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星期四早晨,基思醒來時感覺不太舒服,一時也想不出為什麼。漸漸地,他回想起昨晚波特夫婦來吃晚飯,然後想起他們一起喝了烈性酒,這才意識到自己頭痛的原因,也記起他們昨天在慶祝什麼。

他下了床,打開窗戶,一股涼爽的空氣撲面而來。今天看來又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這樣的天氣對玉米生長很有好處,但在玉米收割之前還應下場透雨。

他穿著內衣沿著走廊朝洗手間走去,撞到了也穿著內衣的傑弗里。傑弗里說:「我不大舒服。」

「你昨晚就睡在這兒?」

「沒有,我只是沒穿外衣就過來取塑料食品盒的。」

「蓋爾呢?」

「她給我們買早飯去了。你要用洗手間?」

「不用,你用吧。」基思穿上晨衣,下樓來到廚房。他在水槽里洗了臉,從櫥里找出阿斯匹林,吃了兩片,然後煮上一壺咖啡。

一輛汽車開到後門口,蓋爾下車進屋來,提著個食品袋。她問道:「你感覺怎麼樣?」

「還可以。」他在餐桌旁坐下,蓋爾打開食品袋,取出一瓶桔子汁和三個玉米鬆餅。

她說:「有輛警車從這兒一路跟蹤我到城裡。」

基思點點頭:「現在他們知道了我們之間有聯繫。你上了黑名單了。」

「得了,你還沒來這裡我就上黑名單了。」她坐下來,給他們每人倒了杯桔子汁。

基思喝了口桔子汁,問道:「他們找你麻煩了?」

「沒有,我倒是找了他們的麻煩。我下了車,告訴他們我是市議員,叫他們滾開,否則我要扯下他們的警徽。」

「你顯得有點以勢壓人了,蓋爾。你應該抗議說你有公民權。」

「當時我說什麼他們都聽不進去的。他們只害怕丟掉槍和警徽。」

「那倒是。這些警察變壞了。上樑不正下樑歪。」

她沉默了良久,然後問他:「你說的關於殺死巴克斯特的話是認真的嗎?」

「不。」

她朝他看了一會兒,說:「在公路上想起這事我嚇壞了。」

「我知道。我本想在離開之前把他解決掉,可我答應過不這樣做的。」

「這我懂。我可不可以問你……你曾經做過那種事嗎?我的意思是,在越南,我猜……」

基思沒有回答,卻在思考她的問題。是的,他在越南的確殺過人,可那是在交戰中,在從事情報工作的最初幾年裡,他有殺人的權力,但上級在把槍和消聲器交到他手裡時也告訴了他有關規定:只有兩種情況下才能殺人——交戰中和自衛時。說來這也沒什麼稀奇,每個美國人都有這樣的權利,然而,他獲得的准許擴及到有些說不清的地方,如當你感覺受到威脅時可以先發制人而殺人:還有更模糊的地方,如可以為清除一個大惡魔而殺人,而什麼是大惡魔則見仁見智了。比方,基思認為克利夫-巴克斯特是個大惡魔,而巴克斯特的父母和孩子卻未必同意。這是因事而異的,沒有一定之規,基思也從未有過要自己來做殺人決定的時候。如果他不同意委員會做出的殺人決定,他也不用親自去下手。然而,這裡是斯潘塞城,沒人再給他什麼約束,也沒人再給他什麼忠告,他完全是自主的了。

她說:「你是否想過,只要他還在你就永遠不會真的安全?」

「我並不相信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勢力範圍有多大,我們只要離開他的地盤就行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也許會遷怒於……嗯,比方說安妮的家人?」

「你在暗示什麼,蓋爾?我原以為你是個和平主義者呢。」

「傑弗里才是和平主義者,假如誰威脅我的生命,或者我家人、朋友的生命,我會殺了他。」

「你用什麼殺人?用胡蘿蔔嗎?」

「嚴肅點。聽著,我現在覺得受到威脅了,而顯然也沒法去報警,你那支步槍我要了。」

「好的,我去取。」他站起身,但傑弗里下樓來了。

蓋爾對基思說:「我等會兒把它放在汽車的行李箱里。」

傑弗里走進廚房,「把什麼東西放在行李箱里?」

蓋爾答道:「塑料食品盒。」

「對。」他坐下來。三人一起吃早飯。

傑弗里說:「昨晚的聚會棒極了,很高興我們終於可以慶祝蘭德里和普倫蒂斯訂婚了。」

基思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戰爭和動亂我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是啊,我想過。我看會很無聊。就像現在。我認為我們的經歷是獨一無二的。不錯,許多人遭到傷害倒了霉,但我們大部分人都熬過來了。因為有了戰亂我們才變好了。」他接著說,「我的那些學生毫無生氣、自私自利、搖擺不定,而且沒有個性,天哪,你會以為他們是共和黨人,而他們還以為自己是叛逆呢。對,莫名其妙的叛逆者。」

