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猛虎歸山
真奇怪,我竟然為一個日期急瘦了一身肉——因為就是在這個日子裡有一件事
改變了我的整個一生,並讓我們大家都去了異國他鄉。其實,我當時手忙腳亂之際
一反常態,把日記寫得亂六八糟的,有時連續一兩個禮拜忘記了寫上日期。從表面
上看,給人的印象是寫日記的人已經身臨絕境,時間最遲在一七六四年三月下旬或
者四月初。那一天晚上我睡得很死,醒來時預感到有什麼災禍臨頭了,我心頭焦慮
不安,就敞開襯衣、提著褲子急急忙忙下樓去,(記得)當時我的手還在欄杆上碰
了一下。那是一個寒冷的晴天,地上厚厚的一層白露。幾隻畫眉在杜瑞斯迪府邸的
周圍唱著甜美的歌,並不時地四處張望。每一間屋子裡都能聽到海潮的澎湃。我來
到廳堂的門口時聽到另外一種聲音——是說話聲。我走近前去,像是做夢似的站在
那裡。顯然是有人在說話,而且是在爵爺的房間里。我就是聽不出來是誰,反正是
一個本地人的口音,不論我怎樣聚精會神,連一個字眼也沒有聽清楚。我想起了一
個故事,說的是幾代人以前有一個老太婆(或者只是一個流浪的陌生人)來到我祖
先的家鄉,在那裡呆了大約一個禮拜,說的話誰也聽不懂,後來駕著一朵烏雲走了。
真是來無蹤去無影,連個名字都沒有留下。我有那麼一點恐懼,但更多的是好奇。
於是就打開廳堂的門,走了進去。
餐桌上還有頭一天晚上的殘羹剩飯。百葉窗仍關著,陽光從格子縫裡爬了進來。
整個一大間屋子裡,只有一根蠟燭和壁爐里反射出來的火光。靠在火爐旁坐著兩個
人,一個上身罩著斗篷,腳蹬皮靴,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是那隻不祥的鳥又回來了。
另一個緊貼著紅彤彤的火苗,全身上下被衣服裹得嚴嚴實實的,活像一具乾屍。我
看出他是一個外國人,皮膚比任何一個歐洲人都要黑三分,骨瘦如柴,前額的頭髮
生得很上,額頭下面長著一雙鼠眼。門邊堆著幾件行李和一口箱子。行李體積都不
大,大少爺的皮靴很次,還有一個補丁,而且看樣子是鄉下一個漫不經心的皮匠給
釘的。據此,我估計他不是什麼衣錦還鄉。
見我進來,大少爺站了起來,相互看了一眼。我的勇氣呼的一下子像五月早晨
的雲雀一樣騰空而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
我說:「哈!是你呀?」——我對自己那種漠不關心的口氣深感滿意。
大少爺回答道:「尊敬的麥科拉,正是我呀。」
我接著說:「這一次你背上背一條黑狗回來了。」
大少爺問道:「你是說塞孔德拉·戴斯嗎?我給你介紹一下,他是一位印度紳
士。」
我說:「哼!巴里先生,我對你和你的朋友都沒有過多的好感,還是透一點光
線進來,讓我好好地瞧瞧你得了。」說著,我打開了東邊那個窗戶的百葉窗。
借著日光,我發現他變了。只是後來大家呆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慢慢地意識到
他並沒有比以前老多少。但是乍一看印象還是不同的,我對他說:「你都老了。」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說:「你看看自己就不會這樣說別人了。」
我反駁道:「哦!我老不老都無所謂,我一直都很老。現在嘛,謝天謝地,名
氣也大了,別人對我也更尊敬了。巴里先生,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這麼豁達吧。你眉
頭上的每一根皺紋都記載著不幸:你的生命像一座監獄正在朝你逼近,死神很快就
要來敲你的門了。我不明白你從什麼地方能尋找到慰藉。」
這時大少爺用印度語跟塞孔德拉·戴斯交談起來。從各種跡象來看,我的這番
話(坦白地說,我心裡樂開了花)傷了他的心。這一段時間,甚至就在挖苦這個死
對頭的同時,我的腦子正在忙著考慮別的問題,主要是在盤算著怎樣迅速而秘密地
把這個消息通報給爵爺。就在這除了呼吸無暇他顧的空隙里,我的腦子調動著每一
個思維細胞。突然,我的眼珠一轉有了一個主意,卻發現爵爺已經站在門口,那神
態十分鎮靜自若。剛剛與我的眼光相遇,他就跨進了門檻。大少爺聽到弟弟的腳步
聲也走上前來,兩人之間的距離大約四英尺時,雙方都止住了腳步,相互打量著。
還是爵爺先笑了,微微點了點頭,馬上就轉過身來對我說:
「麥科拉,咱們得給這兩位來客準備一點早餐。」
聽了這話大少爺表現出明顯的不快,言談舉止比剛才更傲慢無禮:「我成了一
只餓鷹。搞點好吃的,亨利。」
爵爺轉身面對著他,也很勉強地笑著說:「喊我杜瑞斯迪爵爺。」
