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暴風雨於午夜猛烈來襲。

傑克不安地扭動身體,頭上汗水淋漓,唇際發出驚恐的低吟。

「不!」他絕望地低語著,頭部左右擺動,拚命想醒過來。

夢魘啃一著他的肉,將他往下扯,扯進他靈魂深處恐怖的黑暗深淵中。

林中空地有槍火和死亡的氣味,傑克害怕得僵立在那兒。

他四周是槍炮聲,林間空地中瀰漫著硝煙,刺痛了他的眼睛。雨水拍打在他頭上,再形成冰冷的水流滑下他的臉。

「傑克!」強尼在前頭喊道。「快來。」

傑克木然地想跑,冬日堅硬的路面切割著他的光腳丫,每走一步就疼痛難當。他的來福槍在他背部敲打著,煙火刺痛他的雙眼,他眼前模糊一片。

「強尼,你在哪裡?」他停下來,慌亂地掃視霧茫茫的戰場,掃視眼前的死者和傷者,恐懼攫住了他的頸部。「強尼!」

突然有東西突破迷霧掉進他手中,熱血濺到他臉上。傑克低頭看看手上的東西,尖叫著「不——」

他一直尖叫到聲音沙啞為止。

他頹然跪在泥地上。血腥味堵塞了他的喉嚨和鼻孔,他雙眼噙淚,直到眼前一片模糊,看不見弟弟冰冷死去的雙眼。

「傑克……你弄痛我了,放開我的手。」

傑克好像聽到什麼聲音。他睜開雙眼,卻感到兩眼乾澀渙散,頭痛欲裂。

他正盯著一張臉。驚恐的棕色眼睛正在看著他。「傑克,求求你……」

他用力眨眨眼,試圖看個分明。那雙棕色眼睛略略有了變化,變成混濁暗灰的死者眼睛,正譴責地瞪著他瞧。強尼!

他冷到骨子裡,慌亂地張望,但世界一片灰暗。

「傑克,親愛的,我在這兒,你沒事,你很安全。」

雷聲轟然一響,傑克驚醒過來,他一躍而起,踉蹌地站起來。

他定定地立在那兒。雨水拍打著窗子,風呼呼地響著。

他這才明白身在卧室。他鬆口氣,拿起床邊的衣褲穿上。

連續兩道閃電亮起,把窗子幻化成詭異的鏡子,傑克在一剎那間看見自己驚悸的臉。然後影像又變了,他看見的是強尼死去的雙眼。

又來了。

黑暗快掩上來了,他可以感覺得到,它來把他帶走了。

他奔出卧室,跑過走廊。繞過餐桌轉角時,一道雷聲轟隆響起。

他停下腳步。閃電一閃,在那一瞬間,他又在窗子上看見強尼的臉慘白死灰地指控著他。傑克,你在哪裡?我需要你,需要你,需要你……

恐懼吞噬了傑克。他的心跳聲在耳中,震耳欲聾。

他得離開這兒,在黑暗來臨之前,在他傷害任何人之前。他朝門口奔去。

有人抓住他的手。「傑克,求求你……」

一聽到妻子的聲音,他畏縮了」下,內心充滿了渴望。他咽口氣,好想抱住她,直到危險過去,直到她讓危險過去。

或許如果你說出來……她的話穿透他腦中的一團迷霧,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強烈的需求,他差點沒跪下來。他閉上眼睛,雙手握拳。天哪,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

他很想跟她談,想得心都痛了。

他以前試過了。

這個記憶如冷水一般澆在他頭上。他不能說起他的過去,不能再讓傷口裂開。如果他說出真相,這個夢幻似的戀情就會結束。她會想起以前為何恨他,一切又恢復原狀。她會以精明冰冷的目光打量他,看出他的失敗和羞恥,就永遠不會再愛他了。

他不能這麼做,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眼中的愛意消失,不能讓她溫暖的撫觸轉為冰冷。

他俯視她,感到蒼老疲憊。他們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神悲傷——好悲傷,他簡直羞愧至極。

「留下來,」她低聲說。「求求你……」

「我不能。」他的聲音哽咽。

「可是,傑克——」

他抓住她的肩膀。「你難道不明白嗎?我可能會傷害到你。天哪,我可能——」他把目移開。「去睡吧。」他低聲說。「求求你……」

他用力拉開門,門板砰的一聲撞在牆上。

她衝上前去。「不要走,求求你,我們可以!」

他回頭望她最後一眼,抓起靴子和外套,跑了出去。

黛絲追到門廊上。恐懼攫住了她。

雨水打在她赤裸的身上,曠野中雷聲隆隆,頭頂烏雲密,海面上波濤洶湧?