蓋爾說:「你又讓他滔滔不絕了。」

基思對傑弗里說:「你還記得比利-馬隆嗎?」

「記得。他是個獃子,一個勁兒地想討好人,想讓每個人都把他認做最好的朋友。事實上,我碰見過他幾次。我看在舊時情分的面上想對他好一些,可他已經垮了。」

「我在約翰屋撞見了他。」

「天哪,蘭德里,那種地方我連撒尿都不願去。」

「那天晚上我有些懷舊。」

「那還不如去參加短襪舞會①呢。你為什麼要問起他?」

①短襪舞會:美國高中學生的一種非正式舞會,參加者只穿短襪不穿鞋,50年代曾風靡一時。

「噢,有時候我看見他那樣的人,就會對自己說:『只是為了上帝之恩惠我才去那裡。』」

蓋爾說:「如果真的存在上帝之恩惠,就不會有那種人了,也輪不上你說『只是為了上帝之恩惠』了。」

傑弗里說:「你又讓她來勁了,我懂你的話,基思,可我認為世上的比利-馬隆們不管在什麼年代都會被摧垮的。而我們不一樣。」

「難說。」

「不錯,我們也老犯錯誤,可我們很能幹。」他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我們掙脫了這種環境,基思,你、我以及其他一些人。我們不像巴克斯特那樣出生在有錢的家庭,也不像安妮-普倫蒂斯那樣出生在有傳統教養的家庭,你家老爺子是個農民,我的老父是個鐵路工人。六十年代並未把我們摧垮,而是讓我們擺脫了陳規陋習和階級結構的束縛。」他接著說,「那時我們還放縱情慾,頻頻做愛。你知道,有次我算了一下,把一九四五年以來我們家族所有男女做愛的次數加在一起,可能還不及我的次數多,我認為人們在二次大戰中做愛無度,而戰前戰後都沒有。」

基思微微一笑。「這是過去你精心準備的長篇演講之一嗎?」

「說實話,是的。」

「好吧,我們曾有過快樂時光。但就像你曾經說過的,我們那時也做過一些荒唐事,譬如,你給我寫過一封荒唐的信。這倒沒什麼,我也收到過陌生人寫給我的這種信。我們總在談論愛啊愛的,卻做了許多讓人痛恨的事。我也一樣。」他接著說,「我收到你的信時恨不得殺了你,你當時要在場我真的會殺了你。」

「我能說什麼呢?我們當時還年輕。那時發生了太陽系風暴,木星和火星排成了一條線什麼的,牧草的價格直線下跌,我們都變成了瘋子。這些事要是沒有發生的話,你我昨天晚上也會泡在約翰屋酒館里,抱怨農產品價格和鐵路工人工資太低,而比利-馬隆要是沒去越南的話,說不定會是酒館的老闆,併當上了市議員。天哪,誰說得清呢?」他咬了口鬆餅,又說,「我們的一部分是由基因決定的,一部分是由我們的文化決定的,一部分是由命運決定的,大部分是我們的個人經歷決定的。你、我、克利夫-巴克斯特、安妮-普倫蒂斯、比利-馬隆。我們都是在同一年先後在同一所醫院內出生的吧。我弄不懂是怎麼回事。」

「我也弄不懂。我還想請你再幫我一個忙。我走之後你去看看能否為馬隆做點什麼。他住在8號國道邊的考利農場。看能不能讓他住進退伍軍人醫院。」

「沒問題。你心腸真好。」

「別傳出去。」

蓋爾說:「你現在的心情肯定很複雜。你又將背井離鄉,踏上一條偉大而未知的征途,與另一個人開始新的生活。你激動無比,或者怕得要死?」

「是的。」

他們吃完了早餐,蓋爾問基思是否有多餘的牙刷。

「有,我去找一下。跟我到樓上來吧。」

他們上樓到了基思的卧室。他打開衣櫃。

蓋爾看著基思的制服、軍刀、防彈背心,以及他以前的職業所需要的零零碎碎的東西。她問道:「你以前到底是幹什麼的?」

「打雜唄。」他取出那把M-16步槍。「基本上說,我跟共產黨人打了二十五年仗。我對打仗開始厭倦的時候他們也厭倦了。」

「這活兒有意思嗎?」

「到頭來同你的工作一樣沒意思。瞧——這叫開火控制器。現在上了保險,這樣撥動一下,就可以開火了,只須扳一下扳機。接著彈膛就轉進一發子彈,自動合上。這是彈盒,可以裝二十發子彈,彈盒空了以後,推一下這個閂子,彈盒就跳出來,然後你就推入一個新的彈盒,使它啪噠一聲入位,然後拉回這個手柄,第一發子彈就進入槍膛,這樣它就又變自動了。」他把步槍遞給她。

