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含垢忍辱
不難看出,布克先生講述自己的奇遇是有所選擇的。比如說海盜船上的事他說
起來就是淺嘗輒止。如果把全部的經過原原本本地都講了,當時的情況就大不一樣,
就連他東拉西扯的絮叨我也沒聽完,亨利先生聽著聽著就低頭沉思起來。最後他站
起身(向布克先生道歉說他有要事去辦)示意我跟他一起到賬房裡去。
到了賬房裡,他不再假裝關切大少爺的事,只是綳著臉來回踱步,不時地拿手
去揉眉毛。
「我們有要事需要商量。」最後他終於開了腔,停了一下后又說,「我們倆喝
點酒,還要來一瓶上好的。」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回,更奇怪的是,酒來了之後他
一杯又一杯地往肚子里灌,簡直成了不講體面的流浪漢,不過幾杯下肚他反倒心寧
神靜了。
「麥科拉,不必驚慌,告訴你吧,我哥哥還在人世,全家人都高興得不得了。
他現在需要一點錢。」他對我說。
我告訴他我原來也不怎麼相信大少爺犧牲的消息,不過現在真不是時候,家裡
的積蓄都空了。
「不用我的錢。拿去抵押的錢呢?」他說。
我提醒他那可是亨利太太的錢。
「由我去跟她交涉。」他厲聲吼道。
「既然這樣,就用抵押的錢吧。」
「我知道,就為這個我才找你呢。」
我告訴他這筆錢已經派上了用場,現在要是抽出來,以前的利潤就全完了,這
個家勢必定會陷入經濟危機之中。我鼓起勇氣請求他別這樣,他搖了搖頭,臉上露
出苦澀而頑固的微笑。我看了大為光火,說起話來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職權和地位:
「這簡直是愚不可及,反正我個人不同意。」
他說:「聽你這口氣好像我是在鬧著玩兒,可我現在是做父親的人了,再說我
喜歡井然有序的生活。實話告訴你吧,麥科拉,我對自己的家產是很愛惜的。」他
沉思了一會兒、又說:「可那又怎麼樣?沒有一樣東西真正是我的。今天的消息使
我如夢初醒,我這才知道自己生活在虛幻之中。在這個家裡我只有一個空名,沒有
一樣實實在在的東西。」
「上法庭去,這些家產就實實在在地成了你的。」我說。
他用火辣辣的眼光看著我,好像要把我嘴邊的話推回去。我話一出口就後悔莫
及,因為我意識到他說起家產的時候腦子裡也想到了婚姻。這時他驀地從口袋裡抽
出那封揉得皺皺巴巴的信來,放在桌上狠狠地撫平,然後聲音顫抖地念給我聽。
「信是這麼開頭的:『親愛的雅可布,還記得嗎,我從前就是這麼稱呼你的,
你現在飛黃騰達,把我早忘到九霄雲外了吧。』麥科拉,你聽到了吧,這是我親哥
哥說的話。我可以向上帝發誓,我是喜歡他的,一貫對他忠心耿耿的。可他卻寫出
這樣的話來!」他說著又來回踱步,「我可不能背這樣的黑鍋。我哪一點不如他?
讓上帝作證,看我是不是比他強一些。我拿不出那麼多錢給他,他知道我們家的房
地產加起來也不夠哇。我把自己所有的錢都給他算了,這比他預料的還要多。我把
這一切都悶在心裡,已經受夠了。你自己來看看他後面是怎麼寫的:『我知道你是
個吝嗇鬼。』吝嗇鬼?我是吝嗇鬼?麥科拉,你憑心說說看,我吝嗇嗎?」聽到這
兒我還以為他真的會揍我一頓呢。「那你們都以為我是吝嗇鬼了!好吧,讓你瞧瞧,
讓他瞧瞧,讓上帝瞧瞧。我就是傾家蕩產,赤著腳走路也要餵飽他這個吸血鬼。讓
他要吧——張開他的大嘴巴要吧,我一定會給他的!這個家裡的一切都是他的。我
早就料到了這一著。當年他不讓我出去,我猜想的比現在還要糟。」說完他又往杯
子里斟滿酒,正要往嘴裡送,我大膽地用指頭碰了碰他的手臂。他停了下來,說,
「你想得對。」說著順手把酒杯扔到壁爐里,「來,咱們數錢。」
看到一貫舉止穩重的主人心煩意亂的樣子,我頗有感觸,不敢再跟他作對。我
們倆坐下來數錢,然後把錢打成包以便布克上校攜帶。一切準備停當,亨利先生又
回到客廳內,他們父子倆陪著客人作通宵長談。
天還沒大亮,主人就把我叫醒,讓我去送布克上校一程。上校是個自尊心很強
的人,派一個小廝去他一定會覺得輕慢了他,我們這個家裡又抽不出更有面子的人
來:因為亨利先生是不能跟私梟見面的。晨風刺骨,我們穿過一片長長的灌木叢時,
上校用斗篷的帽子把面部遮得嚴嚴實實的。
我說:「先生,你的朋友胃口真不小哇,他的花銷一定很大吧。」他說:「想
必如此。」我覺得他的回答很冷淡,大概是嘴給斗篷遮住了的緣故吧。
我說:「我只是這個家裡的奴僕而已,你可以有話直說。咱們從他那裡得不到
多少好處吧?」
上校說:「親愛的僕人,巴蘭特拉的精明能幹是遠近聞名的,我對他佩服得五
體投地,也很有幾分敬畏,連他腳下的土地我都佩服、都忌憚。」說到這兒,他好
像很費勁似的停了下來。
「儘管如此,我們從他那裡得不到多少好處吧?」我說。
「那當然,你可以這麼說嘛。」上校說。
這時我們來到海灣的岸上,有一條船在等候著他。他說:「我很感謝你悉心的
照料,你這位什麼來著先生,臨別之前我有一言相告,你對我們的事這麼有興趣,
我就透露一點對這個家可能有幫助的消息。我的朋友沒有提到他每年可以從蘇格蘭
人基金會領到一筆生活費。這個基金會對逃亡巴黎的蘇格蘭人提供年金。」說到這
兒,他提高嗓門,情緒激昂,「說起來慚愧,對我一個子兒都沒有。」
他朝我斜拉了一下帽子,彷彿他自己遭受的不公平是我造成的,然後又恢復了
剛才那種裝腔作勢的禮貌,跟我拉了拉手,就下到船里去了。只見他把錢夾在腋下,
嘴裡吹著口哨,是一首名為《親愛的舒兒》的傷感歌曲。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曲
兒,而歌曲歌詞以後我還會聽到的。不過我記得當時船上的私泉朝他喝道:「見你
的鬼,閉嘴。」隨後,咿呀的槳聲此起彼伏,漸漸遠去,而這首曲子仍在我的腦際
縈繞。我痴痴地站在岸邊看著晨曦爬上海面,看著小船越去越遠,看著遠處一條帆
船降下了帆檣正在等待著小船。
布克上校帶去的錢與大少爺請求的數目相去甚遠,由此而引起了許多的不快。
首先,我揚鞭催馬到愛丁堡去借一筆期限不明的貸款以償還舊的貸款,這樣就有三
個禮拜不在杜瑞斯迪府邸內。
在我外出期間家裡發生的事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回來的時候發現亨利太太的舉
止與前些日子大不相同。以往跟老爺一起在壁爐邊談心的習慣改掉了,難得在一起
說上幾句話。在丈夫跟前的話可能要多一些,但一開口就是鬧彆扭,全部的心思和
時間都花在了凱瑟琳小姐的身上。可別以為亨利先生對太太的這些變化會幸災樂禍,
相反,每次看到太太言談舉止不合常情他是心如刀絞,彷彿看到她心坎里還是舊情
難忘、藕斷絲連。太太一貫以自己對死去的大少爺忠誠不渝而自豪,現在知道大少
爺還活在人世不禁羞愧難當,正是這種複雜的心情才使她舉止失措。我無意隱瞞任
何事實,坦白地說,這一段時間亨利先生的心情壞透了。雖然他在大庭廣眾之中極
力保持鎮靜,但深埋心底的怒色仍然依稀可見。平日里他跟我幾乎是無話不談,這
時也常常蠻橫無理起來,甚至對妻子也惡語頂撞。有時是因為太太一反常態在他面