大少爺回答道:「哦!在家裡不必這麼稱呼。」
爵爺道:「這個家裡人人都稱呼我的官銜,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如果你要與眾
不同,就想想自己在生人面前是一副什麼樣子,旁人會不會認為你這是毫無意義的
妒忌。」
我高興得真想鼓掌叫好。更痛快的是爵爺不等大少爺回答就示意讓我跟他一起
去,然後徑直走出了廳堂。
他說:「快點,咱們要來個掃除四害。」說著,在走廊上昂首闊步起來。我在
後面怎麼也跟不上他。來到約翰·保爾的門口,他也不打一聲招呼就闖了進去,約
翰·保爾還在熟睡之中,爵爺打算不驚嚇著他,便低聲地說:
「約翰·保爾,你在我老爺子身邊伺候了那麼多年,要不然我早就像攆狗一樣
把你辭退了。半個小時以後,你就離開這裡,在愛丁堡每月照樣拿那麼多薪水。如
果你要留在這裡,或者到聖·白德去,——老人也好、老僕也罷——我會用意想不
到的方法讓你抖一抖威風的,就算是報答你的不仁不義。起來,走吧,就從你放他
們進來的那個門出去。我不希望我的兒子再雇傭你。」
兩人出來以後,我對他說:「你這樣泰然自若的,我看了很高興。」
他說:「泰然自若?」然後把我的手拉到跟前,按在他的胸口上。只覺得他的
心臟像雪橇似的狂跳不止。
我的心頭一下子充滿了驚訝和恐懼,任何一個血肉之軀都無法承受這樣猛烈地
跳動,特別是像他那樣心理本來就已經失常的病人。我想必須儘快結束這個危險的
局面。
我說:「我去跟太太傳個信兒,恐怕更好一些。」本來應該是他自己去的,我
估計——有一定的理由——他對這件事滿不在乎不會去的,所以才來了個毛遂自薦。
他說:「對,去吧。我也準備吃早飯,咱們都得上餐桌,連亞力山大在內。要
一如往常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的樣子。」
我一溜煙跑到太太的房間,說出了自己頗為狠心的想法。
她說:「我早就下定了決心。咱們今天就悄悄地打點好行裝,晚上神不知鬼不
覺地出發,謝天謝地,咱們還有一棟房子!搭明兒早上的頭班船到紐約去。」
我問道,「那他呢?」
她說:「就讓他留在杜瑞斯迪,讓他守著這個官銜吧。」
我說:「對不起,還不止這些呢,他的身後還有一條忠實的狗,有睡覺的床,
有飯吃,要是想出風頭還有馬騎。屋子裡的鑰匙嘛——太太要是看得起——就交給
我麥科拉吧。我會盡職盡責的,這你就放心好了。」
她說:「麥科拉先生,感謝你幫我出了這個主意,我把一切都交給你。如果我
們必須到哪個蠻荒的國度去,就由你來報這個仇。快叫麥科諾奇到聖·白德去悄悄
地備好馬,請一個律師。爵爺應該辦一個移交爵位的委任狀。」
正在這時爵爺來到了門口,我們把離家出走的計劃告訴了他。
他大聲嚷道,「我決不會聽你們這一套,他還以為我害怕了,我這一輩子就呆
在自己家裡。世上沒有哪個人能把我從這兒攆出去,我就在這兒,永遠都不走,不
管他是什麼妖魔鬼怪來,我都不怕。」他慷慨陳詞,情緒激昂,把我們倆弄得目瞪
口呆的。特別是我,因為我親眼目睹過他以前忍辱負重的情景。
太太用目光向我徵求意見,我這才如夢初醒,連忙做了一個隱秘的手勢,讓她
快走。等她出去了以後,我朝爵爺走過去。他這時正瘋瘋癲癲的,在屋子裡飛快地
踱步。我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說:
「爵爺,我還是有話直說得了,但願這是最後一次。我在這兒呆膩了。」
他回答道:「不管發生什麼事也休想改變我的主意。聽聽你的想法沒什麼不可
以的,但別指望我改弦易轍。」這一次他口氣十分堅決,不像剛才那樣氣勢洶洶的,
這樣一來,我的希望反而更渺茫了。
我說:「好吧,我浪費一點口舌不要緊。」我指了指椅子,他坐了下來,眼睛
看著我。我說:「記得嗎,有一陣子太太對你很冷淡?」
爵爺紅著臉說:「當時我也沒有聲張,現在一切都好了。」
我說:「你知道嗎,你知道一切都好了多少?這一切都倒了個個兒!現在是太
太求你,求你跟她說一句話,求你看她一眼——可你什麼都不答應。當時你在田地
里逛悠的時候是誰陪著太太,你知道嗎?是一個老不中用的僕人,名叫伊福拉姆·
麥科拉的,整天陪著她,想方設法逗她開心。也許你應該記得那意味著什麼。錯是
錯在我,要不然你又要整天陪伴你那個寶貝兒子了。」
爵爺站起身來,說:「麥科拉!哦,上帝啦,麥科拉!」
我說:「麥科拉也好,上帝也罷,反正誰也改變不了這活生生的事實,我是跟
你坦誠相見。你自己受了不少的苦難,卻把苦難推到別人的頭上,這是基督徒應該
做的嗎?你跟新朋友如漆如膠,就把老朋友忘得一乾二淨。儘管你看不見他們,這