她說:「多輕啊。」

「而且一點也不複雜。」

她學著在彈盒裡裝上子彈,將一發推進彈膛,然後瞄準。她說道:「這很簡單。」

「對。這是為比利-馬隆這樣的人設計的。它簡單、輕便、容易瞄準,卻非常致命。你需要的只是扳動扳機的意志力。」

「我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意志力。」

「那你就別拿了。」

「我還是拿著吧。」

「好吧,這是攜槍盒,這些邊袋裡有四個裝滿子彈的彈盒;這個袋裡有個望遠瞄準器,但不用去管它,瞄準器是遠距離開槍時用的,我認為你到頭來不會與斯潘塞城的警察交火的,不過,把槍放在床下你晚上睡覺會踏實些。好了嗎?」

「好了。」

她說:「我去打開汽車行李箱的鎖,然後陪傑弗里去散散步。」她下樓去了。幾分鐘以後,基思穿好了衣服,從窗戶里看見他們夫婦倆從穀倉邊走出去。他走下樓,出了後門,將攜槍盒放在他們汽車行李箱內的空食品盒旁。他關上行李箱蓋,走進屋去,又倒了杯咖啡。

過了幾分鐘,蓋爾和傑弗里回來了。蓋爾說:「這地方真不錯。」他們閑聊了片刻、然後蓋爾說,「哦……該走了。」她伸出胳膊摟住他,吻了吻他。「祝你好運,基思。寫信或打電話來。」

「我會寫信的。還有,你們該請託萊多的一家保安公司檢查一下你們的電話,再買個行動電話。」

「好主意。」傑弗里握住他的手。「嗨,你沒走前要是想起還需要什麼,別打電話——到我們家彎一下。」

「我想一切都安排妥了。房門的鑰匙藏在工具間的工作台下面。」

「好的。我們會照看這裡的東西,直到你回來。」

「一切多謝了。祝你們的革命好運。」

他們再次互相擁抱,然後波特夫婦就離開了。基思看著他們的汽車開走,很有把握地相信,再見到他們時形勢定會改觀的。

上午十點左右,基思站在梯子上,換掉草料棚門上的銹鉸鏈。在戶外幹活使他頭腦清醒不少,他感到心情好多了。

他聽見了汽車輪胎滾過礫石路的聲音,回頭看見一輛灰色的福特車沿著長長的車道駛來,車后帶起一片塵土。

基思猜不出車裡會是誰。可能是安妮,也可能不是。他下了梯子,及時從工具箱上抓起他的9毫米格勞克手槍插進腰間,匆匆穿上襯衣蓋住槍。他朝屋子走去,這時車上駕駛座一側的門開了。

車裡走出一個身高與年齡同他差不多的人,淺棕色頭髮,穿著一身藍西裝。他朝四周望望,看見基思便揮起手來。「你好!這是蘭德里農場嗎?」

基思繼續朝迎面而來的人走去。

來人說道:「你這土旮旯倒不壞嘛,小子,我要麼把它買走,要麼把你趕走,你們這些土包子反正得把這農場讓給我養牛。」

基思朝來人迎上去。「這是俄亥俄州,查理。這裡的人不這樣說話。」

「我還以為是堪薩斯州呢。你老兄怎麼樣?」

他們握了握手,草草擁抱一下,又互相拍拍背。

查理-阿代爾在華盛頓國家安全委員會供職,曾是基思-蘭德里的頂頭文職上司,還是基思的好友。基思納悶他來此有何公幹,猜想也許是為了行政上的某道手續,要他在什麼文件上簽名,或者可能只是來親眼看看基思是否還待在他原來說的地方,生活得怎樣之類。然而,不知怎的,基思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查理-阿代爾問:「基思,你近來可好?」