前獻殷勤,有時則不為具體的什麼事情,一股無名的怒火就朝太太的身上發泄開來。
當他這樣忘乎所以的時候(這種莫名其妙地大發脾氣與夫妻之間原有的關係極不相
符),在場的人面面相覷,而他們夫妻倆則痛苦而恐慌地相對而視。
就在他大動肝火傷害自己身體的同時,也因為對流言蜚語聽而不聞而損毀了自
己的地位和名譽,我真不知道這是胸懷坦蕩還是稟性高傲所致。私梟一次又一次登
門拜訪,替大少爺捎來要錢的信息,每次來都沒有空著手回去的道理,每次他總是
忍著那股高傲的怒氣有求必應,我也從來不敢勸阻。他生性崇尚簡樸節儉,為了解
救哥哥的燃眉之急卻總是咬緊牙關,不惜一切,也許在那種環境里即使是性格猥瑣
的人虛守著一家之主的空位子也不得不傾囊相贈吧。不過這個家庭因為不堪重負也
開始左支右絀起來,日常開支一減再減,馬廄都空了,只剩下四匹牲口。僕人也大
都辭退,還因此在附近引起了很難聽的流言蜚語,亨利先生也幾乎和前些年那樣成
為千夫所指。最後,每年去愛丁堡遊玩的慣例也打破了。
時間到了一七五六年。毋庸贅言,七年來那個吸血鬼一直吮吸著杜瑞斯迪家族
的血汗錢,而二少爺從不跟別人提及。大少爺用心險惡,要錢的事只跟二少爺一個
人說,多少年來沒有給我家老爺寫過隻言片語。全家其餘的人就這麼給蒙在鼓裡,
納罕著每況愈下的家境。二少爺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吝嗇鬼,大伙兒一定很傷心惋借。
一般人吝嗇猥瑣會招來白眼,年輕人這副酸勁兒一定會遭人嫌棄,而這時二少爺才
不過二十幾歲的人。不過,他從小就擔起了料理家務的重任,現在全家老少也跟他
一樣面對破落的家境,既不肯認輸又爬不起來,只好默默地忍受著,後來在是否去
愛丁堡遊玩的問題上才爆發了危機。
我估計這些日子二少爺和少奶奶除了同桌吃飯之外很少盡到夫妻之道。聽到布
克上校說大少爺還活著的消息,少奶奶馬上主動地去和二少爺親近,可以說她是羞
怯怯地向丈夫獻起殷勤來。這與以往對二少爺漠不關心,拒之千里的態度相比簡直
判若兩人。我從來不忍心責備亨利先生躲避妻子主動伸出的友好之手,同時也無法
深怪太太,因為丈夫的冷淡令她有切膚之痛。於是夫妻之間產生了一道不可逾越的
鴻溝,除了吃飯平時無話可說。全家在餐桌上第一次商量去愛丁堡遊玩的事也正巧
趕上亨利夫人患病,她動輒就會發火。聽說丈夫為了省錢要取消這項遊玩計劃之後,
她的臉立刻漲得通紅,哭泣著說:
「那也太過分了!天知道我的生活中有多少樂趣,連唯一的一點慰藉也要奪去。
簡直是可恥!這吝嗇的癖好可要改一改,在這一帶咱們家已經成了眾矢之的。我不
同意這種蠻橫無理的決定。」
亨利先生說:「實在沒有錢去呀。」
她大聲嚷道:「沒有錢去?虧你說得出口!我自己出錢去。」
「你嫁給我,錢都是我的了。」他怒吼道,說著氣沖沖地走了。
老爺把雙手舉過頭頂,他和兒媳婦又來到壁爐旁邊,示意我走開。我發現亨利
先生又到老地方——賬房裡——來了。他站在桌子的一端,用力把鉛筆刀扎進桌面
上,臉色十分難看。
我說:「亨利先生,你幹嗎老跟自己過不去?現在也應該到此為止了。」
「唉,這個家裡誰也不在乎,他們覺得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有可恥的
癖好,我是個吝嗇鬼。」他大聲地說,說著他把鉛筆刀摺疊起來,發誓道,「可我
要讓那個傢伙瞧瞧,看誰才是真正的慷慨大方。」
我勸他說:「這不是慷慨大方,完全是一種虛榮心。」
他問道:「我還需要別人的教訓嗎?」
我認為他需要的是幫助,不管三七二十一我要幫他這個忙。趁亨利太太進屋的
時候我來到她的門前,問她可不可以讓我進去。
她有點迷惑不解:「麥科拉先生,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說:「少奶奶,上帝知道,以前我從來沒有勞您的大駕。不過這件事我良心
上過意不去,非要跟您說了不可。世上還有誰像您和二少爺那樣有眼無珠?亨利先
生是一位高風亮節的正人君子,您跟他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難道對他的為人一點
也不了解?」
她大聲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您知道他的錢都到哪兒去了嗎?他的錢——你的錢——還有他在飯桌上省下
來的酒錢,都到哪兒去了?到巴黎去了,送給那個人了。七年中我們送去了八千英
鎊啊,可我的二少爺還傻乎乎地守口如瓶!」
她接過我的話茬說:「八千英鎊!不可能,就是把房地產加起來也不夠哇。」
我說:「上帝有眼,我們是流著汗水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賺啊、省啊,最後才
湊齊的。總數是八千零六十英鎊,零頭就不說了。如果您還覺得二少爺吝嗇的話,
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多嘴了。」
她說:「麥科拉先生,你不必再說了。要說是多嘴那就太見外了,其實你做得
很對,這都怪我。你一定會覺得我是一個粗心大意的主婦。」(說到這兒,她抬頭
看著我,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我知錯就改。大少爺一貫大大咧咧的,可心地
很善良,為人胸懷坦蕩。我這就給他寫信,知道了這個內情我心裡很難過。」
我說:「我本意是想讓您高興的。」我意識到太太心裡仍在惦記著大少爺,心
頭不禁燃起了一股無名的怒火。
她說:「那也沒有枉費你這番心思,我確實很高興。」
就在那一天(我只說自己親眼目睹的事情)我看到亨利先生從太太的房裡出來,
神情與往日判若兩人,他的眼睛都哭腫了,那樣子飄忽忽的好像騰雲駕霧一般,一
定是太太向他賠罪了。「啊,」我心想,「今天可做了一件大好事。」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看書,亨利先生踮手踮腳地來到我身後,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使勁地搖晃。他說:「原來你是個毫無信用的傢伙。」這是他唯一一次提及我從中
進行的斡旋,不過從他說話的口氣來看似乎十分愜意,但這一切又不完全是我的功
勞。沒過多久大少爺又派一個人來送信,這次來人沒有得到分文,只是給了他一封
回信。前幾次捎錢和寫回信這一類事務都是由我處理的,亨利先生從不親自動筆,
我寫的回信一律是乾巴巴的官腔。這一次我連來信都沒有看到,想必措辭激烈,亨
利先生看了一定很不受用。他在寫回信的時候發覺太太到身後來過一次。信發送出
去的那一天,我注意到他的臉上頗有幾分揚眉吐氣的神色。
此後家境雖然說不上富裕,但畢竟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至少家庭成員之間沒
有了誤解,與人為善成了共同遵守的準則。我估計如果二少爺抑制一下自己的虛榮