「傑克!」她尖叫著,但是狂風把她的聲音吹散了。

一連幾道閃電亮起,照亮了牧場。在電光下,她看見他奔過穀倉繼續往前跑……

「不要走……」這一回她的聲音只是低低的祈求,她知道他聽不見的。

閃電又亮起,他已經不見了。

黛絲木然地站在那兒,恐懼隨著一道道雨水向她襲來,她的身子在顫抖,兩眼發熱。

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不信任她。即使是現在,他也還不信任她,或許他永遠不會了。

「求求你……」她汶然欲泣。「求求你回來吧,傑克……」她已分不清雨和淚。

黛絲踉蹌地回到卧室倒在床上,蜷曲在那兒,顫抖著祈禱著。求求你,上帝,讓他平安歸來,求求你!

有人敲門。

她原以為是傑克,但仔細一想,他是不會敲門的。她頹然嘆口氣,套上睡衣。「進來吧。」她疲倦地揚聲說。

門打開來,維娜和凱蒂站在門口,臉色蒼白。

她們想笑,卻笑不出來。

維娜雙手絞在一起。「爸爸又走了嗎?」

悲傷扭曲了黛絲的心。她的兩個女兒正拚命努力表現出勇敢的樣子,不哭出來。這層領會提醒黛絲他們是一家人,他們不必一個人受苦,他們還有彼此。

「過來。」她拍拍床面。

她們馬上爬到床上。凱蒂偎著母親,仰起小臉。「他會回來嗎?」

黛絲咽下滿腔恐懼。她真希望自己可以撒謊說:會的,女兒們,我相信你們父親一定會回來,他會照顧自己。父母親一定得做這種事——開口安慰兒女。

但當她俯視凱蒂那雙熱切而害怕的眼睛,就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她們是一家人,要一起度過風風雨雨。「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知道。」

她們沉默下來,迷失在各自的恐懼和思緒中。黛絲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卻是無能為力。

她好害怕……

集中注意力,集中精神。

她深深吸口氣,暗自數到十。現在她必須堅強,為了孩子,也為了傑克。他遭遇了困難,他需要她。她需要以冷靜的頭腦觀察情勢,想出對策來幫助他。

她感覺自己冷靜下來。任何方案的第一步都是」樣的:收集資料,發現事實。身為科學家,她早已學會如何小心處理棘手的方案,從每個角度觀察,再著手處理。只要錯了一步,下了衝動的判斷,整個實驗就砸了。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白晳的皮膚上已現出淺淺的藍印。他用力勒過的部位有點酸疼。那時他不知道弄痛了她,她很確定這」點。他可能甚至不知道他抓住她,甚至不知道她就在他身邊。

當她喚他的名字時,他」臉茫然,不知身在何處,而且十分害怕。

恐懼是關鍵所在。

「你到底害怕什麼?」她喃喃自語。

「我想是大的聲響。」維娜說。

黛絲回過神來。「嗯?」

「我想他害怕的是大的聲響,像是雷聲爆竹雨打在屋頂上和槍聲。他一聽到這種聲音就發狂。」

黛絲蹙眉分析這個資料。很大的聲響會把他嚇走,然後呢?

我走了多久?

黛絲心跳加快,很大的聲響把他嚇走,然後他就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去了什麼地方。神志不清。

很大的聲響,夜裡,暫時失去記憶。這其中有何關聯?