些老朋友,特別是太太,仍然站在你的身邊。你腦子裡想過太太嗎?你想過那天晚
上太太是怎麼過的嗎?——打那以後她是怎樣一個妻子,你想過沒有?——今天她
又是怎樣的心情,你想過嗎?根本沒有。你自尊心很強,一定要跟大少爺針尖對麥
芒地斗下去,那樣太太也要跟他一起。哦!爵爺的自尊心——那才是天字第一號的
大事!可她畢竟是一個女人,而你是一個不開竅的男人!她就是你要誓死保衛的女
人,說得更明白一點,她就是你寶貝兒子的親媽!」
他回答道:「麥科拉,你的話說得太尖刻了,不過,上天有限,你說的都是事
實,我的確沒有珍惜自己的幸福。去把太太叫來。」
太太就在門口等候消息。我領著她進來的時候,爵爺各牽著我們倆的一隻手,
然後放在他的胸脯上,說:「我這一輩子有兩個朋友,給了我全部的安慰。如果你
們倆的想法一致,那就證明我確實是忘恩負義。」說到這兒,他緊閉著嘴,目光昏
花地看著我們,過了一會兒又說:「你們對我怎樣都可以,只是別以為——」說到
這兒他又止住了,接著又說:「你們對我怎樣都沒關係,上帝知道,我對你們倆是
很真心,很尊敬的。」他放下了我們倆的手,然後轉身走到窗前,凝望著窗外。太
太跟上前去,喊著他的名字,一下子撲到他肩上哭了起來。
我知趣地走了出去,把門關上,站在門外,心裡由衷地感激上帝。
按爵爺的吩咐,我們都上桌吃早餐。這時大少爺脫下他那雙補了補丁的皮靴,
洗了一把臉,準備進餐。塞孔德拉·戴斯也掀掉了裹身的長布,換上一身很體面的
便服,那模樣看起來更古怪。兩人靠在一起看著窗外,見二少爺一家子走了進來,
便轉過身來,那個黑人(家裡的僕人把這當作他的外號)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少爺
像是一家之主,飛快地衝上前去。太太一把把他攔住,在廳堂的前面給他行了一個
屈膝禮,把孩子都擋在自己的身後。爵爺則站得稍前一點,就這樣杜瑞斯迪家的三
兄妹站在那裡面面相覷。光陰在他們三人的身上留下了無法磨滅的痕迹,在他們的
臉上我似乎看到了一句拉丁古訓:切記人終有一死。然而讓人氣惱的是那個壞傢伙
顯得最年輕。太太儼然是一位家庭主婦,率領著一群孩子和僕人在餐桌上鏖戰。爵
爺的四肢肌肉鬆弛了,腰微微有一點躬,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的,好像跟亞力山大在
一起年輕了幾歲,緊繃著的臉似乎比原來略長了一些,有時微笑起來給我的印象是
甜酸苦辣兼而有之。可是大少爺仍然是那麼瀟洒挺拔,也許有幾分做作,眉心處光
禿了,露出一條專橫的曲線,緊抿著的嘴巴像是在發號施令似的。那種威嚴有餘、
高貴不足的氣勢令人想起《失樂園》里的魔鬼撒旦①。我不由得萌生了一股羨慕之
情,奇怪的是我在他面前竟然沒有半分敬畏。
①《失樂園》是英國十六世紀著名盲詩人彌爾頓(公元1608-1674)創作的一
部史詩。它以《聖經》為素材,其中有魔鬼撒旦與上帝抗衡、爭奪天堂統治權的情
節。
的確,在餐桌上他似乎刀槍入庫威風掃地了。過去我們心目中這位呼風喚雨式
的大能人如今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紳士,在餐桌上跟旁邊的人談笑風生。
我們之所以有這樣的印象主要是因為老爺去了,爵爺和太太已經捐棄前嫌、恩愛非
常,他的讒言還有誰聽呢?我覺得自己以往過分估計了他的陰險毒辣。如今他還是
一肚子壞水,還是那麼卑鄙虛偽,可是他能夠逞性妄為的時間和環境已經不復存在,
只能乖乖地坐在餐桌上。他還是一條毒蛇,可是他的毒牙咬在了銼刀上,再加之毒
液泄盡了。吃早飯的時候我還想到兩件事。第一,他看到自己再也不能張牙舞爪,
有些慚愧,甚至可以說是沮喪;其次,爵爺的話也許有道理,見到這個銀樣蠟槍頭
根本用不著嚇得遠走高飛。不過我想到了爵爺那劇烈跳動的心臟,這時才記起我們
是為他的生命擔憂才那麼膽小怕事的。
飯後,大少爺跟在我後面來到賬房,自己拿了一把椅子(我可沒那麼客氣給他
讓座)坐下來,問我打算怎麼安置他。
我說:「巴里先生,你暫時可以在這兒住。」
他問道:「暫時?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說:「這再清楚不過了,為了這個家庭的名譽我們可以收留你。如果你做出
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丟人現眼的話,我們馬上就攆你走。」
大少爺皺起眉頭,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說:「你也成了一個卑鄙的惡棍。」