心,太太不再去思念往日的情人(這才是問題的癥結之所在),夫婦倆是能夠重修
舊好的。一個人的內心想法是怎樣泄漏出來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而我們大伙兒
又是如何猜測到她情感流向的,更是百思不得其解。雖然她外表絲毫不露聲色,性
情又是那樣鎮定沉著,但是只要她的思緒飛到了巴黎,我們任何時候都能察覺到。
也許有人以為我那次開誠布公的談話抹去了太太心頭的偶像,但我覺得大凡女人都
有這麼一個最大的缺點。這麼多年過去了,又沒有跟人家見過一面,而且據說當初
就沒有多少值得留戀的。然而就在太太跟他戀愛的時候,大少爺犧牲的噩耗傳來了,
後來雖然得知他沒有死,大少爺又在太太面前暴露出了自己的貪婪和狠毒,可這一
切都無濟於事,太太仍然要把心頭最佳的位置留給那個該死的傢伙,就是一個大老
粗也會怒火中燒哇。我這個人天生就不懂得什麼愛情,可是少奶奶這種荒謬的情感
實在令我深惡痛絕。記得有一次我正在考慮這些不愉快的事情,突然聽到一個女僕
唱歌。我走過去嚴詞制止,這一下卻惹得滿屋子的女人都與我不共戴天。我倒是一
點也不在乎,亨利先生卻樂了,開玩笑地說這一下我們兩個討人嫌的湊到了一起。
這事兒真奇怪,儘管我母親是一位出類拔萃的女人,我的蒂科森姨媽品格高尚,出
錢送我上大學,可我對女性從來就沒有多少好感,可能也缺乏了解。我一向性格靦
腆,見了女人就遠遠地躲開,而且我從來不為自己的羞澀感到後悔,反而逢人便說
在兒女私情上不明智的人大多沒有好下場。我覺得有必要把這一切說個清楚明白,
免得人家誤以為我對亨利太太有偏見,再說我對女人的詆毀之議是一種自然的感情
流露,具體地說是在再三研讀了布克先生的來信之後才發表這一番議論的。大少爺
上次派人送信來之後大約一個禮拜,布克上校的這封信通過一個熟人的關係輾轉到
了我的手裡。
布克上校(即後來的布克騎士)寫給麥科拉先生的信內容如下:
親愛的先生:我與你的交往不多就這麼冒昧地來信,請你見諒。上次咱們有緣
在杜瑞斯迪府邸萍水相逢,實乃幸事。記得當時我稱讚你年輕有為而老成持重,老
實說,除了文人的天賦和軍人的勇敢之外,最讓我敬佩的莫過於穩重的性格了。其
次,你服務的這個貴族家庭和我有著非同一般的聯繫,用通俗的話說我是這個家庭
的一個窮朋友。那天清早與你的一席話至今仍縈迴耳畔。
前幾天我隨部隊駐紮巴黎,參觀了這座著名的城市,並且藉此機會拜訪了巴蘭
特拉大少爺。因為我當時忘了你的名字(實在是抱歉),就向他詢問。今天適逢良
機,就來信把最新的情況向你介紹一下。
記得上次咱們倆談話時我告訴過你,巴蘭特拉大少爺從蘇格蘭人基金會定期領
取一筆相當可觀的年金。後來有一個連的士兵歸他指揮,沒多久他又晉陞為團長。
親愛的先生,我在此不想解釋這其中的原因。為什麼我自己原來馳騁子公子王孫的
左右,後來人家用兩枚勳章就把我騙到窮山惡水的鄉下去了呢?對此我也無法解釋。
多少年來我來往於王室宮殿之間,而現在的環境之惡劣連普通的士兵都會抱怨終天。
即使我放下自己的尊嚴希圖晉陞,也決不會用他那種方法。我的這位朋友擅長於通
過裙帶關係達到自己的目的。如果我聽到的傳聞確有其事的話,他有很硬的靠山,
很可能這個靠山後來跟他反目成仇了。等我這次有幸跟他握手的時候,他剛剛從巴
士底獄出來——有人寫一封密信告發了他。這一出獄,他的那個團沒了,年金也取
消了。親愛的先生,有的人用詭計、耍手腕青雲直上,而我一個普通的愛爾蘭人的
遭遇證明:忠誠也是取得成功的一個途徑。相信像你這樣的正人君子是會同意的。
先生,大少爺天生的聰明睿智,我對他佩服得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再者他是我
的好朋友。我想把他的飛災橫禍相告與君不會引起誤解吧,我覺得他已經到了山窮
水盡的境地。上次碰到他時,他說準備到印度去(我自己也打算跟隨一個叫賴里的
同鄉去印度呢),如果成行的話,他手頭的錢自然不夠。軍隊里有一個諺語不知你
聽說過沒有:給逃跑的敵人架金橋為上策。希望你能夠採納我的建議。在此謹向杜
瑞斯迪老爺和漂亮的杜瑞夫人致以敬意。
你馴順謙恭的僕人
法朗西斯·布克
一七五六年七月十二日
於法國香檳省特瓦市
我立刻把這封信交給了亨利先生。估計我們倆的心裡有一個共同的想法:信遲
到了一個禮拜。我匆匆忙忙地派人去給布克上校送回信,並在信中請求他告訴大少
爺下次他派來送信的人一定不會打空手回去。儘管如此,大少爺恐怕已經啟程了,
箭已離弦,就無法回收。我真懷疑上帝(以及上帝的意願)能否推遲人世間某些事
件的發生。我還奇怪地想到,這場災難是我們眾人一步一步引發的,長時間以來我
們的一切努力是多麼的盲目啊。
自從收到布克上校的來信之後,我在屋子裡安裝了一個小型望遠鏡,並且經常
向佃戶打聽情況,結果什麼秘密也沒有得到。當時我們這一帶的走私活動既是秘密
的,又是公開地使用武力。我很快就偵察到了通用的信號口令以及送信人往來的准
確時間(一般只有一個小時的誤差)。這些情報是從房客的口裡探出來的,真正的
私梟都是全副武裝的紈絝子弟,我從來不敢跟他們打交道。後來有一次我不幸落到
這些人的手裡,成了他們戲弄的活寶。那一天晚上我在一條岔路上被他們逮住了,
這些傢伙不但送了我一個外號,還要我給他們跳舞取樂。具體的方法是一邊殘忍地
用水手刀戳我的腳趾,一邊喊著「方腳趾!方腳趾!①」嚇得我亂蹦亂跳。雖然身
體沒有受傷,但回家后神情沮喪,在床上躺了好幾天。這在蘇格蘭地區還真算得上
是一件罕見的醜聞,只是無人提起罷了。
①方腳趾在英語中用來貶稱墨守成規的人。
那是一七五六年的十一月七號,我外出散步的時候無意中發現馬楚若斯烽火台
在冒煙。我正要轉身回家,但那一天我心裡格外煩躁,一定要穿過灌木林到達當地
人稱之為奎格角的邊緣。太陽已經下山,西邊天上仍有寬寬的一抹餘暉,借著這道
光亮可以看見一群私梟從烽火台內走出來。海灣上一艘帆船已經捲起了帆篷,看樣
子剛剛拋錨不久,不過小木筏已經放了下來,正朝著那個狹長的灌木林尾端駛去。
這隻有一種可能性:杜瑞斯迪家來了一位信使。
我心頭的恐懼早已煙消雲散,便連滾帶爬地下了那個陡坡——平日里我從來都
不敢下去。然後,我躲進岸邊的林子里,正好趕上木筏靠岸。奎爾船長親自划木筏,
可見非同凡響。他的身邊坐著一位旅客,行動很不方便,因為他隨身帶著大大小小
的五六個皮箱。不過上岸並沒有費多大的勁兒。不一會兒,一應行李都搬上了岸,
木筏也掉頭朝帆船劃去。那位旅客身材瘦長,身著黑衣,腰間掛著一把寶劍,手腕
挽著一條拐杖。只見他站在礁石上揮動著拐杖向奎爾船長致意,那樣子禮貌之中又
有幾分挪揄,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大帆船載著我不共戴天的仇敵走遠了,我鼓起一半的勇氣來到灌木林的邊緣,
然後又停住了腳步,心中又是羞澀又是害怕去面對殘酷的現實。正在我猶疑不決之
際,陌生人忽然轉過身來,透過蒼茫的暮色發現了我,又是招手、又是喊叫,讓我
過去。我懷著一顆沉重的心走上前去。
他說話帶有英格蘭口音,對我說:「喂,好夥計,這兒有杜瑞斯迪家的東西。」
