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傑克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找到回家的路。他在穀倉旁停步。日薄西山,屋子映在一片藍紫色的光彩中。
他心中充滿了渴望。多年來他一直夢想要住在這種地方,住在真正的家,充滿了夢想笑聲和光。而這個家終於出現在眼前。
他想抬步向前走,卻聽到一個聲響。他停下來,轉身看穀倉門口,門裡傳來金屬撞擊聲。他皺著眉頭,推門悄聲入內。
麗莎正背對他站著,小心翼翼地重新整理他的工具。她已把他的乾草叉清理乾淨,放回原處。位置不對的是他的舊槍。不知為了什麼,這枝槍被架在屋角,以很奇怪的角度豎著,幾乎像是被拋在那兒遺忘了。
「麗莎。」他輕聲喚著。
她一怔,連忙轉過身來,手裡拿的鐵鍬落到地面上。「傑克?」她拎起裙擺奔向前去,撲進他懷裡。
她一碰觸他,他便如釋重負。她的體溫撫慰了他傷痕纍纍的靈魂。「天哪,抱著你的感覺好好。」他喃喃說道。
她牢牢抱住他。「我好想你,我好害怕。」
「我一向都是會回來的。」他感覺她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襟。
她突然縮回來,淚汪汪地抬眼看他。他這才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他的離開給她帶來的傷害有多深,看出她有多害怕他水還不會回來。
他摟住她緊緊抱著。他想跟她分擔一切,想告訴她一切,但是他好害怕。大夫要他絕口不提,連想都不要想起。萬一他張開嘴,結果出來的不是話語而是尖叫呢?他很怕一旦開始尖叫他就永遠停不下來,結果有一天是在一個髒兮兮的病床上醒來,孤零零一個人,無名無姓。
他回想起他在那張破床上度過漫漫的幾個月,無法思考無法言語地直視濺血的天花板,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傑克?」她摸摸他的臉。
他俯視她。他可以看出她眼中的疑問,看出她很想知道他上哪兒去了,為什麼離去,可是她沒開口問。
「為什麼?」這句話脫口而出。
「什麼東西為什麼?」
「你為什麼不問?」
她驚訝得眨眨眼。「我想知道,可是……我信任你,傑克,這一點最重要。等你有了心理準備,你自然會告訴我的。」
傑克俯視她信任而溫柔的目光,感覺內心有東西碎成片片。他曾告訴自己要重新開始,他也曾向上帝保證過,但他並沒有真正開始,除非他信任他的妻子。把心事一古腦兒交託給她。
傑克感到」顆心在扭曲著。此時不做更待何時,如果現在他不信任她,不對她開誠,她絕不會再用這種目光看他。
但是如果告訴她,她眼中的愛意可能會轉成冷漠,像以前一樣。
但也可能不會。
他望著她的嬌顏,她是他希冀一生的東西。在這個破舊的牧場上,跟她和孩子一起,他終於找到了尋覓一生的家。
如今為了保全這個家,他必須要冒險一試。
這輩子你就這麼一回別當懦夫吧,只要張開嘴,向她交心。她可能會離開她大概會離開,但她也可能會留下來。她可能會把你擁入懷中,輕輕吻著你,跟你說無論如何她都愛你。
「傑克?」
「好吧。」他鼓足勇氣。「我們最好坐下來,可能要談好一會兒。」
她」驚,熱切地瞅著他。「你確定嗎?」
他無法開口,只好點點頭。他執起她的手,拎起燈,引她爬上梯子來到乾草架上,他們並肩倚牆坐著。傑克握著她的手,不知自己說完始末,她還肯不肯讓他碰她。
「這件事跟強尼有關。」他開口了。「他很強壯滑稽天不怕地不怕,」他露出苦笑。「我則是……瘦小虛弱什麼都怕,除非我跟強尼在一起。他一向會讓我忘記自己有多膽小。