「兩分鐘之前還很好。什麼事?」

「噢,只是順路來問候你一下。」

「你好。」

查理環顧四周。「你是在這裡出生的?」

「不錯。」

「這裡是哺育你的好地方嗎?」

「是的。」

「這裡刮旋風嗎?」

「至少每星期一次。剛才還刮過一陣呢。今天晚些時候還有一場龍捲風,如果你還待在這裡的話。」

阿代爾微微一笑,然後問道:「看來,你是待慣了?」

「是的。」

「像這樣的農場值多少錢?」

「我也說不上來……四百英畝土地、住房、倉庫、一點設備……也許值四十萬吧。」

「真的嗎?那倒不壞。出了哥倫比亞特區,弗吉尼亞州那些紳士的農場要賣一百萬呢。」

基思不相信查理-阿代爾到斯潘塞縣是來談論地價的。基思問他:「你剛乘飛機來?」

「是的,我搭乘早班飛機到哥倫布,然後租了輛汽車,一路順暢地開來了。我沒花多大力氣就找到了你,警察對你的住處了如指掌。」

「這個地方很小。」

「看得出來。」阿代爾望著他說,「你曬了不少太陽。瘦了些。」

「農場里有許多戶外活兒。」

「我猜也是這樣。」阿代爾伸伸懶腰。「我說,一起走走怎麼樣?我乘了長時間的飛機,又開了很長時間的車。」

「可以。我帶你去周圍看看。」

他們在場院里兜著,查理彷彿對一切都挺感興趣,而基思也假裝很有興緻地向他介紹。查理問:「這都是你的?」

「不,是我父母的。」

「你會繼承嗎?」

「我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而美國是不承認長子繼承權的,所以我們將來得商量決定。」

「換句話說,如果你們中誰想經營這個農場的話,他得買下另外兩個人的份額。」

「有時會發生這種事;過去常有,如今繼承人通常將農場賣給大集團,拿了錢就遠走高飛了。」

「那太糟了。這樣就毀了許多家庭農場。而且還要交付地產遺產稅。」

「如果將農場轉讓給家庭內部的人,就不需要交付遺產稅了。」

「是嗎?嗨,國會裡的那幫蠢貨也算是做對了一件事。」

「是啊,可這樣的事真不多見。」

他們進了玉米地,在兩行玉米中間走著,查理說:「原來我吃的玉米片就是從這兒來的。」

「如果你是牛的話,那就對了。這叫飼料玉米,喂牛的;牛吃了長肥,人們把牛宰了,牛肉就用來做漢堡包。」

「你是說人不能吃這種玉米?」

「人吃的叫甜玉米。農民也種一些,但這種甜玉米大多是八月份時用手工收穫的。」

「我真是長了見識,這些都是你種植的?」

「不是,查理。這玉米五月份時就種下了,而我是八月份才來的。你不會認為玉米兩個月就長到這麼高吧?」

「我一點概念都沒有。這麼說,這些玉米不是你的?」

「地是我的,但租給別人了,或者說借出去了。」

「我懂了。他們付你租金是用玉米還是用錢?」

「用錢。」基思走向那個印地安人的墳丘,他們倆爬到了丘頂上。

查理眺望玉米田。「這是我們國家的腹地,基思。這就是我們在過去那些年代里所保衛的東西。」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懷念這種工作嗎?」

「不。」

查理從上衣里掏出一包香煙。「這裡可以抽煙嗎?」

「請便。」

他朝空中吐出一口煙,指著遠處說:「那是何種玉米?」

「那是大豆。」

「就是做醬油用的大豆嗎?」

「不錯。離這兒不遠有家日本人開的加工廠。」

「你是說這裡也有日本人?」

「為什麼不能有?他們無法將一百萬英畝農田運回日本去。」

他思索了一會兒,說道:「這真……可怕。」

「別談虎色變。」

「喂,工作找上門來了。」他抽了會兒煙,然後說,「基思,上邊要你回去。」

基思已經猜到了。他說:「算了吧。」

「他們派我來帶你回去。」

「是他們讓我走的。所以你回去告訴他們我已經走了。」

「別讓我為難,基思。我乘飛機一路顛簸而來,他們說,我不帶上你就別回去。」

「查理,他們不能說今天叫你滾蛋,明天又叫你回來。」

「他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過,他們也想對給你可能造成的不便表示歉意。他們倉促行事,沒有考慮到東方的局勢發展,你當然記得東方在哪裡。你接受他們的道歉嗎?」

「當然接受。再見吧。你乘幾點鐘的飛機?」

「他們提出與你簽定一份五年的文職合同。你原來的三十年工齡可以算上,將來可以得到全額退休金。」

「不幹。」

「並且獲得提升。軍階的提升,升為一星將軍。這你覺得怎麼樣,上校?」

「你選的時機不對。」

「這是份在白宮裡的工作,基思。很受公眾矚目。你可能成為下一個亞歷山大-黑格①。我的意思是,他在心裡以總統自居,但這份工作潛力很大,使你有可能真的競選總統,就像人們曾要黑格做的那樣。我們的國家已準備好再由一位將軍來做總統,我剛讀過一則秘密的民意測驗報告,好好考慮一下。」

①美國陸軍上將,曾任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國務卿、總統辦公廳主任、歐洲盟軍最高司令等職,曾率先遣人員到中國為尼克松訪華做準備。