我回道:「這可要感謝我上學的那個好學校了。你自己也知道老爺去世后,你
就沒權沒勢了。巴里先生,今非昔比呀,現在我可不怕你啦。上帝原諒,老實說吧,
跟你在一起我還很開心呢。」
他忽然狂笑不止,看得出來是假裝的。
停了一會兒,他說:「我這次回來是兩袖清風啊。」
我回答說:「我估計家裡沒有多餘的錢了,你最好別做這個指望。」
他說:「這我可有話說了。」
我說:「是嗎?我還猜不出你有什麼話要說呢。」
大少爺說:「你這是假裝自信。我還有一個殺手鐧——你們這些人都害怕流言
蜚語,我可是求之不得喲。」
我說:「對不起,巴里先生,要是那些流言蜚語牽涉到的是你,我們一點也不
害怕。」
他又笑了:「你這是在鍛煉自己的辯才呀。不過話說起來很容易,有時候很有
欺騙性。我這是誠心誠意地奉勸你,我要這個家雞犬不寧的,還是放聰明一點,把
錢拿出來,讓我悄悄地走開得了。」說著,向我揮揮手就出去了。
沒多大工夫爵爺帶著律師卡萊爾先生進來了,還拎了一瓶陳年老酒。我們三個
都喝了一杯,然後書歸正傳,把必要的一應契約統統寫好,簽了名。二少爺家在蘇
格蘭的全部房地產正式轉讓給卡萊爾先生和我託管。
一切準備就緒,爵爺對卡萊爾先生說:「有一件事情還要有勞你仗義執言。我
們這樣匆匆出走,又碰巧趕上我哥哥回來,這一定會招來流言蜚語的。希望你能解
釋一下,把這兩碼事分開來。」
卡萊爾先生說:「爵爺,我會替您解釋的。那麼,大少——我是說巴里先生不
跟你們同行?」
爵爺說:「這個問題我必須說清楚。巴里先生將留在杜瑞斯迪,由麥科拉先生
照料。我是說我們的去向也不讓他知道。」
律師又說:「不過,沒有不透風的牆——」
爵爺打斷了他的話,說:「啊!卡萊爾先生,這件事只有我們三個知道。我的
行蹤只告訴你和麥科拉兩人。」
「巴里先生不走嗎?那就對了。那你轉交給我們的權力——」卡萊爾先生說,
他停了一下,接著又說,「麥科拉先生,你肩上的擔子可不輕啊。」
我說:「那自然嘍,先生。」
卡萊爾先生說:「那自然,巴里先生就沒有長嘴?」
爵爺說:「他沒有什麼可說的,也掀不起什麼大浪。巴里先生想不出什麼好點
子。」
律師說:「我明白。哦,對了,巴里先生有什麼生計嗎?」
爵爺說:「據我所知沒有。我派人把桌子、柴火、蠟燭都送到他屋子裡去了。」
律師說:「他的津貼呢?如果讓我分擔這個責任,那我一定要弄明白你的意思。
他的津貼問題怎麼辦?」
爵爺說:「沒有津貼。我希望巴里先生深居簡出,他的舉止常常令我們失望。」
我插了一句話:「至於錢的問題,他在妻子面前可是壞得出了名的。卡萊爾先
生,你瞧瞧這份法律文書。上面有過去的十五到二十年間他從自己的房地產中抽去
的多項金額。總數可不小哇。」
卡萊爾先生吹起了口哨,說:「我可不會猜這樣的啞謎。爵爺,如果我出言不
遜,還要請你原諒,不過我的確想知道你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麥科拉先生要是去
世了,那幫你託管財產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了,難道您不希望巴里先生離開這塊地方?」
爵爺看著卡萊爾先生說:「你幹嗎要問這個?」
律師笑了笑:「爵爺,我估計巴里先生在家裡一定很不得人心。」
爵爺的臉緊繃著,說:「我恨不得他死了才好呢。」說著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端到嘴邊時,雙手顫抖,把半杯酒都灑在了胸前。這是他第二次在心情平靜和理智
的情況下突然發作,把一直都悄悄地探測他心思的卡萊爾先生嚇了一大跳。我則更
堅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爵爺的身心健康。
除了他發作惹得大家不快之外,整個的談話進展相當順利。卡萊爾先生說起話
來有他職業的特點,總是那麼有條不紊的。於是我們覺得這樣做給鄰里鄉親留下了
一個好的印象,如果那個傢伙有什麼不軌行為的話就只能往我們的臉上貼金。其實,
在我們出發之前,律師透露的一些消息就已傳到外面去了。
律師手拿著帽子說:「爵爺,我應該向您解釋一下,您在處理與巴里先生有關
的問題上表現出來的態度確實令人驚訝。上次他回到杜瑞斯迪的時候就露出了苗頭,
有謠傳說您對聖·白德那個地方的一個女人出手很大方,而巴里先生多多少少曾經
虐待過她。再說,你們家違反了法律對遺產繼承人的規定。總而言之,這些事人們
是怨聲載道,一些好事之徒的態度還相當強硬。我幹上了這一行,所以不便說話。
不過,麥科拉先生剛才出示了法律文書,我這才明白了事實的真相。麥科拉先生,
