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英格蘭,索美塞得修道院
可琳趴在修道院的植物園中央,淡金色髮辮拖在地上,像條蠕動的蛇隨著她匍匐前進。她把鼻子湊近每一棵植物,一步一步慢慢爬行,嗅著葉子、花朵和飽滿的黑莓,尋找她要的植物。
一隻獨眼胖貓在鋪著鵝卵石的庭院中漫步,咚一聲跳到一雙木鞋上。它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伸出彎曲的爪子。它舔了舔一隻腳掌,然後把腳都藏在毛茸茸的身體下。幾分鐘后它無精打彩地把目光從空中收回,看到一隻灰色長著斑點的蒼鷹,棲息在一個柳條籃上。
貓和鳥都僵住了。
「找到了!」可琳飛快地從一棵植物上折下一段小枝幹,一屁股坐在光著的腳跟上。「就是這個!」她把植物高舉到陽光下細看。
泥土上的露水尚未消失,她那件粗糙簡陋的長袍上留下兩個膝蓋跪地的印子。她斜睨手中的植物許久才自言自語道:「說不定不是。」
她皺起眉,懊惱當初亞蜜修女在解釋她的大發現時,自己為什麼不聽仔細一點。這棵植物的葉子不是心形的,顏色也像根麥稈而不是翠綠色的。她若有所思地咬著下唇,扭絞著手中的植物,困惑得難受極了。
她需要心形葉片的植物來調製石楠酒。沉思幾秒后,她又端詳這棵植物好一會兒,才把它丟進籃子里,轉動著她母親的戒指開始動腦思考。
亞蜜修女是可琳在修道院的老師,她一直深信既然希臘海洋探險家派西斯曾在紀元前兩百五十年留下石楠酒的記錄,那麼它就一定存在,因為派西斯從不說謊。但是這位好修女卻來不及完成配方就去世了。
可琳決心要製造出石楠酒,只要能幸運地發現這份秘密配方,就能夠在轉眼間致富。找出石楠酒的配方是可琳最新的「妙主意」。
這也是她爭取獨立的機會。一個女人可以釀酒及販售,而不失去社會地位。事實上,這塊土地上最好的釀酒人都是女性,而且大部分是修女。對她來說,她的獨立、她對自己人生的掌控,全都得憑恃亞蜜修女未完成的配方箋。
因此可琳仔細研究一棵棵植物,摘下可疑的枝葉,然後丟進籃中,直到籃子里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植物。她轉身,看到蒼鷹正悠閑地在籃子的把手上踱步。
它注視著她,她拿起一棵植物向它丟去。它像個鐘擺一樣晃動,銜住飛來的枝葉,又安穩地站在把手上。
可琳大笑,搖著頭問:「你準備拿那根草怎麼樣,『一毛』?」
它嘎嘎叫了幾聲,鼓動翅膀,盤踞在籃上。像咬住獵物般緊緊咬住那根草。它高高鼓起胸膛,在那隻貓的眼前神氣地踱步,看起來像只臃腫的鴨子,而不像兇猛的獵鷹。
「一毛」確實比較像只鴨子而不像老鷹。它從不捕捉獵物,可琳甚至沒有看過它飛起來;它只是裝模作樣的拍拍翅膀,搖搖擺擺地跳來跳去,不斷地向可琳的獨眼貓「賽克」挑釁。
「一毛」是站在一位賣藝人的肩上來到這裡的,主人到處嚷嚷自己在諾丁罕的市集買了一隻毫無價值的笨鳥。就在他打算以幾個銅幣把它賣給村裡一個傢伙做餡餅時,可琳碰巧遇上了。
「把它做成肉餡吧!它連一毛錢都不值!」賣藝人大聲說。這就是一毛這名字的由來。
「可琳小姐!可琳小姐!」一個一頭亂髮的紅髮少年從庭院那頭飛快地跑過來。像是看到上帝顯靈般喊聲震天。
那少年要躍過一個魚池,卻被自己的大腳絆倒。
他砰地一聲跌進外形像聖餐杯的噴水池,池水四散飛濺灑在四周的泥地上。
他跳起來繼續往前跑,旋即又面朝下撲倒在她膝前。
她身上全是泥巴,擦了擦眼睛之後站起來,低頭看他。他的名字叫阿碰,沒有人質疑過這名字。只要和他相處幾分鐘,你就會明白為什麼。
