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她額頭上猶如火燒,
急切的神色流露眉梢,
見機就匆匆而上,
將一切付諸了慾望——
丁尼生《悼亡友》(1850)
一百年前,由於交通不便,埃克斯特城離首都比今天顯得遠多了。當時,那兒就有某些縱慾的惡習,而現在所有的英國人都擁到倫敦來享受這種生活了。要是說一八六七年埃克斯特就有那麼個燈紅酒綠的街區,這恐怕未免失之誇張。儘管如此,它卻有那麼一個非常繁華的地段。那地段離城市中心較遠,地處鎮旁河岸邊的斜坡上,這兒曾經是個不小的港口,附近又有一座黑森森的大教堂,因而是埃克斯特生活的心臟。那地方街道縱橫交錯,尚有不少都鐸王朝時期的房子,但光照極差,臭氣熏天,到處是爛泥污水。有煙花巷、跳舞廳和酒館。那裡住著由於五花八門的原因而失身的姑娘和成年女人,還有一大群從德文郡的村莊和小鎮擁到這兒來的無事可做的人。總而言之,那是一個臭名昭著的藏污納垢的地方,布滿了出租房屋和小旅店——就象莎拉所說的韋茅斯的那個小旅店一樣。那是一個逃避嚴厲道德風尚的避難所。這種避難所當時遍布英國各地,埃克斯特自然也不能例外——當時所有各郡的大城市都不得不給那支不幸的婦女大軍找個落腳點,她們在爭奪普遍純潔的男性戰鬥中,已是傷痕纍纍了。
在這一地段的邊緣有一排喬治時代①的房子。毫無疑問,當初剛造好時,房子俯瞰著河流,景緻一定不錯,可是如今那裡蓋起了客棧,視線給遮住了。很明顯,那些房子已經失去了原有的自然美。房子的木製部分油漆已脫落,門及屋頂上的瓦片都破破爛爛。有一兩所房子是私人住戶,但在那一排房子的中央有五幢屬於一家人家,房子中央的大門上掛著一塊招牌,這表明它是一家旅館,說得確切些,那是「恩迪科特旅館」,店老闆是馬撒-恩迪科特夫人。據說,恩迪科特夫人的主要特點,是她對任何旅客都不覺得好奇。她是一個標準的德文郡女人。對這樣的女人來說,只要住店付店錢就行,至於住的是什麼人,她毫不關心。因此,她把站在門廳旁小帳房裡的旅客分成等級:十先令的旅客、十二先令的旅客、十五先令的旅客等……所標的價格是指旅客每周應當付的住宿費。在當代,住在旅館里已習慣於每撳一次電鈴召人做事就得付十五先令小費的旅客,切不要以為那時恩迪科特夫人的旅館很便宜。要知道,當時租一間茅屋一般是每周一先令,頂多不超過兩先令。在埃克斯特,花六先令或七先令便可租到極好的小房子。每周花十先令在恩迪科特旅館租一間最便宜的屋子,雖說這顯然是女老闆敲竹杠,可是她通過這個辦法提高了旅館的身價——
①英國國王喬治一世至四世(1714-1830)時期。
那是一個薄霧冥冥的黃昏,天眼看黑了下來。旅館對面人行道上的兩盞氣燈已由點燈工用長竿撥亮,倉庫牆上粗糙的磚頭被照得雪亮。旅館里有的房間已點亮了燈。樓下的燈光較亮,而樓上的燈光較暗。這是因為,許多維多利亞時代的家庭都認為裝煤氣管子太貴,引到樓上不合算,於是樓上依然使用油燈。透過大門口旁邊底層樓的窗戶,我們可以看到恩迪科特夫人坐在一隻小火爐旁,聚精會神地鑽研著她的聖經——帳本。倘若我們仔細地將目光從這個窗口向上移至右首盡頭的另一幢房子,我們可以看到最上層樓的一個黑洞洞窗口,窗戶上掛著紫紅色窗帘,尚未拉上。住這樣的房間,每周需交十二先令六便士。
這是兩間一套的房間,由一個小起居室和一個更小的卧室組成,實際上是由原來一間頗為寬敞的喬治時代的房間隔開的。牆上貼著不整齊的糊牆紙,紙上印著褐色小花。屋裡鋪著舊地毯,擺著一張由三角架支撐的圓檯面,上面鋪著墨綠色棱紋檯布。從檯布的角上可以看出,繡花的人是個新手,還在練習階段。屋裡還有兩把破舊椅子,粗糙的木刻裝飾品上襯著破舊的紫褐色絲絨,還有一隻帶抽屜的櫥子。牆上掛著一張發了黃的版面,畫面上畫的是查爾斯-韋斯利①;還一幅蹩腳的水彩畫,畫的是埃克斯特大教堂——這是幾年前買主從一個手頭拮据的婦女那兒一再壓價買來的——
