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藍色椰林中的黃昏
大嶼島在蔚藍色的大海中,恰像被剖開的椰子殼。每當漲潮的時候,海水從島礁的低凹處湧進來,在島中形成萬餘平方米的內湖。
島外涌潮呼嘯,島內靜影澄碧,不時有一些勤奮勞作來不及歸航的漁船,趁著漲潮進入內湖,把小島當作躺在陸地上的一塊石枕,一覺醒來,趁著落潮把船直接駛向漁場。環內湖的緩坡地帶長滿蓊鬱的椰林,在椰林的深處浸潤出一縷明凈甘甜的淡水,勃勃著落葉喬木和灌木叢,島上棲息著一大群和睦相處的各類海鳥,每當傍晚時分,海潮初漲,群鳥翔歸,寂靜的小島便充滿了生機。偶有來不及出湖的漁民,即使頭一天一無所獲也用不著為無水無糧而愁眉不展,他們爬上椰樹砍來椰果或從灌木叢中掏來鳥蛋,解飢消乏,為來日的海上征戰充沛體能,因此,大嶼島又被漁民們親切地喚作藍島。
藍島的陸地面積不足兩千方公里,時局緊張時島上曾駐過一個小小的哨所,後來,哨所改駐在更遠的荒島上。人們在哨所搬遷后遺留的建築物的基礎上進行擴充修尊,又在泉水處建起了一個能夠數十人飲用的蓄水池,於是,曾經無人居住的小島被人們漸漸闢為一座世外桃源般的療養院。
這天,從經過藍島外海的機帆船上,走下來一位娉娉婷婷的姑娘,姑娘戴著雪白的遮陽帽,手裡捧著一大束亮麗的石槲和溫馨的康乃馨,她從外海碼頭上下來,乘上療養院的遊艇,徑直駛向療養院的船塢。姑娘是方琳琳,顯然,方琳琳不是來這兒療養度假,她是來這兒看望一個正在療養的親朋故交。
方琳琳人還在遊艇上,隔著老遠就看見一個手持釣竿的中年男人從椰林里鑽出來,一直走到離船塢不太遠的湖灣里去。那個手持釣竿的中年男子,正是藍江市體改委副主任黃磊。
半月前,黃磊下班回到家中,因為一點瑣事與妻子拌起嘴來,正好東方太陽機電公司何董事長和方秘書來家拜訪,為了避免妻子的糾纏,他破例在家中接待了兩位來訪的客人。客人臨走要送給他兩支貴重的長白山野山參,黃磊是一個一心一意要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人,絕不願因為收受客人的禮物而授人以柄影響了自己的政治前途。那時,何懷志正在一邊申辦公司的營業執照,一邊提出上市報告。黃副主任認為公司要上市還缺乏許多必要的條件,至少也要等到公司開業經營一段時間才能予以考慮,東方太陽機電公司又請證券交易所董事長史志鵬來斡旋,史志鵬來時還向他提交了一份市工商銀行與東方太陽機電公司簽訂的貸款意向書,黃副主任認為性急喝不了熱粥,並要史志鵬的交易所先審查東方太陽機電公司財務報表后再把意見送到體改委來討論。因此,何懷志想他的公司能夠在開業的同時就上市溢價發行股票的計劃只得無限期地向後推遲,在這種情況下,何懷志甭說送來兩支山參,就是送來一萬美金,黃磊也決不敢輕易收下,因此一再婉言謝絕。可是,他那位在山裡城市嬌生慣養長大的妻子卻不顧他的阻攔,以給他治病調養身體的名義低價買下了太陽公司送來的禮物,為這,黃磊窩了一肚子氣。不幾天,女人把這兩支山參拿到一家經營藥材的公司套換了近千元錢,還揚揚自得地在家裡自吹自擂。黃磊隱忍不住,沉下臉,說了一句「下不為例」,不知碰傷了女人的哪根神經,肥妻便歇斯底里的大光其火,女人指著他的鼻尖說,姓黃的你可不要當陳世美,要不是我老爸你哪來現在的一切,不定你現在還在山裡種紅薯呢!你不要以為我老爸退休了、沒權了,你就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我了,想另尋新歡了,可是老爸他的一些老部下還在位置上,只要我找老爸給他們講一句,馬上就把你給擼下來,不信我們就走著瞧!那天晚上,黃磊把書房當作了卧室,第一次主動採用了女人屢屢採用的「冷戰」方式。