前總有用不完的精力,在寫字間呆了才兩個星期,便與阿森阿華一樣癱軟得像被陽光曬蔫了的番薯葉,晚上回到小木屋,便像一條老狗似的倒在床角里打起了呼哈。阿秀白天在髮廊里跟不少男人調情,癮頭變得越來越大,回到木板床上就忙著去扒阿彬的褲衩,往夜,阿彬有時也假裝睡得很沉,趁著她焦躁難耐時,便雄獅一般翻過身去,把女人壓在他充滿力量的身軀下,弄出一屋子把黑暗也燃燒成碎片的猛烈的腥臊雜音。這段日子以來,任由她摩拳吮吸騎壓,使盡渾身技藝百般挑逗,總不見阿彬那裡有一絲一毫的起色。阿秀心裡有了懷疑,認為準是阿彬這沒心肝的男人拿了自己的錢在外面濫施尾刺、擰開自來水龍頭胡亂掃射淘空了身子,今夜見阿彬瘟豬一頭,氣得頭暈腦脹。於是趴在阿彬身上亂咬亂掐,把他弄成一個老山前線下來的傷兵模樣。阿彬痛得嗷嗷大叫,給了阿秀一個重重的巴掌罵她「變態婆」,阿秀嘴角流著血,嚎哭著,罵他是負心的小白臉,有本領在外面做情種就不要花姑奶奶一分錢。阿彬說,誰情種了?你這公共汽車大眾游輪,白天千人踏萬人坐,還沒讓那些爛仔搞夠嗎?晚上回家來還要找我發什麼雌威?阿秀說,大眾情人又怎樣?姑奶奶賣×賺來的錢你嫌腥臭么?你嫌腥臭就不要拿它去逮雞。阿柑瞌睡得要命,告饒分辯道,一天到晚神經兮兮的人都快瘋了,閑下來就只想睡覺,誰還有精神去玩那彩色電視機!阿秀不相信,阿彬說你明兒問問阿森就知道了。阿秀說她會問阿森的,阿森敢說假話,她會把他背著老婆在外纏髮廊妹的事告訴他老婆。阿彬見阿秀熄了火又要睡,阿秀說想這麼著當死豬卻不行,他問怎麼辦,阿秀赤裸著身子從床上爬起來,去坤包里取出一個金屬紙包著的小包,和一隻畫著男人女人交歡的小瓶,回到木床上,告訴他這是一個客人送的禮物,客人說這瓶子里的東西專供先生用,紙包里的先生女士都可以用,只需一小點,包管你就覺得這世界美妙無比只是為我們兩人而存在。阿彬說那不是成了王母娘娘的神仙藥了,阿秀獎了笑,當然是神仙藥,髮廊里好幾個倩女都用過,都稱讚那是賽過神仙藥的無憂草呢。阿秀從阿彬扔在床頭的衣服袋裡掏出兩支香煙,用唾沫濕潤了,在紙包里蘸了蘸,點了火,與阿彬一人一支地倚在床頭上吸。兩人剛吸上兩口,覺得苦澀難耐,心跳加速,阿彬要扔掉,阿秀想扔卻不願意扔,鼓著勇氣又吸了幾口。見阿彬仍在猶豫,阿秀譏諷阿彬是鄉巴佬,白揀了比黃金還貴的東西,連試一試的勇氣也沒有。聽阿秀這樣說,阿彬說什麼東西比金子還值錢,那一定是「四號」了。阿秀說客人好像講的這東西就是這麼一個名字,阿彬說那是海洛因呢,據說這玩意一旦上癮會讓人傾家蕩產的,阿秀說這東西果真這麼靈嗎?反正別人白送的,不用白不用,我們就試一試;自己只要不掏錢買,不信就這麼一點東西會讓我們公婆兩人上了癮。阿彬想了想,覺得阿秀說的在理,這麼一口兩口試一試,無論怎麼也不會吸上痛的。於是,兩人忍住噁心,把一支煙吸完,眯縫著眼睛等著奇景幻覺出現9了一會兒,阿秀問阿彬有什麼感覺,阿彬說好像這魂靈兒正從身子里透出去。你呢?阿彬問。阿秀說她這會兒有條蛇從腳心裡鑽上來,搔心撩人舒服極了,說著說著,又說她看到她和他赤裸著身子在陽光和熙鮮花盛開的綠草坪上自由自在快樂生活。阿彬囈囈地說,要能真過上這樣的日子就是死了也值。阿秀撲倒在他的懷裡,發覺他那裡已出現了生機,連忙取出小瓶,給那處澆水施肥地噴洒了一遍,不一會兒,黑暗如磐的小木屋裡就傳出野獸發情的咆哮聲?br
第二天,兩人醒來后,仍然蛇一樣糾纏著。阿華覺得口苦,喝了一肚子昨夜泡的茶水,見阿秀一雙美目越過虛空,恍恍惚惚地在床上望著自己,似乎在渴望著什麼;而他心裡這時也似乎有一種極待舒解或者沒有飽食的感覺,於是又回到床上,兩人又纏纏綿綿無休無止地交替溫存,直到門外傳來大頭阿華喪魂失魄的叫喊聲,阿彬才穿上短褲跳下地來。
