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 (1)
6
幾年以後,一艘英格蘭的旗艦停泊在法蘭西加萊海峽的一個碼頭。在那個時候,法蘭西西南方的土地完全被英格蘭的國王長腿愛德華控制著,照理說,這艘船隻並不需要太多的戒備,然而這艘船隻卻配有為數眾多的軍隊。有一半的士兵穿著隆重的禮服,另外一半的士兵則是穿著打仗時穿的戰服。穿著禮服的軍隊站立在主甲板上,而穿著戰服的軍隊則是部署在其他的甲板上。在岸邊與外海中則停泊著三艘戰船,是英格蘭艦隊中最快速的,它們正在防備海盜的侵犯,以及任何當天想要挑釁的各國船隻。
一位站立旗艦的主桅上負責守望的士兵正用心地望著陸地那一邊,當他喊著,「來了,來了!」士兵們趕緊從旗艦的下層甲板跑了上來,而儀隊則整齊地排列在主甲板的欄杆旁邊。
六個法蘭西的騎士,穿著輕騎兵的服裝,從遠處騎了過來,後面跟著一輛馬車,馬車頂的四個角落插有織著金色鳶尾花形紋章的旗幟,從遠處賓士過來。四匹金黑色的駿馬嘴裡吐著白沫,身上流著汗水,一看就知道賓士過一段滿長的時間。馬車的輪子輾過碼頭的長木板時,發出嘎嘎的響聲。車后還有六個騎士跟著。
整個車隊衝到了旗艦的旁邊后,才緊急地停下來,旗艦的艦長快速地從連接旗艦與碼頭之間的長條木板走到碼頭上,脫下自己的帽子,行了一個大大的鞠躬禮。侍從隨即從馬車的後面跳了下來;其中一個跑去把車門打開,另一個則在車門口放置一個金色的階梯。從馬車裡第一個走出來的是法蘭西國王的弟弟,也是一位王公貴族。這位親王大約三十八歲左右,有著金色的頭髮,臉長得很俊帥;他身上衣服華麗的程度竟讓那些船上的英國士兵瞪大了眼睛。
但是這些被親王的服飾嚇傻了的英格蘭士兵並非為了要看看親王才飄洋過海。他們是為了現在才從馬車裡優雅地走出來的伊莎貝公主,她是法蘭西王的女兒,也是英格蘭王儲的新娘。
在海上,旗艦的艦長曾經見到過一輪金色的太陽,在一整晚的暴風雨之後,緩緩地自乳白色的多佛海岸升起。他也曾經在一個又黑又靜的夜裡,看見過銀河很清晰地反映在海面上,致使他的船隻看起來像是只懸挂在星空中的飛船。但是當他第一眼看到這位未來的英格蘭王后時,他的呼吸暫時停止了,打從心底知道,他現在所看見的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世美女。這時候這位藍眼睛的公主正向她的叔父吻別,輕輕地越過長條木板到船上來。
她的名字是伊莎貝·瑪麗亞,喬瑟芬納·克禮士蒂納·瑪革莉塔·羅香布莉——喔!等一等,她的名字的數目比她的年齡還多一些——而且這些都還只是她的名字而已。她家族的姓以及頭銜多得念起來比拉丁文的彌撒詩歌還要長。這也難怪,在他們那個時候,一個人所擁有的姓名很可能會決定他是否能繼承某某人的遺產,因此多一個名字等於是多一個獲得地位或財富的機會。這位法蘭西公主曾經受過多種語言教育,她在接受語言教育的過程中,表現出極大的天賦。雖然也接受過音樂教育,不過她的音樂天賦就少了一些。最令人驚訝的是她沒有接受過政治教育,但是在往後的日子裡,人們才知道她是最有政治手腕的政治家。然而目前她只是一個美麗的女子,由於她所擁有的身份以及頭銜,迫使她即將航過英倫海峽到一個陌生的國度去。
英格蘭的長腿愛德華之所以會遴選法蘭西公主為他的媳婦,乃是因為他希望借著與法蘭西公主結為姻親,將來英格蘭與法蘭西能合併成為一個國度,由同一個國王所統治。而法蘭西國王接受了英格蘭王儲的提親,也是因為他希望有朝一日法蘭西能統治英格蘭。他暗忖著,因為長腿愛德華已經老邁,而愛德華王子又太懦弱,他將來接收英格蘭的機會將會因為他的女兒出嫁到英格蘭而增大。
現在張滿帆的英格蘭旗艦快速地在海上航行著,伊莎貝站在船上欄杆的旁邊,深深感受到身為一個女子的無奈。從以前到現在,她所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力。她在未到達英格蘭之前,早已經是位公主;也許她到達英格蘭嫁給英格蘭王儲后,會成為一位更高貴的王妃。人們看到她必定是要很恭敬的行禮,遵循她的指示,並且設法滿足她的每一個奇想。但是現在的重點是,她即將到一個陌生的國度里去跟一位陌生的王子結為夫妻。關於她這樁婚姻,從頭到尾沒有人徵詢過她的意見。實際上她一點權力也沒有,連自己的婚姻都掌握在別人的手裡。身為一個女人,似乎已被註定生命中只能有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又是別人幫她選的。她是一個處女——御醫已經證實了這件事——一旦她結了婚,她將會被禁止與其他男人發生任何親密的關係。如果她違反這條律法,那麼她就是不貞。
正站在她旁邊的是貼身侍女尼可拉蒂,同時也是她能傾訴任何秘密的好友。尼可拉蒂有著烏黑的秀髮以及美麗的黑眼睛。伊莎貝有時候希望她自己有尼可拉蒂的頭髮和眼睛。沒有別的原因,這位法蘭西公主只是希望有時能噹噹平凡人。
那天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陽光非常的明亮。伊莎貝望著地平線以及她的新家。有人說,在一個晴天里,你可以從法蘭西的沿海眺望英格蘭。由於旗艦快速地前進,船身搖晃得厲害,她抓著風帆下面的繩索,眼睛遠眺著她的新家英格蘭。尼可拉蒂看了看公主,發現她的表情是哀傷的。她記得以前公主的臉部經常掛著微笑,但是自從公主聽到自己要被嫁到英格蘭去之後,就沒有快樂過了。不過尼可拉蒂知道,公主仍然會為她自己的命運奮力一搏。要是只看到伊莎貝公主的細小的蜂腰以及大大的雙眼,有人會覺得她活像一個洋娃娃。但是當你注視到她眼睛的深處時,你將會知道——你鐵定會知道——她不是一位普通的女子,她會做出一些她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情。
7
「到目前為止你覺得如何?」當她們乘坐的馬車駛過倫敦的圓石子街道時,尼可拉蒂問道。她們在進入英格蘭走了兩天後車子才到達倫敦城。雖然已經看到了許多有關英格蘭的事情,但是看到倫敦城只有十分鐘。伊莎貝知道她的朋友問的是倫敦;她已經很習慣尼可拉蒂問問題的模式。
伊莎貝微笑了一下。「像一個夢。」
「簡直就是一場惡夢。」
「你是指它不像巴黎,是吧?」
「這個城市臭死了。」
「巴黎也有臭味,只是我們在那裡住那麼久,已經習慣了。」
「巴黎的臭味是花朵爛掉的臭味,而倫敦的臭味是魚爛掉的臭味。假如你比較喜歡魚腥味的話,我也沒辦法。」
伊莎貝笑了。即使是坐在這種很不舒服的馬車裡,雨又不停地下著,馬車又因為泥濘的道路而走得拖拖拉拉,尼可拉蒂還是能不時的帶給她溫暖及歡笑。「沒錯,倫敦是臟,而且看起來灰屌屌的一片,」伊莎貝說道,「但是倫敦的人民滿能吃苦的。你有沒有看到那個站在橋頭的男人?他正站在雨里,已經站了好幾個小時了,我猜,但是他仍然站在雨里想辦法使橋上的交通暢通些,使我們能很快的過橋。他早就在那裡等了,因為他知道我們的馬車就快到達。這些人真是有效率。」
「也許他們是笨吧。他可以先在旁邊的旅店裡暖身,等看到我們出現時,再出來也不遲啊。」
「我不認為他們是笨,」伊莎貝說。「我認為他們是害怕。」
8
她結婚的日子。
伊莎貝剛從一張鋪有獸皮、四個角落刻有天使臉孔床柱的床上醒了過來。這些天使的臉孔都朝著裡面,好像在監視著床上的人。床上方的帷幕是透明的,並且飾有金線織成的圖案。離床不遠處有一個整夜由專人看管的壁爐,床上方帷幕的金色圖案由於映照著壁爐的火光而閃閃發亮。然而那些木刻的漂亮天使,或者是那溫暖的壁爐,都無法讓伊莎貝真正熟睡;在夜裡,好幾次她從睡夢中醒過來,望著帷幕上閃爍的金色圖案。現在當她睜開眼睛往上看時,從窗外滲透進來的倫敦霧氣已經使得帷幕上的金色圖案失去了光芒。她又閉上了眼睛,然後對自己說,「這是我結婚的日子。」
當伊莎貝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她住在巴黎郊區的一個城堡裡面。在那個時候,她常常對自己的婚禮充滿了美麗的夢幻;她常常和尼可拉蒂討論結婚時會穿什麼樣顏色的服裝,款式又是如何,會佩戴什麼樣的花朵。在十四歲的時候,她們已經開始想像未來的新郎會是什麼樣子。他一定要英俊、長得又高又魁梧,當然,在那個時候,她們都還小,思想並不成熟。而現在伊莎貝已經十七歲了,思想也成熟了很多。
現在她知道她是一個公主,很快將要變成王后。她知道她的責任所在:忠貞,尊敬,維持一個后妃的形象來支持她的丈夫的榮耀,還有最重要的是,為她的丈夫生下能繼承王位的男嬰。這些事情對她來說非常自然;她相信她將會是一個稱職的妻子。
但是另一方面她卻還有更特別的憧憬,這些憧憬時常令身為女子的她感到不安。她希望她的丈夫會跟她分享他的想法,他的感情,以及他的理想。她知道她這個希望很難實現,但是她也知道這是通往幸福婚姻的唯一道路。伊莎貝也了解自己固執的一面。她有一些不凡的想法;她想要把它們表達出來。在過去她時常被王宮中的女師傅警告,要她不要這麼有進取心,也就是說要她不要表現出不該有的才華。那些女師傅最喜歡教她的是如何諂媚男性:當一個男人高談闊論時,如何張大眼睛,裝做一副很崇拜的樣子,如何因為男人的才華而喘不過氣來。她還記得由她父親延請的布契德夫人如何教導她。
「好,親愛的,你就假裝我是你的丈夫,然後我從外面回來,告訴你,『我非常以我新出廠的旗艦為榮!它是世界上最棒的戰船!』你會怎麼回答?」
「我會問他是誰造了那艘旗艦。」
布契德夫人眨了眨眼睛,想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可以這樣回答沒錯。不過接著你會怎麼說?」
「我接著會問,誰將會是新旗艦的艦長,還有新旗艦的艦長是否跟造船的人互相有認識。」
布契德夫人皺了皺眉頭。「不對,不對。除非你的問題是要引導你們之間的會話走向你將要跳舞的話語,千萬不要問這種無聊的問題,而什麼是『跳舞的話語』呢?就是告訴你的先生他已經做出了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一些非常不平凡的事情,一些平凡人連想都沒想過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要滿足男人的榮譽心,」伊莎貝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答對了!」
「使他們覺得非常有自信。」
「對極了!」布契德夫人說道,聲音里又充滿了希望。
「你說得也許沒錯,但是我還是要問那個新旗艦的艦長是不是和造艦的人熟識,而且還要問他們有沒有一起在造艦的人所造的船隻上航行過。」
「不對,不對,不對。孩子,一個王后怎麼能跟國王討論這些問題呢?這些細節方面的問題沒有一個男人會對它感興趣。」
現在,伊莎貝的表情微染了一點疑惑。「你剛才不是提到男人的『榮譽心』以及『自信』嗎?」
「沒錯,但是——」
「那麼如果他將這艘新造的旗艦駛到他的臣民的面前,甚至駛到另一個國王的面前,然後這艘輝煌的船隻突然沉到水裡去,那麼該怎麼辦呢?」
「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你在——」
「喔,這種事情真的發生過!我聽父王跟他的朋友討論過這類事情。有一個航海國家的國王,想要借著讓一艘新制的戰船在他的國家的海岸來回航行,以此來向他的人民展示國家的戰力,於是他命令一位他最喜歡的造船匠製造出一艘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戰船。國王也有一位他最喜歡的船長,他指定這位船長來當新船的指揮官。新船下水典禮的那一天,國王命令他所有的臣民都到岸邊來觀看新船的首航。」
「親愛的,我不認為你現在所說的這些話會引起你先生的興趣,除非你是希望他快快睡著。」
伊莎貝不理布契德夫人的評語,她覺得有話要說。「由於國王的造船匠被命令製造出一艘最輝煌的戰船,所以他做了一些船身的修改。他在船身的上半部增加了許多雕刻;然後將船身的底部改成平的,這樣一來該船在平靜的海面上航行時,會顯得特別高聳。他又為船加裝了高挑的桅杆。但是很不幸的,新船的船長並不了解新船的特別設計。他在航行的那一天將船帆全部拉滿起來,以便使這艘船隻顯得更為壯觀。結果,就在海岸旁不遠處,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裡,就在數千位國王的臣民面前,吹來了一陣與船身方向垂直的風,新船就整個翻倒在海面上,沒多久沉得不見蹤影。」
布契德夫人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活像是大教堂里的雕像。伊莎貝怕她的老師還不清楚她剛才所說的故事的重點所在。
「你剛才不是提到男人的自信嗎?如果我們女人能夠提醒男人不要去犯錯,那麼他們的自信不是會增加嗎?」
布契德夫人眨了眨眼,似乎從雕像變回了人。
「當然,如果我的丈夫已經建造了這樣的一艘大船,我想我不需要警告我的丈夫。」
「對極了,」布契德夫人說道。
「我會在他在剛有造船的想法時,就提醒他,需要好好計劃,這麼一來,如果他成功了,就會對自己非常有信心。」
現在布契德夫人又不說話了。
「而且會得到極大的光榮,」伊莎貝又加上一句,想要使布契德夫人高興。
但是布契德夫人,從她的鼻尖開始顫抖到全身的每一個地方,站了起來,然後就離開了伊莎貝的房間。
現在伊莎貝在英格蘭的王宮裡,躺在豪華的床上,心裡在想布契德夫人不知道過得好不好。她希望她這位老師還活在人世。上次她見到布契德夫人時,她的健康狀況並非很好。
如果她的未婚夫愛德華王子,也就是國王長腿愛德華的兒子——「長腿愛德華」?多麼怪異的一個外號;不知道他的臣民敢不敢公然叫他?——如果他是一個很難相處的人,會時常想要窺探別人的心裡在想什麼,那麼她該怎麼辦呢?她曾經在法蘭西的宮廷里看過很多這樣的人,她在想,英格蘭宮廷里也一定有這樣的人。如果她的未婚夫也是這種人,她是不會感到驚訝,但是會有一點難過。她來到英格蘭后,只遇過她的未婚夫一次,而且是隔著一段距離,也就是在歡迎她的晚宴上,他們隔著一張長形的桌子,互相點了點頭。英格蘭王子與他的朋友坐在桌子的一邊,而法蘭西公主則與她從祖國帶來的隨從以及英格蘭提供給她的隨從坐在另一邊。桌子中央的位置則沒有人坐,因為長腿愛德華有事到威爾斯去了,聽說他是去給他在威爾斯的軍事顧問一些指示。
英格蘭王子是一位瘦瘦的年輕男子,有著姣好的五官。伊莎貝只跟王子說過一句話,「這全是我的榮幸,我的大人,」而說這句話的時間是在歡迎宴會之前,當王子很高興的歡迎她來到英格蘭之後說的。但是在整個宴會上,當她在和尼可拉蒂低聲交談時,她不時地用眼角觀察愛德華王子的一舉一動。她注意到年輕的愛德華的臉上時常掛著一個淺淺的微笑,不過他在微笑時總是注視著他的朋友,似乎是要博得他人的讚賞。這對一位王子來講是滿奇怪的一個習慣。
法蘭西的伊莎貝公主繼續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想著許多事情。
這時候尼可拉蒂無聲無息地走過伊莎貝的床,要去看一下壁爐的情形,她看到伊莎貝睡覺的表情,心裡想著,多麼奇怪的女孩子啊!在結婚當天的睡眠中皺著眉頭。
