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哈勒爾自傳(1)-7

哈里·哈勒爾自傳(1)-7

我終於上了床,這時東方已經發白,早晨打著哈欠透進窗戶,天陰沉沉的,令人討厭。這是冬季陰雨連綿的天氣。我帶著我的決心上了床。但是,在我就要入睡的瞬間,我還有一星半點意識,荒原狼小冊子中那奇特的段落突然在我眼前閃了一下。這一段講的是「不朽者」的事。接著我又回憶起,我有幾次感到自己離不朽者很近很近,前不久就有過一次,在古老音樂的節奏中欣賞了不朽者的全部智慧,那沁人心脾開朗、嚴酷的微笑的智慧。這些回憶在我腦際出現、閃光、熄滅,後來我便沉入夢鄉了。

快到中午時分我醒了,立刻發現我的思想又已清楚。那本小冊子以及我的詩都在床頭柜上放著,我的決心從我最近一個時期的生活經歷構成的亂麻中探出頭來,正友善地冷眼瞧著我。睡了一夜,我的決心變得清晰堅定了。不必急,我求死的決心已不是靈機一動的想法,它是成熟的、能夠久存的果實,它慢慢地長大,慢慢地變得沉重,命運之風把它輕輕搖晃,然後猛地一擊把它吹落。

我為旅行準備的小藥箱里有一種很好的止痛藥,這是一種特彆強烈的鴉片劑,不過我很少服用它,常常幾個月不去問津;只有肉體的痛苦實在無法忍受時,我才用這種強烈的麻醉劑。可惜它不能致死,不適合用來自殺,幾年前我已經試過一次。當時我又一次陷入絕望之中,我服用了大量的這種麻醉劑,按說這麼大的劑量能殺死六個人,可是並沒有使我喪命。我睡著了,好幾個小時完全沒有知覺,」可是後來令我非常失望的是,我的胃抽搐起來,而且非常厲害,我難受得醒過來,迷迷糊糊地把全部毒汁吐出來,然後又沉沉入睡。到第二天中午醒過來時,我感到清醒得可怕,腦子好像燒毀了,空洞洞,幾乎沒有一點記憶力。除了有一段時期失眠胃痛使人難受外,毒藥沒有留下任何不良影響。

所以不可能用這種麻醉劑。我要採用另一種形式實現我的決心:一旦我又進入那種處境,不得不服用鴉片麻醉劑時,我將不再喝這種只能使我暫時解脫的藥劑,而要服用能使我長期解脫的藥劑:死,而且用可靠的手段如手槍或刮臉刀去死。這樣,情況就清楚了,只是按照荒原狼小冊子中開的有趣的方子,我得等到我五十歲生日那天,可是到那時還有兩年之久,我覺得時間太長了。但是,不管是一年還是一個月,哪怕是明天,大門總是敞開的。

我不能說,這個「決心」大大地改變了我的生活。它只是使我遇到痛苦時更無所謂了,在喝酒和服用鴉片劑時更無憂無慮,對能忍受的極限稍許好奇了一點,除此以外,別無其他感覺。那天晚上別的經歷引起的影響要比這強烈得多。我又通讀了幾遍荒原狼的論文,有時是懷著感激的心情非常專註,彷彿知道有~種看不見的魔力很正確地指引著我的命運工有時又討論文的冷靜清醒持嘲弄與蔑視的態度,這篇論文似乎根本不理解我的生活所具有的特殊情調和矛盾。論文中論及荒原狼和自殺者的話儘管很好,很有道理,但那是針對整整一類人的,針對某種類型的人的,是雋永的抽象;而我這個人,我的真正的靈魂,我自己的與眾不同的命運,我覺得很難用這樣稀疏的網把它網住。