我這時已經到了他跟前,只見他長得很英俊,黝黑的皮膚,身挑瘦長,眼神充
滿了警覺和機敏,看樣子很像一個慣於指揮的將軍。他有一邊臉頰上生著一顆黑痣,
但無傷容貌;戒指上一顆碩大的鑽石閃爍發光,身上穿著套裝,但款式和做工都是
最時髦的法國樣子,褶子顯得分外的長,都是用上好的花邊做成的。他這樣衣冠楚
楚的,卻是剛走下污穢不堪的走私船,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過了一會兒他的眼光
友好多了,又打量了我一遍之後,笑著說:
「朋友,你信不信?我知道你的尊姓大名,連你的小名都知道。麥科拉先生,
根據你的筆跡我就能想象出你的衣著打扮。」
聽到這話我全身直打哆嗦。
他說:「哦,你甭怕我。我並不怪你寫那些又臭又長的信,那是我有意讓你多
干一點活兒。你可以喊我巴里先生,我現在就是用這個名字。在你這個老八板兒面
前還是明說算了,我把原來的名字縮減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過來,把這個和這個拿
去。」——他用手指了指兩個皮箱又說:「你扛這兩個正合適,其餘的就暫時扔在
這兒,沒事兒的。請吧,別磨蹭了。」
他的口吻斬釘截鐵,我下意識地去照辦,腦子完全停止了運轉。我剛剛拿起皮
箱,他就轉身大踏步地在灌木林中穿行。林子里都是濃密的常青樹,夭色比其他地
方顯得黑多了。我緊跟其後,皮箱的下端快要碰著地面了,但我並不覺得很沉,因
為我全身心都沉浸在這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件之中,腦子像織布機上的梭子一樣飛
快地奔忙著。
突然,我停下腳步,把皮箱放在地上。他轉身看著我,說:「怎麼啦?」
「你就是巴蘭特拉大少爺?」
他說:「你應該明白我在狡猾的麥科拉面前並沒有保守什麼秘密。」
我大聲嚷了起來:「上帝有眼,你來這兒幹嗎?回去吧,現在還來得及。」
他說:「謝謝你的美意。是你的二少爺請我來的,不是我自己找來的。既然他
作出了決定,他(還有你)就應該言而有信。好啦,快把我的東西揀起來,地上很
潮濕,這是我交給你的任務。」
這次我卻沒有馬上照辦,而是徑直走到他的跟前,說:「如果你不能轉身回去,
那麼無論如何,作為一個基督徒,一個紳士,總不能就這麼冒失地去……」
他打斷我的話,說:「你很會說話嘛。」
「如果你不能轉身回去,總還要講一點體面吧。你拿著行李就在這兒等著,我
回去讓家裡人準備一下。你父親是老年人了……」我接著前面的話結結巴巴地說,
「……總還要講一點體面吧。」
他卻說:「你這話不錯,麥科拉很會給陌生人上課。不過,夥計,你得明白—
—要教訓我那可是白費口舌,我要幹什麼誰也攔不住。」
我說:「哦,是嗎?那咱們就走著瞧!」
我轉身就朝杜瑞斯迪府邸那個方向跑,他氣得大聲吼叫,想過來抓我。我聽到
他在身後笑著,大概只追了那麼一兩步就停下來了。幾分鐘以後,我就跑到了大門
前,喘不過氣來,簡直快要累死了。門口沒有人,我就徑直衝上樓去,來到大廳堂,
站在全家人的面前說不出話來。不過從我的眼神里家裡人可能看出了一切,他們都
站起身來,活像一個個傻孩子,我終於氣吁吁他說:「他回來了。」
亨利先生問道:「他?」
我說:「是他。」
老爺哭了:「是我那兒子?這個愣頭青!唉,那兒很安全,幹嗎不呆在那兒?」
亨利太太一言不發,我不知道當時自己為什麼沒有去注意她。
亨利先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問道,「唉,他在哪兒?」
我說:「我離開他的時候,他在那片狹長的灌木林里。」
他說:「帶我去見他。」
我們倆二話沒說就一前一後地出去了,剛走到一個碎石堆的中間就看見大少爺
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嘴上吹著口哨,手上的拐杖在空中晃悠著。這時光線很微弱,
雖然看不清面孔,認出一個人來還是沒有什麼困難的。
只聽大少爺說:「啊!是雅可布。我以騷①回來了。」
①據《聖經》記載以騷和雅可布是孿生兄弟。出生之前上帝就預告說弟弟雅
可布比哥哥以騷更有出息,兩兄弟會相互為仇。
亨利先生說:「詹姆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別用我這個教名吧。我素來不會裝蒜,
看到你回來了便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不過,很樂意在咱爹的屋子裡為你接風。」
大少爺說:「要麼是我的屋子,要麼是你的屋子,你剛才究竟是想說準的屋子?
不過那都是舊傷疤了,就不必去揭開。如果你不願到巴黎去跟我一起住,我回到杜
瑞斯迪府邸內找一個安身的角落你總不會不答應吧。」
亨利先生說:「這真是大笑話,你很清楚自己在家裡的地位。」
大少爺嘿嘿一笑,說:「哦,我是很清楚。」兄弟倆闊別重逢就這麼一點情分,
連拉一拉手的禮節都沒有。這時大少爺轉向我,讓我去給他搬行李。
我很有幾分不情願的樣子,又轉身去徵求亨利先生的同意。
二少爺說:「麥科拉先生,大少爺在這裡你就一切遵命好了,他的吩咐就是我
的吩咐。我們會經常麻煩你的,今兒個就叫一個下人去得了。」他說「下人」這個
詞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
如果他這番話有什麼弦外之音的話,那就是對陌生人的責備。不過,大少爺臉
皮特別厚,居然把這種意思逆轉過來了。
他斜眼看著我,低聲問道:「說『溜去』是不是更通俗一些?」如果不是二少
爺發話,即使干這趟差事關係到國家的存亡我也不會自告奮勇的。就是由我出面差
遣僕人去干,我都不願意。既然如此,幫他做做事還可以,就是不肯跟他搭腔。於
是我默默地轉身走進那片長灌木林里,心裡充滿了憤怒和委屈。這時林子里漆黑一
團,我走著走著竟然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直到一隻腳差一點被皮箱撞斷了,我
才想起來。有一件事我感到很奇怪:剛才我扛兩口皮箱就像空著手似的,現在一口
搬起來都很費勁,我只好來回跑了兩趟。
等我搬完行李來到大廳堂里時,全家歡迎大少爺的熱鬧場面早已結束,現在都
上桌吃晚飯了。由於一時的疏忽沒有給我留座位,我看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剛才在
外面我已經憋了一肚子的氣,現在到了屋子裡面又是這個樣子。我鬱鬱不樂正準備
後退,大少爺首先看見了我,連忙從座位上跳下來,驚訝地說。
「哎呀,我把麥科拉的位子佔了!約翰·保爾,快去給我巴里先生拿個椅子來,
我敢保證他不會打攪誰的。這張桌子大得很,都可以坐得下。」
說著他走過來,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一邊笑著,一邊把我推到座位上,聲音里