她浸浴在泡有玫瑰花瓣的熱水中,用海綿擦拭她的身體,然後套上了內衣褲,一群興奮的侍女一邊幫她穿上結婚禮服,一邊愉快地輕聲交談著。長長的白色織品,薄如蟬翼,纏繞在她的雙肩,並且拖到了地上;一件藍紫色的緊身胸衣束著她的腰圍;純金打造的鏈子裝飾著她的肩膀,還有一串鑽石項鏈圍繞在她的脖子上。兩個侍女負責編繞她的秀髮,然後為她披上一襲如晨霧般的面紗,從頭部一直延伸到腰際。尼可拉蒂則負責全程監督的工作,她細心地檢查每一粒鈕扣,每一條鏈子,以及每一個扣環;不時的發號施令;不時的加以調整;而且臉上總是散發有愉快的表情。
那些侍女似乎不停的忙著;似乎是當伊莎貝變得越美麗時,她們的動作也就越快,一直到最後尼可拉蒂拍了一下手,然後說,「好了,大功告成!」她們才停下手來,注視著她們所創造出來的尤物,她們都很高興將來要侍奉的是這樣可人的一位公主。
伊莎貝走到一大塊光亮的鏡子前面,想要細細的打量自己。她幾乎認不出鏡中的女子是她自己。一般來說,王室的成員不會向侍從們表達謝意——侍從們的本份本來就是要把事情做到最完美,而當面對侍從道謝反而會寵壞他們——但是伊莎貝公主在這個時候,轉向一位剛才幫她穿衣的侍女,說了聲「謝謝。我……謝謝你。」
她這個舉動似乎使侍女們都覺得很不自在。尼可拉蒂往前踏了一步,說道:「去告訴他們我們已經好了。」
那些侍女們馬上撿拾起裝扮后剩餘的物品,很快地走了出去;但是伊莎貝叫住最後的一個侍女,跟她說,「請告訴他們,我跟尼可拉蒂還需要幾分鐘的時間。」
最後的那位侍女行了一下禮表示知道后,就出去了。
「是不是有點怯場?」尼可拉蒂問道。
「沒有,我……」
「怎麼了?」
「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好啊!請說。」
「我……我們一定要談談。」
「請你趕快說吧!拜託!難道你不知道整個國家的人都在等待我們?什麼事情重要到您非在這個時刻談呢?重要到可以讓國王、王子,以及整個王國的精英份子等在那裡,摳著他們的鼻子呢?!」
「性。」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侍女來敲門,說著,「小姐,請快一點,我們都已經好了!」
「告訴他們再等一會兒!」尼可拉蒂大叫,然後她走過去把門打開叫得更大聲。「我們還沒好!」接著她將門砰的一聲關上,轉過身來面對著伊莎貝。當她一方面在想著下一步該做什麼,一方面又想掩飾她的憂慮時,她的表情僵滯了一下子。如此一來更讓伊莎貝看出了她有些驚慌。
不過尼可拉蒂很快就平靜下來,她走到伊莎貝的面前,將她的雙手放在自己的手裡。「好,」尼可拉蒂用一位祖母對有疑惑的孫女所用的耐心口吻,「我們以前對『性』方面的事不是談過很多次了嗎?」
「是的,我們是有談過。但是你總是談些它的前奏曲。你們如何遇見對方,你們的第一眼,還有第二眼,來電時的感覺,在宮殿迴廊的角落裡偷偷接吻,約會的地點——」
「沒錯,我們是談了這些事!」尼可拉蒂不斷的點頭。
「但是你從沒有告訴我『它』的本身,我……我是指『性』的本身。」
「性的本身,你是指行房嗎?行房,行房,」尼可拉蒂重複說著這兩個字,就在此時又有人來敲門了,她這次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大喊,「我們還沒好!」
尼可拉蒂開始來回的踱步。「行房。是的,行房……奇怪!
當我從前告訴你我的羅曼史的時候,難道你並沒有注意聽嗎?」
「我是有注意聽,尼可拉蒂,我是有注意聽!但是我現在想要知道的是怎麼做它!」伊莎貝感覺到自己也驚慌起來,有些對自己的沒用生氣。這種驚慌失措根本不是她往常的作風;以前不論是那一類事情,她都能控制得好好的;聰明再加上地位,沒有什麼事能難倒她。但是現在她將要經歷一件一無所知的事情,而且竟然沒有人能教她,甚至連尼可拉蒂也不能,突然之間伊莎貝懷疑尼可拉蒂以前告訴她的羅曼史是不是瞎編的。
但是尼可拉蒂並沒有瞎編故事。即使她現在只有十九歲,她早就是法蘭西宮殿里的天生玩家。由於伊莎貝是法蘭西公主,所以她從小就被萬般呵護,而維持處女之身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但是尼可拉蒂的遭遇就跟她不同了。由於尼可拉蒂只是一個侍女,她可能要等上許多年才會被某某王公相中,選為嬪妃,因此在此之前,她的天職是負責帶給宮廷里的一些幸運的男子歡樂,就像在宮廷里所舉行的舞會一樣,每個參加者不停地換著舞伴。
「伊莎貝!」尼可拉蒂以一種半親昵半責怪的語氣說著。「你說你對這件事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一點也不知道?」
「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從你以前所告訴我的,似乎做這件事之前會有……調情……或是前戲,一種漸漸的……。但是我連跟王子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打招呼那個應該不算。」
「布契德夫人!應該請布契德夫人教你!」
「她又不在這裡!」
「好吧!好吧!我試著教你。今天晚上,當你坐在洞房裡等的時候……」
「然後呢?」
但是突然之間尼可拉蒂也不知道該怎麼教伊莎貝了。「好,好,讓我想一下。啊!對了!您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對,就是這樣。他自己會走進來,然後他會主導這一切。」
「萬一他也不會呢?」這兩位女士站在那裡,面對面地眨了眨眼睛。「我的意思是說,我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是你認為他是那種很了解事情該怎麼進行的男人嗎?」
又有人來敲門了,她們聽到一個懇求的聲音,「拜託快一點,小姐們!」
「好吧!」尼可拉蒂很肯定的說。「您今晚就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然後當你的新郎進門時,就說,『我準備好了。』您就這樣做,我相信應該沒有問題才對。」
「『我準備好了?』」伊莎貝重複這句話。
「『我準備好了。』」
於是公主和侍女就手盤著手走向大門。尼可拉蒂將門栓打開,將門推開,外面有一大群裝扮得整齊,準備參加婚禮的侍女們,她們穿著有白色貂皮滾邊的紅色宮服,臉上冒著汗珠。「我準備好了,」公主宣布著,她瞄了尼可拉蒂一眼,嘴角掛著一個淺淺的微笑,這位未來的英格蘭王后就由宮女簇擁者,走向宮殿的迴廊去跟國家的文武眾臣們會合,之後整個行列就朝西敏寺移動。
9
婚禮的整個過程對伊莎貝來說是模糊的。並非她錯過了觀看很多細節的機會,其實剛好相反,她覺得看到了好多好多東西,有點消受不了。她的侍婢們打扮得好漂亮,頭髮插著花,肩膀圍繞著花環,腳下踩著鋪滿地面的花瓣;在西敏寺里,一千支蠟燭的燭光跟著豎琴與六弦琴所彈奏出來的音符一起舞動著;英格蘭的王公貴族坐滿了寺內的座位,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注視著她。
但是那裡有一張很特別的臉足夠把她的其他記憶完全抹滅掉:英格蘭的國王愛德華一世,又被稱為長腿愛德華。她這一生當中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位國王,就在她走到西敏寺的祭壇時;當她即將跪下來接受祝福時,她注意到長腿愛德華的存在。有沒有國王在場,常常會影響其他人士的心情;她以前在法蘭西也見過許多位國王,所以她很熟悉這種感覺。有國王在場時,理所當然的,全場的注意力都投注在國王的身上,但是每個人的眼睛又會假裝往別的地方看過去。當她快走到西敏寺的中央走道盡頭時,就感覺到那種令人無法喘過氣來的氣氛。她本能地往大家眼光逃避的方向看過去,然後她看到了長腿愛德華。
他的身高就如眾人所傳說的一樣,很高。但是她以前所聽到的有關長腿愛德華的傳說還是不能使她在親眼見到「長腿」時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主要的原因是她不知道「長腿」有那麼英俊。這是一個無庸置疑的事情。不過與其說他五官英俊,倒不如說他舉止帥氣。他站著的時候活像一尊雕像,一尊活的雕像,他的一舉一動顯示出他從來不會對自己的見解有所懷疑。他的服裝是全英格蘭最體面的:他很輕鬆地戴著王冠,就好像那頂皇冠是他生下來時就附在頭上的。他的臉——不錯,是有人曾經向她批評是一張殘酷的臉。他的鼻子是太長了,下巴太尖了,看起來一點也不和善。然而他的長發是那麼的光滑柔順,皮膚是那麼白皙紅潤,還有——
那雙眼睛!就在伊莎貝跪下來時,他望了她一下,就是在這個時候她了解為什麼別人這樣批評「長腿」。在長腿愛德華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絲感情的存在。他的眼睛是死的,就像希臘的神明雕像一樣,眼睛的虹膜如被雕刻出來,但是虹膜里卻沒有瞳孔。當「長腿」注視她時,伊莎貝知道長腿愛德華根本對她的存在無動於衷。這位年輕的法蘭西公主,習慣於被人暗地裡欣賞,評斷她的美麗,以及她的存在對國家的價值,或是至少被羨慕著。但是這個男人卻無動於衷,她曾經聽過一個有關長腿愛德華的故事,有關他在威爾斯與凱爾特人作戰時,他的太太去軍營看他而病死於該地的故事。故事流傳著,當他的太太去世時,長腿愛德華悲痛欲絕;他命令最信任的士兵將他太太的遺體一路扛回倫敦。當軍隊休息時,裝著王后遺體的擔架就放在地上,國王命令他的工程師在擔架旁豎立起一個十字架。這個故事是有關一個有情懷,有熱血,失去最親愛的伴侶的男人的故事。這個故事曾經使伊莎貝對未曾見過面的長腿愛德華有一分親切感。但是現在正看著她的長腿愛德華根本不是傳說中的那樣子。從他的雙眼看來,他現在沒有熱血,也沒有靈魂。
她繼續按照儀式的規定走完整個典禮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愛德華王子也像她一樣,機械式地變成她的丈夫。他們並沒有當眾接吻,禮儀中並沒有這樣規定。稍後,伊莎貝幾乎把整個結婚典禮的過程都忘光了。
但是她從來不會忘記典禮那天所看到的一雙眼睛。
結婚典禮結束后的那天晚上,宮裡的侍從們為新婚夫婦在王宮一棟新蓋的建築里準備了一個房間,當作他們新婚之夜的洞房。一張長桌被放置在房裡壁爐的前面,桌面上擺了一套特別的晚餐,舉凡整個英格蘭能提供的佳肴美味,應有盡有,其中有經過精心烹調的羔羊肉、野禽、鮮魚、新鮮的蔬菜水果、美味的糕餅等等,另外還有葡萄美酒,鮮花則擺滿整個房間。這些一定是由侍從所準備的,不過他們現在都不見了,就像神話里的小精靈一樣。只有尼可拉蒂還留下來,不過也只是一會兒。她握著伊莎貝公主的雙手,望著她的眼睛,就好像一邊注視著公主,一邊在說話一樣——而實際上自從典禮前的那一席話后,尼可拉蒂都還沒有說一個字——
而且頻頻點頭。然後尼可拉蒂也離開了。
伊莎貝剛開始以為王子隨時都會回到寢室。她坐在火爐的旁邊等著,因為自從看到她的公公長腿愛德華的一雙眼睛之後,就一直覺得很冷。
但是在等了一陣子之後,她的新丈夫還是沒有出現。冰桶裡面用來加酒的冰塊都融化了,一位侍女踮著腳尖進入,帶著從王宮的冰屋所取來的灰色冰塊。御廚房的廚師也踮著腳尖進來,把冷掉的食物拿出去溫熱,再送進來。然而愛德華王子仍然不見蹤影。
伊莎貝在椅子上睡著了。
稍後——不知道多久以後——她被男人的大笑聲以及開門的門栓聲驚醒。她聽到有人在撥動著門栓,就好像要將上鎖的門栓打開,但是門栓其實並沒有上鎖。愛德華王子搖搖晃晃的撞了進來。他喝醉了。陪著王子的是一位叫做彼得的年輕人,伊莎貝曾經在歡迎宴會上看過這位年輕人。
他們一看到伊莎貝,笑聲就停止了;然後彼得又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
伊莎貝微笑了,她試著要去了解什麼事情那麼好笑。但是王子似乎並不覺得好笑;他正注視著她。然後又轉向彼得,沒有表情地望了望彼得。
「我會在門外等你,」彼得說道,然後又笑了幾聲。他離開了他們,把門用力關上。
愛德華王子凝視著她。
她也凝視著王子,然後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動也不動。
她移向王子。王子一句話也沒說,他額頭上冒著汗珠,嘴裡泛著臭味,聞起來像是剛剛吐過了。
她跪了下來,然後吻王子的手。王子動也不動。
她走到床頭,衣服沒脫就躺在鋪有毛皮的床上。「我準備好了,」她說。
她聽到關門的聲音,然後是彼得的笑聲。
她的丈夫走了,她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是她的新婚之夜。
10
隔天早上,伊莎貝並沒有在她的洞房用餐,而是回到她原來所住的客房。當尼可拉蒂找到她時,她的早餐已經進行了一半。「嗨!你在這裡!」伊莎貝的朋友很高興地叫著。「還起得那麼……早。」當尼可拉蒂看到伊莎貝臉上的表情以後,歡樂的音調馬上轉變。她坐了下來,身子靠近伊莎貝,眼睛放出質疑的眼神。
伊莎貝輕聲地回答:「我準備好了,他還沒有。」
尼可拉蒂的嘴唇忽然幹了起來,她用舌頭舔了舔嘴唇。當她正嘗試要說些話時,一位穿著整齊的王子的侍從走了過來。他捧著一個銀托盤,上面放有王子要給伊莎貝的訊息,信的正面有「來自你的丈夫」這幾個字。伊莎貝一拿起那封信,侍從馬上行了一個鞠躬禮,然後告退。伊莎貝看了看尼可拉蒂,拆開信封,開始讀出聲音來。
「國王要我在今天早上的第一個鐘聲響起時,到達他那裡參加一個會議。但是我另外有事情,也是他要我去辦的。你將要代替我參加國王的會議,然後再到我這裡來向我報告開會的情況。」這封信的署名是「愛德華」。
就在此時,早晨的第一聲鐘聲響起,尼可拉蒂看了看她的朋友。「你遲到了,」她說。
長腿愛德華站在一幅跟他的身高一樣長的地圖旁邊,用手指截著英格蘭以北的地方,地圖上的這個地方是一片廣闊的高地,上面標示著許許多多的堡壘。「蘇格蘭!蘇——格——蘭!」他對著他的參謀官們大聲嗥叫著。軍事參謀官穿著可以使他們的雙肩和胸膛看起來又寬又大的制服,圍坐在一張豪華的長桌子旁。其中有的甚至連盔甲都套上了,才來參加這個軍事會議,以便顯示出他們的英姿風發。即使是如此,這些參謀官們還是很怕長腿愛德華。
「法國人最喜歡向強壯的人卑躬屈膝了!」他以一種深沉有力而又殘酷的語氣說著,就像那暴風雨中的大海一般,「但是如果我們連自己的這一塊島都不能完全統一,又如何讓法國人感受到我們的強大?!」長腿愛德華咆哮著。
他又用手捶了捶地圖,就在此時伊莎貝公主安靜的走了進來。
「我兒子怎麼沒來?」「長腿」問道。
她突然停下腳步,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在問她。「父王請原諒,他要我代替他來,」公主回答。
長腿愛德華的眼睛忽然張得大大的,變成一雙很可怕的眼睛。「我要他來,而這個膽小鬼竟然要你幫他來?!」
「父王,我是不是要告退?」
「假如他要他的太太幫他治理國家,那麼你就留下來吧!