他仰頭看她,一雙眼睛在沾滿泥巴的臉上像兩個滿月閃閃發光;他看起來像是剛在泥巴中泡過。他吐出滿滿的泥,又打了好幾個噴嚏。
「你沒受傷吧?」可琳彎身探看。
他興奮地搖頭,泥塊紛紛從他的發上四散亂飛。
她退後一步,拍掉衣服上的泥,走到貓旁,用腳趾戮了它幾下。「起來,『賽克』。」
那隻貓文風不動。
「不要趴在我的鞋子上。」
它睜開眼睛,惡狠狠地瞄她一眼。她把一隻腳擠進它的肚子下穿上木鞋,它懶洋洋地起身,尾巴高舉到頭頂,不耐煩地瞪她一眼,緩緩地走到籃子附近。
阿碰總算把身上的泥巴拍打幹凈了,他站起來,焦躁不安地動來動去。
她瞪著他說:「不準動。」他立刻連氣都不敢喘一下。「你在興奮些什麼?」
「剛才有個信差來,」他又開始不安地晃動。「有人要來修道院。」
可琳穿上另一隻鞋,轉頭斜睨阿碰一眼。「就算國王要來,你也用不著這麼興奮。」
「但是他總算要來了!一位騎士說的,剛剛說的,而且他的馬身上還掛著金色的鈴鐺。」
她怔了怔,只有國王或最富有的貴族的信差,才能在馬上掛金色鈴鐺。「國王要來?」
阿碰皺眉想了一下。「國王?他也要來嗎?沒有人告訴我他要來呀!」
「不是那個騎掛著金色鈴鐺的馬的人告訴你的嗎?那個信差啊。」
「噢,」阿碰搔搔頭,迷惑地說:「他也是國王的信差?我不知道。」
可琳站在那裡,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弄清楚到底是誰要來。
阿空——阿碰的弟弟——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只要有阿碰在的地方,阿空不久也會出現……以他自己的速度——可能是立刻,或是直到世界未日。
阿碰永遠都匆匆忙忙,但阿空卻相反。他問阿碰:「國王的信差來過了?」他看了看四周。「他在哪裡?」
阿碰聳聳肩。「我不知道,可琳小姐說國王要來了。」
「我竟然沒看到?」阿空拖拖拉拉地吐了一口失望的嘆息。「一天之內來了兩個信差。」
可琳看了看這個男孩又看看另一個。「我被搞胡塗了。」
「唉,我也是。」阿碰憂慮極了。「我們竟然不知道國王要來。」
可琳數到十,數到二十,再數到五十。「告訴我信差的事。」
「我沒有看到國王的信差,」阿碰說,一邊誇張地拍掉還留在背上的泥巴。
她等了一會兒,不得不再問一次:「誰要來?」
「國王啊,是你說的。」他看到自己手上的泥巴,無奈地用力在上衣擦了擦手。
「阿碰……」
他看她一眼,又低下頭。「你好象被弄胡塗了,可琳小姐」
「我的確被弄胡塗了。」
「太多信差了。」他喃喃道。
她深吸一口氣,手臂環抱男孩的肩耪,靠在他身上耐著性子問:「你本來想告訴我什麼?」
「信差來了。」
「他怎麼樣?」
「他的馬上有金色鈴鐺。」
「這你說過了,還有呢?」
「他戴著紅獅徽章。」
「紅獅?」可琳停止呼吸。
「是啊,鮑麥威,紅獅。」
她的未婚夫。等待這麼久之後,她幾乎忘了他的存在,她相信他一定也忘了她。原來他預計離開四年。
但四年卻變成六年,什麼消息都沒有,只除了一年前有位信差侮辱人的把訊息告訴院長,而不是身為他的未婚妻的她。她深吸口氣之後問:「他說什麼?」
「準備迎接他,他和手下幾天後就會到。」
可琳沒有說話,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心中湧起許多複雜的情緒。不悅與恐懼,憤怒與失望。
阿碰和阿空看著她,兩個人的臉露出相似的驚訝與迷惑。阿空拉她的長袍仰頭看她,表情凝重不像一個十歲男孩應該有的表情。「我們還以為你會很高興,你不想說些什麼嗎?可琳小姐?」