充滿了友好的嬉戲之情,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知覺了。就在約翰·保爾忙著
給他安排座位的時候(他還在一個勁兒地叮囑),大少爺走到老爺子的椅子後面,
低頭端詳著父親,老人也轉過身抬頭看兒子。濃郁的父子之情實在是我平生之少見。
所有這一切都十分自然得體。他沒有說一句氣話,沒有用任何姿勢、表情表示
對任何人的輕蔑。原來那副尖聲尖氣的英格蘭口音完全改成了平和的家鄉調,說起
客氣話來也平添了幾分善意。雖然他的舉止顯得過於溫文爾雅,與杜瑞斯迪府邸里
的習慣相去甚遠,但仍然不失為一種樸實的禮節,令人產生愉悅之感,而無尷尬之
虞。酒席間他應付自如,時而向我敬酒;時而扭過頭去說幾句客套話;時而講起他
闖蕩江湖時遇到的高興事;時而又愉快地回首往事。他的言語是那樣得體,舉止又
是那樣瀟洒,不難想象老爺和亨利太太坐在席間一定是樂得滿面春風了,而約翰·
保爾大約站在後面低頭落淚。
剛吃完晚飯亨利太太就起身告退。
「愛麗森,你過去可不是這樣的啊。」他說。
「我現在是這個習慣。」她回答道,她這話聽起來很假,接著她又說,「祝你
晚安,詹姆斯,也歡迎你死裡逃生,順利歸來。」她說著,聲音哽咽,顫抖不已。
可憐的亨利先生在酒席間獃頭獃腦的,這時更是坐立不安,一會兒看到妻子退
席顯得很開心,一會兒揣摩著她提前退席的原因又垂頭喪氣,一會兒聽到妻子話語
中流露出來的舊情又狼狽不堪。
我覺得自己在這裡完全是多餘的,就跟在亨利太太後面想溜之大吉,卻被大少
爺攔住了。
他說:「麥科拉,你這就有點不夠意思了。我不能讓你走,你這不是把回頭的
浪子當成外人了嗎?請你記住,浪子是在他父親的屋子裡。來,坐下,陪我巴里再
喝一杯。」
「是呀,是呀,麥科拉先生,他和你都不是外人嘛。當著我兒子的面,」老爺
也附和著說,說到「兒子」二字時他的聲音格外洪亮,「我是一個勁兒地誇你有情
有義,幫了我們家的大忙。」
於是,我就坐了下來,緘口不語,一直耗到平常休息的時間。如果不是出現了
一個小小的插曲,把他的奸詐暴露無遺,我幾乎誤解了這個人的稟性。以下就是這
段插曲,讀者諸君知道了這兩兄弟相見的情形之後可以自己去思索這個問題。亨利
先生獃獃地坐在那裡,不時地給老爺端茶遞水,大少爺則起身在餐桌的周圍走來走
去,不時地拍一拍弟弟的肩膀。
他用小時候兩兄弟常說的粗野腔調說:「喂,小亨利,哥哥回來了別那麼不高
興。這裡的一切都是你的,誰也沒法抵賴,我也不嫉妒。我在咱老爺子的火爐邊占
一塊地方,你也別嫉妒才好。」
老爺一反常態,稍稍皺了一下眉頭,說:「亨利,確實是這樣。詹姆斯是寓言
里的好哥哥,可得警惕弟弟喲。」
亨利先生說:「我老是受冤枉。」
「誰冤枉你啦?」老爺大聲地問道。我覺得像這麼溫和慈祥的老者,這句話說
得未免太粗暴了。老爺接著又說,「我感激你,你哥哥的感激更是我的一千倍,而
且這種感激是永久的,你總滿足了吧。」
大少爺也說:「亨利,我們的確永遠感激你。」我覺察到亨利先生用憤怒的眼
光瞪著他。
在隨後不愉快的交談中,我腦子裡有四個問題經常問自己,現在仍然無法找到
答案:——第一,大少爺對亨利先生是不是有一種天生的敵意?第二,他是不是太
沉湎於自己的興趣之中了?第三,他是不是像貓見了老鼠,或者宗教里的魔鬼那樣
以殘忍為樂趣?第四,他是不是受愛情力量的驅使?不過我拿不準前面三種可能性
中究竟是哪一種。也許他的行為動機是兼而有之。比如:——他對亨利先生的敵意
可以解釋他為什麼在背著其他人的時候惡意地利用亨利先生;他沉湎於個人興趣之
中可以解釋他為什麼當著老爺的面對弟弟的態度判若兩人;這一點以及別有用心的
獻殷勤是為了在亨利太太的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印象;而以殘忍為樂趣則可以解釋他
為什麼時而把這些行為混淆起來,時而又把它們對立起來。
由於我跟二少爺是知心朋友,由於我在寄給巴黎的信中經常僭越職權責備大少
爺,所以現在我也在他報復性的摧殘對象之列。我單獨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就譏
笑我。當著家人的面,他就謙卑地指使我去為他辦事。這不僅使我傷心,不僅使我
經常含冤受屈,而且其中隱藏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惡意侮辱。他假裝眼中根本就沒有
我這個人,彷彿對我說的話不屑去聽,也不值得去考慮,我的肺都被他氣炸了。不
過,他對我的非禮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只是像記流水賬似的記錄下來而已。
不料這個原因卻導致了一個良好的後果:那就是我對亨利先生的自我犧牲精神有了
更清醒的認識。
首當其衝還是亨利先生。私下裡大少爺不遺餘力地嘲笑他,而周圍的輿論對大
少爺卻是一片讚揚之聲,二少爺將如何去面對這樣不公平的輿論呢?二少爺如何拿
著笑臉去接受親哥哥的欺騙和侮辱呢?他成了千夫所指,他在一片譴責聲中啞口無
言。即使他不那麼清高,開口據理力爭,可又有誰相信他說的是事實呢?誹謗中傷
實在是厲害。老爺和亨利太太每天都目睹著周圍發生的一切,他們完全可以出庭作
證,證明大少爺是忍辱負重、深明大義的人,而亨利先生是嫉賢妒能、忘恩負義的
壞典型。這一切如果加之於一般人已經是很醜的事,到了亨利先生的身上更要丑十
倍。這是因為誰能忘記大少爺曾經出生入死,失去了女友、貴族頭銜和財產呢?
有一天大少爺問道:「亨利,跟我一起去騎馬怎麼樣?」
亨利先生受了他一早上的氣,這時厲聲吼道:「不去。」
大少爺若有所思地說:「亨利,我有時覺得你心腸太硬了。」
在此我只是舉一個例子,兄弟倆之間這樣的小摩擦是司空見慣的事。我知道為
什麼亨利先生總是充當出氣筒,我知道為什麼我常常自尋煩惱、心頭燃起無名的怒
火,至今回想起來全身都有一股苦澀。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大少爺的詭計更毒辣了,那麼奸詐、那麼赤裸裸的、那
么難以抵禦。不過我經常想、反覆想亨利太太跟二少爺結婚這麼多年了,夫妻之間
想必建立起了相互信任感,她對丈夫的稟性也應該摸透了。我家老爺一向目光敏銳,
他的洞察力到哪兒去了呢?不過說起來也難怪:首先,騙子的手段高強,恐怕就是
聰明的天使也難保不上當。其二,說到亨利太太,根據我的見識她結了婚,又與大
少爺長期斷絕交往,聲音相隔、言語各異,互不了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其三,老
爺和亨利太太這兩個旁觀者都對大少爺有偏愛,自然是見瑜不見暇。其四,大少爺
經歷的所謂千難萬險(讀者在下文中就知道我為什麼說是「所謂」了)令他們倆牽
腸掛肚、百般憐愛,根本就不忍心再對他吹毛求疵。
我一生中只有這時才真正領會到禮節外表的重要性,從而哀嘆自己的耿直率真。
亨利先生為人高風亮節,不論是內心的觸景生情,還是身外的形勢所逼,他總是不
卑不亢而又滿腔熱情地維持本分、恪守職責。毋庸諱言,他在日常交往中常常不拘