「完了完了這次全玩完了!」
一進門,大頭阿華就語無倫次地不斷重複著這句話。
「什麼全玩完了?」
阿彬一邊穿衣一邊問。
「完了完了這次全玩完了!」
大頭阿華瞪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在小屋裡不停地走動著嘟囔著。
阿彬一手提著褲頭一手抓住大頭,問他到底出了什麼大事怎麼都玩完了?大頭阿華這才想起了什麼似的,拉著阿彬的手就往門外跑,阿彬想掙脫大頭阿華的手穿好褲子再出門去,不想今天大頭的力氣出奇地大,任憑阿彬如何掙扎總脫不了身。阿彬只得一隻手提著褲頭,一隻手抓牢大頭阿華的手臂被他拖著跑出門去。
天快黑盡時,阿彬才回到小木屋來,阿秀仍躺在木板床上等著他。阿彬告訴阿秀,今天中午收盤時,交易所的股票又跌了好幾十點,這一次,陽光公司的股票是徹底的完蛋了。阿秀說你早已離開那個鬼公司了,他破產了也與你沒什麼干係。阿彬問阿秀要昨夜剩下的神仙藥粉,阿秀於是從枕頭下面取出來送給他。阿華用唾沫潤濕了整支香煙,裹上剩下的白粉,點上火,一個勁地猛吸著。看到他那種貪婪的樣兒,阿秀又取出一個同樣用金屬紙裹著的紙包,小心翼翼地勻做兩份,自己取了一份,用打火機在金屬紙下加著溫,白色粉末剛剛化作青煙,她就湊到鼻下一哧溜全部吸進了肺里。阿彬語無倫次地喋喋著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學著阿秀的樣兒把剩下的神仙藥粉一點影兒不剩地哧溜進了鼻孔。
星期五這天上午,阿森垂頭喪氣地進了寫字間,見阿彬一個人呆在那兒望著監視器發愣。股票還在一個勁兒往下跌,說了聲「我去看看大頭」便快快地出門了。大頭阿華這星期病得越來越重,星期二他和阿彬把大頭送去醫院檢查,大夫診斷是精神分裂症。兩人忍痛從交易柜上取出一萬塊錢,把他送進了西圃精神病醫院,反正兩人呆在一起已經無事可干。阿森想是自己第一個認識大頭的,要是自己不認識大頭,大頭現在也不至於落得這個下場,於是便去了精神病院。到了醫院,隔著鐵柵欄,才分別兩天,阿森見大頭已成了白痴,這會兒正蹲在牆角落裡,口裡不斷念叨著:完了完了這次全玩完了。
10點鐘,阿森騎車回到了寫字間,阿彬已經不在那兒。自個兒打開電腦,見股市又跌了,於是立起身來,連電腦也懶得關閉就去找阿彬喝悶酒。來到阿彬的那間小木屋,見門鎖著,估計他去了「咪咪」髮廊,於是騎上車也去髮廊。到了髮廊,仍沒見著阿彬,連阿秀的影子也沒見著。阿森問老闆,「阿秀跟誰出去了」,老闆奇怪地看著他,說,這件事阿秀阿彬也沒告訴你嗎?昨天下班時阿秀請了假,說今天一早與阿彬一塊回家去結婚呢。阿森問是去阿彬家還是去阿秀家,老闆說誰知道他們去哪個家,不知是阿秀沒講還是自己沒聽清楚,總之阿秀昨天離開后就沒再來過。阿森心裡一個激靈,騎了車就往交易所結算柜上跑,一查賬,發現帳戶上少了六萬塊,結賬員說,上班不一會兒,一個白臉小夥子拿著結賬密碼提走了這筆錢,說是準備結婚購房用。阿森臉色蒼白,差一點快昏倒過去。結賬員問是不是那小白臉盜支了現款,要不要馬上去報警,阿森鎮靜了一會兒,說自己心臟有點小毛病,那提款的小白臉叫阿彬,是他的合伙人,又是光腕兒好朋友,那提走的幾萬塊錢是小白臉自己的。
結賬員點點頭,說記起來了,前兩天你們還一起來結過賬的。阿森古里古怪地對結賬員小姐笑了笑,蹣蹣跚跚地離過了櫃檯。