「懦夫是什麼?」凱蒂問。

這個問題令黛絲全然淬不及防。她俯視凱蒂。「你為什麼要問?」

「你老是說爸爸是懦夫,強尼才會死掉。」

聽到這麼殘酷的話,黛絲為之一驚,過了好一會兒才定下神來回答。她摟住兩個女兒說道:「你們的父親不是懦夫。」

「你怎麼知道?」維娜問。

黛絲黯然一笑。「因為這些年來他都跟我在一起,就我所知,這需要最純然的勇氣。」

凱蒂笑著偎得更近了。

黛絲心不在焉地撫摸凱蒂的頭髮。她們再度沉默下來。過了好一陣子,她才突然想到凱蒂方才的問題。

強尼。

你老是說爸爸是懦夫,強尼才會死掉。

她挺直背脊。「維娜,強尼是誰?」

「是爸爸的弟弟,死於戰爭中,你也知道的。」

戰爭。黛絲恍然大悟,連忙又問:「你爸爸也曾去打仗嗎?」

「是的。」

黛絲鬆口氣。並圖終於拼好了。槍聲爆竹很大的聲響,全都是導火線。

傑克在參戰期間出了事。那件事太恐怖,他無法應付,太痛苦,他的意識拚命要加以掩藏。

不管是什麼事,當時他在逃避,現在他仍在逃避。

黛絲內心湧現了希望。現在她知道他的恐懼了,他不是不信任地,他是不信任自己。

她長喟一聲。他們可以想辦法解決的。

「嘿,」她輕聲說。「你們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兩個女孩連忙點頭。

黛絲傾身吹熄臘燭,三個人偎依一起,很快便睡著了。

屋外暴風雨仍肆虐。

次日春和景明,昨夜的風雨已無痕迹。黛絲抱著凱倫站在門廊上,跟正要上學去的女兒揮手道別。

凱倫在她懷中調皮地嚶嚀一聲。她搖了搖懷中的孩子,眺望起伏的草原,想著昨夜。

復震撼壓力失調症。

她在研究所念心理學時曾研究過這種精神病。就她所知,這是很多人都會罹患的精神病!戰爭的生還者強暴及兒童性虐待的受害人戰時士兵等等。只要恐懼強烈得無法應付,腦子就乾脆將之關在門外,以求自衛。失憶昏迷昏睡忿怒和沮喪都是完全正常的反應。

在課堂上,他們沒有特別提到南北戰爭,但她知道這個戰爭對心靈一定有著莫大的戕害。兄弟父親叔伯骨肉相殘,面對面相互殺害。

一念及此,她打了個寒噤。難怪傑克作噩夢睡不著,他正飽受精神失調症之苦,而這種病症還要過一百年才有人能理解。他大概認為自己瘋了。

一切的疑團都撇清了,她終於得以撥開雲霧見青天。她終於理解他何以害怕會傷害別人,何以常常忿怒焦慮及沉默不語。這些都是想應付偶爾失控的神智,應付漫漫長夜。

所以我才來到這兒,她突然心領神會。這個時代沒有人幫得了傑克,得由具有未來知識的人出馬,由黛絲出馬。

「我可以幫助你,傑克,」她喃喃說道。「只要你回家來,讓我試試看。」

淚水灼痛了她的眼,她的聲音啞了。買要你回家來。」

傑克悠悠醒來,眨眨眼,頭昏沉沈的,不知身在何處。

恐懼開始在他腹內成形,慢慢擴大,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的心跳越來越快。

他睜開眼睛,卻立刻後悔了。下午的日光直曬著他的頭顱。他縮了」下,知道接下來又會有什麼。

頭痛起初後腦勺會低低的悸動,每心跳一次就擴張,滲入他的大腦,在他眼睛後方猛鑽。他胃部一陣作嘔,口中有苦苦的味道。

他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他慌忙地想找到陸標,卻什麼也沒找到。他正坐在原野中的」株大杉樹下。這可能是島上任何地方,他只知道這裡不是他的牧場。

他的身軀發顫,胃部作嘔,想要站起來,雙腳卻孱弱得無法支撐體重。他搖搖晃晃地半直起身子,盲目地向杉樹榦伸出手來。粗裂的樹皮刮過他的指節,嵌入他的手背。他連忙把手縮回來放在胸口。溫熱的鮮血滲入他長褲中。

他跌跌撞撞地歪斜一下,一頭撞在樹榦上。急痛攻心,他喘著氣,倚著樹榦。

他試圖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他將頭向後撞擊著樹榦,閉上雙眼,右手想握拳,卻感覺到錐心之痛。

他低頭一看。他的右手皮開肉綻,鮮血淋漓,還夾雜著木片。

這景象把他拉回從前。血淋淋的手血淋淋的胳臂。血和泥,血和泥,血和——強尼。

一幕幕景象浮現他腦海,他呻吟一聲。雨,雷,窗子上強尼死去的臉。夢魘。

他記得一向只記得的事:開始和結束。從來都是以噩夢作開始,黑暗作結束。

自我厭惡令他感噁心暈眩。他不理會痛苦,逕自雙手握拳。

戰爭結束了,該死,他為什麼不能忘記?為什麼?

