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魁北克
9月5日起錨,我們深情地告別了格羅斯島。當帆船駛入河道中央時,我依依不捨地向即將離去的美麗海濱望了最後一眼。格羅斯島和它周圍的小島群依偎在聖勞倫斯河的臂彎中,沐浴著清晨明媚的陽光,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從嘈雜的海水中浮現出來的小小伊甸園。要是能在餘下的秋日裡體味那醉人風景的浪漫情調,那將是何等的喜悅!然而我們的船迎著宜人的微風鼓起了白色的風帆,於是這仙境般的美景逐漸從我的視線中消失,將成為永久的記憶。
天氣暖和,無雲的天空那特有的淡藍色使加拿大的海水和天空鮮亮璀璨,即便身處更有利的緯度位置,這也是不曾見過的。空氣清新宜人,太陽閃著非同尋常的光芒,照亮了正在變色的森林,彷彿用千萬種亮麗鮮活的顏料豐厚美艷地塗了一層。巨大的河流在強勁的微風推動下,波光閃閃,奔騰向前,急促的波濤湧起時頂上閃著雪白的浪花。
假如再沒有比這條壯麗的大河更引人入勝的風景的話,那麼它的寬闊、幽深和水的清澈透明,以及它對於殖民地舉足輕重的意義將足以引人矚目,並值得每一位有思想的人來讚美。
我將永遠不會忘記從格羅斯島到魁北克的短暫旅程。我樂於,在這多年光陰流逝后,回憶那曾激起我胸中驚喜之情的每一件往事,這條高貴河流的一彎一折都是美麗、莊嚴與力量的奇妙結合啊;人的思想是如何隨著偉大壯觀的自然風景而發展進化,並懷著對造物主的感激與崇拜而升華,以感懷上帝將這個塵世創造得如此完美,令人嘆服——一座充滿生機的有著天穹般拱頂的廟宇,接受所有朝聖者的頂禮膜拜。
當船繞過利維角在魁北克前停泊時,我的每一縷思緒都沉浸於眼前的所見所感。這是何等的美景啊!世界還能再創造出這樣一個奇景嗎?愛丁堡曾是我對於自然美景的至高理想——北部高地的幻影曾一度越過大西洋縈繞在我的夢中。然而,在魁北克面前,所有這些往事的追憶都黯然失色了。
大自然傾注了全部心血形成這令人嘆為觀止的壯麗景象。山脈高聳突兀,雲霧鐐繞,其下則瀑布飛濺,發出雷鳴般的轟響;森林、岩石、河流齊心協力將這幅圖畫修飾得更加完美,以不負神聖的創世者。
這座城市所在的河岸陡峭險峻,高高壘起,底部倒映在平靜幽深的河水中,大大增添了那一帶的浪漫美。秋日溫柔平靜的光輝與我四周肅穆莊嚴的氛圍配合得天衣無縫,默默潛入我的心靈深處,以至於我的精神完全折服在這一切面前,我不禁感動得淚水盈眶。是的,我全然不顧周圍關注的人群,斜倚在船舷上,孩子般地大哭起來——這不是悲傷的眼淚,而是發自內心的純粹的喜悅。我耳不聞身邊的竊竊低語,眼不見狹窄的甲板上擁擠躁動的人群——此刻我心與上帝獨在,他榮耀的光輝存在於構成這神奇景觀的萬物之中,隨處可見。言辭遠不能描繪它留給我的印象和所引發的激情。身處這樣一座神聖的殿堂,我所能呈獻的惟一敬意便是我的淚水——世人眼中曾流過的最誠摯的淚水。我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卑微渺小和上帝無限的力量與尊嚴。
加拿大人民,為你們美麗的城市歡呼吧!歡呼,莫辜負於她——因為我們的後世子孫中幾乎沒有人能夠指著魁北克這樣的地方宣稱:「她是我們的!上帝將她的美麗和力量賜予我們,我們將為她的光榮而生,為捍衛她的自由與權利不惜去死——讓她昂首挺胸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看看魁北克所處的位置吧!這座城坐落在自豪地撐起山丘的岩石上,猶如一位女王臨水而坐,令人肅然起敬,連河水流到這裡也緩住激流洶湧,去親吻她可愛的雙腳。
