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哈勒爾自傳(1)-8
那個晚L天氣挺不錯。我在熟人的樓前停了片刻,仰視著窗戶。我心裡想,他就住在這裡,年復一年地做他的工作。看書,寫文章,探索西亞和印度神話之間的聯繫,他在做這些事情時覺得其樂無窮,因為他相信他的工作的價值,相信科學(他是科學的奴僕),相信純知識的價值和知識積累的價值,因為他相信進步,相信發展。他沒有經歷過戰爭,沒有經歷過愛因斯坦給迄今為止的思想基礎帶來的巨大震動(他想,這隻跟數學家有關),他看不見在他周圍一場新的戰爭正在孕育中,他認為猶太人和共產黨人都該憎恨,他是個善良、沒有頭腦的、快樂、自大的孩子,這真使人羨慕。我振作了一下。走了過去,一穿著白圍裙的使女接待我,我從某種預感中準確地注意到她會把我的帽子和大衣放到什麼地方。使女把我帶進一間溫暖明亮的房間,請我稍等片刻。我沒有禱告,也沒有合眼略事小憩,而是聽從某種想玩兒的本能,順手拿起離我最近的一樣東西。那是一幅小小的鑲框的畫,背後有一個硬紙片支架,把畫斜支著放在圓桌上。這是一幅蝕刻版畫,刻的是詩人歌德,一位性格鮮明、髮式出眾的老人,臉部造型非常漂亮,臉上既不缺乏那眾所周知的神采奕奕的眼神,也不缺乏那一絲宮廷大臣的莊嚴所略略掩蓋的孤獨與凄楚。藝術家在表現孤獨與凄楚這一特點上特別下了功夫。他成功地賦予了這位非凡的老人以克制和誠實這樣一種教授的、也可說是演員的特徵,同時又無損他的深度。總而言之,他把他塑造成一位確確實實很漂亮的老先生,每幢市民住宅都可以把它作為擺設。勤勞的手工藝家創作了一系列形象可愛的救世主、耶穌十二信徒、英雄、思想巨人和政治家的畫,我手裡這幅畫大概並不比這些畫更令人不適,也許只是由於這幅畫畫技高超才刺激了我;不管怎樣,我已經受了足夠的刺激,惱怒萬分,有一觸即發2勢,而老歌德那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形象還用預示不幸的刺耳的聲音沖著我喊叫,向我指出這裡不是我呆的地方。這裡是溫文爾雅的先師和民族英雄的家.而不是荒原狼的家。
假如這時主人走進來,我也許就會成功地找出可信的借口撤退。可是進來的是他的夫人,我只好聽憑命運的安排,我預感到大難臨頭。我們互相問候,不協調的事兒接壤而來。夫人祝賀我氣色好,而我B已非常清楚,我們上次見面后的這些年裡我老了很多;她跟我握手,我那患風濕病的手指一陣疼痛,我就知道我老了。然後她問我的妻子可好,我只得老實告訴她,我妻子已經離開我,我們離婚了。教授跨進房間,我們兩人都很高興。他也熱烈地歡迎我。很快就表明情況是如何可笑。他手裡拿著一張報紙,這是他訂閱的,是軍國主義和主戰派的報紙。他跟我握過手后,指著報紙對我說,報紙上讀到了一個政論家,他與我同姓,也叫哈勒爾,他肯定是個講小子,是個不愛祖國的傢伙,他曾拿皇帝尋開心,他聲言。他的祖國和敵國一樣要對戰爭的爆發承擔責任。這是什麼混蛋!哎,這兒夠他瞧的了,編輯部把這個害蟲狠狠批了一通,駁得他體無完膚。他看我對這個題目毫無興趣,我們就談起別的問題。他們夫妻兩個事先真的都沒有想到,那個可惡的人會坐在他們面前,而且如此可惡的人就是我本人。當然,幹嗎要大聲張揚,使他們不安!我暗自發笑,但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今晚我還會有什麼愉快呢。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當教授談起賣國賊哈勒爾的一瞬間,我心裡升起一種沮喪和絕望的難受感覺,自從目睹了那一幕出殯情景后,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濃郁,最後變成了強大的壓力。