我會好好處理他。」
他又把目光轉回到他的參謀官身上。伊莎貝則安靜地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
「要征服蘇格蘭,先要解決那些蘇格蘭貴族。我們可以把英格蘭的領地封給他們,然後將英格蘭的貴族派到蘇格蘭去治理他們的領地。這樣一來,蘇格蘭貴族有了比較豐饒的土地,就不會想反抗了,」「長腿」說。
一位資深的參謀很勉強的說,「陛下,我們英格蘭的貴族一定不會喜歡更換領地。新的領地意味著新的稅賦,而他們的稅賦已經在我們與法蘭西交戰的時候交出來了。」
長腿愛德華瞪了他一下,但是心理認為這位參謀講的也不無道理。他腦中的輪子又開始轉動。他的目光落在公主的身上。他注視著,目光是又冷又無情。公主感覺到一絲寒意,但是又覺得國王並沒有真的在注視她,而是在注視著過去一些塵封已久的記憶。他到底在想什麼呢?
他的目光又轉向參謀官們,然後說出了他新得到的靈感。「那麼讓我們的貴族變成蘇格蘭領地的真正貴族。我會賜給搬移到蘇格蘭去的英格蘭貴族『初夜權』。任何在他們的新領地結婚的女子,她們的第一夜都要獻給她們的領主。這樣一來,一定有很多英格蘭貴族想要跟蘇格蘭貴族更換領地。」
坐在窗旁的伊莎貝公主猜想一定是有一陣冷風吹了進來,因為她的背部覺得好冷。她的心裡千頭萬緒,感覺到血液里有千百萬種感情在涌動著。年輕的女子,在她們的新婚之夜……她自己才剛剛經歷過新婚之夜的百般無奈,她也學會同情那些與自己有相同遭遇的女子。伊莎貝是年輕沒錯,甚至可能有一些天真,但是她已能體會年輕公主的心理應該與年輕窮女子的心理差不了多少。這個道理在以前她所受的教育里是講不通的,但是她的經驗,尤其是昨晚新婚之夜的經驗告訴她,這點體會一定是對的。她甚至還更羨慕一般的平民女子,因為她們比較可以自由選擇所愛的對象來結婚,然而如果剛才國王所提議的這個方案實行下去的話,將會毀掉多少愛情以及家庭呢?假如結婚的目的是為了,就如教會所教導的,繁衍子孫,那麼賜給貴族平民女子的「初夜權」,等於是要為人父親的永遠在懷疑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是不是親生的。這種「初夜權」根本就是非常野蠻、不人道的!
還有,國王在想出這條律法之前,為什麼一直看著她呢?
忽然間伊莎貝的心又冷了一次,長腿愛德華又望著她了。他正貪婪地望著她。她低下頭,站了起來,離開那間會議室。
11
愛德華王子和他全身都是肌肉的朋友彼得,正赤裸著上身,在他自己的宮殿里練習刺劍。他們一點也沒注意到伊莎貝的敲門聲或是她進入了刺劍練習室。她望著他們——他們比較像是在舞劍而非在刺劍。愛德華王子的劍掉了下來;劍掉下去時撞到光滑的地板,發出了很大的響聲。他抬頭時用眼睛瞪著他的太太,好像對她看到自己動作的不靈活有點生氣。
「什麼事?!」愛德華不耐煩的問。他的大嗓門就好像是遺傳自他的父親,也好像是在模仿長腿愛德華的音調及動作。不過其中有一點不一樣,那就是王子的音調裡面藏著這樣的訊息:「我還要難受多久?」而藏在國王的音調裡面的訊息是:
「我還可以讓你難受多久?」
「你要我在會議結束後來向你報告有關會議的結果。」公主說著。
「沒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蘇格蘭。他想要——」
但是愛德華王子又開始和他的朋友斗劍了,兩把劍碰撞的響聲使公主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
她想再試試看。「他想要賜予——」
但是王子的劍又鏗鏘一聲掉到了地上,然後王子沖向公主。「你給我閉嘴好嗎?你這麼絮聒,我如何專心呢?!」
「父王很想要你知道——」
「全是一些無聊的事情!他也要我學習戰鬥的,你就讓我練習刺劍吧!」
有一下子,怒火在公主的雙眼裡燃燒著。在她離開前,她瞪了愛德華王子以及彼得一下。王子注意到了。
「站住,」王子喊著。
她停了下來,但是並沒有轉身。
「你對彼得有意見嗎?」愛德華王子問道。
他把彼得拉到他的身旁。公主還是沒有轉身。
「沒有啊!我的大人,」她平靜的說。
「轉過身來。我說轉過身來!」
公主咬了一下嘴唇,然後轉過身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情景:王子正用他的鼻子愛撫著彼得的耳朵,而他裸露的前胸則與他的朋友強健的後背貼得緊緊的。兩個流著汗水的男人正沉醉在性的興奮中。
公主的眼睛顫抖著,但是她並沒有將視線移開。
「好了,現在你知道了吧?」王子問。
「是的,我早就在想……我是令你厭惡的東西。是的,或許是的。請容我告退,我的大人。」
「好,你走吧!」王子說。
她盡量讓自己鎮靜的走開,但是她的丈夫在背後喊著,「不要擔心,我的夫人,我知道生下孩子來繼承王位是我的責任。我向你保證,時機到的時候,我會……知道該怎麼做。」
她離開時,輕輕地將門帶上,裡面留著她的先生以及她先生的愛人。
12
在離倫敦很遙遠的北方某處,佛斯灣以及克萊德河幾乎將整個英倫島切成兩半。就在這個地方出現了七個騎士在一條潮濕的路上賓士著,他們的坐騎的馬蹄快速地敲擊在路面,濺起了一波波的污泥,把馬的腰部以及騎士的腿部都濺濕了。他們的騎術好極了,有軍人的職業水準;在這隊騎士里,騎在中間的是一位幾乎不到二十歲的年輕男孩。他的頭髮是黑褐色的,嘴唇上的短髭以及下巴上的鬍鬚全部修得整整齊齊,有諾曼底貴族的風味。他的雙肩寬闊,胸膛也因為常常揮舞著佩戴在腰間的寬刃長劍而極為厚實。套在他鎧甲上的短上衣上面織有一個深紅色的十字徽章,在他身邊的一位騎士舉著一面在風中招展的旗幟,是與十字徽章一樣代表貴族的深紅色標誌。
他們騎進了蘇格蘭的首都愛丁堡。城裡的街道變得比較擁擠,不過街上的農夫與商人都會退到街旁,讓這一隊騎士快速通過。到了上城堡的路上,因為上坡的幅度較大,他們所騎的馬都顯得有點吃力,但是剛才所提到的那位年輕男孩以腳上所穿的刺馬釘往馬的腹部一刺,他的馬就飛快地跑到隊伍的最前面,並且直接衝進了城堡。馬蹄聲在石頭路上顯得更大聲了,再加上城堡守衛以長矛行禮的聲音,布魯斯的第十七世伯爵勞勃就這樣到達了。
城堡中央的一個會議室的大桌旁聚集了二十四位支持布魯斯繼承蘇格蘭空懸的王位的貴族。當勞勃·布魯斯大步地走進來(身上仍然穿著濺有污泥的戰服),所有的貴族馬上站起來,對勞勃行了一個恭恭敬敬的禮。勞勃揮手致意,然後在中央席位坐了下來;其他人也跟著就座。年輕的勞勃先向一位頭髮微禿名字為克雷格的長者點了點頭,然後再向一位同樣身著戰服的年輕貴族墨內點頭致意。
老克雷格不僅是這個會議的首腦,也是布魯斯的父親的長期戰友。他馬上開口說話。「小勞勃,我們因為你的到來深感榮幸。你父親好嗎?」
「他扭傷了腳,所以無法前來,但是他要我向各位問好。」勞勃的目光繞了全桌一次,以示對每一位貴族的尊重。然後勞勃照著他以往的行事風格,馬上進入了主題。「家父聽說『長腿』已經賜予貴族們『初夜權』。」
「他分明是想要爭取更多貴族對他的認同,」克雷格說道。
墨內雖然不如年輕的布魯斯英俊,但是他身材適中,膚色黝黑健康。他先前就急著想趕快見到勞勃·布魯斯,現在他終於可以把心中積存已久的不平之氣渲泄給好友勞勃聽了。「貝里歐那一伙人也已經宣布支持『長腿』的『初夜權』政策,一副對『長腿』逢迎拍馬的樣子,以便使『長腿』支持他們奪取蘇格蘭王位!」
墨內的話激起了一陣恨意,就像一道閃電立即帶來一場豪雨一樣。自從上一位國王亞力山大崩殂,以及還是嬰兒的王位繼承人挪威公主被謀殺后,貴族間互相爭奪王位的現象變得愈來愈醜陋。各式各樣的聯盟一個一個的成立,也隨時一個一個的解散。會議的召開往往演變成貴族間的互相叫罵,表兄弟以及親兄弟之間的相互殘殺時常可以聽到。到最後,這些蘇格蘭貴族分裂成兩大陣營,分別由貝里歐以及布魯斯所領導。
大部分的蘇格蘭貴族以及平民似乎都比較支持布魯斯部族;他們比較英勇善戰,也比較兇狠無情,而住在蘇格蘭高地的部落比較喜歡這種以行動解決一切的風格。不過無庸置疑的,布魯斯部族的「行動」大部分是為了自己部族的利益;他們經常出兵鎮壓蘇格蘭低地的部落暴動,來取得英格蘭的長腿愛德華的回報。即使是如此,蘇格蘭高地的部落還是很高興布魯斯出兵低地,因為高地的部落與低地的部落是世仇,他們經常洗劫對方的財產。蘇格蘭高地的部落不喜歡與英格蘭結為盟友,但是他們不介意布魯斯與英格蘭結盟。在他們的眼裡,布魯斯向英格蘭所伸出的友好之手,是要把英格蘭人拉近一點,再給他們一頓毒打。
有好幾次布魯斯部族的人被英格蘭人抓走,不過每次當長腿愛德華的邊界遭受蘇格蘭低地的人掠奪時,長腿就會把布魯斯部族的人放回去,讓他們去統治低地的部落。
蘇格蘭的另一個大家族是貝里歐家族,他們雖然也常令長腿愛德華頭痛,但是他們比較喜歡以外交來解決問題。長腿愛德華了解他們的特色,於是支持約翰·貝里歐登上蘇格蘭的王位。因為有長腿愛德華的支持——他對反對的人施以威脅,贊成的人給予獎賞——促使一大部分的蘇格蘭貴族加入貝里歐的陣營,並且擁護貝里歐登基。然而貝里歐一登基后不久,長腿愛德華便要求貝里歐到英格蘭向他朝拜,並且向天下宣布蘇格蘭是英格蘭的屬國。貝里歐拒絕了長腿的要求,因為他如果這麼做,就不像一位國王了。長腿於是派兵攻入貝里歐的城堡,將他擄回英格蘭囚禁起來。貝里歐只好在獄中宣布他願意成為英格蘭國王的臣下;英格蘭國王接受了他的宣布,但是還是不放貝里歐回蘇格蘭去。
因此現在蘇格蘭分裂得更厲害了。雖然有一些蘇格蘭人在哀悼他們的國王被囚禁起來,但是其他的人則不認為貝里歐是蘇格蘭國王,並且正在尋找新的國王。蘇格蘭人打著蘇格蘭人,長腿現在可高興了,因為蘇格蘭人沒有時間來侵擾英格蘭了。
當勞勃·布魯斯現在正在愛丁堡的城堡里與貴族們會面的時候,蘇格蘭貴族的血液里對英格蘭的恨意與憤怒正洶湧至最高點,而且正被生動地表達出來。布魯斯讓貴族們盡情地發泄;這樣一來,當他們發泄得差不多時,就比較好領導了。
最後墨內終於引導大家談到今天所要討論的重點。「假如我們現在攻打英格蘭,一定會獲得平民的支持。」
勞勃把他早就預備好的策略講出來給貴族們聽。「家父認為時機尚未成熟。他說我們目前最好暫時讓長腿弄不清我們的用意。」小布魯斯注視著墨內,而墨內從布魯斯的眼神里知道,布魯斯自己也是想要立即跟長腿開打。不過由於布魯斯的父親以老謀深算聞名於世,所以大家也不便不聽信老布魯斯的勸告。
「很好的策略,」克雷格宣布著,就此結束了這個會議。
隨後這些結盟貴族便三兩成群的走出會議室,互相談著土地的豐收,城堡的擴建,或是馬種的改良等事情。小布魯斯跟著貴族們一起走出去,答應代他們向他的父親致意。
布魯斯在上馬回家之前,找到一個機會和墨內單獨相處。墨內棕色的眼睛閃爍著光芒;當他握著布魯斯的手時,布魯斯感覺到他的手強而有力,同時提醒了布魯斯,他的這位朋友是一位很有志氣的男子,而且等戰爭等得越來越不耐煩了。墨內把頭靠過去,湊著布魯斯的耳朵,輕聲說著,「這種外交把戲只有老年人才喜歡用。」
勞勃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因為他不想要其他的貴族知道他們在耳語著正經事,這個動作在貴族聚集的地方是一種忌諱。他跳上馬,等著墨內的騎兵隊——這支隊伍也是全蘇格蘭數一數二的,然後兩支隊伍就一起肩並肩的騎出愛丁堡。在他們分手的地方,布魯斯對墨內說,「再忍一會兒,我們的日子快要到來了。」