加拿大人民!——只要你們繼續忠誠於自己和自己的祖國,又有什麼樣的外國入侵者敢將他們異國的戰旗插上這岩石築起的高地,或者敢涉足這大自然創造的堅不可摧的要塞?在友誼、忠誠與愛的基礎上團結起來,有什麼你們創造不了的奇迹?有什麼你們得不到的巨大財富和顯赫地位?你看聖勞倫斯河,這小河小溪彙集成的大動脈,發源於世界的巾心,縱橫交錯地穿過那片土地,給流經地區帶來財富和肥沃的土壤。沿著它美麗的河岸,來自氣候迥異、地域偏遠的豐饒物產從一個鎮運送到另一個鎮,是什麼樣的有關未來偉大繁榮的藍圖縈繞於你們的腦際?永不要放棄這些固有的優勢而成為那個偉大共和國的附庸——你們應耐心、忠實、溫順地服侍生育你們的偉大母親,你們是她的兒女,正是她賦予你們生命和政治地位,每時每刻她都願意宣告你們的童年已結束,並要求你們自強自立,成為自由的加拿大人;
加拿大兒女們在不列顛的母親啊!你們漸漸對加拿大擁有了同樣的熱情,正如你們想起自己的輝煌時心中滿懷激動一樣。你們教會兒女們去熱愛加拿大,並將之推崇為世間第一流的、最幸福、最獨立的國家,規勸他們不要負於祖國——要篤信她目前的繁榮和將來的強盛。如果他們真正長大成人了的話,就應該竭盡才智去實現這光榮的目標。讓你們的兒女為他們的誕生地而自豪,正是這塊土地給了他們食物——正是在這片土地上他們找到了自己的信仰與歸屬。這樣想了,你們就不會為自己與宗主國的分離而哀痛,不會再為那些出於自重而沒能享受的奢侈浮華而惋惜。你們將會漸漸愛上加拿大,正如我現在這樣。我原來是懷著仇恨看待加拿大的,恨得要死,真死了就永遠和你們分開了。
可是啊,我意識到,自己正在這片殖民地和她傑出的母親之間做出如此不敬的對照,所有這些對照都是無情的,不公正的。抑此揚彼,必然是對雙方的冒犯。
剛才我已經脫離主題,說到自己的內心想法去了,現在必須重新回到平凡而乏味的現實中來。
霍亂病在魁北克城牆內肆虐流行,同時幾乎沒有停息的喪鐘講述著痛苦和死亡的故事,這毋庸置疑的悲慘現實大大掃了我們第一眼望見魁北克時的喜悅興緻。來船上參觀的人幾乎都身著黑「衣或言談中略帶哭腔。他們告誡我們珍重生命,不要上岸,因為異鄉人最容易染上這種致命的瘟疫。為此我十分失望。我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爬上岩頂俯瞰腳下這片輝煌的景緻。最終我順從了丈夫的意見。他本人也禁不住誘惑想看看這地方,便扶我登到我能上去的地方,讓我一飽眼福。我的雙眼漫遊於眼前的這片風》中,不知疲倦。
當你注意到這使某些人滋生敬意的景物對其他人產生了如此不同的影響時,你將大吃一驚。蘇格蘭老兵麥肯齊見我長時間專註地盯著蒙特莫倫塞瀑布,平淡地說道——
「這兒風景也許還行,可我覺得還是趕不上灌木叢那邊的白樹林。」
「我說,」另一個叫道,「還是瀑布好看。這裡無疑很廣闊,但還是沒有蘇格蘭寬廣。」
「霍特,你小子別胡說。我們都要成為這裡的主人,」第三個人喊道,「你好好獃在這裡,老家沒人會惦著你。」
對於統艙乘客對未來的浮華夢想我覺得很可笑。加拿大的河岸景色使他們一下子成為了要人。最窮的和衣衫襤褸的人、道德上最差勁的人、人品上最卑劣的人,此刻都暴露出他們自高自大的本性,虛榮和傲慢佔據了他們的心靈。他們高聲談論著老家親戚們的財富與地位,痛惜自己付出犧牲加入了這幫傻兄弟的行列,踏上這塊貧瘠冷清的土地。
幾乎不會像樣地洗地板的女孩子們說起幹活便一副輕蔑的神情,說除非每月十二美元的工資,否則休想叫她們動心幹活。要她們了解真實情況是一件出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在經過好幾次毫無效果的嘗試后,我只好讓時間和苦澀的經歷去恢復她們清醒的理智。她們不顧船長的反對和霍亂的威脅,全部衝上岸考察這片富饒的土地,企圖實現她們荒唐的發財夢。
我們到岸幾分鐘后,便承蒙檢疫官又一次造訪,不過這一次的兩位先生都是加拿大人。他倆表情嚴肅,略顯憂鬱,惶惶不安地大談時下的騷亂,並斷言異鄉人遇上這樣的災難便在劫難逃。這番話實在令人難以欣慰,低落了本來高昂的情緒。畢竟,振奮的精神是抵禦這場磨難的最佳解藥。這兩個專職的喪門星離去后,船艙一下子輕鬆愉快了,連空氣也流通得暢快起來。船長像是出於本能,又額外喝了一杯摻水的烈酒,以驅除他們的出現帶來的陰森晦氣。