小禮小節。與他相反,大少爺從不放棄每一個嘩眾取寵的機會。於是在世人的眼裡
兩兄弟一個和藹可親、一個不近人情;他們一舉手、一投足都顯露出各自迥異的性
情。此外,亨利先生在哥哥的陷阱里陷得越深,就越是顯出他的愚笨可惡;大少爺
越是欣賞自己損人利己的惡作劇,出門時就越是滿面春風、善氣迎人。這樣一來,
他的詭計施展開來就分外地得心應手、無往而不勝。
充分利用自己經歷的所謂艱險也是他自我宣傳的一大技巧。他跟氣味相投的人
講起自己的冒險經歷來娓娓動聽、迴腸盪氣,在亨利先生面前則把它當作一種損人
的殘酷手段。記得有一次我跟他們兄弟倆一道呆在廳堂里,大少爺用手指按著花花
綠綠的窗戶上那一塊潔凈的三稜鏡,說:「雅可布,當年那個吉樣的硬幣就是從這
兒扔出去的吧。」亨利先生聽了只是慍怒地白了他一眼。他接著又說:「哦!別做
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行不行,我的好蒼蠅?什麼時候想攆走我這隻蜘蛛那就請便吧。
還有多久哇,上帝?我這位弟弟為人拘謹,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公開下逐客令?回到
那個荒山野嶺里去是我的一種愛好,我這人就喜歡試試新鮮事。」亨利先生緊蹙眉
頭瞪著他,臉色全變了。最後大少爺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罵他是一條瘟狗。
二少爺一下子蹦得老高,揮舞著拳頭,像是要揍他。大少爺羞愧難當,我記得他從
此以後再也沒有用手去碰亨利先生了。
雖然他用不同的言辭逢人便說自己的經歷的艱險,我覺得他的行為很不檢點,
心裡納悶那些出大錢懸賞他的政府官員是不是都睡著了。坦白地說,有時候我氣極
了,真恨不得去告發他,但我又有兩層顧慮:一來我這樣讓他在政府的絞刑架上理
直氣壯地死去,老爺和二少奶奶將把他視為英雄烈士,永遠在心頭紀念他;二來如
果我插手這樣的事,亨利先生在眾人的眼裡難逃其咎。與此同時,跟我們主僕倆過
不去的人進進出出的越來越多,大少爺回家的消息早就不翼而飛,傳遍了四面八方,
可他自己無動於衷。跟他交往的人數量如此之多,背景如此之複雜,可是怎麼就沒
有一個貪財的——我氣憤的時候經常對自己這麼說——去告發他呢?但是也沒有誰
真正對他忠心耿耿。他騎著馬到處溜達,這是因為他出門之後家裡門可羅雀,而他
本人比亨利先生的人緣好得多,另外還因為外面無法無天的私梟比起我來要安全可
靠得多。
而他這樣四處奔跑自然會惹是生非。現在我就把一起惡性事件記述如下。讀者
也許還沒有忘記傑西·布朗吧,她跟走私團伙打得火熱,奎爾船長就是她眾多的情
夫之一。巴里先生回家的消息她早有耳聞。在我的心目中她把大少爺本人早就忘得
一乾二淨了,不過這個女人生性喜歡拉大旗作虎皮,仍要借大少爺的名氣裝點門面,
所以才搞了那麼多假戲真做。如今大少爺回來了,她暗自慶幸,以為這下子可以成
為杜瑞斯迪府邸這一帶的常客了。大少爺每次外出她都在附近等著,這女人水性楊
花自不在話下,而且還酗酒成癖,見了大少爺就用小販叫賣的歌詞左一個「我的好
情郎」,右一個「我的好郎君」地唱呀叫的,據說還抱住他的脖子痛哭不止。說實
在的,我聽了都有點難為情。大少爺平時總喜歡挑剔別人的過錯,到了這種時候比
誰都沉不住氣,鬧了許多令人尷尬的大笑話。有人說他舉起拐杖,傑西就用她的常
規武器——石頭來還擊。很顯然,他想跟奎爾船長商量如何懲治這個女人,結果惹
得船長怒氣沖沖,一口回絕了。這場糾紛就這樣以傑西大獲全勝而告終。我那位高
傲的大少爺給了她一筆錢,還親自上門賠罪,不難想象還讓她吻了吻,抱著脖子哭
了一場。那女人單獨在薩爾威附近(具體的地點我忘了)開了一家餐館。我後來聽
人提起過那麼一次,說是生意很不景氣,那是后話。
再說傑西剛剛來糾纏大少爺不久,有一天他到賬房來找我,態度比平時要謙和
得多。「麥科拉,有一個瘋女人在這一帶耍賴。這樣的事我又不便親自去管,就來
找你幫個忙。給僕人下個命令,把她攆走得了。」
我有點戰戰兢兢地說:「先生,這號骯髒的勾當還是您自個兒去吧。」
他沒詞兒了,扭頭就走。
不一會兒亨利先生來了,大聲地說:「好消息!瞧你這派頭,我這份罪受得還
不夠還是怎麼著,你還要給我惹麻煩。是不是侮辱了巴里先生?」
我回答說:「亨利先生,多虧您看得起還來過問這事兒。是他侮辱了我,而且
我覺得他懷著很深的惡意。我跟他說話的時候也許沒有充分考慮到您的處境,如果
您知道了真相還是要責怪我的話,那就儘管責怪好了。要是換了您,叫我幹什麼也
不會推辭,就是去犯罪我也認了。」接著我就把剛才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對他說了。
亨利先生暗暗笑了,那種冷酷的笑容我還是第一次在他的臉上看到。他說:
「你做得對。傑西·布朗這杯苦酒就讓他去喝乾。」說到這兒,他突然發現大少爺
在外面,就推開窗戶,大聲喊著巴里先生,請他上來有句話要跟他說。
大少爺進門后順手又把門關了,然後看著我笑了笑,好像要克我一頓似的。亨
利先生說:「詹姆斯,你向我控告麥科拉先生,剛才我做了調查。明人不用重說,
我把他的一面之詞和你告訴我的情況都裝下來了。現在這裡也沒有外人,我想委屈
你一回,講一句公道話。麥科拉先生也是一個有身份的人,我很尊敬他,只要你在
這個家裡就不要跟我休戚與共的朋友鬧什麼彆扭。你讓他去辦的那件事,那完全是
你自己心狠手辣惹下的禍根,還是你自個兒去了結的好,我的僕人可不能用來干這
門子活兒。」
大少爺說:「應該說是我爸爸的僕人吧。」
亨利先生回答道:「那就到他老人家跟前去評個公道怎麼樣?」
大少爺臉色蒼白,用手指點著我說:「我要把這個傢伙解僱掉。」
亨利先生說:「不能解僱他。」
大少爺說:「那你可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亨利先生說:「我已經替一個壞哥哥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把什麼都付出去了。
現在剩下來的連恐懼都沒有了,你就是想害我也找不著地方。」
大少爺說:「我會找到的。」然後就悄悄地溜了。
亨利大聲地說:「麥科拉,他要幹嗎?」
我說:「讓我走吧,二少爺。我呆在這兒還會給您惹出很多亂子的。」
他說:「你就把我一個人扔下?」
我們猜測大少爺又要耍什麼新的花招。不久他就跟亨利太太捉起迷藏來了,總
是避免單獨跟她一起,只是在飯桌上寒暄幾句,像個慈祥的老大哥。當時我還以為
這是他為人謹慎得體之處,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是居心叵測的詭計。在此之前,他對
弟弟和弟媳之間的事從不直接過問,最多只是在一方面前讚揚另一方的好處。而現
在卻一反常態,不知是有意的報復還是對杜瑞斯迪府邸里的一切膩味了而想尋找一
點新鮮感,只有上帝才知道。
從那時起,他對亨利太太展開了一場持久的圍攻戰,這場戰役進行得異常巧妙,
恐怕太太自己都蒙在鼓裡,而她丈夫默默地站在旁邊愛莫能助。第一炮的打響(從