13
離王城愛丁堡不到一天的行程,有一個村落叫做萊納克村。這個村落雖然離愛丁堡不遠,但是整個氣氛與愛丁堡完全不一樣。在萊納克村裡,放眼看到的都是紅泥街道與石砌的房屋,屋頂是茅草鋪蓋的,空氣中時常飄浮著泥炭燃燒著的氣味。這個村落主要的功能是充當農夫的一個慶典時的市集。就在這個時候剛好有一個市集在村落邊緣一塊綠油油的草地上舉行。橫笛如鳥鳴般地吹奏著悅耳的旋律,音符在空中盤旋著;頭上戴著花環的年輕少女跟著音樂又唱又跳;孩童們也高興得互相追逐;老人們則會心地微笑。許多農夫運進了一車車新鮮的麵包及芝士;村民們也帶著一桶桶的啤酒以及一串串的醺魚來參加這個市集。
然而這些歡樂的情景旁邊有一隊英格蘭士兵在監視著。其中有一些是身上有許多傷痕的戰場老兵,另外一些則是臉上長著青春痘的毛頭小子。這些毛頭小子小時候在英格蘭時,就被大人們告知,蘇格蘭人跟野獸沒什麼兩樣。他們也知道甚至一千年以前當羅馬人進攻英倫島的時候,也決定不去招惹蘇格蘭人,因為羅馬人聽說蘇格蘭人上戰場時,全身都赤裸著,並且漆成藍色,也聽說他們會以死屍來築起防禦工事。這是一個無法被征服的國家;英格蘭的國王們也許不知道這回事,但是他們所派遣出來的軍隊就知道得太清楚了。當英格蘭的軍隊在蘇格蘭行動時,他們都成群結隊,不敢落單,休息的時候也一定要有人站崗才敢休息,他們也學習千萬不要背對著蘇格蘭人。即使長腿愛德華明文規定蘇格蘭的人民不準攜帶武器,大家都知道連蘇格蘭的女人都在衣服里藏著刀片。英格蘭軍隊駐紮在萊納克的基地是位於萊納克村的中央地帶。首領是一位叫做赫塞里格的軍官,他正式的頭銜是萊納克郡的警治安官。
赫塞里格的部下的尋常任務是鎮壓暴動,但是在這段慶典的時間裡,他們所接受的指示是,只要慶典的過程和平,不要去打擾當地的人民。赫塞里格自己是贊成萊納克的村民舉行慶典的,因為這表示他們接受英格蘭的統治,所以才有心情舉行慶典。因此目前英格蘭士兵的首要任務是巡邏村裡的街道以及通往本村的主要道路,小心觀察接近守衛的可疑份子。
這時候他們看到一位年輕男子騎著馬從遠處的山邊走了過來。他的雙眼是蘇格蘭人或愛爾蘭人才有的亮綠色;當他走過樹陰下時,頭髮是淺棕色的,但是當他經過亮麗的陽光時,發色又轉為黃色。他騎在馬上的英姿漂亮極了,他的背是打直的,雙手輕鬆的握著馬韁。他雖然瘦,但是看起來很結實。他看起來是個危險人物。
他大約二十來歲左右。在那個時代這個年紀的人大都已經擁有整個家庭,而且外表已經有些老化了。但是這位年輕人看起來非常健康,散發著青春的氣息。看到他的人都會猜想這位年輕人一定是吃得很精緻,而且酒喝得並不多——對一個生活富裕的人,是很難辦到的一件事。而且這位年輕男子很明顯的擁有他所騎的這一匹好馬——馬腿健壯且長,馬的胸部也很豐滿,是可以快速賓士的特徵——這位年輕男子具備中世紀騎士的條件。中世紀的騎士是屬於貴族與平民之間的一個階級。他們通常擁有一匹好馬,一些武器,可能的話還有一個小規模的堡壘;他們的社會階級很可能往上爬升,他們認識死亡,而且珍惜自己有能力使別人邁向死亡。但是這位年輕男子穿著農夫的服裝,第一位他經過的英格蘭守衛注意到,這位年輕男子的手上有一些傷痕,像是戰士才會有的傷痕。
那些英格蘭守衛全都注意到這位年輕男子的出現。他的馬鞍上掛著一隻野雁;他在綠草地的邊緣停下來,望了望正在進行的慶典。農夫們正在烘烤一隻豬;女人們正在互相展示她們的嫵媚;而年輕人正在比賽投擲長圓木,是蘇格蘭高地的一種傳統運動。這些平民也注意到這位新到達的年輕男子,尤其是那些有待嫁女兒的中年婦女。
此外,那些為人父親的、丈夫的,還有正在追求女子的男人,都注意著這位新來的人。其中一位站在人群的外圍的是坎普貝爾,他的紅色頭髮以及鬍鬚現在都已夾雜著灰色的毛髮。他和他的老戰友麥克萊納弗站在一起,他們望著這位年輕男子跳下馬來,把馬系在一株柳樹的旁邊。從這位年輕男子的一舉手,一投足,他們看到了他們已死去的老朋友的影子。
「麥克萊納弗……」老坎普貝爾輕聲叫著。
「我看到了,」麥克萊納弗回答。
「那個人可不可能是……威廉·華勒斯?」
這時候一位英格蘭士兵,受到其他三位夥伴的慫恿,走向年輕人,然後在背後推了他一把,想要激怒年輕人以便找他麻煩。年輕人往前顛了幾步,很快就恢復平衡狀態,接著從容地回過頭來,就好像他早就預知了這個挑釁。「嗨!小子,這隻野雁是你獵到的嗎?」
綠色的眼睛盯著這位士兵。
「平民收藏弓箭是違法的,你是不是用弓箭射下這隻野雁?」
士兵說道。他的夥伴陸續走了過來,圍住年輕人和他的馬。其中一人把野雁抽離馬鞍,開始找尋它的傷口以做為年輕人使用弓箭的證據。
「我是用一塊石頭丟它的,」威廉·華勒斯回答,沒錯,他就是威廉·華勒斯。
英格蘭士兵們不相信這麼大的一隻雁用石塊就可以打死。但是他們在野雁的身上又找不到弓箭所射出的傷口。威廉伸出了手,等著英格蘭士兵歸還他的野雁。士兵不甘願地把野雁丟到地上。威廉慢慢地撿拾起野雁,走進市集裡面。
農夫們看著威廉走了過來,互相說著悄悄話。
「他有寫信給道格,說他要把農場收回去,」坎普貝爾說道。
「他寫給道格?道格怎麼會讀信呢?」麥克萊納弗質疑著。
「可能是牧師替他讀的吧!」坎普貝爾說道。
在市集熙攘的人群里有一個人也看到了威廉,但是她裝做不在意的樣子,她就是繆倫·麥克萊納弗,她已經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女子。她那紅褐色的長發總是提醒了人們許多年以前的情景;她的髮型一直沒變,總是打直的垂到背後。她的穿著很儉樸,像是一小片圍繞著漂亮野花的青草地。而她本身是村落里最美的女孩子,甚至可以說是全蘇格蘭最美的,那些剛才找威廉麻煩的英格蘭士兵也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威廉走到擺放食物的桌子;農場的婦人正在準備大餐。他把野雁放到桌子上,當做他的貢獻;婦人們微笑著,並開始拔毛。其中一位婦人搶得機先,對威廉說,「小威廉·華勒斯,你回家鄉來了,真高興看到你!你看到我女兒了嗎?」這個婦人所提到的女兒有一兩顆門牙不見了。威廉跟她的女兒點了點頭。
威廉對她的女兒微笑了一下,但是即使威廉的微笑比陽光還要溫暖,顯然還不及這位女子熱烈的希望,她有點失望的低下頭去。但是她馬上又驚訝地抬起頭來,因為威廉握了握她的手,並且深深的鞠了一躬。
然後他離開桌子,像一個陌生人般穿過人群。他看到一群女孩,接著他看到了繆倫。她也看到他,不過馬上將頭轉開。他們倆還記得對方嗎?他走向她;她有點害羞,眼睛往地上看,然而不久她就抬起頭來,注視著他。他們倆越靠越近。就在他們的身體要接觸到對方的時候,一顆又圓又大的石頭擊到威廉腳邊的地上。
威廉抬起頭來,看到最近正在追求繆倫的一個男子——
一位身材粗獷的年輕男人,就是這個人丟的石頭。
突然之間,似乎在場的每一個年輕人,每一個老人,每一個年輕的女子以及她們的媽媽,都在注意著威廉要如何應付這個挑戰。
威廉首先想要繞過這個繆倫的追求者,然後離開,但是這位男子擋住他的去路。威廉忽然認出這個紅髮男子是誰了。
「赫密胥?」威廉問道。
沒錯,這位男子就是他小時候最合得來的玩伴赫密胥·坎普貝爾,但是目前赫密胥不想跟他相認,他要先挑戰威廉。他用手指向剛才他所丟的那塊石頭。「比比看誰是男子漢,」赫密胥以洪亮有力的嗓聲叫道。
「你是,」威廉說道。
「那麼我們來測驗一下作戰能力好了。英格蘭人不准我們練習使用武器,我們就來練習使用石塊吧!」
「作戰能力的高低不是依靠臂力,而是靠這裡,」威廉指指他的太陽穴。
赫密胥伸出了他的手,好像是拿東西給威廉看。「不對,它是靠這個,」赫密胥說著,然後急然往威廉的下巴擊了過去,威廉跌到了濕地上。
一些旁觀者想要上前去制止赫密胥,但是坎普貝爾、麥克萊納弗,以及其他一些較有地位的人阻止了鄰居們的干預。
赫密胥站在威廉的身旁,等著他再站起來。
威廉做了一下深呼吸,吐了一大口氣,讓自己的腦筋清醒一些。「好吧!就當做是一場比賽,」他說。威廉喊了一聲,舉起了那顆直徑有十八英寸的石頭。他使盡全力,將石頭搬到一個村裡的年輕男子練習擲遠的岩石地面。然後他找一個地方開始起跑,幾步之後丟出了那一塊大石頭。
石頭在空中做了一個大幅度的弧形飛行,重重地摔到了遠處的岩石上。岩石上都刻有以前的人所丟擲到的地方的刻痕,而威廉所擲出的石頭的距離,遠遠超過以前的紀錄。
人們都發出嘖嘖的讚賞聲,除了赫密胥之外,他只是噘起嘴唇,一副不屑的樣子。威廉望了望他,似乎在為他自己丟出那麼遠的距離而說抱歉。他說,「我仍然認為這種丟擲石頭的比賽不能測驗出真正的作戰能力,一組彈弓可以把那顆石頭擲得更遠。」
「這要看是誰丟的,」赫密胥尖銳的說。他走了出去,將石頭搬回來。他退了幾步,跑了幾下,然後大叫一聲把石頭丟了出去。
結果石頭飛越過剛才威廉所丟到的地方,超過幾英尺之後才落下來。村民們有的笑有的吹著口哨。威廉也在點頭,佩服赫密胥的臂力。
「你能在重要的時刻發揮你的能力嗎?例如在作戰的時候?你能用你丟擲的石頭砸死一個敵人嗎?」威廉向赫密胥問道。
「我可以把你像一隻蟑螂一樣砸死。」
威廉隨即走到赫密胥剛才石頭擲到的地方。
「好啊,來啊,用石頭丟我吧!」
赫密胥瞪著威廉,然後又瞪著旁觀者。威廉一動也不動。他那隻綠色的眼睛似乎在嘲笑著赫密胥。赫密胥把石頭搬回丟擲線。他瞪著威廉,威廉很平靜地站在那裡。
赫密胥開始起跑,又停下來看了威廉一次。威廉正在打哈欠。
「你一定會閃躲的,」赫密胥說道。
「我不會。」
赫密胥這次退得更遠才開始起跑。
「那樣不公平!」另外一個在人群里的農夫史狄渥特叫了出來。
「他投了那麼多次已經疲倦了,讓他從遠一點的地方起跑應該不會不公平!」坎普貝爾為他的兒子辯護。
威廉似乎一點也不害怕。他彎下腰,拾起一顆小石子,隨便往空中一丟,宛如一個在仲夏做著白日夢的孩子。
赫密胥有點被威廉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激怒,他快速地沖跑,然後甩出石頭。那顆石頭劃過天空,只差幾英寸就會擊中威廉。
威廉從頭到尾都沒有閃躲。村民們為他歡呼著。
「太精采了!」老坎普貝爾大叫。
赫密胥有點惱羞成怒;他覺得大家好像認為是威廉贏了。而威廉只是站在那裡,一點事也沒做。「我比上次丟得更遠,所以沒有擊中他!」赫密胥大叫著,然後瞪著威廉。
「一條公牛是很強壯沒錯,但是並不是非常聰明,」他的父親說道。
「公牛之所以笨是因為它一直站在那裡,什麼都不會!」赫密胥回嘴。當每個人都在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時,赫密胥暗地裡很高興自己說出了這麼機智的話。
「重點不是這個,」威廉說道。他轉過身去,走了大約赫密胥所擲出的兩倍距離,再轉過身來,把他手中所拿的石頭丟出去。結果那顆石頭劃過空中,直接命中赫密胥的額頭,赫密胥應聲倒地。「這個才是重點!」威廉說。
村民們又笑又鬧,很佩服威廉的行徑。他們紛紛圍著威廉。「小威廉,表現得很好!」坎普貝爾大聲說道。
威廉從一位農夫的手裡接過一大杯啤酒,走到赫密胥的身旁,將啤酒往他的臉上澆過去。他醒了過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到威廉伸出手要拉他起來。赫密胥也伸出手,只聽威廉喊了一聲,就將赫密胥拉拔起來。