「好吧,讓我考慮一秒鐘。不幹。」

「誰都想當總統。」

「我想當個農民。」

「關鍵就在這裡。公眾會喜愛你這樣的總統形象:一個從農田裡走出來的高大、英俊、誠實的男子漢,你知道辛辛那圖斯的故事嗎?」

「這個故事是我講給你聽的吧。」

「對。現在祖國又需要你了。快去應命高就,別在地里鏟糞了。」

基思對他這含混的比喻不以為然。他答道:「告訴你,假如我當總統,第一件事就是解僱你。」

「你氣量也太小了,基思。不太有政治家的風度。」

「查理,別再用話激我。你的話已經沒味兒了。」

「我沒激你。好,不談總統了。你幹完了白宮的這份工作,可以回到這裡來競選國會議員,然後住在華盛頓。這樣就把兩個地方的優點結合在一起了,你可以同時為國家和家鄉做點事。」阿代爾掐滅了香煙。「來吧,再走走。」

他們走在玉米的行株之問。阿代爾說:「瞧,基思,總統想讓你去他手下供職,你至少應該當面給他一個答覆。你必須去露一下面。所以,即使你不要這份工作,你也得親自對他說『去你的』。」

「他曾經在信中對我說『去你的』。」

「那可不是他。」

「不管是誰,都無關緊要了。如果誰把事情搞糟了,那也不是我的問題。你知道我是對的。」

「政府錯了,而你卻對了,這是很危險的。」

基思停下了腳步。「這是威脅嗎?」

「不。只是忠告,我的朋友。」

他們又繼續散步。查理說:「你明年這個時候還會喜歡這裡嗎?」

「假如我不喜歡了,我會搬家的。」

「得了,基思。你也許可以隱居在鄉下,可能會很愉快,並一直對那些人耿耿於懷。但既然我給你帶來了上邊的真誠歉意和一個職位,你的內心不可能再平靜了。就這樣我擾亂了你的退休生活。現在你必須應付這個新局面。」

「這就是新局面。就是這兒。回到那邊碰到的才是舊局面。你知道,我曾經耿耿於懷過,但現在不了。是你們這些人幫了我的忙。你們不能強迫我回去,所以別再白費口舌了。」

「不過……你知道,你還是軍隊的人。雖然你有大約十五年沒穿軍裝了,可仍然是個預備役上校,而總統是軍隊的總司令。」

「這些話跟我的律師去說吧。」

「總統可以隨時召喚你去履行你的職責,還有其他等等權力。現在這樣的時刻到了,夥計。」

「別跟我來這一套。」

「那好,讓我換個方式說話,給我點面子。跟我一起去華盛頓,告訴他們阿代爾已經竭盡全力,不過,你要親自對他們說『去你的』,好嗎?我知道你想這樣做。你不欠他們任何東西,只是該當面對他們說一聲『去你的』,但你欠我一些人情,只要你跟我去華盛頓一趟,我們之間就算扯平了。那樣我就可以交差,你也可以說出你的心事了。公平嗎?當然公平。」

「我……我不能跟你去……」

「這是你欠我的,基思,我是來收取,不是乞討、威脅或誆騙,只是來收取。」

「查理,我說……」

「布加勒斯特那次你就欠我夠多的了,更不用提在大馬士革為你解圍的事了。」

「我說,查理……有個女人……」

「總是女人。就因為女人,你在大馬士革差點讓我們倆掉腦袋。」

「這裡有個女人……」

「這裡?天哪,夥計,你回來還不到兩個月呢。」

「很久以前就認識的。你要知道,從中學和大學就開始了。我在酒後傷感時也許提到過她的名字。」

「噢……不錯。是的,你提到過。我明白了。」他思索片刻問道,「因為她丈夫?」

基思點點頭。

「哎呀,這個我們可沒法幫你。」他眨眨眼。「不過,我們可以想點辦法。」

「我已經想出了辦法,謝謝。」

他們回到場院內,查理坐上一輛小型園用拖拉機。「我可以在這台傢伙上抽煙嗎?」

「可以。它只是台拖拉機,不會飛。」

「那好。」他又點上一支煙,似乎若有所思,他說,「我不覺得這有多難。」

「她是結了婚的。如果總統助理跟一個有夫之婦同居,那會是什麼樣子?」

「我們可以讓她離婚。」

「那可能要耗上好幾年時間。」

「我們可以在暗中使點勁。」

「不,你們不能那樣干。你們做事不能隨心所欲。你們以為你們很行,但你們不行,這種事有法律規定。」

「不錯,那麼你準備很快就和她同居嗎?」

「是的,很快。」

「那我們在華盛頓給她另找一套公寓就行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小題大做呢?」

「查理,這並非是我和她心中的打算,我個人對全球和平沒那麼重要。沒有我出謀劃策,世界照樣會運轉得很好。危險已經過去了,我也盡過責了。現在,我的生活對我才是重要的。」

