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第八節

1958年10月,納特和伊芙琳在七十四與七十五條馬路之間的第五大街上的934號買下了一套八間房的公寓。那些寬敞、明亮的大房間正對著中央公園。在納特的堅持下,房子選在三樓。

「你要記住,我是在高樓層里長大的。所以我覺得住在高層象落入了陷階,假設屯梯壞了?或者失火了怎麼辦?在三樓住、你有機會逃出去,在十二層住,你必死在裡面。」他解釋說。

「我從沒那麼想過。」伊芙琳說。象以往一樣,丈夫對安全問題表現出過份關心使她感到詫異,他的童年與她的是那麼截然不同。她的生活從來都是安全有保障的,因此,她從沒有想過生存是否會受到威脅。

「你能把人從房子裡帶出去,」納特說,「但你不能把人的房子拿走。」

「你仍然是我所遇見過的人中,最有幽默感的。」

伊芙琳用了兩年時間,才把他們的公寓布置妥當。她在第三第五十九大街的商業大廈里耗盡了無數個日子;選購合適的絲品,壁紙、最舒適的沙發,精緻的咖啡桌,搜尋與這些東西相配套的擺設,最有價值的占董。她經常光顧帕克勃奈特的拍賣后,麥迪遜大街以及鄉村裡的古董商店。她在室內裝演上的才能還沒有消失。她記不得了,當她看到一問屋子隨著她的裝飾,安排,重新布置,逐步成形時,心裡有多滿意。她也記不得了,受到別人注意和稱讚是多麼愜意。每一個來訪的人都稱讚伊芙琳所做的出色的工作。納特也對此稱讚。有人甚至對她說,既然她對室內裝飾這麼精通、她應該去做個掙薪水的裝演師。

「我?去掙錢?」她問。她笑了。

除喬伊的問題之外,對伊芙琳來說,六十年代基本上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時期。她照料家,雇傭並訓練了一個女佣人,這是她從來沒幹過的事。開始她對向傭人發號施令有點難為情,逐漸便開始習慣了。她每星期開車去東奧蘭奇一、兩次,看望她的母親。她先後在詹姆斯,比爾德和米歇爾·菲爾茲那裡學習烹任。她學會了做龍蒿雞、燉牛肉、鮭魚馬鈴薯、油炒肉丁。她在家裡舉行晚宴,向朋友們展示她的烹調手藝。最後納特也同他的朋支們一樣對此讚歎不止。

然而,也有一些事情,伊芙琳雖然努力去做了,卻沒有成功。她曾強迫自己去體育館。儘管她一點也不超重,可她身材敦實,胸部扁平,沒有腰身,臀部象個男人。她聽說,適當的體育鍛練可以使她胸部豐滿,腰圍變細,別人告訴她,最好的體育館就是第五大街盡頭,第五十六條馬路上的庫諾夫斯基體育館。她到那去了,預訂聽十次課,她買了一件緊身衣,從體育館領到一個帶有印花圖案的包,上面貼著她的名字。可是儘管她強迫自己堅持下去,她還是被其他學生嚇的不敢去。那些學生不是完美元暇的時裝模特,就是照片經常出現在《婦女時裝日報》上的社交界女人,那些模特談論的是經紀人和攝影師。而那些社交界女人談論的是畫展開幕式和最好牌子的長筒襪,這兩種女人都穿著時髦,身材苗條,她們專註於自己的事。伊芙琳覺得自己比她們低一等,她們的談話中,講的那些人,那些晚會,她只是在報紙上讀過。所以她離開了。在上了第四次課之後,她就再也沒回去。

伊芙琳的第二個失敗是在服裝上。六十年代初,她接受了肯尼迪·傑奎琳使之流行的那種服裝款式和第一夫人留的那種討人喜愛的、向外膨起的髮式。無袖連衣裙顯示出伊芙琳漂亮的胳臂,也把她略粗的中間身材遮掩起來,而那蓬起的頭髮式樣,也適合她那小巧的、橢圓形的臉龐。而到六十年代中期,當被稱作是青年動亂運動爆發時,當瑪麗·奎特的迷你裝、威達爾、薩森的幾何圖形式的髮式開始流行的時候,伊芙琳突然從時髦的行列中被拋出來。她快四十歲了,而時髦是屬於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的,象許多婦女一樣,伊芙琳不習慣穿那種幾乎把大腿全露在外的裙子,而且那種有稜有角的髮式,也不適合於一張眼角布滿皺紋的臉。象許多婦女一樣,伊芙琳還是喜歡穿六十年代初朝那些寬鬆的粗布連衣裙。她知道自己穿著過時,但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對自己的失敗看的一清二楚。畢竟,你不能指望一個四十歲的女人能有二十歲人的身材,去穿二十歲人的服裝,剪二十歲人的髮式。