「很高興見到你。」威廉說。
「我早應該記得以前你很會丟臭雞蛋,」赫密胥回答。
他們笑了出來,互相擁抱對方。音樂又開始彈奏,舞會也隨之開始。威廉花了幾分鐘和他父親的老朋友打招呼,互相點點頭。在向他們問好之後,威廉便走向市集的另外一邊,那裡有一群女孩正在閑聊著。
他越走越靠近繆倫——然後經過她到了那位缺門牙的女孩面前。
「我有這個榮幸跟你一起跳舞嗎?」威廉問道。
那女孩既驚訝又興奮。於是他們倆就一起走到舞場裡面跳舞。
「你是不是將要接管你父親遺留下的農場?」正當他們在跳一種叫做「脫衣寡婦」的舞蹈時,女孩問道。
威廉點了點頭。
「聽說他是跟英格蘭人打仗時戰死的?」女孩又問。「家父跟家兄死於一場意外,他們乘坐的馬車翻覆了。」威廉說。
音樂停止了,威廉向女孩深深的一鞠躬,表示感謝。女孩子的臉上充滿光輝。當他將女孩送回她母親的身邊時,天空開始下起雨來。每個人都拿著食物去找躲雨的地方。除了威廉以外。
他一個人站在雨中,看著雨下下來。
14
那天晚上,威廉·華勒斯站在他家農舍的門口,這個農舍是他小時候成長的地方,也是他最後一次晚上不睡覺,等著爸爸與哥哥回來的地方,數年以前他跟著叔叔亞吉爾離開這裡。從那時候開始,這個地方前前後後租給幾個佃農,幾個經濟能力較好的農夫也曾經想要購買這個農場。亞吉爾叔叔在過去已經拒絕掉兩樁交易,但是兩年前當一個農夫提議要購買農場時,年邁的亞吉爾叔叔覺得他應該要聽聽威廉的意見了。威廉仍然拒絕賣出農場,並且捎信去給當地的人,告訴他們他將要親自經營農場。然而他的歸鄉之期似乎一直沒有定下來,所有的佃農搬出農場許久,威廉仍然沒有回來。而威廉沒有即時回鄉的原因一直讓那一群農夫的頭頭們(威廉的父親的老朋友)感到疑惑。他們透過當地的牧師跟亞吉爾通信,不過始終不知道威廉沒有馬上回來的原因。
現在農舍的一面牆會有風灌進來,需要重新修補,那張威廉在上面放著兩碗燉菜的桌子仍然擺在廚房裡;這張桌子是他父親親手做的,它已經被使用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桌面上的刻痕卻使它看起來更堅固,而且這張桌子是房子里的傢具中唯一還能用的。卧室里的草席都已經很骯髒,不堪使用;威廉把它們拿到外面去,並從穀倉拿進來乾淨的新草席。床架也都不見了;他不知道床架是給了誰,但是他很確定,亞吉爾叔叔與老坎普貝爾一定會把它們給值得給予的人。除了那一面牆,房舍似乎都維護得滿好的。啊,屋頂似乎有漏水,這時候威廉的脖子上感到一滴冰涼。屋頂看來需要加鋪一些新茅草。
這些事情都難不倒他,他可以很有把握地完成房子的整修。然而現在有一些事情佔據著他的心田,使他做起事來不能專心。
他站在農舍的大門口,望著外面的雨景。
麥克萊納弗的家位於一個山坡上面,旁邊有一片草地。房舍的屋頂是由茅草鋪蓋而成,而窗戶則加裝木板來抵擋暴風雨。這個時候壁爐正在生著火,帶有木料香味的煙從壁爐的煙囪冒了出來,跟外面霧濛濛的雨纏繞在一塊。而在房子裡面,麥克萊納弗正坐在他的椅子上,他的妻子正在縫衣服,女兒則在刺繡,他們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
「誰會在這種天氣到我們家來?」麥克萊納弗太太說著。
她的先生站了起來過去把門打開,結果看到了一匹馬。那匹馬就站在門口,好像它想要進來!他定下神來一看,原來馬背上有一個人——威廉·華勒斯。
不論是人或是馬都被雨淋得濕答答的;一顆顆的大雨正滴在他們的身上暴出了水花。年輕的威廉微笑著,宛如他是在一個大好天氣的日子裡來拜訪,他說,「晚安,先生。我可以跟您的女兒講幾句話嗎?」
麥克萊納弗太太眼睛睜得大大的站在麥克萊納弗的身邊,然後繆倫出現在她父母親的背後。
威廉繼續要求。「繆倫,你要不要在這麼棒的傍晚跟我一起騎騎馬?」
「這個孩子……這個孩子瘋了!」繆倫的媽媽念念有詞。
「她絕對不要的,她要——繆倫!」
繆倫這時候已經從門后拿了一件雨衣;她沖了出去,跳上威廉的背後,他們就快速的騎走了。她的父母站在門口,互相瞪著對方。
威廉和繆倫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們賓士過長著石南屬植物的原野,爬上山坡,越過雨水充足的小溪。然後雨停了;月亮從殘破的雲端里轉了出來,在廣闊黑暗的天空里,有十億顆星星由於經過暴風雨的洗滌而閃閃發光。威廉拉了一下那濕透的馬韁,讓馬停下來,他們倆就繼續坐在溫暖的馬背上,那匹母馬做了數個深呼吸,似乎也懂得欣賞月夜之美,而繆倫仍然靠在威廉的背部。他們就這樣坐在一起,沒有說話,也覺得沒有說話的必要。
最後威廉開口說話了,臉仍然向前。
「謝謝你答應我的邀請,」他說。
「謝謝你邀請我,」她說。
「我還會再邀你出來,但是令尊認為我瘋了。」「你是瘋了,」她說。「但是你如果再邀我出來,我還是會答應!」
他猶豫了一會兒;似乎還有話要說,也許他只是不想要那晚的時間過得那麼快吧!最後他用腳跟輕踢了馬的腹部一下,馬就載著他們回到山谷里去。
他們騎到了門口。威廉跳下馬來,然後伸手去幫她下馬。
在她的腳踩到地面后,他們的眼光就開始注視著對方。
可惜那個房子的門打開得太快了,他們甚至沒有時間吻別。「繆倫,快進來!」麥克萊納弗太太嚷嚷著。
威廉陪著繆倫走到門口。他們又注視著對方。她在等他向她吻別。
「繆倫,快進來!」麥克萊納弗太太喊得更大聲了。
繆倫仍然等在那裡,結果威廉還是沒有吻她,而她也知道了他今天不會吻她了。她低下頭,準備要走進屋子去,就在那個時候,威廉從毛衣里拿出了一個東西,將它塞到繆倫的手裡。它的形狀是小而長條形的,包裹在法蘭絨布里。接著威廉跳上馬,看了她一眼,就很快的騎走了。
她站在門口,低下頭去看威廉給了她什麼東西。她的母親就站在旁邊,這時候所有責備的味道都沒有了,她們都是女人,她們都很想知道裡面是什麼東西。
繆倫將法蘭絨打開。
裡面是一朵乾燥的薊花,是她在很多年前送給小威廉的那一朵。
15
隔天黎明時,威廉站在屋頂上,為屋頂披上新的茅草,遠處可以看到英格蘭士兵們正在進行作戰演習。他看了一下子就恢復了手邊的工作,將一束束黃色的茅草整齊地鋪在屋頂上。他聽到有人騎馬過來的聲音,往下看便看到了麥克萊納弗。
「小威廉——」麥克萊納弗喊著。
「先生,我知道昨天晚上我不該邀繆倫出來騎馬。我向您保證,我——」
「我來不是為了我女兒的事。我來是要帶你去參加一個會議。」
「是什麼樣的會議呢?先生?」
「很神秘的那種。」
他們之間只停了兩秒鐘不講話,但是已經長得足夠讓他們相互會意。「好,我去牽馬出來。」威廉說道。
他們一起騎馬來到山區里的一個山洞,山洞的位置非常隱密,外面有樹叢遮蓋。
他們在外面觀望了一下子,確定沒人跟蹤后,才下馬,牽著馬一起走入洞里。
山洞裡是黑漆漆的一片,但是當威廉和麥克萊納弗一起走進去時,有人劃了一根火柴,點亮一截蠟燭。燭光照亮了二十八人,是該郡的農夫。
「你們都認識威廉·華勒斯,」麥克萊納弗說道。
他們的確都認得威廉。其中有赫密胥以及他的父親坎普貝爾,似乎是這一幫人的頭頭。「我們冒著危險將你帶來這裡,是因為我們願意為馬爾康·華勒斯的兒子犧牲生命。你懂嗎?」
威廉點了點頭。他知道他現在是面對著一群長腿愛德華的「叛徒」。
「他們派遣到這個地方的軍隊越來越多。我們的國家變成了英格蘭的遊戲的場所。在這裡他們把我們的年輕男子抓去當兵,把我們的少女抓去當娼妓,」坎普貝爾解釋。
「你描述得太生動了,坎普貝爾!」麥克萊納弗的毛髮都豎立起來了。
「生動是生動,而且都是真的!當馬爾康·華勒斯活著的時候,這裡就是我們突擊英格蘭人的基地。」他把他灰色的雙眼轉向威廉。「你的歸來使我們記起你的父親,也讓我們再問一次自己,我們是不是男子漢?」
威廉望了望在場的每一個人,然後將目光停在麥克萊納弗的身上。
「我回到我父親的農場來是為了種植農作物,如果上帝許可的話,再娶一個老婆。假如我能平安地活著,我會這麼做,」威廉說道。他又看了老坎普貝爾一眼,接著是赫密胥,然後牽著馬走出山洞。
坎普貝爾搖了搖頭。沒有人出聲音。麥克萊納弗跟著威廉走了出去。
那兩個人回程時都沒有說話;他們來到華勒斯農場旁邊的山脊上。當他們要分開時,麥克萊納弗停下馬,說道,「假如你遵守自己的諾言,想要平靜地過活,那麼你可以追求我的女兒。假如你打破諾言,我會殺了你。」
麥克萊納弗騎馬走了。威廉騎下農場去。但是當他經過父母親的墳墓時,停了下來凝望著墓地好一段時間。
16
威廉和繆倫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見面。不過當麥克萊納弗家族的一個農夫要將他的女兒嫁出去時,他派了一個信差到處去宣布喜訊,並且邀請人們來參加結婚典禮。年輕的威廉也被邀請——幾乎沒有一個住在附近的人沒被邀請,但是他仍然將這個邀請視為麥克萊納弗家族願意接納他。因此在深夏的某一個星期日下午,他與繆倫在教堂旁邊長及膝的草地上散步。幾乎所有的農夫家庭都出現了,但是村民只被邀請了幾位,原因是女方的家長是個佃農,經濟上不許可邀請全村的人來用餐。然而餐桌上還是擺滿了豐盛的食物,現場裝飾著繽紛的花朵,回蕩著好聽的音樂。有幾位精神極佳的農夫一直圍繞著新郎和新娘,唱著淫穢的民謠。
當結婚典禮進行的時候,威廉與繆倫分別坐在中央走道兩邊的椅子上,她跟她的家人坐在一起,他則獨自一人。唱詩班正在吟唱著拉丁彌撒,這一類彌撒曲對大部分的參與者來說是神秘的,但是對繆倫而言,它的意義卻在這個時候散發著光輝;繆倫已經看過她的好幾個朋友走上紅毯的那一端,她也拒絕過許許多多的求婚,選擇自己一人獨自在人生的道路上旅行;她今天在聆聽彌撒曲時,有特別不同的感受,就好像那些經文是為她獨自一人所寫的,對她來說充滿了神聖的意義。
當眾人一一跟在新郎新娘的後面,走出教堂去參加真正的慶祝會時,她和威廉在教堂的門口相遇,當他們倆面對面時,他們很渴望的用自己的眼睛搜尋對方的臉孔,唯恐在他們分開的時刻里,對方有什麼地方變了,或是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了。他們正在凝望的臉孔就是每天早上醒過來時,第一個在腦海中浮現的影像。而他們的夢也全是夢著同樣一個人。一旦他們親自看到對方,他們就看到了一樣的愛,一樣的諾言,一樣的光采,就像望進一個正在凝視天堂的人的眼睛。
二人現在肩並肩地走在一起,腳步一致,他們不敢握手,但是手的關節互相輕微摩擦著。他們感覺到似乎每一個人都在注意他們。不過他們一點也不在意。
「你父親不喜歡我,對吧?」威廉笑著說道。
「他不是不喜歡你,」她回答。「他是不喜歡你是華勒斯家族的人。他曾經說過……華勒斯的人好像都活不長。」
他無言以對。的確,他的父親,他的哥哥,以及他的祖父……似乎死神是他們的好朋友;疾病或者是意外取走了他們的生命,只有威廉的媽媽是躺在床上因為「自然的原因」而死亡。對華勒斯家的男人來說,戰死於沙場似乎是一個「自然的原因」。然而當威廉走在繆倫的身邊,凝視著她那在陽光中變得極為溫暖的紅褐色秀髮,及那吸收芳草的綠以及天空的藍的雙眼,他渴望著用手摸摸她的皮膚,渴望著她的手能放到自己的雙手中。他渴望著生命、嬰兒、農作物。是的,生命!永遠活在和平中的生命!