變成了身體(下半身)感受得到的痛苦,變成了非常可怕的命運所系之感。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窺視我、有什麼危險悄悄地從後面向我靠近。幸好僕人報告說晚飯準備好了。我們走進餐室。我搜索枯腸,儘力說點無關痛癢的話,問點無關緊要的事情。我邊說邊吃,比平時吃得多,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可憐了。我不斷地想,我的天哪,我們幹嗎要這樣折磨自己?我清楚地感到,我的主人也並不覺得舒服,不管是由於我給人一種麻木遲滯的印象也好,還是他們家裡本來就有不高興的事,我覺得他們是費很大勁兒才裝出這麼活躍的。他們也問了我一些事情,我卻無法給予誠實的答覆,很快我就說了一大通謊話,每說一個字都得拚命忍住噁心。最後,為了引開話題,我講起我今天目睹的安葬儀式。可是我的語氣不對頭,我的幽默一開始就讓人掃興,我n]越來越談不到一起,荒原狼嘴牙咧嘴地笑,等到了科點,我們三個人都不怎麼說話了。
我們回到先頭那間屋子,在那裡喝咖啡,喝燒酒,一也許這會幫助我們恢復一點情緒。但那位大詩人又映入我的眼帘,雖然他是放在旁邊的五斗柜上我始終擺脫不了他,我聽見內心那警告的聲音,但還是把那幅畫拿到了手裡,開始與詩人爭論起來。我完全被這種感情支配了:現在的情況無法忍受,我只有兩條路,要麼提起主人的興趣,感動他們,讓他們與我的話發生共鳴,要麼完全破裂,不可收拾。
我說:「但願歌德並不是真的這個樣子!你看他這副自負高貴的模樣!他擺出一副架子,眼看肖像的尊敬的諸君眉來眼去,他表面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心裡卻非常纏綿傷感!他肯定有許多可以被人指責的地方,我也常常對這位傲慢的老頭有許多不滿,但是把他畫成這個樣子,這可不行,這也太過分了。」
主婦再次斟滿咖啡,哭喪著臉匆匆走出房間,她丈夫既難堪又氣忿地開了口,說這幅歌德畫像是他妻子的,她特別喜愛它。「即使您從客觀上說是對的,您也不能說得這樣尖刻。況且,您說的話是否對,我有不同看法。」
「這您說得對,」我承認。「可惜,我說話總愛尖刻、好走極端,這是我的習慣,我的毛病。不過,歌德自己情緒好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這位可愛的、庸俗的沙龍歌德自然永遠不會說一句直截了當的刻薄話。我請您和夫人原諒,請您告訴她,我患有精神分裂症。同時請允許我就此告辭。」
教授有點難堪,又提出幾點不同意見,一再說,我們以前的談話是多麼有意思,多麼有啟發,我有關米特拉斯和訖哩
什那的推測當時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他曾希望今天也……如此等等。我向他表示感謝,說這些話自然很親切友好,但遺憾的是,我對訖哩什那的興趣以及談論科學的樂趣已經消失殆盡。今天,我多次欺騙了他,比如,我來到這個城市不是幾天,而是好幾個月了,我獨來獨往,已經不適合與體面人家打交道,因為我的情緒越來越壞,又患有痛風,況且大部分時間又喝醉酒。另外,為了趕快把事情了結,而且至少離開時不再說謊,我不得不告訴尊敬的先生,他今天大大地傷了我的心。他接受了一張反動報紙對哈勒爾的意見所持的愚蠢而固執的態度,這種態度與學者的身份是不相稱的,那些無所事事的軍官才這麼看。那個「壞蛋~,那個不愛祖國的傢伙哈勒爾就是我自己,如果至少有這為數不多的有思維能力的人主張理智,熱愛和平,而不去盲目地、狂熱地煽動一場新的戰爭,這對我們祖國、對世界反而會更好一些。好了,就此告辭!