第二天一早,黃磊不等女人起床就用過了早點,然後去到辦公室上班。快到中午下班時,他接到小保姆的電話,知道妻子乘飛機回了西湘市,向她那位退休在家又不甘寂寞的父親告狀去了,於是便感到胸悶不適透不過氣來。黃磊想去窗戶跟前透透空氣,剛立起身來,頭腦里「嗡」地一聲,眼睛就什麼也看不見了,膝蓋一軟,整個身子便沉重地倒在地上。這時,已提拔為秘書的陳娜娜送文件來到主任辦公室。見黃副主任昏倒在地板上,嚇得大喊大叫,在其他辦公室上班還未離開的人聽到女秘書的喊叫聲,一齊涌過來,見頂頭上司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呼吸微弱,一邊給醫院去電話要救護車,一邊給市長辦公室去電話彙報情況。黃副主任被送到醫院后,經過搶救蘇醒了過來,黃磊要回家,大夫卻堅決予以拒絕。參加搶救的大夫是一位專家,專家告訴他患有嚴重的低血糖病,分析原因是由於他長期處於一種緊張狀態下工作,大腦和身體的各個部分一直沒能得到良好的休息。還說這樣長期的過量勞動,對於中年人來說,極容易誘發多種疾病,甚至引起心力衰竭造成不可逆料的後果危及人的生命。在國外,這樣的病例被稱為過勞死,在國內這樣的病雖不多見,但像黃主任這樣身負重任事必躬親辦事認真的領導幹部,如果不能得到一種恰當的療養治療,就極容易再度誘發出更加嚴重的疾病。專家講完這番話,拿起筆在診斷意見書上極其鄭重地寫下「建議進行一段時間的全封閉式療養治療」。姚望岳聽了醫院會診報告后,指示醫院要派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護士用最好的藥物對黃副主任進行特別護理和特殊治療。秘書小陳回到家后,把黃磊昏倒在辦公室的事和專家的診斷意見講給父親陳雷聽,陳書記聽了后十分激動,吩咐女兒吃過飯後買一些水果代表他去慰問累病後昏倒在工作崗位上的英雄模範幹部;又拿起電話接通姚望岳家,準備下午召開常委會,凡是在家的常委都必須到會,專門討論一次如何關心愛護在重要崗位上的中青年幹部問題,姚望岳在電話里又一次講到醫院的專家會診報告,非常贊成陳書記的意見。在常委會上,陳雷請姚望岳通報了給黃磊治病的專家會診報告后,自己含著眼淚作了一次自我批評,檢討平時對那些身負重任勤勤懇懇努力工作且卓有成績的中青年同志的身體健康情況關心不夠,建議把關心和愛護中青年幹部的身體健康作為對常委以上領導的考核指標進行目標考核,並要求近期內對全市的中青年領導幹部進行一次全面的健康檢查,搞好摸底排隊工作,避免造成優秀幹部隊伍的損失。會議結束后,陳雷姚望岳領著開會的常委們,集體去醫院探視黃副主任,給他送去了博大精深的愛護和力量。第二天,在醫院派出的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護土的護送下,黃磊被送進藍江市最好的藍島療養院。在這世外桃源般的島上療養院,經過幾天的強化休息治療,黃磊的身體健康已得到了徹底恢復,心裡的自信心也更加充實。不過,他現在卻不想急於出院,在這遠離喧囂遠離紛爭的蔚藍色大海之中,著鳥鳴紅日,聽椰風細語,心曠神情,纖塵無染,頗有一些神仙境界。既然在短期內還無人能夠取代他在市裡兩位最高首長心目中的位置,嘧黽柑焐襝捎趾衛侄不為呢?br
如果不是方琳琳的到來攪亂了方外靜水,黃磊離開與世隔絕的藍島時,一定會療養出幾分仙風道骨。
當方琳琳從遊艇上上岸的時候,副主任黃磊先生正好將一塊香噴噴的魚餌遠遠地拋進內湖那清澈澄碧的湖水之中,雙手握著七尺釣竿,全神貫注地測量著一他淡泊的距離與深度。他的神情是那麼專註單純,除了那隻紅綠兩色浮子,似乎一切都視而不見,真正進入了那種人們常說的物我兩忘的境地,以致於原本想給他一個意外驚喜的方琳琳小姐,在他背後的陽光下站立了許久也不忍打擾他的雅趣。