他已經儘力了。他照那些大夫的吩咐去做。他告訴自己他做了最有男子氣概的事:他一直三緘其口,絕口不提安提南的血腥戰場和強尼死的那天。

但這些記憶仍揮之不去,在黑暗中茁壯,扭曲了他的心智。

以前他也認為說出來會有用。在度過孤獨的幾年,獨自坐在陰暗不通風的病房中,無事可做,只有思考——沉溺在那場恐懼中,他漸漸認為說出來就會好了。

只是沒有人能跟他分擔這些記憶,沒有人會聆聽。他還記得他終於歸鄉當天。幾個月的旅途勞頓在見到祖宅那一剎那一掃而空,赤足從醫院走回家,走了數百哩的他忘情地奔到門口。

他告訴自己他不在意沒有人迎接他,畢竟他們不知道他會回來,甚至不知道他住過院。

他們只知道戰爭結束了好幾個月,但兩個兒子都沒有回來。

起初大家都很歡迎他。他父親母親和亞麗維娜都圍攏過來,摟著他,笑著,哭著,他和亞麗也度過了美好的一夜。那夜亞麗懷了凱蒂。

不過到了第二天,一切都改變了,都是因為兩個字:醫院。

我們還以為你被擄了,兒子。

即使是現在,回想到這句話仍是讓他畏縮一下,感到無比的羞愧。

不,我住院了。

你哪一受傷了?是他母親的聲音,充滿了關切。

這是最難以回答的問題。他身上沒有傷痕,沒有斷手瘸腳,沒有他們可以理解及接受的傷。

他也不怪他們。他努力想解釋清楚: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爸……他們高喊攻擊,可是我……我不能動。然後強尼在喊我,我跑上去追他,可是已經太……遲了,他已經死了。

然後我就在醫院醒來——

你被血腥的場面嚇得無法動彈?他父親厭惡地走開。你不配當我兒子。

傑克不再多說。當他注視父親冷漠的眼神,才知道大夫說的沒錯。他是該三緘其口,把罪惡感吞入肚內的。

他使他們蒙羞。對身為喬治亞第三代仕紳的他父親而言,天下罪惡莫大於此。

他要求傑克和亞麗離開。亞麗並不想走——她把話說得很明白——可是有維娜需要照顧,亞麗身無分文,又無親人,當年她是因此才嫁給傑克的。

然後仇恨開始了,不是一點一滴累積,像有些人的婚姻那樣,而是轟的一聲,突然之間發生的。前一天她還愛他,第二天就對他鄙夷有加了。傑克很能體會她的鄙夷,她是為求安全感及體面才嫁給他的,但就為了說溜嘴,他把這兩樣東西都剝奪了。

他們同行卻不同心,一起離開雷家,離開喬治亞,離開南方。那時傑克還不知道何所依歸,他只知道他要離南方遠遠的,遠離其他人。

等他們到達南達科塔州,亞麗的腹部已日漸隆起,這更使她仇恨傑克和未出世的孩子。

連一向被她視為寶貝的維娜也成了犧牲品。

他很能體會她的鄙夷,幾乎有點敬佩這一點。因為它反映出他對自己的觀感。

槍。這個念頭在他腦中萌芽滋長。這一回他可以做到,這一回他不會讓恐懼阻止他,這一回他一定可以扣扳機,這一回——

麗莎。

有關她的回憶灑遍他全身,溫暖他心靈陰冷黑暗的角落。所有自殺的念頭都消失了。

我們會一起度過這個難關的,傑克,我保證。

他低低啜泣一聲,搗住嘴。天哪,這句話聽起來真美好……

他閉上雙眼,想起她拉住他,流著淚求他不要走。

他突然好想聽她輕聲安慰他,好想摟住她,嗅著她的發香。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開始穿過草原朝家而去。

朝麗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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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同行卻不同心,一起離開雷家,離開喬治亞,離開南方。那時傑克還不知道何所依歸,他只知道他要離南方遠遠的,遠離其他人。

等他們到達南達科塔州,亞麗的腹部已日漸隆起,這更使她仇恨傑克和未出世的孩子。

連一向被她視為寶貝的維娜也成了犧牲品。

他很能體會她的鄙夷,幾乎有點敬佩這一點。因為它反映出他對自己的觀感。

槍。這個念頭在他腦中萌芽滋長。這一回他可以做到,這一回他不會讓恐懼阻止他,這一回他一定可以扣扳機,這一回——

麗莎。

有關她的回憶灑遍他全身,溫暖他心靈陰冷黑暗的角落。所有自殺的念頭都消失了。

我們會一起度過這個難關的,傑克,我保證。

他低低啜泣一聲,搗住嘴。天哪,這句話聽起來真美好……

他閉上雙眼,想起她拉住他,流著淚求他不要走。

他突然好想聽她輕聲安慰他,好想摟住她,嗅著她的發香。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開始穿過草原朝家而去。

朝麗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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