「強尼必須上前線去打仗,我則根本不想去,我認為打仗是不對的,此外,你才剛懷了維娜,可是……我又不能讓他一個人去。」
傑克的目光在乾草堆上游移。乾草香瀰漫在穀倉中,可是他並沒有注意到,他只能嗅到血汗和恐懼。
「所以我們就從軍去了。不久我們便發現軍援缺乏,而我們本身更是缺乏訓練。我們行軍行軍又行軍,過了一陣子靴子破了,可是上面無法再供給,我們的糧食也短缺了,只能吃爛蘋果和偷來的玉米。我們筋疲力盡,饑寒交迫,很多人都病了。
「我們這一團四處打游擊戰,不過不是真的出生入死。我們最大的敵人是疾病和煩悶。
「然後……」他的聲音破裂了。回憶和影像紛紛湧現腦海,他合上雙眼。
「我在這兒,傑克,你很安全,沒事的。」
她一再重複著這些話,傑克也專心去聽她溫柔的聲音,直到可以控制情緒為止。「然後是安提南之役。」他打了個哆嗦。他已經很久沒有說出這個地名了,即使在多年之後,恐懼和羞恥仍攫住他的心。
他想跟這種恐怖保持距離。他的身軀僵硬,直視前方。血腥死亡的景象一幕幕浮現。溫暖舒適的穀倉模糊了,成為霧茫茫的玉米田。「天亮前雨就開始下,一片迷霧包圍了凹地及壕溝。除了泥巴什麼也沒有——好多泥巴……
「突然槍炮彈從四面八方飛來,上級喊著要大家衝鋒。我……我走了一步,可是路面太泥濘了,我動不了——我沒有動,我好害怕。」
他羞愧得力氣盡失。「然後有顆炮彈在我面前爆炸,一條胳臂飛到我面前——
「我看見華比利站在我前面,緊抓著血流如注的斷臂。『我的胳臂』他一直在說我的胳臂。」
傑克感到被一波波湧來的回憶淹沒了。「我動彈不得,我聽見強尼在前頭叫我。」
快來,傑克,我們需要你!
這個記憶攫住他的喉頭。一陣寒意爬上他的背脊,他顫抖了一下,閉上灼熱的雙眼。「我儘可能快步地跑上前去一再吶喊著強尼的名字。我知道他遭遇到了麻煩,可是我不知道……」
「傑克?」
他搖搖頭。羞恥緊勒住他的脖子。他無法開口,無法呼吸。他淚眼迷濛,捂住嘴,免得哭出來。
麗莎把他的手拉下來緊緊握著。「沒事的,傑克,沒事的。」
啜泣使他身軀微顫,但他強行忍住。天夫叫我忘了它。」
「他們錯了,」她輕聲說。「你也知道這一點。你曾經得以依循他們的勸告嗎?」
他滿心羞愧,搖了搖頭,一滴清淚滑下他的臉。「不曾。」
麗莎碰觸地的下巴,把他的臉轉過來。「你必須把它釋放出來,它在吞噬你的心靈。就算我們必須連談十年,我們也得這麼做。」
他咽回灼熱的淚水,望著她懇切的眼睛。他在那兒找到了安慰希望和歸屬感,找到了終生尋覓的避風港,而她只要求他試試看。試試看。
「他的……頭…打到了我。」他終於忍不住低低啜泣起來。「我在跑著,強尼的頭突然飛過來,我……我伸手抓住。」
「噢,天哪,傑克……」
「有血,有好多好多血,我感覺它自我的指縫滲落,而我只是一直在想:「這是強尼的頭,他需要它。」
「我無法把它放開……」
傑克,你上哪兒去了?
「我……我殺了他。」
麗莎碰觸他的肩膀。「不,你沒有,是別人殺了他。」
他扭頭看她。「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在那邊等著。我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在雙方交戰的時候。我是個懦夫,害死了我弟弟。」
「那時你多大?」
「大得應該更懂事了。」他望向他處。
「好吧。」她低聲說。「好吧,你等了三十秒,或許你甚至是個懦夫,可是你沒有殺你弟弟。」
「可是……可是我也沒救他。」
麗莎爬過來,撩起裙子」屁股坐在他大腿上,緊抓住他的肩膀。「你是沒救他,可是你不覺得這跟殺他相差十萬八千里嗎?」
「這其間的差別微乎其微,我」她搖撼他,凝視他的眼眸深處。「差別大得很。」
他突然把她的話聽進去一點了,不多,只有一點點,但在一瞬間,他感覺到……或許是吧。