「那好。以前你從不在乎生活,而現在卻聽到你說在乎了。你要知道,你可以生活事業兩不誤,而且一直如此。」

「但那種事業可不行。」

「這次的工作可不會像以前那樣瘋狂了。當然,工作時間依舊很長,也許還需要不時地飛來飛去,但你不需再鑽到鐵幕後面去。鐵幕消失了。」

「是啊,我去過鐵幕後面。」

「對。」他細看拖拉機上的控制錶盤,問道,「你懂怎麼開這玩意嗎?」

「要不然它也不會從穀倉跑到這兒來了。」

「我原來以為拖拉機要大一些。」

「這是一台園用拖拉機,是在場院里開的小型機。」

「不哄人?那你們的大拖拉機呢?」

「我父親把它賣掉了。」基思說,「好了,多謝你來看我。向大家問好。你的航班幾點鐘?」

查理看看錶。「兩點十五分從托萊多起飛。從這裡到機場要多長時間?」

「可能一個小時;如果路上車多,也許要長一些。保險點的話,你最好現在就走。」

「不。我還來得及喝杯啤酒。」

「到屋裡來吧。」

查理跳下拖拉機,他們倆從廚房門走進屋子。基思說道:「我的啤酒喝光了。」

「反正時間還早,我只是口渴。」

「這我相信。剛才半個小時你一直揮汗如雨。」基思打開冰箱,拿出一罐水,倒了兩杯。「這是正宗的礦泉水。」

查理一口氣喝掉半杯。「真好喝。」

「這裡的土壤下大多是石灰石。這塊地方史前是一片海,十億年的海洋小生物壓縮成了層層石灰石。」

查理用懷疑的眼光看看水杯。「是真的嗎?」

「我要把這種礦泉水裝瓶,賣給華盛頓的那幫雅皮士①豬玀。」

①雅皮士指城市裡收入豐厚的年輕的高級僱員。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坐一會兒吧。」他們在大桌子旁坐下來。查理沉默了片刻,基思不喜歡這種沉默。查理說:「你原來打算同她一起住在這裡嗎?」

「不。」

「你們原來計劃去哪裡呢?」

基思不喜歡他在話中用「原來」這個詞兒。他回答道:「我現在不知道我們將去哪裡。」

「你必須讓我們知道。這是規定。」

「我會告訴你的,以便讓你給我寄工資支票來。」

查理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說:「要知道,我來這兒的路上發生了件奇怪的事。」

基思沒有吭聲。

查理說道:「我剛才在警察局停車,碰到一個叫布雷克的值班中士……我問他是否知道你住在哪裡,他一下子變得有點怪怪的,開始向我問話。我的意思是,是我在問問題呀。對不對?他問我找你幹什麼。你能相信他會問這種屁話嗎?我還以為是又到了東德或什麼國家呢。這兒可以抽煙嗎?」

「可以。」

查理點上一支煙,將煙灰彈入杯子內。「於是,我琢磨起來。我是說,我是個間諜,對吧?反正曾經是個間諜。所以我想,也許這裡有人在找你麻煩,警察要保護你。或者也許你剛到達這裡就與警察打了招呼,告訴他們你曾是個特工,要他們一旦發現有人打聽你就先通知你。比方說,某個叫伊格爾的帶俄國口音的人。但看來並非如此。剛見到我時你神情驚訝,可知警察並沒有預先通知你。」

「查理,你這一行乾的時間太久了。」

「這我知道。我就是這樣推理的。我一出警察局,另一個警察就跟著我到我的汽車前。他是個粗壯的傢伙,自稱是警長,名叫巴克斯特。他問我去蘭德里農場有何公幹。我不笨,並沒有簡單地說『關你屁事』,因為我想套出他的話來。這時我看出你與警察之間有過節,所以我亮了亮我的官方身份證,說我有政府公事。」

「你得學會怎樣少管閑事,查理。」

「我不是管閑事。不管怎樣,現在我擔心的是你,我是說,這些傢伙很怪,如同一部二級恐怖片里的人物;在片子裡外星人佔據了整個小城,你還記得這部片子嗎?反正現在這個叫巴克斯特的傢伙老實了一點,問我他能不能為我做點什麼。我說也許可以。蘭德里先生是從美國魚類和野生動物署退休的,從那兒領取養老金。」查理和基思都被這個老笑話逗樂了。「蘭德里先生又申請在美國魚類和野生動物署的地方辦事處做一份非全日性工作,我來對他的背景進行調查,看他是否道德完美,是否為他的社區所接受。我反應很快,是不是?」