可是,比這一切使我更加難以忘懷的是教堂牆壁L的幻影或幻覺,那跳躍閃動的霓虹燈字母組成的充滿希望的告示。這預示和論文的暗示不謀而合。它使我滿懷希望,那個陌生世界的聲音強烈地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常常一連幾個鐘頭思考著它,把其他的事全部拋在腦後。那廣告上的警告越來越清晰地對我說:「普通人不得入內廣「今為狂人而設!」我聽見了那聲音,那些世界能跟我說話,這說明我肯定是瘋了,同「普通人」已經大為懸殊了。我的天啊,難道我不是早已遠離了普通人的生活,遠離了正常人的生活和思想?難道我不是早已遊離出來,成了狂人?可是我在內心深處還能很好地!聽見並理解那呼喚,那呼喚要求我做一個瘋子,要求我拋棄理智、拘謹、市民性,獻身於洶湧澎湃的、毫無法規的靈魂世界、幻想世界。

一天,當我又一次走遍街道廣場,尋找那個身背廣告牌的人,多次經過那有一扇看不見的大門的牆壁,傾聽裡面的動靜而

64一無所獲后,我在郊外的馬丁區遇見了一隊出殯隊伍。送葬的人悲傷痛苦,跟著靈車緩步前進。我一邊觀看他們的險,一邊想:在這個城市、這個世界上,誰死了對我是個損失?這個人住在哪裡?這個人也許是埃利卡,我的情人;可是,長期以來,』我們之間若即若離,我們很少見面,不爭不吵。眼下,我連她的住處也不知道。有時她到我這裡來,有時我去找她,我們兩人都是孤獨的人,不合群,很難相處。在我們的靈魂里,在心病方面,我們有相同的地方,儘管有種種問題,但我們之間還有某種聯繫。不過,如果她聽見我死了,難道不會鬆一口氣,感到如釋重負?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否可靠,也無法知道。人只有根據常情猜測,才能了解一點此類事情。

我信步走過去,加入出殯隊伍,跟著那些送葬的人走向墓地。那是一座現代化的水泥墓地,有設備齊全的火葬場。我們的死者沒有火化,棺材在一個簡單的墓穴前放下,我看著牧師和其他老滑頭——殯儀館的職工——一項一項地履行他們的職責,他們竭力使他們的活動顯得莊嚴悲哀,他們照樣逢場作戲,矯揉造作,顯得十分賣力氣的樣子,不免流於滑稽。我看著他們身上的黑制服如何飄垂,看著他們怎樣想方設法誘發送葬的人產生哀痛之情,迫使他們在死神的威嚴前下跪。可這一切都勞而無功,誰也沒有哭,似乎大家都覺得死者是多餘的人。誰也沒有聽從勸說產生虔誠之心,牧師一再稱呼送葬的人為「親愛的基督徒兄弟姊妹們」,可是這些商人、麵包師以及他們的妻子都是一臉的商人氣;一個個沉默不語,非常嚴肅地低著頭,難堪做作,他們只求這使人難堪的儀式立刻結束。儀式總算結束了,站在最前面的兩個基督徒兄弟姊妹和演說人握手,在最近一塊草地的鑲邊石上路去沾在鞋上的濕泥。他們剛把死者放進濕泥。墓穴里,他們的臉就恢復了常態。突然,我看見有一個似乎曾經認識的人,對了,我彷彿覺得那個人就是當時背廣告牌的,塞給我那本小冊子的就是他。

我覺得我確實認出了他,正在這時他卻轉過身,彎下腰,擺弄起他的黑褲子,只見他笨拙地捲起垂在鞋上的褲腿,然後夾著雨傘,急匆匆地跑了。我趕緊跟著跑上去,趕上了他,並向他點頭示意,然而他卻露出一副認不出我的樣子。

『冷天沒有消遣活動?」我問道,試圖做得隨便些,就像一些秘密的知情人互相示意那樣,一邊還向他睡眼睛。可是,自從我熟悉了這種面部表情,由於我的生活方式有所改變,我幾乎已經很久不會說話了。我自己都感覺到,我只是做了一個愚蠢的鬼臉。

「晚間消遣戶那人嘟破了一句,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如果您需要的話。就到黑老鷹酒家去吧,老兄。」