她見他眼中閃現一絲希望,點點頭。「這就對了,好好想想看。」
他疲憊地吁口氣。多年來他」直認為自己萬惡不赦,從未想過可以從別的角度看這件事。「我不知道」「好吧,」她柔聲說。「你多的是時間可以想。」她滑下他的大腿,坐在他旁邊,溫暖的臉貼著他的胳臂。
傑克被感動之情淹沒了。她仍在這兒,含笑看著他,撫摸他,愛著他。他已說出真相,但她仍在這裡,欣喜充滿了他的心靈。
他如釋重負地靠著牆,閉上雙眼,伸手攬住她,把她樓過來。他們的呼吸混合在一起。
傑克感覺盤據他心頭多年的恐懼終於鬆手了。他心中萌生了一絲希望。她說的沒錯,談過之後的確好過多了。他頭一次心想或許他可以幫助自己,甚至治療自己的傷痛。
他輕撫她的秀髮,不知不覺地又開始侃侃而談,說起從未曾向別人傾訴的心事。「然後……我在某間收容瘋子和懦夫的醫院醒來。他們跟我說我已待在那兒多年了,只是瞪著天花板尖叫著。然後有一天我突然清醒了,大夫叫我不要再去想安提南之役的事,然後一直給我打鴉片針,我簡直不能算是人了。
「等戰爭結束,他們敞開大門讓我們走。我流浪了數月才找到家。我的家人…以及你……認為我只不過是個懦夫。」
麗莎捧住他的臉,像呵護瓷器一般捧著他。「我們錯了,你也錯了。」
傑克聞得此言,內心糾結醜陋而害怕的東西開始融化。在那一刻,他知道他已有了第二次機會。
「我愛你,麗莎。」
次日早晨,黛絲和傑克睡得很晚。他們被敲門聲吵醒。
「媽咪?」維娜說。「你醒了嗎?」
黛絲睡眼迷濛地偎近傑克。「你說呢?」
他摟住她,在她唇上印了一吻。「恐怕是的。」
「進來吧,女兒。」她喊道。
門打開來,維娜和凱蒂衝進來,卻愣在門口,目瞪口呆。「爸爸!」
傑克一骨碌坐起來,含笑說:「嗨,我的女兒。」
凱蒂跑上前去撲進爸爸懷裡。
維娜猶豫地站在那兒,雙手扭絞著。「昨天我們好想你,你……沒事吧?」
他給她一個笑容。「只有一個東西能讓我好過些」「是什麼?」
「我寶貝女兒給我一個早安之吻。」
維娜笑著跑到床邊,傑克一把抱住她,把她放在他大腿上。一家四口坐在那張大床上,談著笑著,以為從此一切一帆風順。
黛絲跑出門廊,叫大家進去吃晚餐。
但她一出到屋外,喉頭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她含笑倚著欄杆。她身旁的白色柱子上覆滿了爬藤的野玫瑰,粉紅色的小蓓蕾才剛開始要張開。花香混合著烤麵包及海風的氣味,提醒黛絲她置身家中。
「媽咪一定會很喜歡這些玫瑰,不是嗎,爸爸?」
一維娜和凱蒂蹲在小徑兩旁種玫瑰。
黛絲抬手拉晚餐鈴,清脆的鈴聲在回蕩。「大家快來吧,晚餐時間到了。」
傑克抬眼給她一個笑。「謝天謝地,」他揮手示意地過去。「過來。」
凱蒂一躍而起。「看看我們的作品!」
黛絲笑著步下台階。「好漂亮,我很喜歡。」
「過來,」傑克說著便站起來。「我有東西要送你。」
黛絲走到他面前。「什麼東西?」
「把眼睛閉上。」
「好吧。」
她頭頂上被放了一個輕飄飄的東西。
「啊,該死,不要動。」
黛絲忍住笑。「這是什麼?」
「蒲公英花冠,我親手做的。」
黛絲感覺像是得到英國王冠似的。她含笑抬眼看他。
傑克低頭親她一下。
「爸爸,你看!」凱蒂叫道。「韓太太正跑過來。」
傑克回頭看見蜜娃正向他們跑來。他一邊注視著,突然感到不寒而慄,不由得雙手握拳。出事了。
蜜娃跑上前來時已是氣喘吁吁。「謝……天……謝……地,你們在這兒。」她抱著肚子喘氣。
「怎麼回事?」傑克問。
「杜亨利和西琳被殺害了。唐家人今早發現他們的屍體,不過好像是昨天就遇害了。」
昨天。傑克腹部像被重重挨了一拳,恐懼像冰冷的小河爬過他全身。
昨天。正是他神志不清之時。
他究竟上哪兒去了?做了此汗么事?