湖水中,浮子的綠色部分已經完全投入了水中,紅色上部在湖波中顫慄了一下,沿著一條斜線迅速地曳人徹底,釣竿在黃磊手中倏地彎成一鉤新月,他剛剛把一尾銀光閃閃的魚拽到岸上,忽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女人資瓷地喝彩聲,這聲音那麼熟悉,令他想起了那張年輕而姣好的面孔、妮娜柔韌的腰肢、渾厚結實的臀部。他顧不上摘下約上的魚,轉過身去,看到太陽公司如花似玉的女秘書方琳琳站在陽光下,額頭和鼻尖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顯然方琳琳小姐已來到他身後好一陣了。
看到方小姐就想起了那兩支人蔘,想起了在家中已壓迫了他幾個世紀之久的肥碩臃腫的女人,要不是擔心解除這種馬克思老祖宗所批判的沒有愛情的也等於不道德的婚姻會影響自己的形象影響自己的政治前途,他早已離家出走了。唉,這世間不知哪根神經短路了,老祖宗講了那麼多話至今人們也不敢違拗,誰有這段最精闢最深刻的論斷在咱腳下這塊土地上卻從本暢通無阻,尤其是那些身負重任的人,在愛情與婚姻這個人生第一要義上,從來就沒有批判的勇氣。曾經取得哲學碩士學位的黃磊對於人們這種雙重標準的實用主義,一時間抽象不出什麼樣的形而上的結論,只有躲藏在心裡自怨自艾。沙灘上的陽光無遮無攔,這一刻。黃磊的臉上也同樣輝煌而熾烈。
黃磊收拾好釣具,方琳琳提著魚,橫穿過炙熱的沙灘,兩人來到藍色的椰樹林中。
「攪擾了黃主任的雅興,真有些過意不去。」
「讓方小姐冒險越海而來,要有了什麼閃失,我才真正承擔不起呢!」
「冒險!」方琳琳吃吃地笑起來,她說她生在海邊,從小就跟海打交道,看慣了驚濤駭浪,聽熟了潮漲潮落,如此輕風麗日,碧波接天,真想跳到大海中去游上一陣子,那才讓人感到暢快愜意呢。
黃磊心中一陣驚奇,想不到看上去那樣千嬌百媚的秘書小姐竟然如此熱愛大海。他想,如果方小姐脫光了身子在海水中潛泳,一定會讓人聯想起傳說已久的大西洋底的美人魚。方琳琳見黃磊瞧著自己發愣,嬌嗔地問他在想什麼,一連問了好幾聲,黃磊才緩過勁來,說,在島西有一片很好的沙灘,療養院的人常去那裡游泳,方小姐如果真想領略南中國海的溫暖,不妨前去一試身手。方琳琳說我知道你剛才在想些什麼,像你們這樣一些有地位的男人,總不相信年輕女孩子說的話。黃磊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說,藍島四周常常有鯊魚游七,如果讓它們碰上了,那才是天大的罪過喲。
回到了療養院的單人房間里,黃磊打開電風扇,取出冰凍可口可樂,拉開罐口,遞給方琳琳,然後說了聲「失陪」,拿著魚去了伙房。
從伙房出來,看到也在島上休假的「都市晚報」藍江市記者站主任柏林和那個姓張的年輕護士從椰樹林里走過來。聽女護士講,柏記者正在島上寫一本「別墅區的女人們」的書,大約書已經完稿,這會兒柏林才會那麼輕鬆。兩人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黃磊回到小屋時,聽到衛生間傳出「嘩嘩」的水聲,知道方琳琳正在沖涼,於是打開電視,拿了一罐冷飲,一邊啜著,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幾個男男女女穿著很古董的服裝十二分賣力地在屏幕上翻跟斗。
過了一會兒,方琳琳從衛生間出來,披肩秀髮在頭頂挽著一個合,薄薄的柔姿紗連衣裙半透明出凸凹得十分優美的曲線,高傲而堅挺的胸部隱隱約約地顯現著兩粒飽含汁液的深褐色的葡萄,她抬起白皙的雙臂去解頭上的髮髻,腋下露出兩叢金黃色體毛。在髮髻正解未解開時,從黃磊所坐的角度看去,方琳琳恰似一尊維納斯雕塑。