「嗯。」她轉身凝望東方。漫長的沉默包圍著她,許多衷心渴望的夢想就在一年年的等待中隨著時光流逝而消失。
「我當然有話要說。」她挺直脊背,像一個準備接受挑戰的人。她瞇起眼睛直視東面的牆垣,那不是迎接她的未婚夫或他們的婚姻應有的表情。
她只說了句:「時候到了。」
這座有四面潔白牆垣,整齊乾淨的小修道院坐落在英格蘭鄉間綿延起伏的山的中。這座修道院於一世紀前建造完成,並獻給聖母。院中噴水池的石頭上還刻著「Benedictuslocus」,神聖之地。
今天的修道院需要比平日多更多倍的來自上帝的祝福。
「院長,」鮑麥威一掌撐在院長的桌面上,傾身俯視她,陰鬱的眼中有掩飾不了的怒氣。「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可琳小姐不可能就這麼走掉了。」
院長振振有詞地說:「她是在你的信差來過的第二天離開的。」
麥威在書桌前踱步,怒氣沖沖地瞪著地板。「她離開了,」他重複說著,又停在院長面前。「離開?她就這樣離開了?她只是個女人,女人是不能隨自己高興說走就走的。」
「你不了解可琳小姐。」
「我的確不了解,但我知道在我回來前,她應該住在這裡接受國王的保護。」
「沒錯,她是受國王的保護,但是國王全副心力都放在法國國王身上,這裡和倫敦的距離又太遠了。」
「該死!」麥威重重捶了下桌面。
「不要在這裡胡亂詛咒,麥威爵士。」
他高高挺起背脊。「她只是個女人!」他的眼角餘光看到洛傑縮了縮。
院長挺起了像神聖十字架的身體,昂起下巴盯著他,表情高傲一如王后。「只是個女人?我也是。」她的聲音變得比他的還冷峻。「聖母也是,王后也是,還有,閣下的母親也是。」
聽到她的答話,麥威伸手扒過黑髮,他費了點力氣讓自己保持耐性,深深吸了一口氣。「回到正題,院長,我們現在說的是可琳小姐,她應該安分地在這裡受你監護,可是現在只有上帝知道她在哪裡。」
「我並沒有說我不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我只說她離開了。」
這女人真應該當上王后的,麥威心想,瞧她那副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情。再勇敢的武士在他憤怒的目光下都會畏縮,敵人都跪地哀求他的寬恕,但是眼前這女人卻只當他是個麻煩。他很慢、很平靜地開口問:「她在哪裡?」
「你會打她嗎?」
「我從不打女人。」他頓了頓,皺眉瞪著院長說:「但是有時候我卻不得不壓抑這股衝動。」
洛傑呻吟一聲,手掌用力擊了下額頭。
「也許我只是個女人,爵士,但我是上帝的女人,可以自由行使一些權力。我不單隻是個盡責的祈禱人,我還是這所修道院和這塊土地的經營者。」
「我說過了,我從不打女人,未來也不打算這麼做,不論對你或可琳小姐。」他再次把手掌撐在桌上。「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她在哪裡了吧?」
「你真的不會打她?」院長又問了一次,她嘆了口氣,手指輕點緊皺的嘴唇。「你如果真的出手,對你可沒有半點好處。」
麥威和洛傑困惑地彼此對看一眼。
「可琳小姐回康洛斯堡去了。」
「終於說了。」麥威低聲說,旋即轉身。
「等等!」院長站了起來。
麥威一手放在門把上,回頭看著她。
「我勸過她不要回去。」
「顯然你並未儘力。」
院長露出苦笑。「可琳小姐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爵士。」