緊接著兩位醫生而來的便是兩位海關官員。這兩個沒有教養的粗俗人坐在船艙的飯桌旁,老練地沖船長點了點頭,又面無表情地白了我們一眼,開始了下面的對話。
海官官員(在詢問了船上總的貨物情況后):「船上有什麼優質白蘭地嗎,船長?」
船長(粗著嗓門):「有。」
官員:「這可是現在所知的治霍亂最好的解藥,醫生惟一能指望的葯。」
船長(會意):「先生們,今天下午我會給你們送去一打白蘭地。
官員:「哦!謝謝你。我們肯定會從你手上得到真東西。你的貨里有愛丁堡烈酒嗎?」
船長(微微一聳肩):「有一兩百箱。我和白蘭地一樣也送你們一打。
兩位官員齊聲:「妙極了!」
第一位官員:「有那種短柄大煙袋的蘇格蘭煙斗嗎?帶金屬蓋的。」
船長(極為耐心地):「有,有。我送你幾支吸煙用,和白蘭地一起送去。還有別的吩咐嗎?」
官員:「現在我們來談正事。」
親愛的讀者,你若和我一樣,看到這位老船長在那兩位大人物離船后如何頑固地沖他們揮舞雙拳,一定會大笑起來。「惡棍無賴!」他嘟囔著,然後轉向我,「他們這樣不要臉地掠奪我們,我們不敢反抗,不敢抱怨,害怕他們找碴兒。如果是在海上遇見這幫壞蛋,我會讓他們嘗嘗他們不愛喝的白蘭地和烈酒。」
天色已近黃昏,群山逶迤的影子倒映在河面上,這時,從沃特福德出發的霍斯利·希爾號三桅大帆船在我們上游不遠處拋了錨,我們在檢疫站曾遇到過它。檢疫官員立即上了船,下令把船開到城堡底下去。這樣,船不得不再起錨。可是,不巧!鏈子與沉在河底的大松樹絞纏在一起了。當時河上泊著很多船,周圍的甲板上擠滿了人。看到這個小事故,人們都大笑起來,喧鬧聲此起彼伏。讀者可以相信,樂極之後必生悲,不應該忘了這一點。
所有的人都在大笑,笑聲不絕於耳。在這一片喧囂混亂之中,霍斯利·希爾號的船長降下了船上的旗幟,那樣子就像發遇險信號,他的忙中出錯引起了人們更長時間的歡笑。
我笑得肚子都疼了,壓根沒想到霍斯利·希爾號會怎樣回報我們那些不合時宜的歡鬧。
到了晚上,統艙的旅客陸續回到船上;第一次遊覽這個城市,結果令他們大失所望。他們說它是個骯髒的洞穴,還說從船上看比上岸去看要好看多了。近看不如遠觀,此話不假,我也常聽人說。在這裡,跟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一樣,造物主的偉大創作被人類破壞了。
天上一顆星也沒有,黑夜沉沉,伴著凄風冷雨,我們彷彿一下子從熱帶跳到了寒帶。兩個小時之前,我穿著薄薄的夏衣還熱得難以忍受,現在,又厚又重的方格呢披衣穿在身上卻覺得薄如蟬翼,難以禦寒。城裡的燈光反射到河面上,產生了奇特的效果,我看了一會兒;經過一整天的期望和激動,頗感疲憊,就決定回艙休息。我剛把孩子放到鋪上,船忽然撞上了什麼東西,接著就聽到猛烈的斷裂聲,整個船身都顫動起來。我雖然很吃驚,但並沒意識到籠罩在我們頭上的真正危險,我摸索著回到客艙,又從那裡爬到甲板上。
這裡的混亂可真是難以形容。合該著倒霉,霍斯利·希爾號改變了位置后在黑暗中撞上了我們的船。安妮號只是一艘小方帆雙桅船,它那背運的鄰居卻是艘大三桅船,船上有三百多愛爾蘭移民。它的牙檣直直地撞上了安妮號的船頭,安妮號已經拋了錯,掙脫不了這種致命的擁抱。在這場不公平的爭鬥中,我們那可憐的小雙桅船面臨著沉入河底的危險。
我抬頭從舷梯口望出去,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正在這時候,兩隻船撞到了一起。船上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吵罵聲以及狗叫聲加重了夜色的黑暗,形成一種極其可怕、驚慌的氣氛。
「發生了什麼事?」我氣喘吁吁地問,「怎麼這麼亂啊?」
船長怒氣衝天,像一頭暴躁的公牛,幾個嚇懵了的女人尖叫著緊緊抱住他的腿不放。
我費了很大勁才把她們勸開,跟我一起下到艙里。大副提了客艙里的燈匆匆走了,我們在無邊的黑暗中等著事故的結局。