正當威廉陶醉在自己的美夢時,他聽到馬蹄的聲音。隨後,出現了一群人——是一隊英格蘭騎兵,帶著各種顏色的旗幟。領頭的是一位貴族,他頭上插著羽飾,衣服也閃閃發光。
婚禮的客人全部都安靜下來。他們是來做什麼的?難道這位英格蘭貴族要送新婚佳人禮物?是要送給他們一塊土地嗎?或是贈點錢當做新娘的嫁妝?新娘的父親一直是一位謹守本分的佃農,每年都將貴族的穀倉填得滿滿的。這種突然的造訪一定是意味著不尋常的事情要發生了。新娘的名字是海倫,她有一頭金黃色的秀髮,她緊緊地抱著新郎羅比,看著他們騎了過來。
騎兵們騎到了新郎新娘的面前。貴族的頭髮是灰白色的,大約五十齣頭。他的臉形豐滿,鬍子上方的臉頰則又紅又腫。他在馬上站了起來,然後宣布,「我是來執行『初夜權』的!身為領地的主人,我將要在他們的新婚夜與新娘同睡一宿,來祝福他們能白頭偕老。」
溫暖的微風輕拂過樹梢;馬匹甩了甩脖子,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敢發出聲音。沒錯,貴族是有實行「初夜權」的權力。他擁有土地;而事實上他也擁有人民,他可以要求任何一位平民男子為他在一年裡作戰一個月。然而最近有一段時間,貴族停止了「初夜權」的執行,因為這種特權會製造仇恨,拆散家庭,或許這就是他們現在的目的吧……。
史迪渥特,也就是新娘的父親,沖向前來。「不,不,我的上帝!」他高喊著。
那些騎士都帶著短矛,他們是有備而來;剎那之間他們的短矛都對準了蘇格蘭人的身體。「『初夜權』是我們貴族的權力,」英格蘭貴族平靜地說。「我最近才接收這裡的領地,或許你們還不知道對領主應該履行什麼義務。我是來這裡提醒你們的。」
新娘感覺到新郎羅比的手臂忽然拉緊起來;羅比和他的岳父正準備手無寸鐵地跟那些英格蘭人打起來。他們想要抓住馬韁,把騎士們拉下馬來,在自己還沒被殺之前,多殺幾個英格蘭人。但是新娘比他們的反應還快,她一手扯住羅比,另外一手去抓她父親的肩膀,把他們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或許是因為她的思路比較敏捷,又或許是她一看到英格蘭貴族的到來就已經預期到將會發生的事,她胸有成竹地跟父親及先生輕聲討論事情。
他們在討論時滿臉通紅,父親與羅比不時地抬起頭來,以火熱的眼睛瞪著貴族,而每次父親與羅比這樣做時,海倫就講得更快些。當場沒有人懷疑新娘正如何勸退她的父親與丈夫,也就是說,她似乎已決定去陪貴族睡上一宿來拯救兩條她所摯愛的生命。
然後海倫噙著淚水離開她的父親與丈夫,自願被一位騎兵拉上馬背的後座。他們騎走了,她那如火般的秀髮在她背後跳動著;她沒有回頭。
那些蘇格蘭農夫在騎兵隊離開之後,覺得自己好沒用。新娘的媽媽被一群婦女安撫住,但是她的嘴裡不停的哭喊著;新郎與他的岳父眼睛看著地上,嘴唇閉得緊緊的。
威廉從頭到尾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一句話也沒說,把思想隱藏在心裡。
17
繆倫躺在床上的席墊上沒有睡著。整晚她都想著海倫。她一直看到海倫的眼睛——噙著淚水的眼睛——當她走向英格蘭貴族答應和他一起離去時。每一次當她閉起自己的眼睛,就看到海倫的。
然後繆倫聽到窗子外面有聲音。是一隻老鼠嗎?還是風吹出來的?但是那個刮窗戶的聲音持續著,她了解了;她輕輕地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到威廉站在月光底下。
「繆倫!」
「噓……!」她耳語著,但是他已經開始小聲說話了。
「跟我來。」
「我想我爸媽還沒有入睡。他們整個晚上都一直沒睡著!」
「我也是,而你也是。跟我來。」
她溜出窗戶落到他的懷裡,然後腳著地。他們越過草地跑到樹林邊,在那裡威廉已經系了兩匹馬。
他們騎過山脊,從遠處看只有兩個黑影,他們的坐騎在月光中呼出銀色的霧氣。他引導她騎到了一個小樹林,然後要她下馬。威廉牽著兩匹馬往小樹林裡面走,繆倫跟在後面,最後來到了小樹林中間的一片草地。他在一棵樹上系了兩匹馬,牽著繆倫的手到草地的另外一邊。那邊的樹木豁然開朗,一大片無垠的天空忽然顯現出來。原來那裡是一處懸崖!她驚訝的退了幾步,然後喘著氣欣賞著她所看到的美景。他們正站立在一個湖泊的岸邊,湖面在月光下閃爍著。她握住他的手,兩個人一起欣賞這幅美景,整個蘇格蘭都在他們的腳下。那邊的景色有一種神聖的美。
「你以前到過這裡,」她說。
他點了點頭。「在一些夜晚里,我會做夢。而大部分的夢我都不喜歡。此時我會爬起來在夜色里騎著馬到處逛,我想這樣一來,當我睡著時,我所夢到的都將是夜色與騎馬。」
「這招有效嗎?你的夢有沒有停止?」
「沒效。通常我們被夢選擇,而不是我們選擇夢。」
他們在岩石上的樹根旁坐下來。從湖面吹來的風又大又冷。不過他們倆都沒有注意到。他們似乎想永遠坐在那裡。「威廉,」她說,「過去我一直想著你到底在那裡,還有你過得好不好……」她凝視著湖面。有人說人看不到風,但是她卻能看到風在湖面上移動著,在月光下鏟著小小的溝渠。
「還有你會不會回來。」
他點了點頭。「我已經回來了,」他耳語著。沒有第三者可以聽到他們的談話,因為數英里之內連個人影也沒有,然而威廉卻好像有太多的話含在嘴裡,只能用耳語說出來。
「當你把我以前……送給你的薊花還給我的時候……」她無法完整地說出一個句子。「我終於了解……你也在想念我。」
「是的。噢……是的。」
「你跟你的牧師叔叔在一起時,一定一直在學習。我父親說他是一位很有學問的人。他一定教了你許多東西。」
威廉又點了點頭。
「我……我甚至不認識字。」
「你可以學,我可以教你。」
她安靜了一陣子,知道威廉剛剛才把他內心的世界打開。「但是,威廉,你曾經到外面的世界見識過許多事情。而我卻從未遠離過家門。現在我們所坐的地方可以說是我到過的最遠的地方。」
他凝望著遠處,超過了遠處的山巒。「繆倫,其實我的肉體所到過的最遠的地方,是我叔叔亞吉爾的家鄉。但是他把我的心靈帶領到我所不曾夢過的世界。我想要和你一起分享我的心靈所到過的世界。」
他現在正凝視著她。
她把威廉的手握在她的手裡。「威廉,你的手臂上有一些傷痕。你在你叔叔那裡所學的不只是讀書吧。」
「是的。我曾經打鬥過。我也曾經恨過。我知道我真正想做的是敢恨、敢殺。然而在我離開家鄉的那段日子裡,我也學會了別的東西。那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面都必須要有一個家,在我們心裡的某處。我不知道要如何跟你解釋,真希望我能。當我失去我的父親以及哥哥時,我痛心極了。我希望能重新得到他們;我希望我不會再難過。我認為我將死於悲傷;我想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的話越說越快。剛開始的時候很慢,現在卻似乎停不下來。「但是最後我覺悟了。我的父親和我的祖父並非是為了要讓我的心充滿仇恨,才去參加戰鬥而死於戰鬥。他們是為了要給我一個能愛的自由的生命,才犧牲了他們自己的性命。他們是為愛而戰!他們深愛我,他們要我擁有一個自由的生命,一個家庭。與他人之間互相尊重,也尊重我自己。我必須要停止仇恨,開始學著去愛。」他把她的手捏得好緊好緊。然後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去撥開她臉上因風吹亂的頭髮,想要好好看看她的臉。「然而去愛其實對我來說並不困難,因為我一直想著你。」
他們擁吻著——如此的激烈以至於他們滾下了岩石。他們在樹與樹之間的柔和的草地上打滾著,互相吞噬著對方。
「我要……跟你結婚!」他喘著氣說道。
「我……答應你的請求!」她也喘著氣回答。
「我不是說著玩的!」
「我也不是!」
「但是我不會將你的初夜給予任何一位英格蘭貴族。」
這句話使她暫時停止動作。「你不要嚇我。」
「我並不是要嚇你。我是要你屬於我,我屬於你。每天晚上都像現在一樣,」威廉說道。
「今天晚上太美了,美得似乎不會有第二次。」
「我將會一直和你在一起。永遠。而且我不會讓另外一個男人來與我分享你。」
這個時候,他們所有的恐懼與所有的悲哀似乎都變成了幾捆又干又老的木頭,正被熊熊的愛情之火燃燒著。
18
一個月之後,繆倫從她的窗戶溜了出來,安靜地跑過濕軟的土地,到達遠處的一行卡利多尼亞樹,在那裡有一匹系著的馬在等著。她在一棵樹的枝幹間找到一個包裹,解開馬後,牽著它走了一段路。當她確定離家的距離已經遠到她的父母聽不到馬蹄聲時,便騎上馬,快速地離開。
在山區湖邊的懸崖下有一處舊教堂的廢墟。當她騎到該地時,已經有兩匹馬系在廢墟的旁邊。湖面已經沒有屋頂的牆壁映照著從廢墟裡面放射出來的暈黃色燭光。繆倫將她的坐騎系在那兩匹馬的旁邊,攜帶著包裹,鑽進了一面老舊的門板的缺口。
祭壇上點著三根蠟燭,旁邊跪著威廉正在禱告。當她走進來時,威廉回過頭去看了一下,然後臉上帶著感恩的笑容朝著天空,好像在感謝上帝繆倫終於來了。祭壇的另外一邊站著亞吉爾叔叔。
繆倫只看過這位長者一次,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他現在的樣子依舊是那麼的堂皇,那麼的威嚴。現在,當他站立在閃亮的星空之下,加上祭壇上三截蠟燭的輝映,他簡直是上帝那令人敬畏的手所創造之物的最好的寫照。他的頭髮已經完全灰白,但是仍然長而有彈性。他的肩膀和威廉的一樣寬闊,胸膛甚至更厚了點。他的體格說明了這是一個有智慧以及財富的人的身體,一年四季吃得健康又長壽。亞吉爾的驗上仍然帶著令人敬畏的表情,濃厚的雙眉,稍稍突出的下巴以及炯炯的目光都加強了這個令人敬畏的神情。然而當亞吉爾叔叔沿著走道走向她,舉起他的巨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她不只感覺到祝福,也感受到了愛。
她走進教堂後面仍未毀壞的告罪亭,而亞吉爾叔叔則走向正在禱告的威廉。
繆倫從亭子走了出來;她已經換上了自己裁製的結婚禮服。威廉站了起來,望著她從走道的另一端走了過來,他臉上的神情彷彿在說,這個時刻讓他不枉此生。
這一對戀人一起轉向亞吉爾叔叔。
這位長者清了清喉嚨,然後說道,「你們已經來到上帝的面前,要將自己的終身奉獻給對方。你們是否已經帶來了象徵你們的誓言的禮物?」
威廉從他毛布包里取出一條織有方格子圖案的布,這方格子圖案是他的家族圖騰。他把布條交給亞吉爾叔叔,叔叔把布條舉向滿天的繁星,在天父的面前拉直開來。他安靜地祈禱著;威廉稍後會向繆倫解釋,亞吉爾叔叔有時候祈禱時不說一句話,認為無聲的禱告是最能上達天庭的。但是這時繆倫還不知道這件事,她只是注視著這位神聖的長者,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似乎被舉到了天空中開始飛翔著,像一顆星星一樣,永恆而純凈。
亞吉爾放下布條,凝視著威廉。「威廉,你是否能對著永恆發誓,你將在往後的日子裡全心全意愛著繆倫?」
「是的,我能。」
「那麼就告訴她吧!」
「繆倫,我將永遠全心全意愛著你。」
「繆倫,」亞吉爾叔叔說道,「你是否也能發同樣的誓言?」「威廉,」她溫柔地說,「我將永遠全心全意地愛著你。」「現在你們倆面對著對方,伸出手來,」亞吉爾叔叔命令。
他們聽從了,他們將身體轉向對方,伸出右手握住對方的手到手肘的地方。這時候亞吉爾叔叔將那段布條圖騰綁在兩隻手內手腕相貼之處,並打了個結。
「你們還帶來了其他的信物嗎?」
繆倫的左手伸進去她穿著的緊身胸衣里抽出一條手工製成的手帕,手帕上有一個綉著薊花的圖案,那朵薊花的樣子就像是許多年前她送給威廉的那一朵。她望著威廉,想看看他的反應。這時候威廉的眼眸噙著淚水,在暈黃的燭光下閃爍著光芒。
亞吉爾叔叔的聲音變得有點沙啞,他舉起手,說道,「願天父賜福於你們,並且看顧著你們。願天父慈愛的笑容照耀著你們。願天父時時在你們身旁,永遠賜予你們平安與喜樂。」
愛人們擁吻著。
亞吉爾吹熄了兩支蠟燭,拿起第三支,帶領著這一對新婚愛人沿著教堂的中央走道走了出去。到了門口時,亞吉爾吹熄最後一支蠟燭,從已壞掉的大門的門縫裡擠了出去,進入黑暗裡。
威廉和繆倫,他們的右手腕仍然綁在一起,試著要一起從門縫鑽出去。結果他們試來試去總是沒有辦法一起擠出去。最後,他們倆笑著活像兩個頑皮的孩子一樣,威廉先背對著門擠了出去,然後繆倫再慢慢地一步一步推出來。
於是正著走的繆倫先看到他們,然後當威廉轉過身時也看到了:十二位住在附近的農夫,穿著蘇格蘭高地的傳統服裝——老坎普貝爾以及他的兒子赫密胥也在裡面——手裡拿著風笛。
繆倫的手感覺到跟她的手綁在一起的威廉的右手臂變僵了;他的臉變得有些蒼白。他們結婚的事照理說應該是最神聖的秘密;她一直是極度的小心不讓她的父母親知道,當她在綉著那條綉有薊花的手帕時,也躲得遠遠的,以免她的父母親起疑。她敬愛她的父母親,並且完全信賴他們,但是為了所有的人好,她還是決定不讓自己的父母知道她秘密結婚的事。她決定等自己確定懷孕以後,再告知父母,這樣一來,她就不怕「初夜權」這種野蠻的律法了。現在她卻看到十二個居住在山谷各處的農夫——怎麼會這樣呢?威廉是一定不會泄密的;是他悄悄的回到亞吉爾叔叔的住所把亞吉爾叔叔——
在這個時候,她看到威廉的眼睛瞪著亞吉爾叔叔;一定是亞吉爾叔叔告訴他們的!