說真的,這一來,他是否就是那個人,我倒沒有把握了。我很失望,繼續走我的路。我不知道上哪裡去,漫天目的,沒有追求,沒有義務。生活有一股苦味,我覺得,許久以來厭世的感覺日益厲害,達到了頂峰,生活把我推開並拋棄了。我發瘋似地在灰色城市裡亂跑,我覺得,什麼東西都有一股潮濕的泥土味,有一股墳墓的味道。可不能讓這些禿鷹站在我的墓旁,這些穿袈裟發一通傷感議論的禿鷹!啊,不管我往哪裡看,往哪裡想,等待我的沒有一絲歡樂,沒有一聲呼喚,哪裡也感受不到一點誘人的東西,一切的一切都發出一股損耗的腐朽的臭味,發出腐爛的、似乎滿意又不滿意的臭氣,一切都陳舊、枯黃、發灰、鬆弛、耗竭了。親愛的上帝,怎麼會這樣的呢?我原先本是一個虎虎有生氣的青年,詩人,藝術之友,漫遊世界的人,熱情洋溢的理想主義者,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找麻木了,我恨自己,根所有的人,一切感覺都遲鈍了,我感到一種使人惱火的深深的厭惡,我陷進了心胸空虛和絕望的泥坑,然而這一切是怎樣慢慢地、悄悄地來到我身上的呢?

我經過圖書館時,遇見一位年輕的教授。以前,我曾經和他談過幾次活,我幾年前最後一次在這個城市逗留時,還曾多次到他的住宅拜訪,和他討論東方神話。當時我在這一帶忙得很。這位學者腰桿挺得直直的向我走來,他眼睛有點近視,我正要從他身旁走過去,他才認出我。他非常熱情地朝我迎過來,我當時心境不佳,對他此舉並不怎樣感激。他很高興,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讓我回憶我們當時幾次談話的細節。他還向我表示,他有很多地方要歸功於我的啟發,他常常想念我;說,從那以後,他和同事們的討論,還從來沒有得到過那麼多的啟發,那麼多的收穫。他問我在這個城市待了多久了(我撒謊說:才幾天),我為什麼不去拜訪他。我看著這位文質彬彬的男子,看著他那張聰慧善良的臉,覺得這場戲未免可笑,但是我卻像一條餓狗那樣享受這一小塊地方的溫暖,這一點兒愛,這小小的讚許、荒原狼哈里感動地撇嘴一笑,他乾渴的喉嚨里沙出了唾液,傷感違背他的意志征服了他。於是,我忙著微起說來,我對他說。我只是為了研究暫時在這裡,而且身感不適,否則我早就去看他了。他懇切邀請我今晚到他家寶,我很感激地接受了邀請,並請他向他夫人致意。我說話微笑時,感到兩頰疼痛,我的臉頰已經不習慣這樣緊張的活動了。正當我——里·哈勒爾——站在街上,對這意外的相遇感到驚訝,受到別人的奉承心裡美滋滋的很有禮貌、很熱心地看著那位和藹可親的男子,看著他那近視的眼睛,和善的險時,彷彿另一個哈里就站在旁邊,同樣擰笑著站在那裡,心裡想,我這個兄弟多麼奇怪、多麼糊塗、多麼會說謊,兩分鐘以前,他還痛恨這個可惡已極的世界,還呲牙咧嘴地向它揮拳頭呢。而現在,一位可尊敬的老實人叫了他一聲,很平常地向他打了個招呼,他就感激涕零,欣然領受,高興得像一隻滿地打滾的小豬崽似的,陶醉在那一點點善意、尊重與親切之中。兩個哈里——兩個一點不討人喜愛的人——在文質彬彬的教授前面,他們倆互相嘲諷,互相觀察,互相吐唾沫,像以往在這種情況時那樣,他們都在想:這也許是人的愚蠢和弱點之處,是一個普通人的命運,抑或是一種傷感的個人主義,是沒有個性沒有主見、感情的污穢和分裂的特性,它們只是他個人的、荒原狼式的特性。如果這種卑鄙齷齪的事是每個人都有的,那麼我就可以蔑視世界,重新向這些壞事大力衝擊二。如果這只是我個人的弱點,那我就有理由放縱地蔑視自己。