一陣深沉奇怪的寂靜壓向我的心頭。這不完全是害怕,而是一種神經高度緊張準備面對最壞結局的感覺。同伴們卑怯的行為激起了我的勇氣。她們膽小懦弱,缺乏聽天由命的氣概,我見了覺得很丟人。我坐下來,心平氣靜地懇求她們也和我一樣坐下來等。
威廉森老太太是個墮入風塵的可憐人,她正要坐下,腳卻踩到了碰墊上,船長已經把那個碰墊改做成了裝空瓶的箱子。隨之而來的響動又引起了女人們的尖叫。
「上帝指引我們,」那老太太大叫道,「但我們馬上要死了。我要下地獄了,因為我的罪孽比頭髮還多。」其他人也跟著她的樣子詛咒謾罵,髒話不堪入耳。
她那些褻瀆神明的話令我震驚、厭惡,我要她祈禱,再不要浪費那有限的幾分鐘來詛咒或說髒話了。
「難道你沒聽到破裂聲嗎?」她問。
「聽到了,那是你自己大驚小怪。坐下,安靜一會兒吧。」
接著又是一次巨震,船身顛簸抖動起來,拖錨加劇了船身的晃動,我們中最有膽量的人也開始恐慌了。
「穆迪太太,我們就要完了,」瑪格麗特·威廉森說,她是老太太的孫女,長得很漂亮,是我們船上的小美人、她撲倒在我面前,雙手拉著我。「為我祈禱吧!為我祈禱吧!我不會,也不敢為自己祈禱。我一句禱告的話也沒學過。」她的聲音由於痙攣的抽泣而哽咽了,熱淚順著她的臉流下來,落到我的手上。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絕望的痛楚。我剛想說幾句話安慰她,船又一次巨烈地震動了,船身幾乎豎了起來。我覺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好像等著頃刻間沉入河底。死的想法,腳下未知的永恆世界,從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
「如果還留在這裡,我們就會死的,」女孩哭喊著跳了起來,「大媽,我們到甲板上去吧,到那裡跟別人一起碰碰運氣。——
「留下來,」我說,「在這裡你會更安全些。英國的水手絕不會留下女人去送死。船上有你們的父親、丈夫、兄弟,他們不會忘了你們。我求你們耐心地留在這裡,等危險過去了再說。」我的勸誡成了耳旁風,她們根本聽不進去。我再也無力駕馭這些任性的傢伙了,她們一陣風似的擁上了甲板。恰在此時,霍利斯·希爾號終無搖晃著離開了,帶走了我們船的一部分外側甲板以及船尾的大部分。當一切平靜之後,我身心倍感疲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第二天醒來時,太陽已高高地懸在了波浪環繞的魁北克城堡上空。
烏雲在夜間已經散盡,空氣異常清新,巨大的山峰周圍環繞著一團團如羊毛般柔軟潔白的霧,好似披了一層淡青色的霧衣。陽光照射下來,霧團慢慢收縮變薄,成了一幅窗帘,最後又變成一朵朵巨大的煙圈,消散在明凈的空氣中。
一來到甲板上,老朋友奧斯卡就用它慣常的歡叫來迎接我,並且以它特有的狗類的靈性帶我去查看昨天夜間船受到的損壞。它跑來跑去,一會兒停在甲板上的裂痕前,一會兒又跳過去,發現船上自己的家遭此不幸,便狂吠著以示憤怒。注意看這可憐畜生的活動,會覺得很可笑。奧斯卡已經隨安妮號航行過十一次,曾經兩次救過船長的命。它屬於蘇格蘭使的一種,樣子很醜,看上去很像一捆粗線團,但我從未見過像它那樣忠於職守的動物。船長很嫉妒奧斯卡對我的友好,在船上奧斯卡只垂顧於我一人,它的主人說這是背叛,四條腿的動物總喜歡這麼干。抱孩子胳膊累了時,我只需把她放在甲板上我的斗篷上面,囑咐奧斯卡好生看護就行了。這條好狗就會趴到她身邊,由著她以小孩喜歡的方式纏結它的捲毛,拽它的尾巴或是擰它的耳朵,毫不反抗。但如果有人膽敢靠近它看護的孩子,它馬上就會警覺,一邊用爪子護住孩子,一邊吼叫發威,這樣再膽大的人也不敢靠近孩子。奧斯卡不僅是凱蒂最好的玩伴,也是她稱職的保護者。