咱們倆不會讓他這麼為所欲為吧?」
這個重要的日子熱熱鬧鬧地過去了。我們的策略是時刻注視著敵人,我和其他
幾個人一起輪流監視他。看到我們這麼警惕,他顯得格外來勁。看到他的情緒高漲,
我自己的情緒無形之中就低落了。最感到恐懼的是他善於用極其狡詐的手法插手我
們的事務。那次騎馬出了事之後,也許你已經感覺到正骨醫生的手是怎樣嫻熟地摸
索和分開受傷與非受傷部位,最後再用力把斷骨接上的?同樣,大少爺的如簧巧舌
也是這樣狡猾地詢問,他的眼睛也是這樣狡猾地探測的。在他面前我覺得什麼都沒
說,但又把一切都泄露給他了,我自己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他就在我跟前討
好,說爵爺整天摟著他那個寶貝兒子,怠慢了太太和我,並且想方設法寬慰我。談
到爵爺溺愛兒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個沒完,我都有點毛骨悚然了。孩子有點
怕他這個做伯伯的,見了面就躲。爵爺那個做父親的愚不可及,居然把自己對大少
爺的滿腔仇恨也灌輸給一個沒有成人的小孩,在他幼小的心靈里播下了一片陰影,
連我對此都很反感。每當我站在大少爺的面前,看著他的舉止仍然還是那麼瀟洒、
談吐仍然還是那麼自如、肚子里又裝著那麼多希奇古怪的故事,心想他一定能讓那
些想象力豐富的孩子們著迷的。約翰·保爾那天早上就走了,而大少爺對自己喜聞
樂見的事情不會就此緘口不語的。於是,一方面是亞力山大先生猶如卡市基女王戴
朵對大少爺的故事如饑似渴;另一方面,大少爺則像那個殘酷無情的易涅斯①有著
許許多多年輕人喜歡聽的故事,諸如戰鬥故事、海上奇遇、虎口脫險、西方森林,
以及他最近一次在印度見到的東方古老城市,等等。我心裡很清楚這些誘餌會怎樣
奸詐地引誘孩子們上鉤,會慢慢地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中築成怎樣一個理想王國。只
要這個傢伙呆在家裡,孩子就無法迴避他的誘惑力。如果說他要欺騙狡猾的狐狸會
有一定困難的話,那麼要引誘一個開襠褲沒脫幾天的毛孩子那簡直是太容易不過了。
我想起從前的一件事,有一個年老的水手住在費給岩石(我估計這個名字是依據某
個真實地名虛構出來的)後面一棟孤零零的房子里,每到禮拜六,萊市鎮的孩子們
像是蒼蠅見了狗屎一樣成群結隊地跑來坐在他周圍,聽他講故事。當時我是一個年
輕學生,周末喜歡獨自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去思索、消遣,每每打旁邊經過時總是格
外留意。許多孩子聽從他的發號施令,也有一些害怕甚至痛恨他們心目中這個殘忍
的英雄豪傑。他喝了幾盅酒,孩子們見了他就遠遠地跑開。他醉倒在地,孩子們就
拿石頭砸他。可是,每個禮拜天他們還是要到這裡來!與之相比,像亞力山大那樣
的孩子在這位風度翩翩、言談高雅、飽經滄桑的紳士冒險家面前便會俯首帖耳,何
況大少爺是處心積慮要去引他入彀中呢。一旦迷惑住了孩子,要誘他陷入歧途豈不
是易如反掌!
①易涅斯:魏吉爾史詩《易涅斯紀》中的主人公。他在海上遇風暴被迦太基
女王戴朵所救。戴朵深愛之,后易涅斯逃離,戴朵殉情而死。
這些往事和擔憂在我的腦子裡一一閃現。我們的敵人和亞力山大見過一兩次面
后,我就發現了他對孩子居心叵測,彷彿走路的時候前面的地上忽然裂開了一個大
窟窿,令人退而卻步。小小年紀的亞力山大先生好比是一個致命的弱點,好比是我
們這個瀕臨淪喪的伊甸園裡容易上當受騙的夏娃,而奸詐險惡的毒蛇正跟蹤其後,
噝噝有聲。
說真格的,越是想到這些我就越是快馬加鞭,積極進行著出走的各項準備工作。
我的最後一點猶豫都已化為灰燼,我已經看到了危險兩字寫在我的面前。從那一刻
起我似乎屁股沒有沾過板凳,鼻子也沒有呼吸過。我時而跟大少爺和那個印度人一
道忙乎;時而到閣樓上往下搬旅行包;時而吩咐麥科諾奇把這些東西從側門背出去,
走林間小道,送到約定的地點去;時而也到太太跟前去問問她的意見。那一天,在
杜瑞斯迪府邸內我們背地裡就是這麼乾的,而表面上則裝出鎮靜自若的樣子。在一
個父權至上的家庭里,如果出了什麼岔子那就一定是大少爺猝然回家招惹出來的,
或者是別人懼怕他所致。
晚飯吃得很愜意,大家寒暄了幾句然後各回各的房間休息。我一直跟隨著大少
爺,他的房間緊靠那個印度人,都在北邊,因為那裡離正房正廳最遠,把門一關,
就完全隔絕了。我發現他與塞孔德拉·戴斯既是朋友又是主僕關係,對他關懷備至。
那個印度人說冷他就添柴升火,要吃大米飯他就問我們有沒有米,這會兒兩人正用