伊芙琳作為家婦和妻子的成功卻遠遠超過了這些微不足到的失敗。在她丈夫那些朋友和工作同僚們的眼中,她是一位謙和的女主人。她掌管一個毫無暇疵、令人仰慕的家庭,她飯菜做得精美,把需要水洗、乾洗的衣物及時洗好。她使丈夫一心忙於自己的生意,永遠不為家務中的小事煩擾。

真正地證實伊芙琳是個好妻子一併且納特也如此認為、欣賞的是——他們的性生活又恢復了。雖然它很少有他的戀愛期間和蜜月里爆發出的那種強烈的激情,但是,喬伊出生之後那一段無性生活的時期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新的有節奏的性生活:這種新節奏是每周一至兩次性生活,它使伊芙琳覺得自己對丈夫還有魅力,就象丈夫對她有魅力一樣。而這一點比什麼都重要。

伊芙琳不敢肯定自己是個好母親。喬伊已經到了青春期,易怒、好挑戰。伊芙琳疑惑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她不能和女兒交談。有時、喬伊公開蔑視她。有時候,她擔心喬伊可能成為一個吸毒上癮的人;有時候,她擔心喬伊會成為一個未婚的母親,或者一個囚犯。學校的顧問告訴伊芙琳,這不是她的過錯,她和她女兒之間的困難,大多數孩子們的父母都有。他們說這是代溝造成的,不是伊芙琳造成的。

納特同意學校顧問和心理學家們的意見。當喬伊公開侮辱伊芙琳時,他就讓伊芙琳不予理睬。他說,這只是一段時期,他告訴她不必把事情看的太嚴重。

伊芙琳常想知道,納特在內心深處,是否真不想要個兒子。她曾就這個問題問過他好多遍。而他每次的回答都是不想要。他說一個喬伊頂任何數量的男孩子。

喬伊和她父親很親近。他們之間彷彿有種默契,而它把伊芙琳排除在外。他們背著她講笑話,他們喜歡就他們倆人在一起——星期四到普拉扎吃午餐;到那些放著搖擺樂,燈光閃爍的婦女時裝用品商店去購物;到詹姆斯影院去看電影;晚上到戴利的旦德里昂去吃漢堡包。

伊芙琳妒嫉喬伊與納特的親密關係。但既然她對此毫無辦法,既然她不想去冒風險使女兒與她更疏遠,她也就不去管它了。她只是從心理學家的哲理中尋求慰藉。他們說,喬伊是剛剛進入一個生理期,所有的孩子都會經歷這個階段。

1964年,鮑姆夫婦在馬薩諸塞州的南塔克特島上幸福街買了一幢房子。這一方面是因為納特想要個避暑的地方,另一方面是因為喬伊的好朋友的家裡也在這島上有一幢房子。

買下這幢豪華的別墅對他們是輕而易舉的。因為無論從哪方面說鮑姆夫婦都是相當富有的。納特每年可以從艾爾法公司賺取八萬美元的收入。而且在六十年代哄抬價格的市場上,他還是個精明的商人。伊芙琳從她父親留給她的財產中所獲的收入,每年又給他們增添了二萬五千美元。

「錢是用來揮霍的。」納特說

他們的確是揮霍了。他們買下了一幢十八世紀的豪華住宅,對需要給住宅裝設管道、供電、給室內外全部徹底翻新毫不介意。

伊芙琳兩個夏天和喬伊同住在附近米克街一問祖來的房子里,她監督,指揮著幸福街上那棟房子的裝修工作。納特每個周未來到南塔克特來。即使飛機場上空大霧籠罩,航班破取消了,他也會開車一直到沃茲霍勒,從那乘船回來。

經歷了所有的坎坷,跌宕,生活同1946年伊芙琳當新娘時夢想的一模一樣,她度過的歲月,是從使她知道困難總皂暫時的,而生活的真正根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是永遠存在的。他們將保護她,使她有依靠,給她以舒適和滿足。