①查爾斯-韋斯利(1707-1788),英國著名的美以美教徒,寫過許多讚美詩。
屋裡還有一隻作裝飾用的微型火爐。爐子封著口,爐下掛著幾件叮噹作響的小玩意兒。除這個小火爐外,房間的布置別無新鮮可言。只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壁爐的大理石飾板。那是喬治時代的古董。飾板的上方有幾尊雅緻的仙女浮雕,雕像的背景上刻著象徵豐饒的鮮花。她們的那種傳統的標準面孔上一向微微露著驚奇的神色。現在,她們看到僅在一百年間這個國家的文化居然變得如此糟糕,也一定會感到驚奇。她們本來誕生在一間鑲著松木板的、使人心情舒暢的房間里,現在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骯髒的斗室里。
如果她們能夠的話,她們一定會欣慰地舒一口氣,因為這當兒,房間的門打開了,一個我們尚未見面的旅客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剪裁奇特的大衣,那黑色的女帽,那帶著白領子的靛藍外套……這一切都告訴我們,她是莎拉。
莎拉輕快地,幾乎是急切地進入屋子。
這並不是她剛剛趕到此處。她幾天前已經到了。至於怎麼會到這兒來,原因很簡單。當她還是個小姑娘,在埃克斯特讀書時,她就知道這個旅館。幾天前離開萊姆后,莎拉不知不覺發現自己站在希普站,就是多切斯特公共馬車停靠的那個站頭。她的箱子幾天前就已經運到了,正在等著她呢。有個搬運工走上來問她要在哪兒下榻,她一時尷尬萬分,因為她除了隱約記得那個旅館的名字外,她說不出別的什麼旅官。搬運工聽說她要去「恩迪科特旅館」,臉上露出了異樣的表情。莎拉猜想,要在埃克斯特盤桓,她大概沒有選中最講究的地方。不過搬運工倒是一聲不響地扛起了她的箱子,她便跟著他穿過城市來到剛剛說過的那個地段。她並不喜歡這個地方的外表,在她的記憶中(她以前也只見到過一次),這地方以前比現在親切得多,寬敞得多,尊嚴得多。不過,條件差並不妨事,討飯的不應該嫌飯涼。使她寬心的倒是她孤單一人並未引起風言風語。她要一套房間,預付一個星期的錢。這本身證明了她有點身分,就不必要別的什麼證明了。她本想要最便宜的房間,但當她發現一個房間就要花十先令,而一個半房間只需再加兩個半先令時,就改變了主意。
她快步走進房間,關上門,劃了根火柴湊到燈芯上。燈煙消失后,乳白的玻璃罩放出光來,驅散了黑暗。她摘下帽子,以她特有的方式擺了擺頭,將頭髮甩到後面。她把手裡的帆布包放到桌子上,一看就知道她急於打開包,連大衣都顧不得脫。她慢慢地從帆布包里拿出一包包東西,放在綠色檯布上。末了,她把帆布包放在地上,動手打開包里所購買的東西。
第一件東西是一隻斯塔福德郡出產的茶壺,上面有一幅彩圖,畫的是一間茅屋,屋邊有一條小溪和一對戀人(她仔細地打量著那對戀人)。第二件東西是一隻托比啤酒杯①,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那種花花綠綠的龐然大物,而是個小巧玲瓏的物件,上面塗著紫紅色和黃色。那個高高興興的男子面容上塗著柔和的藍色釉(瓷器專家會認出那是拉爾夫-伍德的作品)。這兩件東西是莎拉在一家舊瓷器店花了九個便士買來的。啤酒杯已經磨損了不少,隨著時間的推移,還將繼續磨損下去。這一點我可以作證,因為一兩年前我也買了一隻這樣的瓷啤酒杯,花費遠遠超過了當時莎拉花的三個便士。不過我同她不一樣,我喜歡的是拉爾夫-伍德的藝術,而她喜歡的是那男子的笑容——
①托比啤酒杯是一種做成頭戴三角帽地矮胖人形啤酒杯。下面講的「那個高高興興的男子」即指此。