「再也不會了。」麥威簡短地說,轉身離去。
康洛斯堡
老萊蒂向每一個肯聽她說話的人發誓,她是個德魯伊教徒,儘管這個教派已經在這世界上消失了幾個世紀。這個老威爾斯女人還宣稱自己是個預言家,擁有「天眼」。
有一次萊蒂看到兩隻大烏鴉停在桶匠屋子附近的大榆樹上,她立刻告訴桶匠那位沒有子嗣的寡婦,她會生下雙胞胎。每個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哈哈大笑,直到這位沒有孩子的寡婦去了買開爾市集,並且嫁給來自布洛肯森林的鐵匠。
不到三年,她有了四個健壯的兒子,兩次都是雙胞胎。幾星期後,村裡的女人全部聚集在萊蒂的住處,請她預測生育、愛情等未來。
然而村民是善變的,很快地老萊蒂和她的預言就被遺忘了。但如果有人問起這座山谷中最丑的女人是誰,得到的答案永遠是:那個養鵝的格妲,沒有人比她更幸運,和家裡的鵝長得一模一樣。
但是沒有人知道,格妲曾在一個月圓之夜在萊蒂的家待了一整個晚上。不久后,這位養鵝姑娘每天天剛亮就起床,收集從護城河的岩石縫長出來的纈草上的露水洗臉,每天只喝蘿蔔湯。
兩星期後,一位最英俊的吟遊詩人路經這座村子,他瘋狂地愛上格妲,發誓一生都要用七弦琴向世界歌誦她罕見的美麗。村民最後一次看見他們是在他們婚後第一天,唱著情歌的吟遊詩人和滿臉笑容的格妲乘著馬車離去,一群鵝擠在馬車車廂,嘎嘎叫著和這對夫妻一起消失在地平線上。
從此之後,再沒有人敢忽視萊蒂的預言。如果她指向六隻黑天鵝,說這是個預兆,大家都會問是好或壤。如果風向天氣起了變化,女人全都躲在門內。如果今天升起的是橙色月亮,他們會在睡前把一根麻雀羽毛放在枕下,用來保佑噩夢不會成真。
但是對康洛斯堡的僧侶狄修士來說,老萊蒂不僅是異教徒,還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若有人不小心在他面前提起那個自稱有天眼的瘋女人,他會立刻劃起十字,喃喃說出天父之類的句子,然後念上整整一小時的禱文。他容忍她是因為同情她神智不清,因為他對人寬大、慈悲為懷——而且這是上帝的指示。
上帝似乎每天和狄修士交談。
就在這天,當有人在午夜時分敲響城堡大門,老萊蒂縮在木床一角,哆嗦地說:「麻煩!大麻煩!門被敲四下一定有災難!」
沒有人願意去應門。除了狄修士。上帝低沉的聲音命令他去。
門環響了又響,彷佛有人拿把戰斧不停敲射門上的鐵環。狄修士從神壇上拿起一根短胖的蠟燭,又把燭芯湊近小禮拜堂牆上的燈芯草點燃。他慢慢地走過庭院向門房而去,不懂上帝今天為什麼不讓他好好睡覺。
他邊打著呵欠,跨過幾隻熟睡的狗,四下尋找守門人的身影。他聽到打雷似的鼾聲。守門人並沒有守在崗位上,他軟綿綿地倒在角落的石凳上,垂垮的手中勾著一隻空酒杯。
急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甚至比之前更大。聲音直透進他的腦後,他心下也不禁忐忑。他舉起蠟燭來到探視孔旁,不耐煩地把孔打開。他往外看,眨了眨眼,把蠟燭舉高,又看了一眼。
幾分鐘之後,他為自己畫了個十字,仰頭看著天空。「慈愛的上帝,我想有件事你忘了告訴我。」
可琳站在康洛斯堡的陽光室,一根刻有征服者威廉肖像的圓柱前面。直到最近,一些佔領這座城堡的威爾斯戰士,都用這根圓柱插他們的短劍。可琳剛返家時,就從圓柱上拔去四把致命的雙叉短刃。
她退後一步,打量這木頭圓柱。征服者威廉如今有了兩個酒窩。
她轉過身來踱步,耳中一直響著萊蒂的警告。