六十年代在幸福中度過。直到1970年,當納特開始談起五十大壽,談起賣掉艾爾法,談起要到波利西亞島上去時,這一切都開始崩潰了。

1970年是肯特州的愛情年,又是納特·鮑姆的五十歲生日。納特生日是7月12日,伊芙琳提前」一個星期就開始籌劃一個煞費苦心、出人意料的生日晚會。她在碼頭邊的養蝦池裡買了龍蝦,用她自己種植園採摘的綠色葉片做成蛋黃醬,為吃龍蝦時用。她定了兩隻烤小牛。她從每天早上停在大街商業中心前面的大卡車上,買了新鮮的西紅柿、大蔥、黃瓜、萵苣。在那個地方堆滿了從島中部汽車農場運來的產品。她還訂做了一個咖啡夾心生日蛋糕。訂了加冰塊香擯酒。她把酒櫃里裝滿了威士忌、芹酒、伏特加、檸檬汁、酸橙、蘇打水、奎寧水。她還買了十幾隻盛在彩色玻璃罩的生日蠟燭,準備放在花園裡,或者一旦下雨,放在有頂棚的門廊里。她又買了幾十盆天竺葵和幾株翠菊、雛菊花來歡迎納特回來過這盛大的周未。

她向坎塔克特島上的所有的朋友發出了邀請——那些來自紐約或波士頓,在島上有避署別墅的人;島上的畫家或是畫展主辦人;納特在低地華盛頓街船塢里的朋友,在那個塢里納特有一條用來捕魚的小船;她還邀請了納特的律師、他最好的朋友維克多·海頓,他和他的妻子弗蘭西內從紐約乘飛機來這裡過周未。

當伊芙琳做著這些準備的時候,她意識到今年是納特的五十歲生日,而明年六月將是他們結婚二十五周年紀念日。她想,在相接的兩個夏季里慶祝兩個重大的事件是令人高興的。

伊芙琳讓每個人、包括喬伊在內都發誓保守秘密。她規定直到星期六晚上,客人們開始到達之前,不能讓納特知道一點生日晚會的事。當然,伊芙琳知道納特會有所期待,因為整整一年,他一直談論他的五十歲生日。

「這個五十大壽,真使我恐懼。」他總是說,「老了,我老了。」

「你不象。」伊芙琳說。他是不象。他那一頭濃密的、深棕色頭髮沒有一點稀疏和衰退的跡象。他留著時髦的長鬢腳,他穿的衣服都是從聖·勞倫服裝店買來的富有青春活力的運動裝,他在那裡花了一大筆錢。他一點肚子也沒有,也不過胖——他那五英尺十寸一百五十磅的身材行動起來如同年輕人一樣輕鬆自如。事實上,伊芙琳想,納特從沒有現在這麼有魅力。「你越老越瀟洒。」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沒有變老,而且變得更瀟洒了。」

「我已經變老了,別向我說那些廢話。」

「親愛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類似這樣的的談話在以前六個月中有過許多次。而且它們都是以納特承認他當然不會真的被到達五十歲所煩惱而告終。他只是開開玩笑。

「畢竟,最好的人才能到五十歲。」他說,然後他們一起大笑起來。

十一日,星期五的下午,伊芙琳開車去機場接三點三十分的飛機。納待在夏季星期五總是早早離開辦公室。戴爾塔航班總是或早或晚點到達。伊芙琳站在把乘客與簡易機場隔開的鐵欄杆外的陽光下,她望著旅客走下飛機、穿過小飛機場。她見到一些每個星期五下午都能看到的熟悉的男人面孔,這些人的妻子、兒女,都在坎塔克特避暑,而他們在城裡工作,周未回來同家人團聚。伊芙琳同他們打著招呼。她幾乎認識他們所有的人,即使叫不出名字。而且他們中許多人都被邀請去參迦納特的生日晚會。通常納特是第一個走下飛機一他喜歡坐在前面。可這一次,她沒看到他。有時候,他晚到拉瓜地亞機場,就不得不在飛機後面找個座位。

更多的旅客走下了舷梯,他似乎是拎著旅行包,外交用的公文包,或是網球拍,她看著地面工作人員從飛機行李倉卸下了自行車、手提箱和高爾夫球袋。

最後,旅客下完了,儘管伊芙琳肯定納特會隨時出現在舷梯頂上,可他還是沒有出現。顯然,他錯過了這次班機。

這個周未有點奇怪,伊芙琳想。他沒想想,納特有個會沒完,或者是一個工作午餐比平時拖的時間長。她開車回到家,問麗迪亞,鮑姆先生是否來過電話。女傭說沒有。

伊芙琳便給納特辦公室打電話,她同他的女秘書通了話。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秘書經常換,納特說僱到一個好秘書不大可能。不是他解僱了她們,就是她們自己離開了。現在的女秘書說納特先生十二點離開辦公室去吃午飯,還沒有回來。