繆倫的猜測沒錯,威廉瞪著他的叔叔,叔叔也瞪著他,臉上的表情承認是他泄密的,但是一絲罪惡感也沒有表現出來。農夫們正在竊笑,對於嚇了威廉和繆倫這對閃電結婚的新婚夫婦一跳感到很得意。其中大部分的農夫都曾經在許多年前威廉的父親的葬禮當天的深夜裡,出現在山頂上墓地的旁邊,吹奏著被禁用的樂器向威廉的父親告別。威廉一向對這些人非常敬重,甚至非常有感情;但是繆倫知道,憑著對威廉的了解以及直覺,威廉對這個泄密事件非常不高興。
老坎普貝爾開始吹奏起風笛來。旋律非常的清晰動人,似乎漸漸地飄浮到天空中與繁星結合在一起。然而威廉還是皺著眉頭。
亞吉爾叔叔觀察到威廉臉上不悅的表情,向威廉走了過來。「結婚典禮需要風笛來助興,」亞吉爾說道,「而且不只是天父應該知道,人們也應該知道你們結婚了。」
「但是……」威廉說,「我們已經討論過為何這個典禮必須秘密進行。」
「是秘密進行沒錯,」亞吉爾說。威廉又對他皺了皺眉頭,但是亞吉爾仍然不為所動。「你必須知道哪些人你應該信任。沒錯,如果一個秘密守得不好,那麼這個秘密就毫無價值可言——但是一個秘密如果沒有值得信任的人一起來分享,那麼這個秘密也同樣沒有絲毫價值。這些人這些年來一直對你的父親和你忠心耿耿。任何時候他們只要有一個人去向英格蘭人告密,說你的父親是因為和英格蘭人作戰而死的,那麼他們就能分得你家被充公的財產。現在你正把一個比你生命更重要的秘密託付給他們,來報答他們對你的忠心。」亞吉爾用他那仍然健壯的手臂把威廉挽入他的胸膛,輕聲地說,「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事都教給你了,從現在開始你必須自己學習:學習如何信任值得信任的人。並不是你能信任的人就能夠被你愛;也不是你愛的人就能令你信任。但是當你找對人來分享你的秘密時,你的生命便能發揮到極限。這些建議是我送你的結婚禮物。」
亞吉爾騎著馬走了,強忍著淚水離開了威廉。威廉和繆倫騎著馬到湖邊的懸崖上面去,在那裡的一個小樹林裡面,度過了他們的新婚之夜。
身上仍然浸濕著做愛時所流的汗水,他們在黎明前騎到了繆倫的家。他與那兩匹馬留在卡利多尼亞樹的樹陰底下,看著繆倫跑過漸漸亮起來的草地,無聲無息地溜進她房間的窗戶。
他想要留在那裡,永遠凝視著她。但是旭日已經快升到山頂。他舉起了手。他不知道是否繆倫有看到他,然而他還是對著正關起來的窗戶揮了揮手。
威廉騎著馬離開繆倫的家,後面跟著她的馬。
19
六個星期以來,他們儘可能的竊取時間以便能夠聚在一起;但是那個冬天的漫漫長夜對他們倆來說,似乎永遠不夠長。當月亮沒有出現或是躲藏在雲層里的時候,他們便跑到威廉的家裡——應該說「他們」的家裡——在壁爐旁邊相處一會兒。在這些珍貴的時刻里,威廉體會到叔叔常提到的一個道理:你如果與他人分享溫暖,那個溫暖便會加倍。在其他的夜裡,當月亮高高地掛在天際,他們會騎馬到懸崖邊的小樹林,一次又一次地歡慶他們秘密的婚姻。
在白天的時刻,在眾人的面前他們會假裝以前他們之間的戀情早已煙消雲散,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尚未全開,便已凋萎了。他們在上教堂時從不和對方說話;如果在市場上相遇,威廉會對著繆倫的全家點點頭,如此而已。繆倫猜測她的媽媽也許有感覺到她與威廉之間的關係不尋常,但是她確定她的父親是完全不知情的。而事實上她的父母在她每次從窗口溜出去時,都知道怎麼一回事。他們不只知道,在他們的心裡也默許女兒的舉動。
那些他們——應該說是亞吉爾叔叔——已經託付秘密的農夫們一直對這樁婚姻守口如瓶。農夫們裝做對全村最有價值的單身漢威廉,對村裡的美女一點都沒有興趣的這個事實一點都不在意。他們從不眨眨眼或推推別人的手肘來表示自己知道一丁點秘密。當他們看到威廉和繆倫在街上面無表情地偷偷交換訊息時,也裝得一副沒有看到的樣子。
有一次當繆倫走過萊納克村的街道時,就發生這樣的一個情況。那是一個陽光亮麗的早晨;橫笛吹奏的旋律夾雜著孩童們的嬉笑聲將街道點綴得生意盎然。英格蘭士兵也在街上,他們欣賞著繆倫走過一攤一攤賣著各種蔬菜的小販。她停下來望著一車子色彩繽紛的花朵。當她抬起頭時,發現威廉正站在車子的另一邊,似乎正在專心地欣賞著擺放在他面前的玫瑰。「我好想你,」他對著玫瑰花說。
「噓!」她撿起了一朵玫瑰,聞了聞它。然後又將它放下,輕聲說著,「我們才一天沒在一起而已。」
「就像過了一年一樣。」
「沒錯,我也覺得這樣子。」
「那麼今晚吧。」
「我媽已經在懷疑了!改天吧!」
「好,什麼時候?」
「今晚!」
她快快地走開,他則臉上掛著笑容。
喝醉酒的英格蘭士兵正站在一桶啤酒旁邊,他們看到美麗的繆倫正神情愉快地走過市集。士兵們互相竊笑著,當繆倫走過時,其中一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要到那裡去啊?小妞!」那位士兵問道。
「放開!」她說。
另外一位士兵湊了進來。「嫁給我的朋友如何?然後我要『初夜權』!」其他的士兵哈哈大笑起來,這位士兵膽子更大了;他把繆倫拉向他的懷裡;她用力地把他推開,他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其他的士兵笑得更厲害了。繆倫以為他們這樣子應該會住手了——誰知道其中一位士兵又從後面抓住她,轉過她的身子,硬生生地往繆倫的唇上吻了過去。
她掙扎開來,當面給了那位吻她的士兵一巴掌——又快又狠。這一巴掌打得那位剛剛滿臉淫笑的士兵再也笑不出來了。剛才她推開的第一位士兵把繆倫推倒在一些糧袋的上面,然後所有的士兵都往她身上撲了過去,想要扯掉她的衣服。當村民們想要干預時,有三位士兵抽出刀子來把村民嚇退。
那位士兵將繆倫壓在地上,嘴裡散發著啤酒的臭味,對著她大叫,「臭婊子,你以為自己是什麼貨色?」然後他的嘴就強壓在繆倫的唇上,有好長一段時間。
但是,之後他卻忽然跳開繆倫,發出沙啞的尖叫聲。她咬斷了他的舌尖!他現在一直用手捂著少了一段舌頭的嘴。現在強姦的念頭已經消失在他的腦海;他舉起了掌頭,想要狠狠地毆打繆倫……
但是那個拳頭並沒有得逞——被威廉抓住了。威廉將他的手肘往相反的方向一折。那位滿嘴鮮血的士兵又因為新的痛苦而大嗥著,但是威廉並沒有放開他;他抓著士兵骨頭斷掉的手,將士兵丟進他的同伴里。
有兩個士兵跳了上來,揮舞著短劍;威廉拿起啤酒桶往他們的膝蓋砸去,然後舉起了他們剛才所坐的桌子,砸向另外兩個士兵的臉。
「威廉!」繆倫喊著。
她的警告喊得晚了一點;當威廉正面對著一位持刀的士兵時,另外一位士兵從背後勒住了他的脖子。但是威廉的臂力很大,爆發力也非常強勁;正當面前的士兵刺將過來時,威廉的身子猛然一轉,結果刀刃沉入了在背後抓住他的士兵的腹部。威廉迅速地抓起一截桌腳,往拿刀子的士兵的腦殼敲了過去。所有的英格蘭士兵全部都流著血,倒在地上。
「威廉·華勒斯!威廉·華勒斯!」一個在市場賣菜的婦人高興地喊著。
但是她高興的太早了。一位倒在地上的士兵大聲嗥叫,「叛賊!叛賊!救命啊!」
在其他地方步哨的士兵聽到喊叫聲,全跑向這個地方來了。但是剛才屈服於揮舞著刀劍的英格蘭士兵的蘇格蘭民眾,因為看到一位蘇格蘭男子把一群英格蘭士兵打得落花流水,全都變得英勇無比。一個婦人拿起一支掃帚,把第一位跑上前來的英格蘭士兵絆得四腳朝天;其他的民眾則擠成一團,想要擋住士兵們的去路。「跑,威廉!趕快跑!」拿著掃帚的婦人喊著。
但是威廉只是手搭在繆倫的肩膀上。「你還好吧?」
「走,威廉!趕快離開此地!」她懇求著。
這時有兩個士兵沖向威廉。繆倫的大拇指刺向一位士兵的眼睛,另一隻手的指甲則朝著另一位士兵的臉上劃了過去;威廉則將兩個士兵的頭像兩顆大胡桃一樣敲在一起,然後拉過來一匹拖花車的馬。「騎這匹馬!」他說。
「你騎才對!」
「他們會來追我!然後你騎上這匹馬!我們在小樹林見!」他隨即沖向群眾,這時候,萊納克村的治安官赫塞里格以及他所帶領的部隊已經到達出事現場。他們似乎是從四面八方而來,有數十來個!沒有人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很直覺地馬上追向那個看到他們一來就跑的濺滿血跡的蘇格蘭男子。威廉穿梭在村子的大街小巷,打翻許多籃子,跳過許多車子,甚至在屋檐上飛奔,一群英格蘭士兵手忙腳亂地跟在他的後面,不時有村民故意阻擋他們的去路。
繆倫看到所有的士兵都去追威廉,她算是安全了!她沖向那匹拉花車的馬,但是她的腳卻被某人抓住了。是那位舌頭被她咬斷,手被威廉折斷的滿嘴鮮血的士兵。他正用他沒有受傷的手死命地拖住繆倫。
她一時無法掙脫開來,跌跌撞撞的想要踢那位士兵,他仍然緊緊地拖住她的腳。更令人訝異的是,那位舌頭短了一截的士兵竟然還能對著正在離開的士兵大叫。「抓住這個女人,她跟叛賊是一夥的!」
兩個士兵聽到,轉過身來,又向著繆倫的方向跑了過來。繆倫一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用另了一隻腳往拖住她的士兵的臉上踹了過去,果然這一招奏效,她擺脫了那位士兵,跳上馬,踢了一下它的腹部,馬就跑了起來。
威廉那時正在屋頂上跳來跳去,看到繆倫成功地騎上馬跑了,他馬上跳下屋頂,鑽過一個攤子,向河邊的灌木叢跑去。
繆倫則是騎著馬在彎來彎去的巷子里飛奔。她目前是自由了!但是村裡的街道並非用來跑馬的。當她回過頭想要看看威廉逃走了沒有,一不小心頭就撞到一塊低懸的客棧招牌,然後栽下馬來。
威廉跑到村子的邊緣,溜進了河邊的灌木叢里;警長與他的部下搜遍了每一條道路,就是找不到威廉。一想到繆倫也成功地脫逃,威廉忍不住笑了出來;他一邊笑,一邊鑽向灌木叢的深處。
繆倫跌下馬後不久就清醒過來,她檢視了一下身體,還好,沒受到什麼傷害!她試著要站起來,卻看到了數把長矛正指向她的頭上,然後她看到治安官赫塞里格走了過來。赫塞里格的臉是通紅的,那是因為酒喝太多后又運動太多的緣故。他現在很惱怒,正生氣地瞪視著繆倫。「這就是那位引起糾紛的臭婊子,」他說。
威廉已經到達了懸崖上的小樹林,他走到樹陰下,期望見到繆倫。他推測繆倫一定是躲了起來,便輕聲地喚著她的名字:「繆倫……」他屏息凝聽,只聽到微風輕拂過樹梢的颯颯聲。
「繆倫!」他改口大喊。
還是靜悄悄的,除了風聲以外。
20
在警長的總部裡面,繆倫坐著被綁在地板上,一根橡木棒插在她的手腕後面,嘴裡塞著粗麻布。一些士兵分佈在大門口以及窗戶的旁邊;赫塞里格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的眼神露出懼怕的樣子,但是仔細一瞧,又顯露出不屈服的樣子。她怎麼敢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治安官思忖著。她只是一個弱女子……難道她一點都不害怕嗎?他心裡猜測著繆倫正在凝視什麼?他自己過去是一位英格蘭士兵,靠著努力才一步一步升為軍官;他曾經在戰場上帶領士兵們廝殺,臉上、手上的傷痕纍纍,證明了他曾經流過很多血——他自己的以及敵人的——在他一路爬升的事業上。我看起來不威嚴嗎?我不會使她害怕嗎?
他的下士走了進來。「沒有消息,」下士說道,搖了搖頭。他們聽到外面有醉鬼在喊叫。「英格蘭人!英格蘭人!」他們往外一瞧,看到村子里的一個酒鬼躲在陰影裡面,對著他們大叫,「我們蘇格蘭人不強嗎?一個可以抵你們六個!」
一個在總部外守衛的士兵向那個醉鬼丟擲了一塊石頭;
醉鬼咯咯地笑了幾聲,搖搖晃晃地消失在黑暗裡。
房子裡面的士兵們變得有些急躁。其中一個一把抓住了繆倫的頭髮,將她的頭往後扯。「我會給你見識見識英格蘭人的厲害——」
「住手,我不要她的身體有任何傷痕,」赫塞里格命令著。
下士走到他的旁邊,低聲地說。「我們的線民告訴我他的名字是威廉·華勒斯。他在山谷里有一處農場。我建議燒掉它。」
「我不要他的農場。我要他,」赫塞里格說道。「但是如果我們一直找不到他,怎麼辦?」下士質疑著。沒有其他的部屬敢這樣對赫塞里格說話,但因為下士是赫塞里格鎮壓蘇格蘭人民的老戰友,所以他才敢多發表些意見。「你知道這些蘇格蘭人的個性的,一旦他們躲到山區裡面去,即使我們搜尋一輩子都還找不出他們的行蹤。」
但是赫塞里格的注意力已經轉回到繆倫的身上,他發現在她衣服的領子那裡有塊東西伸了出來。他彎下腰,將手指伸到她的喉嚨下面,抽出了一條隱藏在襯衣底下,圍繞著脖子的圖騰。繆倫的身體蠕動著,彷彿想要咬他或踢他,但是因為被綁得緊緊的,無法隨心所欲。
赫塞里格將圖騰解開來,舉到高處,讓下士能清楚地看到。「這些蘇格蘭高地的人,在布條織上不同的圖案。他們給不同的圖案……」忽然他想通了一件事。他臉上掛著一個驚奇的微笑,對著繆倫說,「你已經結婚了!不是嗎?小妞。」
赫塞里格的眼睛從繆倫的身上飄到布條圖騰,再從圖騰飄到下士。「我們讓他自投羅網,」赫塞里格說道。
赫塞里格帶著他的大隊人馬往村子的廣場前進,他自己則在隊伍的最前面,旁邊跟著繆倫,她的手被反綁著。士兵們到達廣場后,將繆倫綁在一口深水井旁邊的柱子上。村民們不敢太靠近英格蘭士兵,但是又對即將發生的事感到好奇,躲躲藏藏的在廣場的邊緣觀望。
赫塞里格往四周圍看了一看,然後對著村民大喊,「攻擊國王的軍隊等於是攻擊國王!」
然後他往下看了看繆倫,她的雙唇緊抿著,眼睛不屈服的直視前方。
「因此我在國王——還有你們大家——的授權下,將要執行國家的律法!」
他從腰間抽出了一把匕首,態度非常從容,就像在信紙上簽名一樣,把刀鋒劃過繆倫的喉嚨。
她的眼睛突然睜得大大的;她想要咳嗽。鮮血從脖子上的刀痕中滴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就死了。
村民們嚇得臉色慘白。甚至一些英格蘭士兵的嘴巴也張得大大的,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事情。
赫塞里格平靜地轉向他的部屬。「好」他說。「現在就等著那個勇士來找我們。」