「今天一整個晚上都要把蠟燭點亮,」萊蒂說。「黎明的時候有兩隻禿鷹在塔頂盤旋,早上吹的是東風,而且廚師發現酵母粉里有蟲。」
可琳打定主意要問清這些代表什麼,萊蒂卻說只有她可以知道,可琳應該自己找出答案。撒賴哄騙對萊蒂是沒有作用的。她去了附近的山坡,生起一堆營火,繞著火堆跳舞、大聲唱歌,迫使狄修士害怕地躲在小禮拜堂,整天跪在神壇前祈禱。
晚餐時,可琳完全不敢碰麵包,一看到就想起在酵母粉里蠕動的蟲。她只吃了一小塊乳酪,喝了幾口青豆蔬菜湯。現在,她的肚子不斷地冒胃酸,睡前溫熱的蜂蜜中奶仍不足以幫助她入睡。
她狂房內窮極無聊又憂慮不安地踱步。每次她經過蠟燭,就會使燭火以奇怪的形狀晃動,在石牆形成詭異的影子,她愣了一、兩秒,立刻提起裙擺快速轉身。
在牆上有個像鈴鐺的影子左搖右搖地前進,像極了狄教士大笑時充滿肥油的肚子微微晃動的模樣。
她放下裙擺,高舉雙手速度變得飛快。牆上的影子變成一隻飛翔中的鷹,自由自在。她還記得曾經在修道院又小又悶的房間里凝視著窗外的鳥兒,幻想自己變成老鷹,甚至變成百靈鳥,只要能飛得又遠又高。
一個貴族女性是沒有自由的。她生下來就得遵循男人的意願。她經常懷疑自己若不是女人,她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
可琳走向城門狹小的炮孔,打開沉重生鏽的孔閂。她凝視著漆黑的夜空,想象男人自由的感覺。如果能參加十字軍東征,能夠躺在世界另一端的土地上看星星,能夠看看異鄉的土地、人民和城市,那會是什麼樣的滋味?
她開始猜想武士的生活,她的未婚夫這些年來做了些什麼,甚至想象他的模樣。
他會不會有個像斧頭一樣的下巴,一雙魯笨的手和滿身的疤痕?他的外號叫紅獅,是不是因為他和堡中的鐵匠一樣有一頭紅髮?希望不是。鐵匠的耳朵和鼻子都長滿了毛髮,頭髮也像韭菜一樣豎立在頭上。
她的腦袋不斷湧出各種念頭,使她根本無法靜下心睡覺,不管她怎麼努力就是睡不著。她躺在那裡胡思亂想,自從她回到這個曾經是她的家的城堡以來,每天晚上都如此。
但康洛斯堡已經不完全是她兒時記憶中的樣子。在她父親死後,這座城堡曾被威爾斯人佔領一陣子,她以為會永遠失去它了。
直到一年多前,她的未婚夫派人送信到修道院,她才知道康洛斯堡已被前年登基的愛德華國王奪回,如今她和她的土地都在國王的命令下屬於她的未婚夫了。
這座城堡一點也沒有家的感覺,變得陌生,即使在中午也又冷又陰暗。城牆加高了,用更厚更重的石頭築起,使她覺得自己像被拘禁在塔里。
窗口全都釘上木製的百葉窗,取代了從前嵌在擦亮的窗格中,綉著花、鳥、玫瑰圖案的薄皮革。她的保母告訴過她,那些窗帘都是她的祖母一針一線縫製的,融合了祖父甲冑上的圖案和祖母自己的族徽。可琳極為喜愛這些窗帘和窗格子,因為陽光可以輕易地流瀉到屋內。
但現在即使是白天,房間也都既陰暗且充滿滯郁的臭味。傢具全都是巨大、堅硬、粗糙濫制的束西,沒有一件原屬於她的家族的事物被保留下來。
沒有織錦,沒有毛皮,沒有衣櫃或亞麻床單,也沒有鵝毛被。床是以硬木板和麻繩做成,鋪上一層刺人的乾草充當床墊。床上有一條粗糙的羊毛毯,即使她已經把跳蚤全部挑起來,還是令人渾身發癢。
她回來的時候,麻雀和鴿子早已在窗台上築巢,從髒兮兮的地板看得出來,這些鳥都可以自由地在屋子裡飛來飛去。她和幾名返回城堡的僕人花了好幾天才把城堡整理乾淨。
能令一個女人感到驕傲的事,她都沒有。孩子、丈夫,還有家。為了以前在這裡生活的女人,她希望康洛斯堡是個可愛的地方。但它不是。因此她只有待在自己從前的房間里,整理她自己的東西,等待未婚夫的到來。
