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密契克
說實在的,莫羅茲卡第一眼就不喜歡他救來的那個傢伙。
莫羅茲卡不喜歡小白臉。根據他的生活經驗,這種人都是些無用而靠不住的傢伙,對他們不能相信。不但如此,受傷的人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不是硬漢。
「真嬌氣……」傳令兵把昏迷的小夥子放到李亞別茨的小屋裡的床上,帶著譏諷的口吻傲慢他說。「才蹭掉一層油皮,就蔫了。」
莫羅茲卡還想再說上面句非常刻薄的話,但是又找不出詞兒來。
「可見是個毛孩子……」他用不滿的語調嘟噥說。
「別瞎說,」萊奮生嚴厲地打斷了他。「巴克拉諾夫!……夜裡把這個小夥子送到醫院裡去。
給受傷的人包紮了傷口。在他上袋的插袋裡發現了少數的錢、證件(他叫巴威爾·密契克)、一束信和一張女人的照片。
二十來個神情陰鬱、沒有刮鬍子、曬得黑黑的人,輪流著仔細看了那個披著淺色頭髮的少女的嬌嫩的臉龐,又不好意思地把照片放回原處。受傷的人昏迷不醒地躺著,嘴唇僵硬而沒有血色,兩隻手象死人的手放在被子上面。
他沒有感到,在天色藍灰的悶熱的黃昏,人們用顛簸的大車送他出村;等他蘇醒過來,他已經躺在擔架上。起初他感:自己是在平穩地晃蕩,後來又同樣模糊地覺得頭頂的星空在浮動,接著,這兩種感覺就混在一起了。毛茸茸的、沒有眼的黑暗,從四面包圍起來;飄來了清新的、又象用酒浸過的那麼強烈的針葉和腐葉的氣味。
他對這些如此小心平穩地抬著他的人們起了一種沉默感激之情。他想跟他們交談,但是只動了動嘴唇,什麼也沒說,就又昏迷了。
密契克第二次蘇醒的時候,已經是白天。艷麗而慵懶的太陽在煙霧繚繞的松樹枝頭若隱若現。他躺在樹蔭下的床上。右邊站著一個直僵僵的、瘦長的男子,身穿醫院的灰套衫;這是一個文靜溫柔的女性的身姿,她俯身在病床上,兩條泛金光的亞麻色大辮子,從肩后滑到前面。
這個文靜的身姿她的迷茫的大眼睛,柔軟的髮辮。溫暖黝黑的雙手,--首先給予密契克的強烈印象是一種有目的的、然而是無所不及的、幾乎是無邊的善良和溫柔。
「我是在什麼地方?」密契克輕聲問道。
那瘦長挺直的男子,不知從上面的什麼地方伸出一隻瘦骨鱗峋的、粗硬的手來給他把脈。
「沒有問題……」他平靜他說。「瓦麗亞,去把包紮用的東西都準備起來,再叫一下哈爾謙柯……」他沉默了一下,不為什麼又添了一句:「你就順便做了吧。」
密契克忍著痛微微抬起眼皮,看了看說話的人。那人生著皮色黃黃的長臉,深陷的雙目炯炯發光。那雙眼睛冷淡地盯著受傷的人,一隻眼睛突然枯燥無味地夾了夾。
當粗糙的紗布塞進幹了的傷口的時候,疼得厲害;但是密契克一直感到有女性的手在親切而小心地觸摸,因此沒有叫痛。
「這下子可好了。」包紮完畢,瘦長的男人說,「三個小窟窿,不是鬧著玩的;頭上倒沒什麼,只蹭掉一層皮。一個月保管長好,不然的話,我也不姓斯塔欣斯基了。」他稍稍活躍起來,指頭的動作也快了一些,只是看人的時候眼神仍舊是憂鬱的,右眼還是照樣地眨巴。
他們給密契克洗了臉。他用臂時撐著抬起身子,觀看周圍的環境。
有些人在一座圓木搭的小屋旁邊忙碌:煙囪里一道發藍的輕煙裊裊上升,屋頂上有樹脂滲出來。一隻巨大的黑嘴啄木鳥,在林邊認真地啄木。一個態度安詳、留著淺色長須的小老頭,身穿醫院的罩衫,拄著拐杖,悠然自得地望著這一切。
「在小老頭的頭頂上,在木屋上空和密契克上面,是一片原始森林中的靜謐,瀰漫著樹脂的芳香。
大約三個星期以前,密契克在皮靴里藏著路條,衣袋裡裝著手槍,出了城。他很難想象,等待著他的是什麼。他興緻勃勃地呶著城裡流行的快樂的小調;每根血管里都熱血奔騰,希望戰鬥和活動。