「好漢不提當年勇。你現在只能玩這種雕蟲小技了嗎?」

「你就得了吧。我十五年沒搞實戰了,真懷念它。反正,巴克斯特警長告訴我,蘭德里先生好幾次觸犯了法律——就在街對面的廣場公園內——喝醉了酒,妨礙治安;擅自闖入學校的地產;在一個停車場阻撓警察執行公務。恫嚇、騷擾……還有什麼來著?我想就是這些了。他說他向你指出過你的反社會傾向,但你同他爭辯了很長時間。他建議不要雇傭你。他還說,該有人來檢查一下你到底是否有資格享受政府退休金。我看他不喜歡你。」

「我們從中學起就是對手了。」

「是嗎?看來還不止如此。他說他曾通過機動車管理局查過你的哥倫比亞特區牌照,卻找不到你的名字。這時,我對這位巴克斯特先生開始感興趣了。」他將煙頭扔進杯中。「到底怎麼回事,基思?除了中學時你們是對手這一點,還有別的什麼吧。」

「好吧。那麼,告訴你,聰明的傢伙,可以說是為了女人。」

「噢。」

「讓我也抽支你的煙吧。」

「當然可以。」查理把煙盒和打火機遞給他,問道,「你該不會是搞上了他的女兒吧?」

基思點上煙,吐了一口。「不,是他妻子。」

「對了。就是那個女人。我還以為你回老家來休養放鬆的呢。」

「我告訴過你,這是前提條件。」

「對。真浪漫呀。你他媽的瘋了嗎?」

「可能是吧。」

「好吧,我們可以把這個因素加進我們的方程式中。」

「說些讓人聽得懂的話。」

「那好。你要與她私奔嗎?」

「有這個計劃。」

「什麼時候?」

「星期六上午。」

「能等一段時間嗎?」

「不行。這裡火山快要爆發了。」

「我想也是。所以你將那把傢伙插在襯衫底下。」

基思沒吱聲。

查理問道:「她丈夫知道嗎?」

「他還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話,你開車來時這個地方就戰火紛飛了。」基思接著說,「可他知道我和他妻子以前有舊情,很不高興,他限我在明天之前離開這個小城。」

「你會殺了他嗎?」

「不。我向她保證過不殺他。他們有兩個孩子。都在讀大學。」

「不過,他們跟他在一起生活很長時間了。他死了能給他們留下美好的回憶,又留下了人壽保險金,付學費的錢也有了。」

「查理,別再拿殺人開玩笑了。我已經受夠了。」

「那就換個詞兒,說『終結』。我們不說殺人,但說到它總得開開玩笑吧,否則就太醜惡了。」他接著說,「如果這傢伙自殺了或發生了事故,你的生活不就輕鬆多了?我反正也不喜歡他。」

「他不符合我們所說的『終結』的要求。」

「他有沒有用人體傷害威脅到你?」

「可以算吧。」

「那不就得了?他符合『終結』規定的第五款。」

「也符合《舊約》里的第一誡。」

「你懂了。嗨,你既然必須做一件事,那就去做吧,其實,如果你們來華盛頓居住,你們不會有事的,她會喜歡上首都的。」

「但不會喜歡在那裡住上五年,她是個鄉下姑娘,查理。」

「我想同她見見面。」

「可以。」基思掐滅了煙蒂。

查理說:「你今天下午要同我一起乘兩點一刻的班機回華盛頓,這你知道,是嗎?」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這是毫無辦法的,基思。相信我。可我寧願把你去華盛頓當做給我的一個人情。不是因為你欠我一個情,而是那樣一來我可以欠你一個情。」

「這種鬼活不該帶進屋裡來。」

「你一定得去華盛頓,幫我一個大忙。我不能回去向國防部長報告,說我沒法把你弄來見他和總統。如果那樣,上帝啊,將來五年我將會被派往冰島,在那裡數五年雷達的光點,而我妻子也會跟像你這樣的人私奔的。」

「別說了。」基思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說,「他們做事應當依賴我們對政府的忠誠,可現在卻更多地依賴我們之間的朋友義氣,對吧?」

「如今也只有這一套才行得通。」

「你不覺得受人利用嗎?」

「當然覺得。受人利用,工資過低,不受賞識,不被需要。你說得對,危險過去了,而我們……那順口溜怎麼說來著?『危險過去了,錯誤糾正了;老兵沒用了,戰士靠邊了。』」

「這就是了。」

「那又怎麼樣?誰給錢就給誰做事。」他望著基思。「要知道,夥計,我有時感到自己像是一個剛贏了一場大賽的橄欖球隊隊員。現在對方球隊回家去了,觀眾席空了,我們卻還在黑暗中與虛無打球。」他默默地坐了片刻,基思可以看出查理-阿代爾也在經歷著他自己的良知與自尊的小小危機。但對查理這樣的人,什麼事你都說不準。