說完,我站起身,告辭了歌德和教授,走到過道里,從衣帽鈞。取下我的東西、離開了這位房子。在我的心靈深處,幸災樂禍的荒原狼高聲嚎叫,在兩個哈里之間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我很快就明白,這一個小時不愉快的談話對我來說比對惱火的教授意義更大;他只是感到失望,生了一場氣,而對我說來,這個小時意味著是最後一次失敗,最後一次逃跑,意味著向講道德的世界、向有學識的世界、向市民世界告別,荒原糧完全勝利了。這是作為逃兵和失敗者的告別,在我自己面前宣告破產,這是一次沒有安慰、沒有優越感、沒有幽默的告別。我向我原先的世界,向家鄉、市民性、風俗習慣和博學告別的方式無異於患胃潰瘍的人向烤豬肉告別。我在街燈下狂奔,既生氣又悲哀萬分。這一天從早到晚,從基地到教授家的不愉快談話,整整一天多麼索然無味,多麼令人羞愧,多麼兇險啊!這都為了什麼?什麼原因?再過這種日子,再受這種罪,難道還有意義嗎?沒有意義了!那麼今天晚上我就結束這場喜劇吧。回家吧,哈里,快回去割斷喉管!這一天你等得夠久了。
我為痛苦所驅使,在街上來回亂走。我在好人家裡褻瀆他們客廳里的裝飾品,這太不應該了,太不體面太不禮貌了。可當時我沒有別的辦法,這種溫文爾雅、虛偽說謊的生活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而另一方面,看來我也不再能忍受孤獨的生活,我自己的社會也已變得無比可恨,令人作嘔,我在我自己的真空地獄里透不過氣來,手腳亂伸亂抓地掙扎。你看,哪裡還有什麼出路?沒有出路了。噢,父親,母親,噢,我那遙遠而聖潔的青春之火,噢,我生活中的萬千歡樂、工作和目標!這一切的一切都蕩然無存了,連悔恨也都無影無蹤,留給我的只有厭惡和痛苦。我彷彿覺得。好賴必須活著這一點從來沒有像這個小時那樣使我痛苦。
我在郊區一家僻靜的小酒店裡休息片刻,喝了點水和法國白蘭地,然後又像被魔鬼追逐似地在城裡胡跑亂撞,穿過又陡又彎的老城區的大街小巷,穿過火車站前的廣場。我閃過一個念頭:離開此地!我走進火車站,凝神看了看牆上的行車時刻表,喝了點酒,試圖好好想一想。我看那魔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我害怕這個魔影。這魔影就是要我回家,要我回到我的斗室中去,要我萬分失望而又只能一聲不吭地等待!即使我再逛幾個小時,我也逃脫不了這個魔影。我逃避不了回家,我不得不回去,走近旁門,走到放著書籍的桌旁,走到上面掛著我愛人的照片的沙發旁,我逃避不了拿出刮臉刀,割斷我喉管的那一瞬間。這樣一幅圖景越來越清晰地展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心花怒放已怦怦直跳,我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那最可怕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是和我面對死亡,恐懼萬分。雖然我看不見別的出路,雖然厭惡、庸苦和絕望在我周圍堆積如山,雖然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吸引我。給我歡樂和希望,可是一想到死,想到臨死的最後一剎那,想到用涼颼颼的刀片切開自己的肉體,我心中便升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之感。
我看不見有逃脫這可怕的結局的出路。今天,在絕望與膽怯之間的鬥爭中,如果膽怯戰勝了絕望,那麼明滅絕望會重新站在我的面前,而且天天如此,並已由於自我蔑視,絕望會更大。我會一次又一次地拿起刮臉刀,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放下,直到最後終於下了手。與其這樣,還不如今天就干!好像對一個膽怯的孩子那樣,我理智地對自己這樣說,可是孩子不聽,他跑開了,他要活下去。我抽搐了一下,無形的力量又拉著我在城裡亂跑,在我住宅周圍繞大圈子,我始終想著回家,又始終延宕著。我不時留戀不舍地呆在某個小酒店裡,喝一兩杯酒,然後又繼續逛盪,圍著日的地、圍著刮臉刀、圍著死神繞大圈子。我精疲力竭,偶爾在長凳上、在井沿或門旁屋角的擋車石上坐_L片刻,聽見我的心臟在激烈跳動,擦去額上的汗,心中充滿死亡的恐懼,又懷著求生的熱望繼續跑起來。