黃磊怔怔地看著方琳琳,如沐輕風,如飲甘霖。
見黃副主任如醉如痴的樣兒,方琳琳莞爾一笑,乾脆站到他的跟前,讓他盡情地把自己看個夠。
「請坐啊!方小姐。」黃磊竭力掩飾著自己的失態。
方琳琳坐下,開得很低的領口露出雪白的乳溝,不停地在黃副主任的眼前閃爍著誘惑的魔光。
「這裡果真是如人們常說的世外桃源。」方琳琳見黃磊魂不守舍的樣兒,挑起了話題。
黃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彷彿要吐出胸中鬱積已久的淤氣。
方琳琳故意輕輕地搖了搖頭,幽幽地說,原以為只有女人們才懂得什麼叫做幽怨二字,誰知道像黃主任這樣年輕有為的領導幹部也有無處可訴的怨忽呢!黃磊抬起頭,看著方琳琳的眼睛,碧潭般的眼膛里溢滿了真摯的同情。
「你聽說過『沉默是金』這句話嗎?人在沉默時其實是在面對一種歷史。通過這種對歷史的追溯,人便可以排以清心了。」
「那麼你剛才在追溯一段什麼樣的歷史呢?」她向他身邊靠了靠,臉上流露出真心的關切。
「這是無可奈何的!」於是,黃磊講起一個發生在遙遠年代的故事。一個靠父母省吃儉用的鄉下的男孩子還差半學期就高中畢業了,男孩的學習成績很好,父親送糧到學校時,老師告訴他這孩子准能考上大學,父親很欣慰。他家住在很高的山上,山裡人祖祖輩輩難得有人走出大山跨進學堂的大門,兒子在他那片山林里是第一個在縣城的中學里讀夠六個年頭的少年人,每年兒子離開大山往城裡去時,山裡的鄉親總要把他送個十里八里,站在老松樹下,遠遠地看著他,一直到看不到那少年人的影子才戀戀不捨地往山林里爬。
山裡的日子很苦,即使人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地在地里勞作,大多數時候還得靠山芋維持生存。在縣城裡讀了幾年書,少年覺得無論是智商無論是心理素質,他都應該屬於城市而不屬於那道貧瘠的山樑,讓他再回到山裡去像他的父親一樣在苦難中痛苦掙扎,他寧願用自己的雙手結束這卑賤的生命。他拚命地學習,為了做一個名實相符的城裡人。
畢業的日子一延再延,終於到了畢業那一天。那時全國的大學都患了霍亂,畢業未畢業的中學生全被扔進了山林去接受生命與生活的螺旋式再造,他原本是山民的兒子,自然被社會的離心機拋回了深山老林。
他們被遺棄了。這可是整整的一代人啊!他聊以自慰,雖有許許多多的遺憾,卻也有幾分幸災樂禍。可是過不了多久,他又為自己出生在山裡忿忿起來。一些城裡的孩子因為種種的關係而重新成為城裡人,而他卻泥土般註定被城市永遠遺棄。痛苦的夢質長成了參天的律林,他不甘心就這樣認命,城市夢又復活了,復活了的生命比山林里最強大的野獸還要強大許多倍。他每天像他的父母一樣靠山芋填滿生活,卻把當民辦教師積蓄下來的鈔票和一張張獎狀,連同母親準備替他娶媳婦餵養的那頭肥豬,一塊用去為自己也為山村爭得了一個「工農兵學員」的指標。終於他又一次離開了山林,走進了那個並非神聖的有著許多階級的教室。革命者被革命,教育者被教育。當一切被推向極致而被奉為惟一的行為圭集時,這位知道青春不再久駐的山裡來的民辦教師,憑著心靈感應般的直覺與偽善的激情,完善了他的人生第一回合的拼搏。回到山裡的縣城,這位曾經為佔領教育陣地而有上佳表現的民辦教師留在城裡,被推薦為剛剛復出而繼續任書記的老領導作秘書,在晉見老書記的時候,他被那位慧眼識英才的伯樂又一次鼎力舉薦給老書記的二小姐,成為她的待選的男朋友。