查理抬起了頭。「接見定在明天上午。」

基思說:「事實上,我計劃在星期六乘兩點一刻的班機去華盛頓。能否把接見定在星期一?」

查理又回到了他那種假裝出來的懇切語氣,答道:「我的好人,說好你明天上午十一點半在內閣廳與國防部長見面,然後在十一點五十五分準時去橢圓形辦公室,同總統握手,向他問候,這兩位先生也許會願意按你的時間錶行事,但星期一說不定他們還有別的人要接見呢。」

「如果能早一點通知的話,那麼,我作為一個有憲法賦予的全部權利的平民,也許會很感激……」

「基思,別再說了。你和我都不算什麼平民百姓,你知道事情就是這樣。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就碰到過這樣的事。」

「誰?」

「蘇格蘭民謠中的人物。我是蘇格蘭人,這個地方叫斯潘塞城,所以我就碰巧想起了它。」

「想起了什麼?」

「那首蘇格蘭民謠。」他背誦道,「『國王坐在鄧弗林城,喝著血紅的美酒。呵,安得天下優秀水手,來駛我的大船一艘?』——這就是總統現在說的話,然後,『國王右膝旁坐著一位年老的騎士,站起來開始發言』——這就是國防部長,說的是:『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是最好的水手,能征服驚濤駭浪。』他指的就是你。然後,『國王手書御旨,親筆簽上了王名,派人送給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而爵士在沙灘上步行』。這就應著我來到你這裡。接下去,『爵士讀了第一行,高聲一笑沒在意;爵士念完第二行,眼裡注滿了淚水』——又應著你了。」

「謝謝你,查理。」

「『呵,誰做這麼惡毒的事,要我在這個季節出海?快一點兒,快一點兒,我的好漢們,我們的船兒上午要啟航』——其實是兩點一刻,『哦,我親愛的主人,別再說了,我怕會爆發一場致命的風暴。』」查理-阿代爾對基思說,「這就是這類事發生的過程,它們自古以來就有的。國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想起個餿主意,有些拍馬奉承的小人就高呼英明,然後就派我來傳旨。」他看看錶。「所以說,快一點兒,快一點兒,蘭德里先生。」

「敢問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結局如何?」

「他在風暴中淹死了。」查理站起身來。「好吧,你就這樣可以上路了。別帶槍,但請帶套西裝。我們別在西樓①把辛辛那圖斯表演得太過火了。」

①指白宮的西樓。

「我最晚得明天晚上回來。」

「沒問題。嗨,如果你星期六同你的女士一起來華盛頓特區,凱瑟琳和我會請你們出去吃晚飯。反正由山姆大叔付賬。我真的想見見她。」

「我要謝絕這份工作。」

「錯了。你應告訴他們你要用這個周末好好考慮考慮,還得同你的未婚妻商量一下。好嗎?」

「為什麼要這樣複雜?」

「也許你確實應該同——她叫什麼來著?」

「安妮。」

「同安妮商量一下。我們帶她在華盛頓兜兜風,各處參觀一下,好好談談。凱瑟琳干這個很在行。」

「安妮只是個樸實的鄉下姑娘。我跟你說過,她不習慣這種生活——」

「女人喜歡城市。購物、高檔餐廳、購物。你打算住什麼旅館?」

「不知道。」

「那我給你預定四季旅館。她會喜愛喬治城的。它看起來與斯潘塞城市區很相像。你可以帶她去一些你以前經常出沒的地方,但別去查德威克酒吧。琳達還在那裡晃悠,我們不想自找難看。我盼望著這個周末。我們走吧。」

「你真是個惡棍。」

「我知道。」

基思把查理留在廚房裡,自己上了樓,裝好一個旅行袋。

在去機場的路上,基思說:「他們叫我走的時候,你並沒有站出來為我說話,查理。」

查理邊開車邊點了支煙。「我不想這樣做。你當時已精疲力竭了,夥計。你自己也想走,這你知道。我為什麼還要延長你的痛苦呢?」

「你為什麼認為我現在不那麼精疲力竭了呢?」

「我說不上來。這不是我的主意。他們認為你還有些剩餘的能量。這就像炭灰,明白嗎?把炭灰放入爐內,再加熱,它還可以燃出點火來。」

「有趣的比喻。那燒完了的炭灰呢?」

「化成一股輕煙,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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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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