雖然我們從未看出,莎拉其實很有一種審美感,或者說那是一種情感——一種對她生活的時代那種可怕裝飾的反應。這隻小啤酒杯的年代,她是一無所知的,但她隱隱感到它的年歲一定很大,許多人都用過它,而現在居然成了她的了。她進屋后沒脫大衣,便把它放到壁爐台上,象孩子似地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它,好象生怕失去享受第一次做主人的美味似的。
過道里響起了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沉思。她緊張地向門口匆匆瞥了一眼。腳步聲消失后,莎拉才脫去大衣,捅旺爐子,隨後又把一隻熏黑了的鐵壺放到爐架上。接著,她轉過身來整理買來的東西:一包茶葉,一包糖和一小筒牛奶。她把這些東西都放到茶壺邊上。末了,她拎著剩下的三包東西走進卧室。卧室的陳設極為簡陋,一張床、一隻大理石盥洗盆、一面小鏡子和一塊寒酸的地毯,僅此而已。
但是她顧不得注意這一切,眼睛只盯著三個包。第一個包里是一件睡衣。她沒有將睡衣貼著身子比量,而是把它放在床上。隨後她打開第二個包,裡面是一條深綠色的美利奴羊毛披肩,四周用墨綠絲綢鑲著邊。她把披肩拿在手裡,出神地望著它——那一定是因為它太貴了。買這條披肩花的錢比買其他東西加在一起還多得多。最後,她若有所思地舉起披肩,將那精緻柔軟的料子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她低頭看著睡衣,第一次用我允許她採用的真正女性的姿勢,把一綹棕色的頭髮移到胸前,放在綠色的披肩上。過了一會兒,她抖開披肩。披肩足有一碼寬,她將它披在肩上,對著鏡子瞧了半晌。隨後,她回到床邊,把披肩放到攤在床上的那件睡衣的肩頭。
她打開第三隻包。這個包最小,只是一卷紗布。她望了望床上白色的睡衣和綠色的披肩,然後將紗布拿到另一個房間,放到櫥子的抽屜里。此時,水開了,鐵壺蓋子啪嗒啪嗒地響起來。
查爾斯給她的錢包里有十枚金幣,單就這些錢——且不說還有別的錢——也就足夠她離開這兒遠走高飛時的開銷了。前些日子,她每天晚上都要象第一次那樣數數這些金幣。她的這種行動看起來並不象個守財奴,倒象是一個人一次又一次地看同一部電影一樣——原因是對這部電影的故事、某個角色禁不住的歡喜。
她剛到埃克斯特時,有好幾天什麼東西也捨不得買,只從自己那點可憐的積蓄中拿出最少的錢來維持生活。她只是眼睜睜地瞪著那些商店,瞪著那些衣服、椅子、桌子、食品,葡萄酒等等上百種似乎對她抱有敵意的商品。這些商品象是些嘲笑挖苦她的人,象是萊姆鎮那些兩面派居民。她在他們面前走過時,他們便背過臉去,裝作沒看見她;當她從他們身旁走過,到了他們背後時,他們便擠眉弄眼地笑笑。這就是她不願出來買東西的原因。當然,這並不是說她的日子不開心,恰恰相反,她是在享受著成年生活中的第一個假期。
她自己煮茶。金黃色的小小的火苗從茶壺上反射到爐壁上,閃閃發光。火苗靜悄悄地跳躍著,投下了點點陰影。她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她的變化如此之大,心情如此平靜,對自己的處境如此滿意,你可能會因此以為她收到了查爾斯的信,或者聽到關於他的什麼消息。其實,她什麼也不知道。在莫爾伯勒大院那個靜靜的夜晚,她曾經雙眼垂淚,痛苦不已,那次我敘述過她想些什麼東西。現在,她又靜靜地凝視著火苗,究竟她心裡在想些什麼,這次我不想贅述了。過了片刻,她站起身,走到櫥子面前,從最上面一格里取出一隻茶匙和一隻沒有杯墊的茶杯。她坐到桌旁,倒了一杯茶,打開了最後一個小包。那隻包里是一隻小餡餅,她津津有味地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