「我得走了,」蜜娃說。「校舍那邊舉行了會議討論這件事。我想你們也想去。」
麗莎很快樓了她一下。「我了解,咱們那兒見。」
蜜娃淚汪汪地頷首。「謝謝。」這才轉身匆匆回自己家去了。
大家錯愕地愣在那兒,然後麗莎開口喚他。他聽見她聲音中的恐懼,心中不由得悔恨交加,差點喊出聲來。他的希望已經碎成片片。
他知道是他殺了那兩個人。他很肯定自己絕無意傷害他們,但是他不知怎的卻做了。對死者而言,他的用意及疾病一點意義也沒有。
那夜的記憶如排山倒海般襲來。他長褲上面的血跡!他當真天真地以為是手被刮破而流血的?他突然憶起那夜他在妻子手腕上留下的瘀青痕迹,想起穀倉那把槍,是如此不搭調,像是被人遺忘在一隅。那夜夢魘牢牢抓住他,他幾乎要窒息了。在神志不清時他的心只是一片恐懼黑暗和絕望,或許他拿了那把槍,以為自己要射殺害死強尼的兇手。天曉得他腦子裡有什麼念頭?
他只知道這些早來自己的恐懼沒有錯。
他緊閉雙眼,為杜家而感到悔恨和悲傷。老天,原諒我吧,我絕無意傷害任何人。
麗莎走上前來,碰觸他的胳臂。「傑克,你還好吧?」
他不敢看她,他害怕自己的眼神流露出恐懼和心痛。他的聲音平板而毫無生氣,像是枯葉一般。「不好。」
他掙脫她的手,轉身想走。
「等等,傑克——」
他沒有放慢腳步。「我去備車,十分鐘內出發。」
傑克大踏步走進穀倉。他的呼吸淺促,像是個隨時快爆發的人。
他掩上門,頹然跪倒在地上。
「噢,天哪。」他絕望地喊道。
他閉眼想祈禱,卻一絲力氣也沒有。他緩緩睜開眼,看到工作抬上花的艷紅,就恐懼得站了起來。他的長褲。走到箱子旁取出破舊臟活的長褲。
長褲上一灘污痕在瞬間竟成一片血紅的海。他用力眨眨眼,把長褲抓得更緊了。慢慢地他的眼睛又能看分明了,那塊污痕再度成為已擬乾的血跡。
這是誰的血?
這個可怕的問題再度迸出來,他感到無助恐懼,膝蓋一軟,雙手抖得更厲害了。這是誰的血?
當初他清醒過來時,他以為這是自己的血。他低頭看看傷痕纍纍的右手,的確是流過血。而且他曾把它拉到胸前,血可以順勢滴在長褲上。
但他不相信這一點。他的內心深處一直很清楚自己。!他可能做出暴力之舉,甚至是謀殺。這種巧合實在是太巧了,不容他否認。命案發生當日他神志不清,他身上帶著鮮血回家來。麗莎跟他說的一切一點意義也沒有。她給了他一個歡愉美妙的夜晚,他會終生難忘,如此而已。
像他這種精神失常的兇手甚至不配得到這個。如今最重要的是保護家人,免得他的妻小成為他的黑暗面的受害者。他想起麗莎手腕上的瘀痕。再多一點力道,他可能就把她的骨頭捏碎的。
他咽口氣。他差點傷害到她,差點傷害到孩子。神志不清的情況會複發,他隨時可能危及他們。
他必須離開他們,要不然他就會傷害到深愛的家人。或許下一回在睡夢中他勒住的不是麗莎的手腕,而是她的脖子。
他不寒而慄。要是他能相信自己是無辜的該有多好,可是他不能,證據直指向他。
明天他會叫巴艾迪逮捕他,把他關起來,這樣他就不會危及他深愛的人,也才能補償杜家於萬一。
他再度跪倒在地,想放聲大哭,眼睛卻乾乾的,哭不出來。
麗莎,對不起。他在心頭一再重複說道。每重複一次,他更深切體會到道歉是多麼沒有意義多麼愚蠢。在過去幾個星期來,麗莎助他重拾信心,他甚至開始以為自己不是個失敗者呢!
他悔恨交加。天哪,終於感覺是個父親及丈夫的滋味多麼美好,比他想像中要好得多,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事。這麼多個夜晚他就躺在寂寞冷清的沙發上,盯著陰暗的天花板,期盼有人邀他加入這個家。
然後麗莎真的把他拉入這個家的核心,把整個家維繫在一起。
他真是傻子,緊抓住這個核心不放,讓自己相信……
這個自私的舉動傷害了大家,他將把妻兒的心撕成片片。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夢碎成片片。
他不該嘗試扮演父親及丈夫的角色的,他失敗了,這比不嘗試還糟,他讓他們失望了,而且留給他們最痛苦的回憶——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