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莫羅茲卡
萊奮生走下台階,到了院子里,他那把刀鞘撞癟了的日本軍刀在階磴上碰得鏘鏘作響。田野里飄來一陣陣蕎麥蜜的氣息。頭頂上,七月的太陽在炎熱的、淺粉紅色泡沫似的雲朵里緩緩浮動。
傳令兵莫羅茲卡在攤開的苫布上曬燕麥,一面用鞭子轟趕一群可惡的珠雞。
「把這個送到沙爾狄巴的部隊里去,」萊奮生把一件公文交給他,說。「告訴他……不,不用了,裡面都寫了。」
莫羅茲卡不大高興,他把頭一扭,輕輕地抽著鞭子。他不願意去。他討厭這些枯燥乏味的出差和沒有人需要的公文,他最討厭的是萊奮生的那雙與眾不同的眼睛。這雙又大又深的眼睛象湖水,把莫羅茲卡連人帶靴子統統吸了進去,並且在他身上看到許多連莫羅茲卡自己恐怕也未必意識到的東西。
「壞蛋,」傳令兵心裡想,一面眨巴著眼睛,好象受了委屈似的。
「你幹嗎站著不動?」萊奮生髮火了。
「你這是怎麼回事,隊長同志,不論到哪兒去,一開口就是莫羅茲卡。好象除了我隊里就沒有別人了……」
莫羅茲卡故意稱他「隊長同志」,好顯得正式些,平時他只叫他的姓。
「那末是要我自己去嗎,啊?」萊奮生挖苦地問。
「幹嗎要你自己去?有的是人……」
萊奮生覺得這種人實在不可理喻,只好態度堅決地把公文往衣袋裡一塞。
「去把槍交還給軍需主任,」他口氣極其平靜他說,「交了槍,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我這兒不需要搗蛋鬼……」
河上吹來的和風拂亂了莫羅茲卡的不聽活的頭髮。在倉庫旁邊焦乾的苦艾叢里,不知疲倦的紡織娘好象在錘打著赤熱的空氣。
「別急嘛,」莫羅茲卡綳著臉說。「把信給我。」
他把情往懷裡揣的時候,與其說是對萊奮生,還不如說是自言自語地解釋說:
「叫我離隊,絕對辦不到,把槍交出去那更不行。」他把滿是塵土的軍帽推到後腦上,說到未了,聲音忽然變得高興和響亮起來:「我們來干這個,可不是為了你那雙漂亮眼睛,我的朋友萊奮生!……我照礦工說話那樣乾脆地對你說吧!……」
「這才象話呀,」隊長笑了起來。「可是起初你硬是不肯去……笨蛋!」
莫羅茲卡掀著萊奮生的一個鈕扣把他拉過來,壓低嗓門,好象談什麼秘密似他說:
「我啊,剛要到醫院去找瓦留哈①,什麼都準備好了,可你偏偏要送公文。所以,你自己才是笨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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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羅茲卡的妻子瓦麗亞的小名。——譯者注。
他調皮地夾了平一隻綠褐色的眼睛,噗哧一笑,直到現在,只要一提到妻子,他的笑聲里就會流露出猥褻的音調,象是年深日久的霉斑又顯現出來一樣。
「季莫沙!」萊奮生朝著台階上一個沒精打採的小夥子叫了一聲。「你去看著燕麥;莫羅茲卡要出去。」
在馬廄旁邊,爆破手岡恰連柯騎在一隻倒扣著的馬槽上,修補皮馱袋。他的光腦袋曬得黑紅,臉色好象打火石,深色的鬍子象毛氈似的緊粘在一塊。他低著頭在縫馱袋,他用起針來好象在揮動草耙,有力的肩胛骨在粗麻布衣服下面磨盤似的轉動著。
「你怎麼,又要出去啦?」爆破手問道。
「正是,爆破手老人家!……」
莫羅茲卡挺身立正,舉起手來隨便貼近什麼地方一放,敬了個禮。
「稍息,」岡恰連柯寬容他說。「從前我也是象你這麼愣。派你出去於什麼?」
「屁事;隊長叫我去活動活動。他說,不然你會在這兒生出一群娃娃啦。」
「傻瓜……」爆破手正用牙齒咬斷麻線,說話發音不清,「蘇昌的貧嘴。」
莫羅茲卡從棚子里牽出馬來。那匹鬃毛很長的小公馬,警覺地兩耳直豎。它長得結實,毛很長,跑得快,樣子象主人:也有那麼一對綠褐色的發亮的眼睛,也那麼矮小敦實,羅圈腳,也有些愣,但又調皮,愛搗亂。