以前只是從報紙上認識的山裡人①,穿著彷彿用硝煙和英勇事迹製成的服裝,象活人一般站在他眼前。由於好奇和大膽的想象,由於對那個淺色頭髮姑娘懷著痛苦而又甜蜜的回憶,他的頭腦直發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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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游擊隊員。譯者注。
她,早餐一定還是照常就著餅乾喝咖啡,用皮帶束著包藍皮的書本去上學……
快到克雷洛夫卡的時候,從灌木叢里跳出幾個平端著別旦槍的人。
「你是什麼人?」一個戴水手帽的尖臉小夥子問道。
「哦……是城裡派來的……」
「有證件嗎?」
他只好脫下靴子,拿出路條。
「社會……革命黨……濱海……區委會……」水手音節分開地念下去,有時將大薊般尖利的目光向密契克
「唔……」他拖長聲音含糊他說。
突然,他漲紅了臉,一把抓住密契克的上裝衣領,用緊張的、刺耳的聲音喊起來:
「你怎麼敢,這下流東西……」
「什麼?什麼?……」密契克慌了手腳。「瞧,這兒不是么--『極端派』②……您往下念呀,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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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又譯「最高綱領派」,俄國小資產階級半無政府主義恐怖派集因,於一九0四年脫離社會革命黨,他們用表面的「左」侗來掩蓋自己小資產的本質,十月革命后,「極端派」的代表們有一個時期加入過蘇維埃,但後來一部分「極端派」進行武裝暴亂,反對蘇維埃政權,譯者注
「揍他!……」
密契克被痛打了一頓,解除了武裝,幾分鐘之後,他站在一個頭戴尖頂獾皮帽的人面前,那人的一雙黑眼睛似乎把人從頭到腳後跟都能燒穿。
「他們沒搞清楚,……」密契克神經質地嗚咽著,結結巴巴地說。「那上面不是寫著『極端派』嘛。……請注意……」
「好,讓我瞧瞧證伴。」
戴獾皮幗的人目不轉睛地盯著路條。在他的視線下,團得稀皺的紙條彷彿冒出煙來。後來他將目光移到水兵身上。
「笨蛋……」他嚴峻他說。「你沒有看見寫著『極端派嗎?……」
「對啊,對啊!」密契克高興得叫起來。「我本來是說『極端派』嘛!這完全是兩碼事……」
「結果是白揍了一陣……」水兵失望他說。「真是怪事!」
當天,密契克就成為部隊里平等的一員。
在他周圍的人們,一點也不象他的熱情奔放的想象力所創造出來的人物。這些人身上更臟、虱子更多,態度更為粗魯。他們互偷對方的子彈,為了一點小事就破口大罵,為了一塊油脂也會打得頭破血流。他們動不動就取笑密契克--笑他的城裡式樣的大衣,笑他說話文縐縐的,笑他不會擦槍,甚至笑他一頓吃不下一磅麵包。
然而,這卻不是書本上的人物,而是活生生的真人。
現在,密契克躺在原始森林中這塊靜悄悄的空地上,又重溫著這一切。他開始惋惜當初他參加部隊時所懷的那種天真美好、然而是真誠的感情已經消失。目前,他是以特殊的、病態的敏銳來感受周圍人們對他的關懷和愛護,感受這昏昏欲睡的原始森林中的寧靜。
醫院設在兩股泉水匯合處的狹長的沙洲上。森林邊上有一隻啄木鳥在啄木,有殷紅的滿洲槭在竊竊私語;下面山腳下,圍著銀色羊齒草的清泉在不倦地唱歌。傷病員並不多。重傷的有兩個:一個是腹部受傷的蘇昌游擊隊員弗羅洛夫,一個是密契克。
每天早上,把他們從悶熱的小房子里抬出來的時候,那個淺色長須飄拂、態度安詳的小老頭皮卡就來到密契克跟前。他令人想起一幅被大家遺忘了的古畫:在遠離塵囂的靜溫中,在一座古老的、滿覆苔薛的隱僧修遭院近旁,有一個頭戴僧帽、神態安靜的皓髯老人,坐在碧綠的溯邊垂鉤。小老頭頭上的天空是寧靜的,熱得懶洋洋的槭樹是寧靜的,蘆葦叢生的湖水是寧靜的。安寧、睡夢、靜謐。……
密契克的心靈所嚮往的不就是這樣的夢境嗎?