表面上看來)完全是事出偶然。大少爺與二少奶奶的談話從流亡巴黎開始,話題逐
漸轉到歌曲上。
大少爺說:「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給你介紹一首感人的歌。歌詞很粗糙,也
許是符合我自己的心境吧,我聽起來格外的動情。歌詞是以一個流亡者的女友的口
氣寫成的,表達的不是這個女孩子自己的情感,而是流亡者自己對遠方女友的希望。」
說到這裡大少爺嘆了一口氣:「一個小分隊的哨兵齊聲唱著這首歌,那情景感人至
深,都是愛爾蘭籍的粗漢子,唱著唱著不禁觸動了自己的心弦,熱淚奪眶而出。老
爺子,開頭是這樣的,我跟您唱一唱。」他很機敏地把老爺當作自己的聽眾:「如
果後面的詞兒忘了,那也是流亡者常有的事。」於是他唱起了當年我聽到布克上校
哼過的那支小曲兒,只不過大少爺這次唱出了歌詞。歌詞的確很質樸,但表達了一
個可憐的姑娘對流亡海外的情人的渴念之情,十分哀婉傷情。我現在還記得其中的
第一段——
威利長眠睡在青草下面,
朋友都勸我以死結情緣。
啊,我要用紅色把裙子來染,
我要向情哥哥討一頓飯。
他的歌唱得很不錯,表演得更好。聽說愛丁堡劇院的大腕兒明星演起戲來全場
沒有一個人的眼眶是乾的,那場面可感人了,而我家大少爺表演這支小曲兒完全可
以和他們相媲美。在場的人聽起來像是演奏樂器,時而泣不成聲,時而又抑制住自
己的倜悵情懷,詞和曲子彷彿從他的內心和往事中汩汩流出,直接流向亨利太太的
心坎里。他表演技巧的高超還在於情感的流露點到即止,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之嫌。
明明是抒情,讓人看了卻像是在剋制。歌聲一落,我們仍然呆坐著,鴉雀無聲。他
特意選擇了黃昏時分,這樣旁人就看不清太太的臉色。不過我們大伙兒似乎都屏息
靜氣,只有老爺清了清嗓子。大少爺自己最先動身,他站立起來的姿勢突然而又輕
盈,然後緩步走到廳堂後面亨利先生經常踱步的地方,久久地徘徊。可以想象他在
那裡極力控制自己最後的一絲傷感。過了一會兒他又回到原地,用平常的音調滔滔
不絕他講起愛爾蘭人的特性來(愛爾蘭人常常被人誤解,而他一貫為之辯護)。這
樣,僕人送燈來之前,我們又恢復了往常的閑談方式。我這時察覺到亨利太太的臉
色有一層蒼白色,緊接著她就告退了。
另一個跡象是這個陰險的奸賊跟天真爛漫的凱瑟琳小姐親近起來。他經常拉著
孩子的手出去玩,要不就是讓孩子爬到他的膝蓋上,活像兩個不懂事的小寶寶,這
一舉動對亨利先生的傷害是多方面的。第一,最使他痛苦的是看到自己的孩子跟他
不倫不類地在一起;第二,他因此而對孩子粗暴起來;第三,妻子因此而更加看不
慣他;最後,因為太太原先是跟大少爺訂的婚,受其影響,大少爺和亨利太太之間
以往的拘謹由於天天相見而逐漸鬆弛了。後來兩人經常到灌木林里去散步,上陽台
上去聊天,天知道他們還有什麼別的親近之舉呢。我可以肯定,亨利太太和許多貞
婦烈女一樣良知未泯,但偶爾或許也免不了有一些眉來眼去的動作。像我這樣遲鈍
的人都能看出來她對大少爺的好感已經超出了兄妹之情。她說話時音調的變化十分
豐富,目光里閃爍著明亮和柔情,這一段時間對我們大伙兒、對亨利先生、對她自
己都分外的溫和,我覺得她呼吸之間都有一股恬靜而略帶傷感的喜悅。
看著這一切,亨利先生的心裡該是忍受著怎樣的煎熬啊!不過這最終也使我們
得到了解脫。欲知詳情請見下文。
大少爺回鄉的目的,不管以前別人怎樣美化,現在已經原形畢露,那就是榨一
點錢。布克騎士已經在信中告訴我了,他想到印度去掙一筆大錢,為此想回來搞一
點盤纏路費。這對家裡其餘的人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可是一向偏心的老爺還是拼
命要給他錢。現在家裡人丁減到了極限,就剩下老爺子和兩個兒子了。再擠壓就只
有打破法律上的限定繼承權,把從祖宗手上繼承下來的土地轉賣掉。這個主意開始
時還是旁敲側擊,到後來乾脆公然相逼,亨利先生出於無奈只好同意。我敢肯定如
果不是內心的痛苦難以忍受,他是決不會這麼乾的。如果不是急於讓哥哥早一點走,
他決不會違心地葬送祖宗家業。縱然如此,他也是費盡周折萬不得已最後才勉強同
意的,成交前後滿臉都是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
他說:「你們會知道的,將來有了兒子,我這個做父親的就是罪人。」
老爺說:「看樣子你不會有兒子的。」
亨利先生說:「天知道,考慮到我跟我哥哥之間這種勢不兩立、徒有其名的兄
弟情分,考慮到您是我的父親,有權支配我,我就在此簽字。不過醜話說在前頭:
今天我不得已才簽這個字的,如果將來您老人家提到兩個兒子的時候可要記住我是
怎麼乾的,他又是怎麼乾的。行動才是最好的檢驗方法。」
老爺聽了簡直無地自容,那張老臉漲得通紅。他說:「亨利,你埋怨得不是時
候,以往那種胸懷坦蕩的氣概到哪兒去了?」
亨利先生說:「老爺子,您就甭自欺欺人了,我做這件虧心事不是在他面前炫
耀慷慨大方,而是服從您的意願。」
老爺很不高興地說:「當著這麼多生人……」
亨利先生說:「這裡就麥科拉一個人,沒有外人,他是我的好朋友。既然您責
備起他來不把他當外人,像現在我進行自我辯護這樣的事兒怎麼就要瞞著他呢。」
老爺似乎想收回契約,可是又看到大少爺站在身後。
他說:「亨利呀,亨利。你真是個大好人,忠心耿耿的。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心
腸就好嘍。」就在誇獎二少爺的一剎那,老爺橫下了一條心,契約成交了。
因為急著要現錢,奧科特霍那片土地以低廉的價格出售了。吸血鬼等錢到了手
就雇一輛馬車,直接送到法國。這是聽人家說的,反正我自己沒有去。大少爺如願
以償,口袋裡鼓囊囊地裝滿了我們的金子,我們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卻並沒有得到
人家的感激。不知道他是故意要惹人惱怒,是去印度的時日未到,是對亨利太太仍
抱有希望,還是政府有令,大少爺仍然賴在家裡不走,一呆又是幾個禮拜。
我說政府有令,那時因為當時他潛逃在家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有關這方面的消息我第一次是從一個佃戶那裡聽到的。那人談起大少爺回鄉的
情況,對他的安全頗為關心,因為他是同情詹姆斯二世保皇黨的,而且他的一個兒
子在克盧頓戰役中犧牲了,因此他看問題入木三分。他說:「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
他是怎樣到卡科茅斯去的。」
「去了卡科茅斯?」這時我才猛然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曾經納悶他漂洋過
海走了那麼遠的路程,怎麼會坐一個破划子上岸呢?
佃戶說:「這就對了,奎爾船長到那裡接他。你以為他是從法國坐船回來的?