威廉穿梭過重重的黑影,到達坎普貝爾的農場的穀倉。他安靜地走進去,看到六個男人正圍坐在一個燈光昏暗的小燈籠旁邊;其中有坎普貝爾以及赫密胥,是他們先看到威廉進來,他們叫出聲,「威廉!」
威廉走進光線所及之處;他全身都是刮傷以及瘀傷,臉上的神情是又疲憊又憂慮。「你們有沒有看到繆倫?」他問他們。他的朋友們啞口無言地望著他。「她逃走了!我看到她!她成功地逃走了!」威廉急促地說,當威廉發現他們還是不說話時,他轉頭做勢要再衝出去,但是赫密胥已經有心理準備,他和另外一個健壯的男子抓住威廉的手臂,老坎普貝爾則把手放在威廉的肩膀上。
「我們聽到一個謠傳。只是一個謠傳!」坎普貝爾說道。
「我們已經派人去——」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到有人騎著馬向他們賓士而來。坎普貝爾從牆壁的一個裂縫窺視出去,知道他們所派出去的人回來了。「是他!」坎普貝爾說道。
他們將穀倉的大門推開,利亞姆·利特爾騎著馬沖了進來。他的臉色蒼白;當他正要開口說話時,他看到了威廉,欲言又止。
「怎麼了?快說!」威廉懇求著。
「快告訴我們!」坎普貝爾命令著。
「警長將她綁在村子的廣場里,」利特爾說道。他的臉本來就因為騎馬而通紅,現在當他試著要擠出另外幾個字時,變得更紅了,最後他終於說出話來,「然後割了她的喉嚨。」儘管有人抓住威廉,他還是拖著抓住他的人沖向利特爾,將他按到地上去。「你說謊!」威廉喊著。
但是當威廉看到了利特爾充滿血絲的眼睛時,他知道他講的是真的。
穀倉的上空布滿星星,照耀著蘇格蘭山谷,在這個山谷里長著石南以及紫色的薊花,一條條水晶般透明的溪水傾注入深深的蘇格蘭湖泊。但是在那天晚上,當威廉椎心的哀嚎響徹整個山谷時,星星們停止了它們的吟唱,薊花枯萎了,曾經美麗的湖泊,至少對他而言。變成了一池池的淚水。
21
穀倉里的農夫們已經將威廉推坐在乾草堆上。赫密胥站在他的旁邊監視他。坎普貝爾則在角落裡與其他的人耳語。
「不知道麥克萊納弗知道這件事了沒有?」坎普貝爾問著利特爾。
「他一定知道了。事情發生的時候,有一大堆村民在看,然後他們就四處奔逃了。彷彿要逃掉那個殘酷的情景,」利特爾說道。
「我們會去安慰他,」坎普貝爾說道。但是首先要把威廉藏起來。」他走向威廉,輕聲地對他說。「小子……我們必須送你到隱密的地方。英格蘭士兵不久就會我到這裡來。」
威廉一句話也沒說;但是赫密胥說道,「讓他們來吧。」「你閉嘴!」他的父親罵他。「我們會報仇,但是不是現在!」他轉向威廉,彎下腰來,輕聲說著。「威廉,我知道這個感覺……很可怕。但是就如同你曾經失去過父親與哥哥一樣,心裡的傷口會慢慢復原的。」
威廉注視著坎普貝爾。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對赫密胥說,「把他送到山洞裡去。我們會——」
威廉忽然跳了起來,跳向利特爾的馬。當赫密胥緊急地沖向那匹馬並緊抓住馬韁之時,威廉已經坐在馬背上了。「還不是時候,威廉!」赫密胥大叫著。「你如果就這樣去,就中了警長的陰謀!他殺她就是要引誘你去找他報仇!」赫密胥雖然四肢發達,但絕非頭腦簡單的人,他也是他聰明父親的兒子。
「那麼就讓他引誘我吧,」威廉答道。威廉往下瞪著赫密胥。赫密胥也瞪著威廉。他們互相以眼神溝通了一下。
赫密胥鬆開手。
威廉馬上策動馬韁騎了出去,把門栓都撞斷了。坎普貝爾推了一下他的兒子,大喊著,「你怎麼讓他走!」
「因為我也要去,」赫密胥安靜地說。
「還有我,」史迪渥特接著說。
「還有我!」利特爾也加了進來。
「好,我來拿武器,」坎普貝爾說道。
威廉騎著馬奔往村子,臉上橫流著淚水,心裡只想著要為繆倫報仇。途中他在農場停下來,從屋頂的茅草里取出曾屬於他父親的寬刃長劍。
在威廉的後面一路跟著剛才在穀倉里的農夫們,他們每經過一個農場便大聲喊著,「治安官謀殺了繆倫·麥克萊納弗!威廉現在正往村子騎去!」
在萊納克村中央的一條主要道路上設有路障,路障後面有二十個英格蘭士兵,躲在壕溝里,身上配備了各型的武器。他們全處於警戒狀態;他們知道危險即將到來。其中一人忽然聽到馬匹的咕嚕聲,他望向遠處的月夜。
在遠處轉彎的地方,差不多有一支箭距之遠,威廉靜靜地坐在馬上,一動也不動。他正在凝視這二十個士兵,自己一個人,臉上沒有絲毫懼怕的表情。這個士兵曾經看過懼怕的表情——即使是最勇敢的人在作戰之前都會有這種表情——但是他現在所看到的這個人的表情是不一樣的,他以前也有見過這種表情,不過機會非常少。那是一個準備流血的人的表情——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的血。
他看到威廉舉起了一把寬刃長劍。刀刃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它看起來很長,非常的長,大約有五尺。這種劍只有專家才會使用;一個平衡感與時間捉得準的專家,使起它來可以切斷任何東西。
當威廉的身體正要向前傾,策動馬匹的時候,聽到一個叫聲。
「等一下!」赫密胥喊道。
赫密胥、坎普貝爾,以及其他四人騎了上來。
威廉和赫密胥又一次交換了眼神。「好,可以開始了,」赫密胥說道,「我們準備好了。」
威廉舉起長劍,大喊一聲,沖了出去。
他的馬沖向了英格蘭人設起的路障,越來越靠近那些士兵,他們的臉嚇得一陣紅一陣白。有一段時間他們似乎都僵在那裡;接著有一半的人站了起來,手裡拿著弓箭。他們三三兩兩射出弓箭,射出時的颼颼聲就像一陣冰雹打在石籬笆上面,然後是弓弦震動的聲音。
射出去的箭劃過空中,直向威廉的身體飛了過去,它們穿越過他頭部附近的空氣,扯破了他的衣服,但就是沒有傷到他的肉體,士兵們射得太匆促,以至於飛得太高,他們沒有時間射第二次。威廉衝過他們的陣線,當馬跳躍過路障時,威廉也同時揮動著長劍。那位觀察出威廉是使劍專家的士兵,現在知道他不只是位專家,還是專家中的專家。威廉的長劍輕鬆地舞動著,非常的流暢從容,而劍尖卻是急如流星,在空中划著閃電般的弧形。它的劍刃咬進那位下士的頭盔,取走了他一半的頭顱。
有一些士兵想要從威廉的背後以弓箭偷襲,但是其他的蘇格蘭人已經攻了上來。威廉的攻擊已經催眠了他們,有一段時間忘記還有其他的蘇格蘭人也攻了上來。現在,正如所有的戰鬥一樣,雙方已經在進行白刃戰,英格蘭士兵所依靠的是他們平常的專業訓練,蘇格蘭農夫則是憑靠著他們的一股怒氣。老坎普貝爾的肩膀已經中了一箭,但他還是拿著劍到處砍殺。赫密胥則握著一把大斧頭,一揮就把兩個人砍死在地上。不過情勢還是稍微對蘇格蘭人不利。因為畢竟他們目前是以寡擊眾,英格蘭士兵在克服他們想要逃走的第一個念頭之後,發現他們自己那一方的人數眾多,不免信心大增,團團圍住蘇格蘭人。幸好就在這個時候,更多的蘇密蘭農夫,手裡握著鋤頭、鐮刀、鐵鎚等農具,趕上來支援,他們從英格蘭士兵的後方進攻,殺得他們措手不及。
威廉則繼續騎著馬朝村中央賓士,穿越過狹窄的街道,跳躍過許多障礙——雞群、拖車、木桶等等。士兵不時的從街旁跳出:他騎著馬直接撞倒第一個士兵;然後用劍正面砍死第二個,接著反手倒刺了從左後方跟上來的士兵。他每揮一劍,總會有一個士兵應聲倒下。
一個村婦站在家門口大叫,「威廉·華勒斯!加油,威廉!加油!」他繼續賓士著,後方不遠處跟隨著他的農夫朋友以及一些他不認識的村民。
赫塞里格聽到了正在接近的群眾的叫囂聲。他和他的三十來位部下部署在村子中央的廣場里。他們所聽到的嘈雜聲令他們極為不安;裡面有英格蘭士兵驚慌失措的尖叫聲,以及正在接近的蘇格蘭人的廝殺聲。他向他的部下大聲喊著,「不要那麼輕易就被嚇到!我們早就知道他們會帶亂民來!但是他們不是職業軍人的對手!」
他們看到華勒斯從遠處騎了過來,然後突然停下來,騎著馬轉進街旁的巷子里。
赫塞里格和他的部屬不喜歡他們所見到的:他會跑到那裡去?他會從那邊再出現?接著他們看到其他的蘇格蘭人出現在大街上。士兵們隨即拉弓射出了一陣箭雨。當他們正把第二根箭按在弦上時,威廉沖了進來,沒有騎馬,一下子就砍倒了兩個士兵。同時其他的蘇格蘭人也攻了上來。英格蘭士兵們亂了陣腳,自顧自的往四面八方奔竄。
赫塞里格看到部屬一鬨而散,也往一條黑暗的小巷奔逃。威廉跟在他的後面,不疾不緩的,彷彿他一定能抓到赫塞里格似的,肥胖的赫塞里格跑了不久就跌在地上。他只好轉過身來試著要和威廉決一死戰,誰知道威廉的長劍一揮,他手中的劍就被擊掉了。
「不!我懇求你……饒我一命!」赫塞里格哀求著。
威廉用劍柄往警長的身上一擊。
村子的中央廣場上分佈著殘缺不全的屍體。打敗仗的士兵逃之夭夭的景象並不會多好看,在很多戰爭里都允許失敗的一方逃離現場。而這一個戰鬥卻不是那樣,蘇格蘭人是懷著復仇的心在殺戮。直到他們看到威廉拖著赫塞里格走進廣場的中央,他們才停止追殺英格蘭士兵,目光跟隨著威廉的舉動。威廉拖著赫塞里格的長發來到深水井的旁邊,胸膛起伏著,眼睛睜得如銅鈴般大,瞪著謀害繆倫的兇手。
「拜託,饒我一命吧!」治安官哀求著。
威廉的眼睛動了一下,目光落到一處有血跡的地方:那是繆倫死時濺在井邊牆上的血跡;那死亡的標誌一直滴到街道的塵土上。威廉的雙眼又轉向警長的頭,他把長劍的刃部劃過警長的頭部。
在場的蘇格蘭人看到了這一幕都安靜下來。老坎普貝爾臉上充滿了敬畏的神情。
「感謝天父吧,孩子們。我們剛剛目睹了救世主的降臨,」
坎普貝爾向大家宣布。
英格蘭士兵也看到了。有一個躲藏在一間民房屋頂的士兵趁著這個時刻,溜下屋頂,逃生去了。
威廉的腳搖晃了一下,跪了下來。在井邊的塵土裡他看到了一個方格子的圖騰,他用顫抖的手指拾起那條圖騰。圖騰上面已經被血跡和泥沙弄髒,那就是他在結婚那一晚送給繆倫的家族圖騰。
他似乎沒有聽見身旁的聲音;因為此時幾乎全村的人都在唱著一個奇怪的曲調。「華——勒斯。華——勒斯!——華——勒斯!」
這首萊納克村的蘇格蘭人在西元一二九六年所吟唱的曲調是古老的蘇格蘭高地的戰歌。威廉漸漸地回過神來。他看著繆倫的血;他也看著那把父親留下來的長劍上的英格蘭人的血。
22
事後農夫們聚集在坎普貝爾家的穀倉里,總共有十二個人。威廉坐在地板上,背靠著牆壁,眼睛凝視著空氣,一句話也沒說出口;自從他從這個穀倉出發一路到萊納克村,到現在他沒有說過一句話。老坎普貝爾躺在火堆旁,幾個人圍在他身邊,根據他自己的指示在治療他肩膀的箭傷。「首先把桌上的那瓶威士忌拿過來,」他告訴他們。「笨蛋,不要喝它,那是要用來淋在傷口上的。對,直接澆上去,我知道這樣有點浪費,但是它能消毒傷口!」
那支箭身深深地插入他肩膀的肉里,要把它拔出來是一個艱巨的工程。但是坎普貝爾所深知的是,最危險的不是傷口本身,而是傷口是否會因為發炎而惡化。他的朋友一步一步地按照著他的指示在做。「好,」他說,「現在用軍那根撥火用的鐵棒。」他們從火堆里取出一根火紅的鐵條,壓在坎普貝爾肩膀的傷口上。當鐵條接觸到他的傷口時,發出嘶嘶的聲音,農夫們聽到那種聲音個個都忍不住做出鬼臉。老坎普貝爾自己則只是咬著牙齒,淚水從眼睛溢了出來。然後他故做輕鬆地說道,「這夠引起你們的注意了吧!」接著他低下頭去看自己的左手,發現他的左手的拇指不見了。「呀!看看這個!」
他說:「現在我的左手活像一支蒼蠅拍。」
正當坎普貝爾在清潔以及燒炙他自己的第二個傷口時,赫密胥走到威廉的身旁,將一隻手放在威廉的肩膀上。「你已經反擊了,威廉,」他說道。
「但是我得不回繆倫。」
他們忽然聽到外面有聲音。原來是一位坎普貝爾派在附近當看守的年輕小夥子衝進了穀倉。「有人來了,我猜他們是士兵!」他大叫著。
農夫們急急忙忙地拿起個人的武器,衝到穀倉各處的入口,坎普貝爾一伙人則在各個窗口觀察逃走的路線。但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利亞姆·利特爾跟在剛才那個年輕小夥子的後面,沖了進來說道:「不對,他們不是士兵!是隔村的麥克葛瑞格!」
農夫們打開大門,發現有二十來個拿著火把及武器的農夫,身上裝飾著戰爭圖騰。坎普貝爾強忍著傷口的痛楚,談笑自若地一一和他們握手致意。
麥克葛瑞格的年紀和坎普貝爾差不多,頭髮的顏色較黑,鬍鬚的顏色則灰了一點。他長得不高,但是強壯有力,站在他身後的人有三個是他的親生子。「我們已經聽說發生什麼事,」麥克葛瑞格說道。「我們不想讓你們認為你們能獨自享受這種樂趣,而將我們放在一邊。」
坎普貝爾的臉上綻放出笑容來。「我知道你們麥克葛瑞格家族的人常常喜歡做不速之客。」
麥克葛瑞格回笑了一下,然後他的目光落到威廉的身上;
威廉已經走到坎普貝爾的後面了。
威廉看了看那幾個在火把照耀下容光煥發的年輕臉龐,然後再回頭看一看聚在他身邊的農夫。接著他開口對麥克葛瑞格說道,「回家去吧。我們這幾個人牽扯在這件事里是不得已的。但是你們還是清白的,回家去吧。」
「我們最近可能沒有家可回了,」麥克葛瑞格答道。「有關你們在萊納克村所發生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山谷。城堡里的衛戍部隊很快就會來燒毀我們大家的房子。」
他們都往華勒斯的臉上看去——所有的人。赫密胥感覺到他的眼睛的溫度似乎在變化。先前威廉的眼神由於哀傷,看起來是柔和、溫暖的,但是現在已經變得非常冰冷,就像一把留在野地過夜的刀刃,上面蓋滿了冬霜。
博頓斯大人的城堡就矗立在河的上游,離萊納克村騎馬大約要一個小時,該城堡的城牆高度不會比一個高個子高出多少,但是城堡的領主博頓斯大人很高興他多了二十四位英格蘭士兵,這些士兵是派來幫他守衛他新領地的。就是博頓斯大人把新婚的海倫接到他的床上,執行「初夜權」的律法。這個「初夜權」的執行,一方面滿足了他對年輕女子的胃口,一方面也讓他覺得他是在為長腿愛德華效力。他也深深了解,要是最近在萊納克村策動暴亂的暴徒沒有受到應得的處罰,長腿愛德華一定會很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