這一天,很多旅客離開了安妮號。長時間的海上航行以及船上的狹小空間令他們難以忍受,再也沒耐心等船抵達蒙特利爾了。下了船,技工們馬上在城裡找到了活,姑娘們凡是能夠幹活的也都找到了像女僕這樣的工作。天黑之前,我們的人數大大減少了。乘坐安妮號雙桅船離開利斯港時共有七十二人,現在只剩下了老兵一家,兩個姓鄧肯的格蘭小提琴家、高地人泰姆·格…他妻子、兒子以及我們一家。
無論他年輕的妻子怎樣懇求,上文提到的泰姆·格蘭特就是不聽;他是個最坐不住的人,非要上岸去看看那裡的名勝。一啊,泰姆!泰姆!你會死於霍亂的,」瑪吉哭著說,「跟我和孩子呆在一起吧,我的心都要碎了。」泰姆裝聾作啞,不顧妻子的苦苦哀求,跳進了小船,果真是個十足的頑固派,我丈夫跟他一道去了。我說來幸運,後者平安地回來了,及時趕上了我們的船。這隻船在英美號輪船的牽引下,向蒙特利爾駛去。但是泰姆,那個快活的泰姆卻不見了。在霍亂盛行的時期,平時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也令人懷疑,令人驚恐。他妻子哀痛欲絕,我現在就像又看見了她,跟那時看見的一樣,坐在甲板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身體搖晃不定。傷心地痛哭著。「他死了!他死了!我親愛的,親愛的泰姆!這瘟疫要了他的命,把我們孤兒寡母撇在了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任何安慰都無濟於事,她固執地拒絕聽任何可能的解釋,也不想接受人們的安慰。整個晚上我都聽到她低沉痛苦的抽泣聲,聽到她千萬次地念叨著她失去的丈夫的名字。
夕陽從瘟疫肆虐的城市上空落了下去,給千姿百態的森林和山峰塗上了一抹紅色。河水像鏡子一樣倒映著絢爛綺麗的天空,河面上盪起層層金波。空氣也好像被天火點燃了,閃耀著無數發光的亮點兒。這是我最後看到的美景。
我們的船和另外兩隻船都用拖纜拴在了英美號上,跟著它乘風破浪,飛速前進。東方破曉時,我懷著濃厚的興趣審視著巍峨的亞伯拉罕高地,這兒就是我們不朽的英雄沃爾夫①獲勝的地方,也是他長眠的地方。晚霞融入夜色后,月亮升起來了,透著莊嚴的美,把神秘朦朧的月光灑在這奇異荒蕪的土地上。寬闊的河裡,滔滔河水在多岩的岸間奔流,在峻岩投下的墨汁般的暗影里滾滾向前。航道中央的波浪泛著炫目的光,在周圍黑暗的襯托下,越發顯得耀眼。巨大的輪船在泛光的航道上勇往直前,不停地把煙囪里噴出的紅火星擲向清新的空氣中,整個船宛若因在濃煙烈火中發怒的怪獸。
①詹姆斯·沃爾夫(1727—1759),英國將軍,1759年遠征魁北克,陷城后傷重而死。
兩岸濃密的松樹林黑森森地罩著寬廣的河面,如棺木一般陰沉,萬籟俱寂的夜裡只響著河流粗獷的滔聲,此刻我心裡升起一種悲傷的預感——唉!過多地想到了未來。我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感覺到自己身在異鄉為異客,我的心是那麼渴望自己遠離的家。家!這個字已不屬於我的現在——它註定要永遠留在過去了。為什麼移民不把移居地當做自己的家呢?家的名分永遠屬於他離開的那塊土地,無論何時他都不會再把它賦予另一塊土地。「我收到了家裡的來信!」「我看見了家裡來的朋友!」「我昨晚做夢在家裡呢!」這些就是人們最經常嘮叨的話題,足見人們心裡只把自己的出生地看做家。
嘶啞的風笛聲驚醒了沉思中的我,這熟悉的聲音把每一個蘇格蘭人都吸引到了甲板上,其他船甲板上的人隨著音樂手舞足蹈起來。為了不讓風笛手超過自己,我們船上的小提琴手竭盡了全力,一場別開生面的競賽在音樂家之間展開,持續了大半夜。狂歡的吵鬧聲和我此時的心情格格不入。當心情悲傷時,再沒有比歡快的音樂更令人傷感的了。我熱淚盈眶,離開了甲板,沉痛的回憶和徒勞的懊悔攪得我滿心傷感,難得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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