我們也都是這麼想的。」
我把這個情況在腦子裡轉悠了幾下,然後再告訴亨利先生。我對他說:「這件
事兒可真有點蹊蹺。」
亨利先生說:「他人到了這裡,是怎麼回來的那又有什麼關係?」
我說:「不,不,你再仔細想想!是不是有政府故意縱容的味道?你知道我們
對他的逍遙法外深感詫異。」
「好了,好了,讓我想想。」亨利先生說,這時他臉上露出一股猙獰的笑容,
很有幾分像大少爺,「拿紙來。」然後,他坐下來給一個朋友寫信——在此不必提
及收信人的名字,不過那是個大官。這封信我派唯一信得過的人——麥科諾奇去送。
這個老傢伙馬騎得很快,我雖然迫不及待,卻沒有料到他回來得那麼快。
亨利先生讀著回信臉上還是那種猙獰的笑容。
他說:「麥科拉,你幫了我最大一個忙。有這封信在手上,我給他一點顏色瞧
瞧。今晚吃飯的時候等著瞧。」
晚飯時分,亨利先生讓大少爺站到大庭廣眾之前,不出所料,老爺覺得這很危
險,表示反對。
享利先生滿不在乎地說:「哦!您不必再瞞著我,您知道的秘密我都知道了。」
老爺問道:「啥秘密?亨利,你這是啥意思?我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在你面前
隱瞞什麼。」
大少爺大驚失色,我看到他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
亨利先生轉過身去,滿面驚詫地對他說:「怎麼?我知道你對你的主子忠心耿
耿,我原以為你還有一點人性,會讓老爺子過幾天安寧日子的。」
「你在胡說些什麼?我不願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談這件事,現在我命令馬上停止。」
大少爺傻乎乎氣沖沖地嚷著,完全像個小孩子。
亨利先生說:「實話告訴你吧,你大可不必那麼謹小慎微的。聽聽我一位朋友
寫的信,」——他打開信封,念道——「為了有利於政府和那位自稱巴里先生的紳
士,最好對這件事保密。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的家庭成員應該像你充滿激情地描繪
的那樣長期處於消息禁閉狀態,我很高興能親自掃除這種不必要的恐懼。在大不列
顛的疆土之內,巴里先生和你享有同樣的人身安全。」
老爺的臉上又是驚慌又是懷疑,大聲問道:「有這事兒嗎?」
大少爺恢復了鎮靜,說:「老爺子,這件事公開了我更高興,倫敦方面直接給
我的指示與這恰恰相反,要求我對這件事嚴守秘密,不準對任何人說,其中明確提
到了您——那封信我還保存著,白紙黑字您自己可以看。大概是那些人臨時又變了
卦,這件事還是剛開頭,要不就是給亨利寫信的那個人誤解了。老爺子,實話告訴
您老人家,」說到這他愈是洒脫:「我原以為對我這個暴亂分子的寬恕是您老人家
出面的結果,而命令我在家裡保守秘密也是您老人家為了掩蓋自己的大恩大德主動
提出來的,所以我這才惟命是從。現在我也不知道政府對我這樣一個臭名昭著的罪
犯施恩究竟是誰從中進行了疏通,亨利的信中已經有所暗示,我就不必再為自己辯
護了。杜瑞斯迪家族裡從來還沒有一個當叛徒、特務的。」說到這,他很有幾分自
豪。
似乎他就這樣安然渡過了難關,不過亨利先生並沒有善罷甘休,他這時頗有幾
分哥哥的執著勁兒。
他說:「你說這件事還是剛剛開始?」
大少爺回答道:「就是不久前的事。」說著,他恰如其分地暗示了自己的堅決
果斷,但全身也不由得一陣顫抖。
亨利先生迷惑不解,再次把信攤開,說:「真是不久前的事?」
信中壓根兒就找不到日期,大少爺怎麼知道是不久前的事呢?
他笑了笑說:「對於我來說,這封信來得太遲了。」聽到他那破鍾一般的奸笑
聲,老爺在桌子對面朝他望了一眼,我發覺他那雙蒼老的嘴唇擠成了一團。
亨利先生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信,說:「不對,我記得你的原話,你說是不久
前的事。」
這時我方已然勝利,老爺又要頑固地庇護他的寵兒了,而庇護的方法自然是不
讓自己的愛子在眾人面前出洋相。他急切而又可憐巴巴地說:「亨利,我想沒有必
要再吵下去了。你哥哥平安無事地回來,全家都很高興,這一點大伙兒的心情是相
同的。說點開心的事吧,來,咱為國王他老人家的健康和恩典乾杯。」
就這樣大少爺下了台階,不過我們總算讓他難堪了一回,這個台階下得也是趔
趔趄趄的,眾人對他所謂臨危不懼的精神再也不是那樣景仰了。老爺內心深處也明
白愛子是政府派來的特務。亨利太太(不論她怎樣講述這個故事)對這位假冒的傳
奇式英雄忽然間冷若冰霜。其實這場騙局中有一些破綻,問題是你找不找得到,看
不看得出來。破綻一旦敗露,整個騙局也就土崩瓦解了。不過,即使幸運地發現了
破綻,如果不把他在老爺和二少奶奶心目中的崇高形象摧毀,說不準仍會導致可悲
的結局呢。
然而我們的勝利並沒有取得什麼實效。一兩天過後,大少爺就恢復了元氣,一
掃前日的尷尬,彷彿自己的形象仍和以往那麼高大。杜瑞斯迪老爺則陷入到父愛的
偏執之中,不過與其說他是積極主動地愛兒子倒不如說是他的正義感等其他情感因
素淡漠、窒息了。就像老年人遇事愛流眼淚一樣,甚至他對兒子的寬恕(姑且用一
個高尚的詞)也是感情脆弱的表現。亨利太太的情形就大異其趣了,大少爺找了一
些什麼話題在她跟前絮叨,又是怎樣使她變輕蔑為愛憐的,只有天才曉得。感情這
玩意兒就是這麼怪,說的什麼話關係不大,說話時的聲音特別重要。說的什麼內容
無傷大體,說話的人是誰卻非同小可。反正他是找到了一個什麼借口,要不就是用
了一種什麼手段使自己出洋相的羞辱變成了一種值得同情的理由、值得欽佩的本錢。
經過了一陣子的冷淡,太太對他的態度反而比以前更親熱了,兩人經常湊到一起。
如果誰說我對這個不幸的女人持有什麼偏見的話,那麼實際情況應該是我對她的行
為不端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怎麼說,近來我覺得她有點兒鋌而走險的味道。
我的感覺對不對沒關係,亨利先生的確是這麼認為的。可憐的他一連好幾天呆坐在
我的賬房裡,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我都不敢主動去跟他搭腔。不過他跟我在一起,
並且知道我很同情他,心靈里似乎得到了某種慰藉。我們倆也有談話的時候,雙方
說出來的話都很不是滋味。談話的內容從不涉及旁人,從不提起任何具體的事件。
不過我們腦子裡的想法一致,彼此之間也心照不宣。語言交際這玩意兒確實懸乎,
你可以連續談幾個小時的話,卻從不說起、甚至從不暗示所談的這件事本身,我懷
疑大少爺是不是運用這種天生的技巧一天到晚向亨利太太求愛,卻從不讓她感到羞
澀難堪。
為了說明亨利的處境和心情,我在此特地把他說的(令我終生難忘的)一番話
記述如下。說話的時間是一七五七年二月二十六日。當時的氣候很反常,遇上了一
次春天的寒潮。天氣奇寒、無風,白皚皚的冰霜覆蓋著茫茫大地。天空顯得低垂而
灰暗:顏色像鉛黑的海水,形狀像採石場里鑿空的石洞。亨利先生緊挨著壁爐而坐,
跟我一起討論一些漫無邊際的大問題,如:「一個男人是否應該干一番事業,干涉
別人的事務是不是明智之舉。」等等。這些問題我們倆是交叉提出,然後雙方共同
討論的。我坐在窗口,眼睛朝外面望著。這時樓下走過來大少爺、亨利太太和凱瑟
琳小姐。最近他們三人形影不離。孩子跑來跑去的,撥弄著地下的霜,大少爺貼著
二少奶奶的耳朵嘀咕著什麼。隔著這麼遠我都可以看出來他大概是在轉彎抹角地奉
承太太。她則低頭看著腳下,彷彿在仔細聽著。我再也忍不住了,就說:
「亨利先生,要是我的話,就當著老爺子的面把這事兒捅穿得了。」
他回答說:「麥科拉呀,麥科拉,你不知道我的處境多麼難啊。這些見不得陽
光的事情,我在誰的跟前也說不出口,更不能對老爺子講,他會笑掉大牙的。」接
著他又說:「這件事難就難在我自個兒,我是一個不善於談情說愛的人。他們感激
我,經常對我這麼說,其實他們欠我的也大多了。可他們的心中單單就是沒有我,
從來不會跟我想到一塊,也不會替我著想,我輸就輸在這裡!」說到這,他站起身
來,用腳踏著火。然後驀然扭過頭來,看著我說:「不過,得想想辦法。我是個很
有耐性的人——耐性太足了——耐性太足了,我都有點看不起自己了。不過,誰也
沒有遇到過這麼棘手的事!」接著,他又坐下來沉思不語。
我說:「振作起來,物極必反的。」
他說:「我現在對什麼事都沒有火氣了。」這和我親眼觀察到的情況恰恰相反,
暫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