「他的公文包還在嗎?」納特總是把公文包帶回坎塔克特——但他從沒打開過它。這是一個好長時間的家庭笑話。

「它還在這。」秘書說。

「謝謝你。」伊芙琳說,「他回來,請讓他給我回話。」

伊芙琳掛上電話,有點迷惑不解,但她並不焦急。她本能地撥了他們那套公寓的電話。也許納特回去拿他忘記的什麼東西——一件運動前克衫,或者是那台他總熾帶在身上,卻又總忘記的價格貴重的短波收音機。伊芙琳撥了212,然後轉他們紐約的號碼,她聽電話鈴響了八次,正想掛上,突然有人拿起電話。

「喂?」

沒有回答。

「納特嗎?」

默然無聲。

接著是電話被輕輕掛上的聲音。

現在伊芙琳開始焦急了。假設房子里的是個竊賊呢?不,不會的。一個竊賊不會去接電話的。那麼是他嗎?伊芙琳竭力想把記憶中的那些可怕的詹民斯·威利謀殺犯驅趕出去,她們被稱作是職業女謀殺犯。而且她們碰巧就住在離伊芙琳家不遠的一棟豪華樓房裡。就伊芙琳所知,他們的公寓應該是空著的。清潔女工每天早晨過來為納特整理房間,但是現在已經是四點鐘了——她一點鐘就離開。而納特是唯一還有房子鑰匙的人,那麼一定是納特,不對嗎?只是納特不會拿起電話,然後又掛上。這講不通。

伊芙琳又給樓里打電話。阿萊克,那個善良的,有點傻的看門人接了電話。他告訴伊芙琳,鮑姆先生之點鐘回來后,還沒有下來。

伊芙琳坐在幸福街那座別墅大廳里電話機旁的溫莎椅子里,透過玻璃窗向外望著,她弄不明白。冰箱里裝了龍蝦和香檳酒,房間里擺滿了鮮花,她心中充滿了期待。顯然,納特被堵塞在他們紐約的公寓里,與外界隔斷了聯繫。

他沒有真的被五十大壽擾亂。

難道他是真的?

顯而易見,他是真的。

伊芙琳每半小時撥一次電話,但是象她多多少少預料到的,沒有回答。她回憶起自己到四十歲的時候,她沒有特別地高興。那是在人們、包括她自己的女兒都宣稱,他們不相信三十歲以上的人的時代。四十歲使她意識到用不了幾年她就會閉經。閉經了她就再也不會有孩子——雖然這些年來,她已習慣了不會再有孩子的想法。四十歲使她意識到時光的流逝,但既然她對此無能為力,她也就接受廣它。

而這一點的確是她與納特之間的不同之處;她接受命運的安排,而納特同它們鬥爭。伊芙琳不知是接受好,還是鬥爭好。有時候她想自己是對的。為什麼要與不可征服的命運上抗爭呢?另一些時候,她不希望自己能象納特。假如他不去抗爭,就不會有他們之間的婚姻,不會有艾爾法公司,不會有幸福的生活。然而伊芙琳仍然弄不明白反抗五十歲的到來有什麼意義。因為無論你怎麼反抗,你永遠也不會贏。

她不斷地撥電話。終於,午夜過後,納特接電話了。

「我一直設法與你通話。」

「我知道。」

「是因為五十歲嗎?」

「不是。」他的語調不讓她再問下去。

「你知道。」她說,不知再說什麼。「你還可以乘明天的早班飛機。我沒有告訴你,但是我安排了一個晚會,一個讓你出乎意料的晚會……」當她喋喋不休他講話時,她感覺到自己象個傻瓜。「我還邀請了你所有的……」

作為回答。他掛上了電話。

第二天早上,伊芙琳打電話給所有的客人,告訴他們生日晚會取消了。然後,她乘八點半的飛機去紐約。

十點鐘,伊芙琳按響了三樓的門鈴,沒有回答。她又按了四次,等了一會兒,仍然沒有回答。她對闖進去有點猶豫,因為她對納特的心情有些恐懼。她又敲了一會兒門,還是沒有反應。這時她便打開手提包,取出鑰匙。儘管這是她自己的家,她卻有種入侵者的感覺。她對進去感到害怕。她不知她將看到什麼?是被截肢斷臂的死屍呢,還是難以形容的行為的跡象呢?她告誡自己,她的想法是荒謬的,便走了進去。