「米什卡……唔,唔……你這個魔鬼啊……」莫羅茲卡邊拉緊馬肚帶,一邊愛憐地嘮叨著。「米什卡……唔一嗝……上帝的小畜生……」
「要論你們倆的腦袋誰的管用的話,」爆破手一本本經地說。「你就不該騎米什卡,倒是應該讓米什卡騎你,那才是正理。」
莫羅茲卡上了馬,快步跑出牧場。
緊挨著河邊有一條野草叢生的村路。對岸伸展著一片浴著陽光的蕎麥田和小麥田。錫霍特一阿林山脈的蔚藍色寒彷彿在溫暖的水氣中顫動。
莫羅茲卡是第二代的礦工。他爺爺--一個受他自己的上帝和眾人欺侮的蘇昌老大爺--還是種地的;到他爹手裡就用煤代替了黑土。
莫羅茲卡出生在二號礦井附近一座昏暗的木頭房子:那時嘶啞的早班汽笛正在嗚嗚地響著。
「男孩?……」礦上的醫生從小屋裡走出來,告訴做父親的,生下來的不是別的,是個兒子,做父親的重又問了遍。
「那就是第四個啦……」父親用無可奈何的口吻計算,「這個日子可快活啦……」
說完之後,他就套上滿是煤灰的防雨布上裝,上工了。
到了十二歲,莫羅茲卡已經習慣了聽到汽笛就起床,學了推土斗車,說些無聊的;多半是罵人的租活,喝燒灑。蘇昌礦場的小酒店並不比井架少。
離礦井大約一百來俄丈的地方,是山溝的盡頭,丘陵地帶的起點。長著一層苔蘚,木質堅實的雲杉,從這裡森嚴地俯視這個村鎮。每逢灰豪蒙的有霧的早晨,原始森林裡的馬鹿便拚命叫喚,想蓋過汽笛的聲音。裝煤的平車,順著綿延不斷的軌道日復一日地穿過山嶺之間蒼綠的鯽隙,越過陡削的山隘,向康溝子車站爬去。山脊上塗著黑油的絞盤卷著溜滑的纜索,由於經常的緊張而抖動。在山隘腳下芬芳的針葉林里,隨隨便便造了兒所磚屋,有人在那裡不知為誰幹活,有幾個「杜鵑」①鳴著音調不同的汽笛,還有電力起重機在嗡嗡地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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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種小型機車,因為汽笛聲象杜鵑啼聲而得名。——譯者注。
生活的確是很快活。
在這種生活里,莫羅茲卡沒有去尋找新的大道,而是走著前人走過的穩妥的小路。後來,他買了一件充緞子的襯衫和一雙喇叭口的小牛皮皮靴,逢年過節就去山村裡遊逛。跟那裡的年輕人一塊拉手風琴,跟小夥子們打架,唱黃色小調,「帶壞」鄉下的姑娘。
在歸途中,「礦上的人」常到瓜田裡去偷西瓜和圓滾滾的牟羅瑪黃爪,跳到水流湍急的溪澗里洗澡。他們的快活而響亮的聲音驚動了原始森林,惹得一彎殘月從山岩後面艷羨地窺望。河上飄動著溫暖的夜的濕氣。後來,莫羅茲卡被關進散發出霉味、包腳布臭味和臭蟲氣味的警察署。這事發生在四月罷工的高潮期間,那時候,渾濁得象礦下瞎馬的眼淚似的地下水,日以繼夜地順著井簡滴出來,誰也不去抽它。
他坐牢倒不是因為他幹了什麼了不起的英雄事迹,而只是因為他喜歡信口開河。他們想嚇唬嚇唬他,希望能從他嘴裡探聽出帶頭罷工的人。莫羅茲卡跟螞蟻河上一批私酒販子一同關在一個臭氣熏人的牢房裡,對他們講了無數淫猥的故事,卻沒有泄露罷工領袖們的名字。
後來,他上了前線--被編進騎兵隊。他在那裡,象所有的騎兵一樣,學會了瞧不起「步行的馬」①,他六次挂彩,兩次被震傷,在革命前就完全被免了兵役。
回家之後,他連續狂飲了大約兩個星期,後來跟礦上一號井的一個善良而放蕩的、不會生育的推車女工結了婚。他做事向來不加考慮,在他看起來,生活是簡單的,毫無奧妙,就象蘇昌瓜田裡滾圓的牟羅瑪黃瓜一樣。
也許是因為這樣,一九一一八年他帶著老婆一起保衛蘇維埃去了。
不管是為了什麼,反正從此就不准他回到礦上去了,因為蘇維埃沒有能支持住,而新政權②是不太瞧得起這類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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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步兵。——譯省注。