重回寫字間后,阿森無論心理、生理都徹底垮了。阿華瘋了,阿彬拿著自己的錢跑了,留給他的只是一些賣不出去的股票。即使手中的股票全賣出去,頂多也不過10餘萬元,而當初他卻是花了50多萬才買來的呀!虧掉的幾十萬元,是他從別人手中用了全部身家性命抵押來的黃燦燦的金子。如今,金子沒了,妻子沒了,兒子跟了別人,老父母辛辛苦苦勞累了大半輩子才建起來的小洋房不再屬於他們了。當初父親不同意拿小洋房替他擔保,是母親背著父親拿出產權證偷偷交給他的,那時鬼精鬼明的阿森怎麼就沒有想到母親交給兒子的是他們的兩條人命呢!還有廠長者賈,他一心一意想給廠子里的工友多掙點外快,不借貸了款來交給自己,現在這個樣兒,他把廠長的功名前程全都毀掉了,甚至極有可能還會搭上者賈一家的身家性命。錢啊!你真是一個萬惡的魔鬼。從前,到了時候,一家人每月總能從廠里領到不多但節約著總夠一家三口生活的工資;他在廠里搞採購,不時有一些油水流進家裡的小鐵鍋,小日子總比其他工友強。兒子讓他開個妻子讓他溫心,他卻仍然不滿足,偏偏選擇了股市這個大陷階,而且還拉了這麼多人作陪葬。阿森真是後悔莫及。他已經無力面對這個充滿了生機,也充滿了艱辛充滿了狡詐的世界。
阿森又一次來到交易所,把應屬於大頭阿華的那些股票轉到已經瘋了的大頭名下。大頭瘋了,想死也無能為力,大頭的家人還得為他承受一輩子苦難。剩下的股票他在遺囑中已經委託自己的師傅張大龍,讓他在適當時候把這些東西賣出去,還給年老無依的老父母。他拿出一疊以前私下套買出來的陽光股權證明,爬上三樓的欄杆,縱身投向閃耀著金屬光澤的堅硬的大地。在頭顱觸地的那一霎間,他感到自己終於獲得了解脫。
黃牛阿森的跳樓,使交易所下午停止了交易,同時也震斷了許多人的神經。人們沸沸揚揚地議論著,好幾家報紙和電視台都作了語調低沉的評論,入市的大大小小的股民們心裡都蒙上了一層沉重的陰霾。
何懷志在事件發生后衝擊波的震蕩下清醒過來。他決心最有效地利用林育森的死來打擊自己的對手,讓他那充滿了激情的希望破雲而出,激發出新一輪強大的光輝。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只有新生的太陽新生的陽光才是世界的未來。
為了未來,一些人應該成為勇士,一些人應該成為祭壇上的犧牲。
在勇士與犧牲之間,何懷志發現並不存在有不可逾越的道德鴻溝。上帝接受人們的祭時,有雄健的公山羊、純潔的小綿羊、也有美麗的處女和稚子,毀滅這些,正是勇敢者才獨有的壯嚴的使命。
在陽光集團獻給上帝的祭中,方琳琳是第一個。不!不!在方琳琳之前已有許多人,在方琳琳之後也還有許多人。林育森只不過是系列宗教祭祀中的一個祭,在他之後,還應該有李阿森歐阿森黃阿森等其他阿森們。
在沒有金錢和權力的時候,人們為了一個職稱、一次調薪而怨天尤人,鬧得肝腫大脾壞死腦溢血和心房顫動,人們以為那很殘酷;這時,人們心中最為崇高的就是權力和金錢。而在他登上權力和金錢的寶座后,他才猛然發現,權力和金錢,其實是建立在血腥與傾軋之上的。「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今亦然。他也才發現,人,才真正是世界上最貪慾最劣等的動物。為了維護自己對金錢和權力的擁有,父殺子,子找父,手足相攻,友朋相殘。或許他的良心不允許他這樣做,他有時也會在黑暗來臨時,躲藏在悄沒人跡的地方進行心靈的懺悔,甚至做出一副聖人相,捐贈、布施、憐憫弱者,那時,人們以為他是大善人予以頂禮膜拜,可是,這些富貴善人,一旦發現人們危及到他已經佔有的利益時,他們又會毫不猶豫地再次磨動鋒齒如前的巨大下齶。
這一切是進化還是退化呢?何懷志在心裡問自己。
其實用不著他去作良心上的選擇,商場是一條不歸路,邁出了第一步,你就只能永遠朝前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