她曾努力驅散只要一想起和那個男人,那個被稱作紅獅的男人見面的情景就出現的恐懼。他那個稱號完全無法讓人聯想起愉快或溫柔。
她儘力了,但恐懼深植在她心底,清晰而且真實,就像一個拚命掙扎只想趕快醒過來的噩夢。但是她做不到,她忘不了自己的人生和未來全握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手中。
她決定要以平等的態度和他見面。她要和王後宮廷中的那些仕女一樣,以優雅的腳步走向他,沒有恐懼,只有自信。她的驕傲使她想讓他知道,她根本不在乎他的選擇。
她閉上眼睛,手指輕點嘴唇,回想那些淑女的姿態。她試著描繪她們的樣子,捕捉正確的印象。
想了一會兒,她退後兩步,又退後兩步。她深吸一口氣,抬起下巴,擺出自信且帶點驕傲的神情,跨出一個「滑步」,類似天鵝在平靜無波的湖面上的動作。
走了幾步后她把眉一皺。她的鞋底在磨石地板上發出的聲音,像銅鐵在磨刀石上摩擦那樣刺耳。
她優雅地提起裙擺,輕輕點個頭。「歡迎你,爵士。」然後傾身行了個屈膝禮。她站起來,不耐地用手指點著臉頰。「不對不對,不是這麼做的。」她皺著眉告訴自己。
她重新站好,挺直肩膀,抬高一隻手並伸直,然後緩緩垂下——恰如其分地表現出女性的嬌弱無力——慢慢地往前走。
「麥威爵士,很榮幸和你這位大名鼎鼎的武士見面。」她行禮如儀,然後以一副驚人的優雅說:「你一定要告訴我,爵士,這四年來你都在忙些什麼?砍頭?」她伸手比了個把脖子斬斷的動作,長長的舌頭垂在嘴角上。
「把人丟進油鍋?」她拿起窗邊的水罐把水撒在窗抬上,裝出一臉邪惡的笑容。
「還是……」她轉身,雙手抓著一把想象出來的武器舉在頭上,模仿男人昂首闊步的樣子,歪嘴斜眼一臉猙獰。「只是用你的戰斧——」她手臂用力往下揮,裝著低沉粗厚的聲音說:「劈開該死的異教徒的身體?」
她又擺出高雅的姿勢,面對圓柱,甜甜地微笑。「什麼,狼牙棒?釘有釘子的?喔,不,我沒有看過。」她搧動睫毛像個傻子。「那是什麼?」她祈禱般交握雙手擺在頰邊。「噢,爵士,看得出來你的肌肉好結實。」
她頓了頓,睜大眼睛以誇張的猶豫說:「我想不想摸摸看?當然,但是你必須跪下來,不然我摸不到你的一頭。我只是個渺小、嬌弱的女人除了等著嫁人什麼都做不好。」
可琳誇張地嘆了口氣,雙手在胸前交握。「等待男人真是一場考驗。爵士,請告訴我,你什麼時候決定大發慈悲回來跟我結婚的呢?」
她可憐兮兮地看著圓柱。「或許你是擔心我超過生育年齡吧。」她點點頭,高舉一隻手指頭,彷佛在對全世界說話。她轉身。「唉,沒錯,男人一定要有繼承人,不是嗎?而且,當然得是個男孩。求你告訴我,你會如何對待我們的女兒呢?」
她的手臂打蒼蠅似的在空中揮動。「當然是把一無是處的生物丟進護城河,直到你有一個兒子,可以把他訓練成和你一樣又遲鈍又粗魯的人。」
可琳的手心撫著臉頰故作憂慮道:「噢,親愛的,我真笨,怎麼忘了你一定會把兒子交給粗野的笨蛋撫養,以免他知道什麼是母愛。那隻會把他變成愛哭的膽小鬼,而不是真正的男人。」
她兩手抓起羊毛長裙的衣褶。「我們女人是這麼神經質又沒用,只能生生孩子,做做女人的活動。」她踞起腳尖滑步,兩手提著被她當作是絲絨禮服的裙擺,然後深深地屈膝行禮。
就在此時她聽到了掌聲。如雷貫耳的掌聲。
她被針刺到般跳起來飛快地轉身,一根蠟燭因此熄滅了,只剩下另一根還在燃燒,映照出一個個黑影。
兩名高大的武士站在門口,一個斜倚在門框上,正在大笑。
另一個卻好象這輩子從來沒有笑過。
她站在那邊,兩隻腳突然重得像石頭。她來回看著兩個男人,決定把目光停在比較英俊的紅髮男人身上,他正滿臉笑容地朝她走來。