皮卡用鄉下教堂執事唱歌似的細聲講述他的當過赤衛軍的兒子的情況。
「是啊。……他來找我。我,不用說,是在養蜂場里。我們好久沒有見面了,不用說,見面后親吻了一陣。可是我看得出,他好象有心事……『我,』他說,『爹,我要去赤塔。』『那是為什麼呢?……他說,『爹,捷克斯洛伐克人到了那邊。』我說,『管它什麼捷克斯洛伐克人,你就待在這裡吧;我說,你看,日子多美?……』的確,我的養蜂場簡直賽似天堂:小白粹,你知道,菩提樹在開花,小蜜蜂……嗡一嗡一嗡……嗡一嗡一嗡……」
皮卡摘下頭上的黑軟帽,喜悅地用它向周圍比劃了一下。
「你看真是怪事。……他居然不肯留下!結果就沒有留下來。他走了。……如今嘛,養蜂島被高爾察克那批傢伙搗毀了,兒子也沒有了。……你看生活就是這樣!」
密契克愛聽他講。他喜歡小老頭說話時低低的、唱歌似的聲音,喜歡他的慢條斯理的、發自內心的手勢。
然而他更喜歡護士來的時候。她給全醫院的人縫縫洗洗。可以感到,她對人們懷著無限的愛,對密契克更是體貼人微。他的傷逐漸癒合,他便開始用世俗的眼光來觀察她。她的背稍有些駝,面色蒼白,對女人來說,她的手顯得太大。但是她走路的樣子似乎有些特別,腳步沉重有力,她的聲音會引起人胡思亂想。
所以,每逢她坐在他床邊的時候,密契克就無怯靜靜地躺著。(這一點他是決不會告訴那個生著淺色捲髮的姑娘的。)
「她,!瓦爾卡①,是個騷貨,」有一次皮卡說。她丈犬莫羅茲卡就在隊里,可她還要亂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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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瓦麗亞的昵稱。一—譯者注。
老頭子使了個眼色,密契克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護士正在林中空地上洗衣服,哈爾謙柯醫士就在她身邊亂轉。他不時向她彎下身去,說些逗趣的活,她也一再放下手頭的工作,迷茫的目光帶著異樣的神情不時望著他。「騷貨,這個詞在密契克心裡引起了強烈的好奇。
「那她為什麼……要這樣呢?」他竭力掩飾著窘態,向皮卡問道。
「鬼知道她,幹嗎要那樣見一個愛一個。對什麼人都是來者不拒--就是這樣……」
密契克想起護士最初給他的印象,心裡不禁起了一股莫名的抱怨。
從此,他就更留意地觀察她。她的確是跟男人凡是可以勉強不需要別人照顧的男人--「搞」得太多了。但是醫院裡並沒有別的女性呀。
有一天早上,她給密契克換好繃帶之後,多耽了一會,給他整理床鋪。
「陪我坐一會吧……」他紅著臉說。
她對他仔細地打量了好一會,就象那天洗衣服的時候看哈爾謙柯那樣。
「你這個人真是……」她不由地帶著幾分驚奇說。
可是,整理好病床之後,她還是在他旁邊坐下。
「你喜歡哈爾謙柯嗎?」密契克問。
她沒有聽到他問的話,她的迷茫的大眼睛吸引著密契克,嘴裡口答的卻是自己心裡想的事。
「瞧你還這麼年輕……」她說著忽然醒悟過來:「哈爾謙柯么?唔,還可以。你們男人都是一路貨……」
密契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報紙包的小包。褪色的照片上有一個熟悉的少女的臉里著他,但是他覺得,她已經不如從前那麼可愛了,臉上帶著陌生的、做作出來的笑靨,雖然密契克不敢承認這一點,但是他奇怪自己以前怎麼會對她那樣朝思暮想。在他把披著淺色捲髮的姑娘的照片遞給護士的時候,他還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這樣做好不好呢。
護士仔細看著照片--先是拿近了看,然後把胳臂伸直。忽然,照片從她手裡落了下去,她尖叫一聲,從床上跳起來,慌忙回頭看了一下。
「挺漂亮的婊子!」槭樹後面,有一個微啞的、嘲笑的聲音說。
密契克斜過眼來朝那邊一望,看到一張說不出是在哪裡看見過的熟臉,一綹不聽話的紅頭髮從制帽下面露出來掛在額上,還有那雙含著嘲笑的綠褐色的眼瞌,但前次這雙眼睛里的神憎並不是這樣的。
「何必嚇成這樣?」微啞的聲音平靜地繼續說。「方才我又不是說你--我是說那張照片。……跟我相好的娘兒們不少,可是照片倒不曾有過。說不定哪天你會送我一張?……」
瓦麗亞定了定神,笑了起來。
「你真把我嚇了一跳……」她用和平時不同的、娘兒們唱歌的聲音說,「你這個蓬頭鬼,是哪一陣風把你吹來的。」接著又對著密契克說:「這是莫羅茲卡,我的丈夫。他盡愛胡鬧……」
「我認識他……有一點認識,」傳令兵說,他帶著譏笑的口吻強調這個「有一點」。
密契克象被打垮似的躺在那裡,又羞又惱,說不出話來。瓦麗亞已經忘了照片的事,嘴裡和丈夫說著話,一腳就踩在照片上。密契克甚至不好意思開口請她把照片拾起來。
等他們兩口子走進了森林,他才咬著牙,忍著腿疼,自已拾起被踩在泥里的照片,把它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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