「納特。」她推開門時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迴音。她環視了一下廚房,兩瓶開口的蘇打水放在檯子上,一壺速溶咖啡潑在水池裡,被水龍頭滴下的水沖成一個黑棕色的泥窪。

客廳是空的。除了散扔的星期五《紐約郵報》,滿滿的一缸煙灰和兩個瓦斯酒瓶,一切都整整齊齊。

「納特?」

他不在書房裡,喬伊的房間也沒動。伊芙琳繼續向前走,來到他們的卧室——她和納特的卧室,房地產代理人說它是絕佳的卧室。房間里遭到了破壞。床罩被從床上掀了下來。床罩被撕破了,納特赤裸裸地躺在床墊上一一酣睡,不肯人事。伊芙琳摸了摸他的前額,她的手汗漬漬的。

天花板上那座古香古色的大吊燈歪歪扭扭的垂掛著,上面六個蠟燭形狀的小燈炮全被打碎了,床上、地毯上撒滿了玻璃碎片。一個陶瓷檯燈被摔在牆邊。一灘嘔吐物一直通到了洗手間。納特平時放的整整齊齊的衣服扔得到處都是。領帶掛在門把手上,襯衫一半夾在衣櫃里,一半露在外面。褲子扔在伊芙琳的梳妝台上。內衣褲被踢在床下。在悶熱的七月里,房間里散發出的味道就彷彿是在這裡剛剛進行了一場大屠殺。

「納特?」他死沉沉的,沒有反應。

伊芙琳走進洗澡間,去取毛巾和浴中,她至少可以為他揩去汗,使他清醒過來。可當她看到洗澡間,她呆住了。她的幾瓶香水全撒在瓷磚地上。所有的毛巾——浴中、擦手巾——都扔在地上,浸泡在香水和玻璃碎片中。房間里所有易碎的東西全被打碎了;洗面池上的鏡於、鏡子兩側化妝用的燈,淋浴間的門,盛放化妝品、洗浴液、漱口液的三個玻璃架。一管牙膏塗抹在浴室防滑墊上。胭粉撒得到處都是。最後在澡盆對面牆上,是用紅唇膏寫的幾個鮮紅的字母:滾你的。伊芙琳貼在牆上和天棚上的粉白色壁紙被徹底糟塌了。

她有好一會兒環視著周圍被破壞的一切,對房間遭到的暴力和憤怒迷或不解。猛然,她注意到便池後面那個膠膜避孕套。那上面還沾著陰道流出的粘液——伊芙琳感到詫異,是精液嗎?

是納特的的精液嗎?

哦,納特,你為什麼要把她帶到這裡來?不管她是誰,為什麼要在這裡?為什麼你不象你其他朋友們那樣把她領到一個旅館或者是汽車旅店去?為什麼你偏要把這骯髒的秘密帶回到家裡來?

伊芙琳從柜子里拿出一條浴中,在冷水龍頭下弄濕、擰乾。她小心翼翼地繞過洗澡問地上的玻璃碎片,回到卧室里,把毛巾攤放在納特臉上。

他沒動,沒睜眼睛,也沒說話。

伊芙琳開始收拾房間。她把納特的衣服都拾起來。在床底下,她發現一條天藍色比基尼短褲。在床頭櫃前,她拾到一個陶瓷的窗帘拉手。它是被扯掉了,窗帘繩也斷了。她把這些全扔進垃圾桶里。

伊芙琳來到廚房,從裝日用品的柜子里拿出畚箕、刷子,開始清理洗澡間。她先把地上大的玻璃碎片撿起來,用拖布擦去撒在地上的香水、漱口液,和到處都是的胭粉。然後用吸塵器吸地上的小碎片,她能聽見它們被吸進去的聲音。吸完之後,她開始擦洗洗面池和澡盆。她用克力耐克斯手紙撿起那個避孕套,把它連同那個比基尼短褲、窗帘把手一起扔進了垃圾桶。接著她開始用乾洗劑擦抹用紅唇膏和塗在牆上的字。她只是把字母弄得模糊了。在牆壁紙上留下一道漂白的痕迹,這壁紙得撕去重貼。