他執起她的手,殷勤地行個禮。「你好,在下是沃斯堡的費洛傑爵士。」他挺直身子,朝她使了使眼色。「而我的同伴……」他對另一位男士點點頭。「是葛萊摩伯爵。」
事後每當她想起這一刻,她猜想自己聽到「伯爵」這個頭銜時應該曾微微屈膝,但是她不敢肯定,她寧可永遠忘掉這恐怖、尷尬的時刻。因此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紅髮武士身上。
他轉身仍舊帶著笑意地說:「她用不著你的刀片了。」他的笑一刻也沒停過。
另一位武士似乎不覺得有趣。
她想要掩飾自己的恐懼。她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於是她只好瞪著高大的黑髮男人冷酷且輪廓分明的臉孔,和冰冷的藍色眼珠,試圖找到答案,或是一點線索。
「你是葛萊摩伯爵?」她以蚊子般微弱的聲音怯怯地問。她覺得自己像被嚇壤了,因此她抬高下巴,想讓自己看起來勇敢且有氣勢一點。
「我今年才剛受封為伯爵。」
他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而剛硬,和他的眼神一樣冰冷。他慢慢向她走去,每走近一步看起來就更高大駭人。她不肯移動,儘管本能告訴她逃得愈遠愈好。
他在距她只有一步的地方停下。
一切的人事物似乎都消失了,屋內突然變得凝重滯悶,好象所有的百葉窗都被關上,空氣都被阻隔在外頭。
一秒後門口突然有陣聲響,伯爵飛快的轉身使她差點昏倒。他一手握住劍柄,另一手已抽出一把匕首。
是阿碰,他手忙腳亂地衝進來,睡衣沾上了泥巴,兩條瘦弱的腿和突出的膝蓋像雞腳,一雙大尺寸的赤足像牧羊人的長麵包。
他僵硬地站著,挺起乾癟的胸部。「我來保護你,小姐。」他揮舞手中的火把當作武器。
洛傑舉起一隻手。「沒有必要在我們身上點火,小夥子,沒有人會受傷。」
一瞬間她似乎聽到伯爵低聲詛咒,於是她抬眼看他。他仍緊盯著阿碰,但已把匕首收起。
阿碰懷疑地瞪著他們。「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葛萊摩伯爵從不騙人。」這是他第二次開口。
「伯爵?」阿碰這輩子只看過一個武士,常常被他拿來誇口。現在他凝視伯爵的神情,就好象第一次看到神聖遺迹的朝聖者。
「是的,」洛傑說。「這是個新爵位,小夥子。」
阿碰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黝黑的武士。「你是因為勇猛的表現受封的嗎,爵士?」
洛傑伸手弄亂阿碰棕色的頭髮。「沒錯,國王不會把一個膽小鬼封為伯爵的,小子。」
這次伯爵沒有說什麼,只是以讓人猜不出心思的表情看著阿碰。
這一刻彷佛停頓了一世紀之久。
如果他敢動手打阿碰,她會踹他一腳,再飛快地躲到看起來友善多多的洛傑爵士背後。不知道他會不會殺了他們,他來這裡一定是有目的的。他看起來就像是個能夠把想要的事物手到擒來的男人。
她一點也不懷疑這個高大、黝黑的武士可以在戰場上贏得十個爵位。每當她注視著他,就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她想象得到敵人看到他拿著武器、跨騎在戰馬上而膽戰心驚的情景。
她深深地行了個屈膝禮,頭也垂得極低,起身之後她看著他。「爵士,請問你到這裡的目的是?」見他不答話,她開口道:「避風雨?」
他別有深意地點頭。
「我知道了,」她頓了頓,他仍然沉默。「糧食?」她又問。
他又點了頭。