印度語聊天,把我晾在一邊。我可憐巴巴地給他們舉著蠟燭,假裝睡意蒙眬的樣子。
最後大少爺終於發現了我不堪忍受的信號,就說:「你還是早睡早起的老習慣,快
去歇你的哈欠吧!」
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我照舊慢條斯理地脫衣裳,這樣便於計算時間。然後準備
好打火用的火絨,吹滅蠟燭。大約一個小時以後又重新點亮蠟燭,換上當年在二少
爺的病床前穿過的那雙布鞋,然後來到正房的門前呼喚他們一家子——爵爺、太太、
凱瑟琳小姐、亞力山大先生以及太太的貼身女僕奎斯迪,原來他們都已經整裝待發。
從門縫裡我瞥見那兩個小孩臉色蒼白,滿臉神秘的樣子。我們悄無聲息地從側門溜
出去,外面漆黑一團,偶爾有一兩顆流星閃過。剛開始的時候全憑摸索,弄不好就
栽倒在灌木叢中。走出了那片灌木林,麥科諾奇舉著一個大燈籠正在等著我們。接
下去的路走起來就容易多了,但心頭的緊張依然如故。過了教堂不遠就上了大路,
再往前走不到半里地就到了沼澤地的邊緣,這個地方叫岸溝兒。只見兩輛馬車正等
在路旁,車上燈火明亮。臨近分手也沒有說幾句話,情況特殊只是無聲地拉了拉手,
然後把臉轉向一邊,就算告別了。車前的馬漸漸地撤開蹄子疾馳起來。車上的燈光
猶如沼澤地上的鬼火,忽閃忽閃的,不大一會兒工夫就在大石坡那邊消失了。我和
麥科諾奇兩人仍然舉著燈籠站在那裡,等待馬車上了卡特漠那個高坡的時候再看上
最後一眼。看樣子他們在坡頂上停了一會兒,扭頭看見了我們的燈籠還在分手的地
方原地未動,我們則看到車上有一盞燈上下揮動了三遍,在向我們道別。他們最後
望了望杜瑞斯迪府邸那熟悉的屋頂,終於依依不捨地走了,朝著一個沒有開化的國
度走去。就這樣,我們兩個可憐的僕人———個年近古稀,一個半百知命——站在
路上,送別主人。夜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高曠,我的心頭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
充滿強烈的失落感和孤獨感,彷彿留下來的我們倆才是真正流放異域的遊子,彷彿
杜瑞斯迪府邸,腳下的薩爾威近郊,所有令我想到的是自己家鄉的事物,沁人肺腑
的空氣以及悅耳的鄉音都隨著爵爺漂洋過海走了,到了異國他鄉。
那天的後半夜我在馬路上久久地徘徊,思前想後,浮想聯翩,開始時還為主人
一家遠走海外而傷感,後來想到自己肩上的擔子,忽地又有了幾分英雄氣概。這時
一抹曙光爬上了東邊山頂,鳥兒開始歡唱晨曲,籠罩沼澤地的褐色霧靄上升起了裊
裊炊煙。我轉過身來,大踏步地往家中走去,只見晨曦灑在位於海濱的杜瑞斯迪府
邸屋頂上。
我按時叫醒了大少爺,然後平心靜氣地在廳堂里等候他出來吃早餐。他看了看
空空如也的屋子和桌上的三套餐具,問道:
「就咱們這幾個?怎麼回事呀?」
我回答道:「慢慢就會習慣的。」
他目光咄咄逼人地看著我又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說:「現在只有塞孔德拉·戴斯先生一個人跟你做伴。爵爺、太太和兩個孩
子都出遠門了。」
他說:「有這種事?這怎麼可能呢?我這一下不是喧賓奪主了!不管怎麼說吧,
總不能讓早飯涼了。你也坐下來吧,麥科拉先生。」——說著,他把我替自己準備
的首席佔去了——「我們邊吃邊聽你詳細講講事情的原委。」
我發現他的虛情假意溢於言表,於是也決定回他個冷語冰人,便對他說:「我
正準備請你坐上席的。雖然我受人之託聊以主人的身份出現,但您畢竟是這個家裡
的一員哪。」
這會兒他充當起主人來了,對麥科諾奇指手畫腳的。麥科諾奇很不情願地遵從
他的吩咐,來照料塞孔德拉·戴斯用餐。他自己則漫不經心地問:「我家裡的人都
上哪兒去了?」
我說:「巴里先生,這可不行。我無權向您奉告他們的去向。」
他說:「就告訴我一個人。」
我說:「誰也不行。」
大少爺說:「這麼說還差不多,顯得有禮貌多了(法語)。我那位弟弟還真有
長進,那我怎麼辦呢,親愛的麥科拉先生?」
我說:「巴里先生,保證您有吃的有地方睡。我奉命把地窖供您使用,裡面的
東西應有盡有。只要您跟我搞好關係——這不是什麼很難的事情——包你有酒喝、
有馬騎。」
他找個借口把麥科諾奇支了出去,接著又問道:
「錢呢?難道要一點零用錢也要跟我的老朋友麥科拉搞好關係?這倒是有點返
老還童的意味,我一下子又成小孩了。」
我說:「這沒有什麼情面可講,我可以自作主張適量地給你支付。」
他說:「適量支付,而且是你自作主張?」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扭頭看著陰