我就這樣一直逛到深夜,來到郊區一個偏僻的、我不太熟悉的地方,進了一家酒館,從酒館的窗戶里傳出節奏明快強烈的舞曲。我往裡走的時候,看見門上掛著一塊舊牌子:黑老鷹。今天,這裡是通宵娛樂,吵吵嚷嚷的擠滿了人,煙霧繚繞,酒氣熏天,後面的店堂里在跳舞,舞曲激烈刺耳。我留在前廳,這裡都是些普通的顧客,有的還穿得很破舊,而後面舞廳里看得見有一些穿著講究、打扮標緻的人。我被擠到櫃檯旁的一張桌子上。一位臉色蒼白。漂亮的姑娘坐在靠牆的長凳L,她身穿薄薄的袒胸舞衣,頭髮上插一朵枯萎的花。她見我走近,便專註友好地打量起我,一邊微笑著往旁邊挪了挪,給我讓出一個位子。
「我可以坐嗎?」我問了一聲,在她身旁坐下。
「當然可以,」她說。「你是誰?」
「謝謝,」我說。「我不可能回家,我不能,不能,我要留在這裡,如果您允許,我要留在您這裡。啊,不行,我不能回家。」
她點了點頭,彷彿理解我似的;點頭時,我看了看她那從前額垂到耳邊的我發,我發現,那朵枯萎的花是山茶花。從那邊傳來刺耳的音樂,櫃檯旁,女招待匆匆地大聲報著誰訂的飯菜。
「你儘管留在這裡好了。」她說話的聲音使我覺得舒服。「你為什麼不能回家?」
「我不能回去。家裡有什麼事情在等著我。啊,不行,我不能回去,太可怕了。」
o那就讓它等著好了,你就留在這裡吧。來,先把眼鏡擦一擦,你都什麼也看不見了。好,把你的手絹給我。我們喝點什麼?喝點勃良第酒嗎?」
她給我擦眼鏡;這時我才看清她的面貌。她臉色蒼白,肌肉結實,嘴唇抹得鮮紅,一雙灰眼睛明亮有神,光光的前額顯得很冷靜。耳朵旁短短的播發低垂。她善意而略帶譏嘲地照料著我,叫了酒,跟我碰杯。碰了杯,她低頭看了看我的鞋。
「我的天,你從哪兒來?你這副樣子好像是徒步從巴黎來似的。穿這樣的鞋怎麼能來參加舞會!」
找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隨她說。我很喜歡她,我覺得很驚訝,這類年輕的姑娘我向來是迴避的,總用不信任的眼光看她們。而此刻,她對我的照顧時我來說卻恰恰十分需要,從此她每時每刻都這樣對待我。她正像我所需要的那樣愛護我,又像我所需要的那樣嘲諷我。她要了一份塗黃油的麵包,命令我吃下去。她給我斟上酒,叫我喝,但要我不要喝得太快。;接著她稱讚我聽話。
「你真聽話,」她鼓勵我。「你不使人感到為難。我敢打賭,你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從別人的吩咐了。對不對?」
「是的,您贏了。這您怎麼知道的?」
「這不是什麼藝術。服從就像吃飯喝水,誰長時間缺少它,對他來說就沒有比它更重要的東西了。對吧,你願意聽我的話嗎?」
「很願意。您什麼都知道.」
「你真是快人快語。也許,朋友,我可以告訴你,你家裡等著你的是什麼,你害怕的是什麼。不過你自己也知道,我們用不著談它了,是吧?簡直是胡鬧!一個人要麼上吊,那麼他就去上吊好了,他總有他的理由;要麼就活著,活著,他就得為生活操心。哪裡還有比這更簡單的事片
「噢,」我脫口喊道,「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說真的,我為生活夠操心的了,_可一點用處也沒有。上吊也許很難,我不知道。而活著要難得多!天知道,這有多難!
」好了,你會看到,活著容易得很。我們已經做了第一步。你擦了眼鏡,吃了東西,喝了酒。現在我們走,去刷一刷你的褲子和鞋子,它真該刷一刷了。然後你跟我跳個西迷舞。」
「您看,」我趕忙大聲說道,「還是我對!再也沒有比不能執行您的命令更使我遺憾的了。可是,您剛才這個命令我卻無法執行。我不會跳西迷舞,也不會跳華爾茲舞、波爾卡舞,什麼舞也不會跳,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學過跳舞。您現在看到了吧,並不是一切都像您說的那樣簡單,是嗎?」
漂亮姑娘的鮮紅嘴唇微微一笑,搖了搖梳著男孩髮式的頭。我看著她,覺得她很像我還是孩子時愛的第一個姑娘羅莎。克賴斯勒,不過她的眼睛是棕色的,頭髮是深色的。不,我不知道,這位陌生姑娘讓我想起誰來,我只知道,她讓我回憶起少年時代,回憶起兒童時代的什麼人來。
「慢著,」她喊道。「慢著,你不會跳舞?一點不會?連一步舞也不會?而你卻說,天燒得,你已經在生活中花了多大的功夫!你這就說謊了。孩子,到你這個年紀不該這樣做了。嗯,你連舞都不想跳,怎麼能說你已經作出極大努力去生活呢?」
「可我不會呀!我從來沒有學過。」
她笑了。
「可是你學過看書寫字,對吧,學過算術,也許還學過拉丁文、法文以及諸如此類的玩意兒?我敢打賭,你_L了十年,也許十二年的學校,可能還上過大學,甚至得過博士學位,會中文或西班牙文。是不是?你瞧。可你卻沒有花那麼一點時間和錢學幾個鐘點的舞!真是的!
我為自己辯解。「這是我父母的事。他們讓我學拉丁文、希臘文,學所有這些玩意兒。可他們沒有讓我學跳舞,當時在我們那裡不時興跳舞,我的父母自己也從未跳過舞。」
她冷冷地看著我,目光中充滿了蔑視,臉上也露出使我想起少年時代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