兩個哈里一吵,教授就幾乎給忘了;突然,我討厭他了,我趕忙擺脫開他。」我久久地看他怎樣邁著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信徒的善良而有些可笑的步伐,沿著光禿的大道逐漸遠去。我的內心掀起了一場大戰,我機械地反覆屈伸僵硬的手指,與暗地裡使人疼痛的痛風病搏鬥著,我不得不承認,我受騙上當了,我已經接受了七點半去吃飯的邀請,這樣,、就把這次邀請連同一切客套的繁文縟節、科學的閑談、對他人家庭幸福的觀察全都承擔了下來。我惱火地回到家裡,把白蘭地和水摻和到一起,就著水酒吃下鎮痛葯,然後躺到長沙發上看書。我終於讀了一會兒《索菲氏梅默爾——薩克森遊記》,這是一本十八世紀的圖書,寫得十分動人,突然我又想起教授的邀請,我還沒有刮臉,還得穿衣服。天燒得,我為什麼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哈里。起來吧,放下書本,抹上肥皂,把下巴颳得血淋淋的,穿上衣服,去享受與人打交道的樂趣吧!我一邊擦肥皂,一邊想起墓地L的那個骯髒的土穴,今天,一位不認識的死者被放進這個墓穴。我也想起那些基督徒兄弟姊妹感到無聊而緊皺著的臉,可是我卻笑不出來。那裡,在那骯髒的默士墓穴里,在牧師發表愚蠢而令人難堪的演說時,在送葬人又笨又窘的表情里,在所有這些鐵皮、大理石的十字架和墓碑構成的不能給人以慰藉的景象里,在所有那些鐵絲或玻璃做的假花里,我覺得,不僅那位陌生人在那裡結束了他的一生,不僅我明後天會在那裡結束我的一生,在送葬人的窘態和謊言中我會被草草埋進土穴里;世上的一切都會這樣結束,我們的全部追求,我們的全部文化,我們的全部信仰,我們的全部生活樂趣,所有這一切都已病入膏肓,很快就會被埋葬到那裡。墓地就是我們的全部文化,在那裡,耶穌基督和蘇格拉底,莫扎特和海頓,但丁和歌德都只不過是刻在銹跡斑斑的鐵板上的黯然失色的名字,四周站著那些窘態百出、說謊騙人的致哀人,如果他們還能相信這些一度非常神聖的鐵板,他們一定會付出很高的代價,如果他們對這已經滅亡的世界哪怕能認真地說一句公平話,表示哀悼和絕望,那麼他們一定會付出很高的代價,可是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知所措地獰笑著,在墓旁站立。我惱火地搔破下巴那塊老傷口,並用鹽水燒灼了一會兒,接著又把戴了不久的乾淨領子換下。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對赴約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但是,哈里身上的某一小部分又逢場作戲起來,稱教授為可親可愛的人,渴望聞到一點人的氣味,渴望與人往來,一起談天說地,回憶起教授的漂亮夫人,認為到友好的人家消磨一個晚上的想法從根本上說是振奮人心的。凡此種種促使我在下巴上貼了一張藥膏,促使我穿上衣服,結上一條雅緻的領帶,我對自己好言相勸,打消了留在家裡的願望。同時我想,我違心地穿上衣服,出門拜訪一位教授,跟他互換或多或少是騙人的假殷勤,我想,大多數人也都像我一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被迫違心做事,違心生活,違心行動,他們探親訪友,聊天交談,到機關上班辦公,做所有這些事情都是被迫的、機械的、不是心甘情願的,這些事情也可以由機器做,也可以根本不做;正是這種永遠運轉不休的機械妨礙他們——如同妨礙我一樣——批判地看待自己的生活,妨礙他們看清並感覺這種生活的愚蠢、淺薄、可疑、毫無希望的悲哀和空虛。噢,他們是對的,這些人完全正確,他們就這樣生活,演戲,追名逐利。而不像我這種脫離正常軌道的人那樣反抗那些使人愁悶的機械,絕望地凝視虛空。即使我在這短短几頁自述中有看不起人、嘲弄人的地方,但不要以為我要把責任轉嫁給他們,我要指控他們,要讓他們為我個人的困苦負責。但是,我現在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我已經滑到生活的邊緣,再邁一步就會掉進黑暗的無底深淵,如果這時我還企圖自欺欺人,還說生活機械在為我運轉,我還是永遠運轉的天真可愛的世界的一頁,那麼我就是在說謊,在做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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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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