暗的牆上一大排祖宗遺像,又說道:「我以列祖列宗的名義感謝你。可是也得給塞
孔德拉·戴斯一點津貼呀,他們總不至於把這茬兒給忘了吧?」
我說:「這事兒我放在心裡,給他們寫信的時候再請示一下。」
他的神情突然為之一變,把手肘支在桌上,身體朝前一傾,說:「你覺得這麼
做很明智嗎?」
我說:「巴里先生,我只是遵命而行啊。」
大少爺說:「你也太謙虛了,只是不夠坦白。昨天還說我爸爸死後,我的地位
一落千丈。既然如此,我的同胞兄弟幹嗎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逃離這個歷經幾代人
的家?居然還要偷偷摸摸地隱瞞去處,是不是什麼與國王、甚至與整個國家息息相
關的大事呀?就這樣把我交給你這個位尊權重的麥科拉做兒子?看樣子這件事很不
一般哪。」
我幾次想打斷他的話頭辯解一番,他卻揮揮手把我止住,繼續說道:
「方才我只是說看樣子,其實遠不止這些。我認為他們的擔憂是有根據的,前
些日子我是猶豫了好久才回到這個家裡來的。上次出走事出偶然,這次回來也是萬
不得已。錢,我是要定了。你的出手肯定不會很大方,可我有權強迫你拿出來。不
出一個禮拜我就可以探聽到這群傻瓜逃到哪兒去了,我會跟蹤追擊的。找到他們之
后,我就使他個離間計,讓他們不寒而慄。到時候看他杜瑞斯迪爵爺(他說到這兒
口氣十分惱怒、輕蔑)肯不肯給錢讓我走,看看我是給你獎勵還是懲罰。」
聽到他說話這麼肆無忌憚,我真有點驚訝。其實,他氣惱的是爵爺成功地逃走
了,他自己感到上了大當,所以說起話來也不講究什麼輕重。
我學著他剛才的話說:「你覺得這麼做很明智嗎?」
他回答道:「二十年來我就是靠這麼一點明智闖過來的。」說著,臉上露出得
意而又有點愚蠢的微笑。
我說:「結果還是一個乞丐,恐怕連個乞丐都不如。」
他突然傲氣十足,憤怒地說:「麥科拉先生,我本來想讓你瞧瞧我是個很有教
養的人,如果你跟我學上一點點,咱們就可以成為好朋友。」我聽了不得不佩服他
的氣度。
就在我們倆談話的過程中,塞孔德拉·戴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感到渾身不舒
服。自從說第一句話,我們三個准也沒有吃一口飯,看著別人的臉——可以說是看
著別人的心靈。那個印度人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像是聽懂了什麼似的,使我很不自
在。我告訴自己他壓根就不懂英語,便掃除了這種疑慮。充其量他只能從我們聲音
的凝重、偶爾的輕蔑和激憤中嗅到是出了什麼大事。
接下來的三個禮拜我們一起住在杜瑞斯迪府邸內,從而開始了我一生中最奇特
的篇章——應該說是我與大少爺交往甚密的一個時期。剛開始的時候,他的行止反
復無常,有時對我必恭必敬,有時又故伎重演當面搶白我。但是不論他的態度如何,
我總是和顏悅色的,謝天謝地我現在總是小心翼翼地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看人
家的顏色我不在乎,要是真的拿刀劍指著我,那我可受不了。於是,即使他對我很
不禮貌時,一方面我仍然自得其樂,另一方面也伺機反唇相譏。有一天吃晚飯的時
候,我終於找到了一句幽默話,徹底撲滅了他的囂張氣焰。他一次又一次地笑個不
停,說:「誰能想到婆婆媽媽的一個人居然還這麼幽默?」
我說:「巴里先生,這不是什麼幽默,我們蘇格蘭人不都喜歡窮開心嗎,我這
才是真正的窮開心呢。」其實,我壓根就沒有賣弄什麼才華。
打那以後他再也不敢對我粗暴無禮了,兩人總是相敬如賓。最有趣的還是他向
我要馬匹、酒和錢的時候,每每這時他像個小學生似的,我則擺出做爸爸的架勢,
雙方都是樂不可支。我發現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提高了不少,無形之中虛榮心—
—人性的一大弱點——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滿足。此外,漸漸地我們越混越熟(應該
說這完全是無意識的),而且友情與日俱增。對於他這個長期敵視我的人,我不得
不懷疑其中有詐。他深居簡出,有時別人邀請他去,他都一概婉言謝絕;總是說:
「不去,這些笨頭笨腦的地主老財我根本沒放在眼裡。咱們就呆在家裡,麥科拉,
靜悄悄地喝上幾盅,擺一擺咱們的龍門陣。」此話也的確不假,在杜瑞斯迪府邸內,
吃飯時間每個人都是那樣笑逐顏開,都談得那麼投機。對從前冷落我他頗感慚愧,
對我說:「你瞧,當時咱們是對立的兩派。現在依然如此,咱們就不談這個了吧。