書記的二小姐原來長著林黛玉般多愁多病身,據說因為醫生誤開了大劑量的補藥,二小姐還在小姑娘時就開始了脂肪的堆積,如此經年積月的累積過程,使人們遠遠看去極易把她誤認為是一隻脂肪球。乍一看見這麼一堆脂肪,未來待確定的秘書心裡暗暗為自己的其貌不揚而慶幸,他雖然希望成為未來首長的東床,卻沒有一點想與那誰曾經極其短缺而現在卻大大過剩的脂肪作愛的衝動。其實他應該想到,當他被領去牲口樣任人評頭品足時,命中注定那堆多餘的脂肪就將成為他生命中的肉瘤,可那時他偏偏認為自己會成為幸運的落選者。在燈爆花兒的那個晚上,書記夫人召見了丈夫的新秘書,把這隻肉球無限憐愛地拋給了他,想起瘋長在他心靈中的山林里的野山芋,他無法拒絕也不能拒絕這令人厭膩的油葷。
理性的進化使本能的馬其諾防線徹底崩潰為一攤散沙。沒有性慾沒有愛慕卻偏偏需要你去與之做愛,這絲毫不比拿著刀子去切割人的生殖器的痛苦減輕半分,心路的痛苦甚至比生活的道路更為漫長,於是他還如狼似虎的雄壯就害上了陽萎,就失去了衝動的激情。
沒有了慾望沒有了生殖器,在他的生活中只剩下一個惟一的目標,而這個目標經過長時間的痛苦的發酵便膨脹為野心。
人的心一旦變野,所有的有幸與不幸都被轉化為動力,除非你使他記憶起那些早已忘卻的原始野性,否則在野心的驅動下,他就像一部嚙合得很好的齒輪機構,決不會自己停止下來。
可是,有一天,那位昔日里的山裡少年被突如其來的春天撞了一個滿懷,使他終於看到了多姿多彩的人生而發現自己與多彩的人生已經失之交臂。他懊悔了,雖然他其實在每一個夜晚都對著那個難堪的現實在心裡流血,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去深刻地悔恨自己,如果生命真允許他回復到過去的年代,如果那個失之交臂的春天在險山惡水之中,他也寧肯退回到深山密林中去擁抱春天。
可是,他還能退回到深山密林中去獲得某種復活的聖水么?
「可是他真能回去嗎?」
黃磊臉上沒有一絲兒表情,如同一個頹廢的大孩子般喃喃著。
這個外表看上去那麼高傲的頗有權勢的男子,心裡居然埋藏了那麼多痛苦,這卻是方琳琳始料所不及的事。不知是真被這個男人的故事感動了,還是因為其他什麼原因,她的眼睛里淚光盈盈,恰像一隻與主人心靈相通的溫馴善良的小狸貓。
她替他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水,把他的頭顱緊緊地貼在自己柔軟而豐隆的胸脯上,小母雞似的「咯咯咯咯」他不停地安慰著她懷中的大孩子。
「你的痛苦深沉得太久了,如果你感到需要春天的擁抱,你無需回到那令人不堪回首的深山密林中去,如果我能成為你春天裡的聖水,那麼你就盡情地沐浴吧!」
「你的確是我生命里所期待的春天,如同純潔無染的來自聖山的甘泉,可是我是那麼衰老和卑微,我是那麼虛弱和偽善,我害怕哈污了你這神聖的池塘,我害怕沉溺在你那深不可測的池水中不能自拔。」
「雖然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可我是永遠讓人暢快游泳的小溪,只要你勇敢地投入其中,你就會為青春的美妙而永不後悔。」
他把頭在她的酥軟的胸脯上摩擦著,兩隻手緊緊地擁著她富有彈性的豐盈的臀部,鼻翼猛烈地翕合著,一股幽幽的蘭花的香味透入骨髓。
青春的激情又在他身上復活了,他似乎又來到新紅弱柳的春草池塘,聆聽著小鳥在綠了樹冠的雲翳中歌唱,暖洋洋的陽光鼓舞著血液衝撞著蘇醒的靈魂,沛然而起的大氣托著他飛上高高的雲端。