她不知道自己希望他開口還是就此離開。「我才回來幾天,爵士,還不知道儲藏室里有些什麼。」她才踏出一步,他已經抓住她的手臂。
他凝視著她。「別急,我們要在這裡停留好一陣子。」
她瞥了他捉住自己手臂的手,瞇起眼睛抬頭看他。她仰著下巴,但沒有把手抽開。「你憑什麼以為你會受到歡迎,爵士?」
他放開她,兩隻手臂交疊在胸前。他看看她,看看洛傑,又看看她。「這座城堡是我的。」
「這座城堡屬於康洛斯的主人,我的未婚夫,我相信不管是麥威爵士或是國王都不會允許你強佔康洛斯,爵士。」
他眼中閃動著奇異的光芒,她不明白,她以為他隨時可以拔劍砍斷她的脖子。
「我就是鮑麥威。」
阿碰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紅獅?就是你?」
「是的。」他的目光從阿碰身上移開,深沉的眼神凝視可琳。「一隻『大頭』的紅獅。」
她恨不得有個洞讓她鑽進去,即使被地獄吞沒也在所不惜。
他朝她走近一步。單純的本能使她往後退兩步。他也移動兩步。
她不斷後退,他則像玩弄獵物不斷逼近。
她一直退到背部抵住窗旁冰冷的牆面。她抬頭看他,兩隻手掌平貼在石牆上支撐她的身體。
他舉起手靠近她的臉。
「不要打我。」
她聽見洛傑爵士忍住笑意的聲音,飛快瞄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很和善,輕輕地搖著頭,以手勢告訴她,麥威不會傷害她。
她的未婚夫低頭看著她,輕輕地伸出手靠近她的臉頰。「我不打沒有防禦能力的女人。」
聽到這句話,她不但沒有安心的感覺,反而憤怒起來,好象她不但嬌弱愚蠢,而且沒有他的幫助就什麼也做不好。有那麼一刻她幾乎寧願他打她,她寧願挨一掌也不願聽到這種侮辱的話。
他用指關節托起她的下巴,使她不得不抬頭正視他的臉。他不是個英俊的男人,他是個戰士,一個生命由盔甲、戰爭和武器組合起來的男人。只消看他一眼就會相信他的男子氣概是在沙場上塑立起來的。
他的發色和萊蒂的一隻大烏鴉一樣烏黑,寬闊、飽盡滄桑的額頭上的兩道眉毛,是兩把怒氣騰騰的劍。他的鼻子又直又挺,下顎和臉頰的線條像利刃切割似的堅毅筆直。從他的眉毛到耳垂有一道細長的疤痕,被東方的炙陽晒成棕褐色。
他很深沉,從頭到腳,從外貌到黝黑的膚色。只除了那雙藍色的眼睛。他的瞳孔並非夏日晴空的蔚藍,也不是黃昏時分海水的灰藍,而是清亮澄澈的藍,像是酷寒的冬天清晨凝結在屋頂的冰柱。
她還小的時候,曾經凝視垂在酒庫屋檐下的冰柱,透過冰,她只能看到模糊、扭曲、殘缺的景象。
這個抓著她,擁有她和這片土地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無庸置疑的,他是個令人心生恐懼的男人。她見過幾個戰士,但對他們了解不多。他似乎是個絕頂戰士,冰冷而銳利如同戰斧的刀刃,卻無絲毫人類的情感。她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心,或者那只是一個維持生命的器官。
他靠近她,強壯結實的雙臂緊箍著她。
她只能怔怔地站著,背部抵著冰冷的石牆,無法動彈,囁嚅地想說點什麼。
「你在窗戶旁邊,女人。」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
「不要太靠近窗口,」他給了她一個毫無笑意的笑容,結繭的手指沿著她的額角、臉頰滑到下巴。「我還沒有把沒用的生物丟到護城河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