如果你對主子不是那麼忠心耿耿,我還瞧不起你呢。」現在他沒有作惡的能耐了,
他的性格和脾氣由於多年經受正義的處罰而有所變形,這對於我來說該是多大的心
理滿足!不過,我並不是要為自己找個台階下,相反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聽
憑他怎樣百般的誘騙。總之,我覺得他就像一條睡死了的看家狗,突然之間驚醒了。
那個印度人好像總是在屋子裡不停地來回踱步,平時一言不發,只是偶爾用家
鄉話跟大少爺聊上幾句。走起路來悄無聲息的,趁你不備時驀然湊到你的跟前,一
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等你轉過身來看著他,他猛地一定神,連忙卑躬屈膝地聽命退
開,彷彿是譏諷你。他總是那樣不聲不響的,好像永遠都在遐想著什麼,一副弱不
禁風的可憐相,很不起眼。我從他的身邊來來去去的,對他不是視而不見就是投去
一絲憐憫的目光,為他無緣無故地背井離鄉而惋惜。然而,這傢伙肯定經常偷聽我
們的談話,肯定是他行蹤詭秘,加之我的疏忽大意,大少爺才得以獲取了我們的秘
密。
那是一個風雨如磐之夜。晚飯後我們玩得比往常更開心,就在這時來了當頭一
棒。
大少爺說:「玩得夠意思的了,不過咱們還得去打點行李呀。」
我說:「幹嗎?你要出門嗎?」
他回答說:「我們明天早上都要走,先到格萊斯哥港,然後再去紐約。」
我當時肯定驚呼了一聲什麼。
他接著說:「對。當時我吹牛說只要一個禮拜,結果花了差不多二十天。不過
沒關係,我可以趕上去的,只是走快一點得了。」
我問他:「你出這趟門錢夠用嗎?」
他說:「虧你老實厚道還替我著想,我有錢,所以你也可以罵我兩面三刀。我
一方面不停地索要父親的錢,另一方面狡兔三窟嘛,也給自己積蓄了一點,以備不
時之需。你要是想跟我們一塊兒去,就得自己掏錢,我的錢只夠我自己和塞孔德拉
·戴斯的路費——濟人不足,自給有餘。不過我那輛馬車的車篷外邊有一個空位子,
可以便宜一點讓你坐。這樣我們這些雜七雜八的人——什麼看家狗呀、猴子呀、老
虎呀——都可以一起走。」
我說:「我跟你們一塊兒去。」
大少爺說:「我就知道你準會去的,你親眼看到我栽下去的,現在我也要讓你
看見我怎樣站起來。不過,這樣的天氣恐怕你在路上要淋成落湯雞的。」
我說:「那你至少也知道是不可能把我甩掉的。」
他說:「那的確不容易,你的指頭拿脈拿得很准。我這個人嘛,幹什麼事都是
聽其自然。」
我說:「這麼說,跟你求情是白搭了?」
他說:「一點不假。」
我說:「不過,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寫信——」
他說:「對,問題就在這裡,無論如何,沒有你我們倆走起來可要快多了!不
過說這些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明天早上七點馬車就要到門口來。我就在門口上車,
不會偷偷摸摸地穿過樹林,再到大路那邊去上車,比如說吧,到岸溝兒那麼遠的地
方。」
我的決心已下,就說:「能在聖白德等上一刻鐘嗎?我有一件要事得去找卡萊
爾。」
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等一個小時也成啊。要是你不坐我的馬車,我也不
指望賺你的座位那幾個錢,你一個人騎馬到格萊斯哥去還要快一些。」
我說:「唉,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要離開蘇格蘭。」
他說:「出去看一看眼界會開闊一些。」
我說:「這次出門總會對哪一個人不吉利,我琢磨著這個人就是您。我有一種
預感,心口裡好像有準在對我說這次出去不吉利。」
他說:「你要是相信迷信就儘管去信好了。」
這時薩爾威一帶下起了暴雨,廳堂的大窗戶上水流如注。
他用地道的蘇格蘭方言說:「算命先生,您知道這是什麼兆頭嗎?有一個叫麥
科拉的人要暈船。」
我回到宿舍里,聽著外面的驟雨正面抽打著屋脊,心裡又是激動又是痛苦。一
來因為精神壓抑,二來因為角樓上陰森森的風聲和屋頂上永不停息的雨響。我睡意
全無,就這樣坐在燭光下,看著墨黑的窗戶,彷彿風暴正要以這裡為突破口衝殺進
來,心頭產生了種種不祥的預感,不由得頓時毛骨悚然;孩子墮落走上了歧途;家
庭破裂;爵爺死了,甚至比死了更慘;太太孤身一人流落街頭。我看著這一幕幕的
場景清晰地刻畫在無垠的黑暗中,凄厲的風雨聲彷彿在嘲笑我的懦弱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