在離開山村上大學的前一夜,同在村辦小學當民辦教師的宋鈴鈴忙著替他收拾行李。黃磊的房間看上去極簡單,除了教學書籍就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被和一隻上過漆的木箱,可是兩人卻費了很大的工夫才把這一切清理完畢。村裡的小學幾十個學生,只得讓這兩個青年教師輪番上課,黃磊在這二人學校既是教師又是校長,在新校長沒有任命下來時,他只有把學校的工作暫時移交給宋鈴鈴。宋鈴鈴初中畢業就回到了山裡。早些時候,宋鈴鈴一家住在縣城的小學,鈴鈴的爸爸是個心裡存不住意見的炮筒子,反右鬥爭時一炮把自己和家人轟到了鄉下。母親與父親離了婚,鈴鈴那時還不太懂事,爸爸說媽媽要出一次遠門,出了遠門的媽媽沒再回來,鈴鈴跟著爸爸來到縣裡最偏遠的山村落了戶。那時村裡沒有學校,突然掉下一個貨真價實的老師,管他左派右派,既然左派不願來,右派又不敢不來,村裡的人就讓姓宋的右派在調堂里辦起了這所山村小學。後來,村裡的小學辦起了幾個年級,生產隊挖平了一片墳山築了幾間土屋,學校從調堂里搬出來,宋老師父女也住上了新茅屋。前幾年山裡人跟著城裡人一樣鬧革命,老宋老師被生產隊派到更荒涼的山上去看守集體的山林,使公社派來清算右派罪行的戰鬥隊因此大光其火。村裡的孩子總不能老沒書讀,剛剛初中畢業的宋鈴鈴於是接替了她父親老宋老師的位置教山裡的娃娃讀書識字。黃磊回鄉后,大隊讓他充實學校,他就來到了村裡的小學,與宋鈴鈴相處的時間久了,兩人相互產生了好感,要不是因為公社領導一再提醒他宋鈴鈴父親的右派問題,兩人的感情難會像水銀柱一樣直線上升。
黃磊就要離開學校了,他有許多話想對宋鈴鈴講,可是,面對著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好幾年且頗有好感的漂亮的女教師,想到她的豆蔻年華就將這樣永遠埋葬在山林的腐葉之中,他一時找不到更多的話來安慰她。
「明天我就要離開學校,把這麼多的事扔下給你一人,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我知道這一次你是不會再回來了,心裡還真有一些不習慣。」
「將來你也會離開的,你一定不要灰心。」
「右派的女兒會有將來嗎?」她搖搖頭,目光暗淡。
「你那麼純潔善良,你的將來一定充滿了光明。」他知道說這話連自己也不會相信,可是他還是說了,說時,他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十分蒼白。
她凄涼地笑了笑,然後走出去。過了一會兒,她拿著一件剛剛完成的毛衣進來,對他說,我就只有這麼一件禮物送你,你試試吧看看合不合身。他接過毛衣,抓住她的手。兩人久久地對視著。
夜已經很深了,夏夜的蟲子叫得格外響亮。
她說:「你明天就要永遠離開這裡了,難道你就不能吻吻我嗎?」
他把她緊緊地擁在懷裡,吻遍了她冰涼的額頭蒼白的臉頰,然後長時間地停留在她翕動著的嘴唇上。
「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你都是我心靈中永遠的女神。」看著那艷如桃花的處女紅,他哭了。
當他重回西湘市時,宋鈴鈴已經脫離了那片山林,遠嫁給了青藏高原上的一位築路工人。
他始終沒能再見到她。
在這以後的許多年,每當桃花盛開的時候,黃磊就要回到山林里去,山裡的桃花成嶺成山,在綠色的海洋中像一片熊熊燃燒的山火,看到這鋪天蓋地的赤霞般的野火,他就亮麗了屬於他生命中的那個永遠的春季。
現在鈴鈴又回到了他的身邊,像燭天的火炬重新照亮了他生命中的春天,他緊緊地擁抱著她,生怕她像突如其來一樣突然從地面上消失了。鈴鈴的熱烈絲毫不遜於他,她緊緊地箍著他的身體,甚至讓修長的指甲嵌入了他的肌膚。他的身體在流血,可是他絲毫不覺得疼痛。
「鈴鈴!鈴鈴……」他狠似的興奮地呻吟著。
「啊喲!啊喲!」方琳琳在這頭野性十足的公狼的壓迫下、衝擊下,彷彿整個身體正在一寸寸碎裂。她急切地企盼著靈魂的碎片隨著一次宇宙的爆炸而去作永遠的昊然漫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