伊芙琳又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所有的毛巾、浴中;把它們扔到垃圾桶里,然後把它們送到樓層的垃圾通道。過道里一個人也沒有。七月的周未,第五大街上的934號幾乎是空的,因此,當垃圾從三樓的通道滑向地下室時,伊芙琳能聽到陶瓷拉手落地的聲音。

她希望她能象扔掉垃圾一樣容易地把腦中的想法和記憶都扔掉。

伊芙琳回來,把廚房清理了一下,給自己弄了杯咖啡。她把咖啡端到卧室,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她仔細觀察納特,彷彿通過觀察她能夠理解他。他在吸塵器的嘈雜聲中,在自來水的嘩嘩流淌中,在她的喊聲中,一直呼呼大睡。她奇怪,除了酒精之外,他還喝了什麼。

那天下午三點鐘,他醒了過來。

「你在這幹什麼?」他問

「我可以問你同樣的問題。」

「我不想談這個。」

「我想。」

「以後吧。」他說,接著又不醒人事——或者是酣睡,或者是什麼。

「這沒什麼意思。」納特在談那個女孩。「我但願沒發生這事。」

「她是誰?」

「我不知道,我從酒吧問帶來的。」

「你為什麼把她帶到這來?」

伊芙琳不願意扮演一個被出賣的妻子的角色,她不願意去逼問納待。可是她是名正言順的妻子,納特知道這個。他能這麼做,她就有權力問。「你究竟為什麼要把她帶到我們家裡來?帶到我的卧室里來?」

納待聳了聳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做了這些。」他用手揮了一下這個房間。被毀壞的痕迹很明顯——歪曲的吊燈、沾滿了污漬的地毯,扯斷了的窗帘繩。

「你們扭打了嗎?」伊芙琳問「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來了。」納特不知道是誰毀壞了這個房間,是他自己,是那個女孩,還是他們倆一起。他納悶,究竟什麼樣的魔鬼附在他身上。他驚異,那魔鬼能在他身上,而他卻無法知道它,不能去控制它,他害怕那魔鬼,也害怕他自己。

到了八點半鐘,伊芙琳煎了一些雞蛋,烤了幾片麵包,納特就著兩筒可樂把它吃下去。他們在卧室里把盤子里的東西都吃了。

「我當時醉得很厲害……」

「那麼你領來的也是醉鬼?」

納特點點頭。

「我只是什麼也記不得了。當時我暈了過去,現在我感覺很不好受。」

「是醉酒後的作用嗎?」

「比那更糟。」納特說,「是自責、悔恨。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做。」

「我但願你沒把她領到這來。」

「我明白。」

「你可以把她帶到旅館去。」

「伊芙琳……」

「只是別把你的娼婦帶到我的房間里來。」

「伊芙琳,就這一次,一個晚上,它說明不了什麼。」

「對我可說明了問題。」伊芙琳好多年就已經知道或者說是猜到,納特瞞著她幹這種事。因為他所有的朋友都做這種事。但是,只要他不領導家裡來,她就可以裝作沒有那事或者即使有,她也不怎麼在乎。

「這樣的卡不會再發生。」納特說,「我保證。」

「什麼事不再發生,是你不再搞女人呢,還是你不再把她們領到這來,」

納特看著她。

「不要折磨我了,伊芙琳,我自己折磨自己就夠厲害的了。」

納特睡了幾乎整個星期天。醒來時,只是吃了點冰淇淋,喝了幾瓶蘇打水。他看了一會電視節目,星期一早晨他說感覺不好。

「你為什麼不到坎塔特克島去過一周。」

這是一個勒索,但,是一個有意義的勒索。這是伊芙琳對納待以往忠貞肯定的一個方式,也是納特承認自己罪過的途徑。如果這只是一筆商業交易,而不是婚姻,你會認為它是不錯。雙方都可以取勝。伊芙琳挽救了她的自尊心,納特以他的懺悔,得到了她的饒恕。然而,他們誰都意識到,那自尊心只不過是感情上的裝飾品,而且那饒恕是沒有價值標籤的。

納特給辦公室打了個電話,說他要休一周假,伊芙琳訂電話,找人來在浴室重安一個淋浴門,並更換牆壁紙。她交給看門人一串鑰匙,告訴他讓來幹活的人到三層樓來。

她很高興。當他們看到亂塗在牆上的「滾你的」那幾個字時,她不必在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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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白鹿書院

王錦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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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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