②指當時西伯利亞的高爾察克政權。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在帝國主義的支持下,以高爾察克為首,在烏拉爾、西伯利亞及遠東建立反革命軍事獨裁政權,一九二0年初被紅軍消滅,譯者注。
米什卡生氣地跺著釘了掌的蹄子;橙色的馬蠅一個勁兒在它耳旁贍賭地叫,鑽進它的毛茸茸的毛里,一直把它叮得出血。
莫羅茲卡騎馬來到斯維雅基諾故斗區。克雷洛夫卡村被茂生著翠綠的榛樹的丘陵所掩蔽,不見影蹤;沙爾狄巴的部隊就駐紮在那裡。
「茲-茲-茲……茲-茲-茲……」馬蠅煩人地尖聲叫著。
忽然,一個奇怪的炸裂聲震動著空氣,在丘陵後面滾過去。接著,又是第二聲,第三聲。……好象有一頭掙脫了索鏈的野獸,在多刺的灌木叢中亂跑亂竄。
「別慌,」莫羅茲卡勒住韁繩,幾乎聽不出地說。
米什卡把茁壯的身子朝前一衝,乖乖地不動了。
「聽見沒有?……在打槍!……」傳令兵挺直身子,激動地嘟噥說。「在打槍!……是吧?」
「嗒-嗒-嗒……」機槍在丘陵後面響起來。炮火好象是一根線,把別旦槍震耳的轟隆聲和日本卡賓槍刺耳的哭泣聲串連起來。
「快跑!……」莫羅茲卡用緊張激動的聲音喊著。
他的腳尖習慣地深深伸進腳蹬,哆嗦的手指打開了手槍套,這時米什卡已經越過發出炸裂聲的灌木叢,向山頂衝去。
還沒有登上山脊,莫羅茲卡就把馬勒住。
「你在這兒等著,」他跳到地上,把韁繩扔在鞍橋上,說。米什卡是忠實的奴隸,不用拴。
莫羅茲卡匍匐爬上山頂。右邊,有一隊軍帽上帶黃綠色帽箍、樣子相同的小矮人,排成整齊的散兵線,象檢閱時那樣熟練地繞過克雷洛夫卡跑著。左邊的人們倉皇失措,三三兩兩地在麥棚金黃的大麥叢中亂跑,邊跑邊用別旦槍還擊。(沙爾狄巴、莫羅茲卡根據黑馬和尖頂獾皮帽認出是他)暴跳如雷,進四面揮舞著鞭子,但不能把人們攔住。可以看到,有些人在偷偷地把紅帶子撕掉。
「這些敗類,是在幹什麼,這是在幹什麼。……」莫羅茲卡喃喃他說,雙方的射擊使他愈來愈興奮。
在後面倉皇逃跑的那一小堆人裡面,有一個瘦弱的小夥子,用手帕包紮著傷口,身穿城裡式樣的瘦小的上衣,笨拙地拖著步槍,微肢地奔跑著。別人不願意把他一個人甩下,顯然是有意遷就他的速度。這一堆人很快地稀少下去,那個包紮著白布的小夥子也倒下了。但是他沒有被打死他幾次掙扎著要起來,要爬、他伸出雙手,嘴裡不知在喊著什麼。
人們撇下了他,頭也不回地加快步伐跑了。
「這些敗類,他們這是在幹什麼呀!」莫羅茲卡緊張地用手指緊攥著滿是汗水的卡賓槍,又說了一遍。
「米什卡,這兒來!……」他喊的時候嗓音突然變了。
身上被磨出了血的小公馬,呼味呼陸地扇動著鼻孔,輕輕嘶叫了一聲,跳上山頂。
幾秒鐘后,莫羅茲卡就象展開翅膀的鳥兒那樣在大麥日里飛馳。槍彈象馬蠅似的,兇狠地在頭頂上噓噓掠過,馬背常常象是落進深淵,腳底下的大麥拚命地唿哨著。
「卧倒!……」莫羅茲卡喊了一聲,把紹繩甩到一邊,一隻腳拚命用馬刺刺馬。
米什卡不願意在彈雨下卧倒,它四蹄騰空,圍著那個頭上.白繃帶染著血、仰卧著呻吟的人亂跳。
「卧倒……」莫羅茲卡嘎聲喊著,幾乎要用嚼子勒磁馬嘴。米什卡把緊張得發抖的雙膝一屈,伏在地上。
「痛啊,啊呀……好一痛啊!」傳令兵把受傷的人橫放在馬勒上的時候,那人呻吟著說。這小伙於面色蒼白,沒有鬍鬚,臉上雖然有血污,卻顯得乾乾淨淨。
「別嚷,討厭的東西……」莫羅茲卡低語說。
幾分鐘后,他放開韁繩,雙手托著馬背上的人,繞過丘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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