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4
我讀了它的內容,後來我又得到允許抄了一個副本,它的全文如下:
「農民蒙克頓,
「我把一位年輕的女士送到您家裡來只住一夜,這是違反她本人意願的。她開始深深地陷入一樁戀愛事件中,她希望跟一個人訂婚,如果讓這件事繼續發展下去,不僅會使那個人身敗名裂,而且也會使她本人身敗名裂;我對那人的關懷就跟對她的關懷一樣。
「由於我知道。她父親對我的目的了解以後,將會對我採取的步驟感恩不盡,[我親愛的父親,您看!]因此我已囑咐把她拉到我的一個宅第中去(她在那裡將會受到很好的接待),這是為了試一試,兩人分離不見和經過勸導之後,他們兩人,或其中一人是否能領悟他們的切身利益所在。
「我相信您會仁厚地對待她,因為除了這樁事情外(這樁事情她是不會承認的)[我肯定,他確實是個萬惡不赦的壞蛋!」她在其他方面既不缺乏理智,也不缺乏謹慎。
「我已給她寫了一封信,羅伯特會在您家中交給她。這個女孩子是個感情強烈的人;她在愛情計劃遭受到我們所設想的挫折之後,可能會發脾氣。所以我在那封信中除了一些勸慰她的話外,沒有寫其他內容。我沒有向她暗示我採取這一步驟的真正原因[啊這老奸巨猾的壞蛋!對於這樣奸詐的陰謀家,我是多麼有理由擔憂啊!]。農民蒙克頓,您知道,這些年輕女人倔強任性,很少考慮阻撓她們意願的一切事情。如果我的母親在她生命垂危時沒有把她託交給我照顧,如果那個年輕人也多少能養活她,那麼我就不會操心費神來阻撓她了。在違反人們意願的情況下,干方百計去把他們救出來,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親愛的父親,請上帝寬恕我吧!可是我是多麼痛恨這位卑劣、偽善的主人啊!]
「這次事情給你們帶來的麻煩,我一有機會就會前來向您道謝,不過當那個年輕女孩子住在我將把她送去的宅第中時,我將不住你們那條路走,以免引起懷疑。您知道,農民,我們是住在一個人們喜愛說三道四的世界上啊!」
這位邪惡的人所乾的這些行為,所策劃的這些奸計,難道不正好說明這世界對罪惡進行譴責是完全正確的嗎?不錯,正是這樣!
他在信的結尾向那位善良的女人問候,那位農民與他的妻子都把這看作是賜予他們的極大恩惠;他無疑是有意想達到這個目的的。
你們完全可以想象,我對這位可鄙的先生耍弄的邪惡詭計感到多麼憤慨。我還應當稱他為先生嗎?你們看,他說,我不會承認這個憑空捏造出來的戀愛事件,(我還不至於狡猾到否認事實的地步哪!)這樣一來,他就先入為主地使他們有了一個看法,我為自己辯護所說的一切情況,他們就會懷疑是否真實了。由於他們是他的佃戶,而他所有的佃戶都敬重他(因為他是有一些討人喜歡的優點,他也需要那樣),因此我發現,我所有的希望在某種意義上已成為畫餅。我一讀到這封信時就想到了這一點,因而十分傷心,就嚎啕痛哭起來,並情不自禁地說,這位邪惡的寫信人所耍弄的詭計對我來說是太殘酷無情、太難以忍受了,就像他的財力對我來說是過於強大、使我無法取勝一樣。由於沒有聽到我直接為我自己辯護,這位農民對那封信內容的真實性就更深信不疑了,於是他開始稱讚我主人對我的照顧和關懷,並告誡我,在沒有得到我親屬的忠告與同意之前不要接受任何人的求婚;他說這些話時,把我當成向他女兒勸善戒惡,使她可以從中得益的教材;在這同時他又向我明白表示,我主人在這樁事情中除了為我好,也為假定我所愛的那位年輕人好之外,沒有其他目的;如果我膽敢繞彎兒暗示任何有損於這位先生聲譽的事情,那麼我就會犯下無法原諒的罪過了;他特彆強調,他的東家建議把我送到一個宅第中去住,當我住在那裡的時候,他決定不往這條道路走,這是故意讓那些卑劣的懷疑無由產生。
我本在痛哭流涕,聽了他的這些話,就打起了精神。我告訴他們,那封信中所暗示的那些事情完全是無中生有,虛假到令人可鄙的地步;我沒有跟任何一位在世的男子相愛;我主人卑劣的奸計使我有必要把全部真實情況告訴他們。
我這樣做了;然後我把他給我的信念給他們聽,並對它談了我認為恰如其份的看法。
這對老夫婦最初似乎不知道怎麼想,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們相互看來看去;那位誠實的女人搖了搖頭,似乎憐憫我;農民女兒聽我敘述時簌籟落淚,當我請求她父親和母親保護時,她的眼淚更汪汪地涌流了出來。
這給了我片刻的希望;當我正用懇求來感動他們時,那位年老的農民取出眼鏡,要求允許他念一下東家大人給我的信——他竟如此尊稱那位邪惡極點的男人。
我把那封信給了他;但是我發現他念那封信彷彿僅僅希望為他的東家開脫罪責。
「親愛的,」他對他妻子說(一邊戴著眼鏡看著那封信,不時看看她,不時看看我,又不時看看他的女兒),「這件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照這位年輕女士所說,這個故事中有些事情倒是頗為離奇古怪的;但是東家大人不是說了,他所採取的這個步驟將會使她父親感恩不盡嗎?」
我本想說話,但是他要求我耐心地聽他說。
「多蘿西,東家不是在他好意寫給我們的信中對我們說,她是不會承認她的愛情的嗎?她會承認它嗎?」這位傻老人說,「唔,到目前為止信里說的都不錯;他不是說,他已經寫信勸慰她了嗎?我認為,這樣高貴的人物這樣做是很好的;他不是說,他沒有把他這樣做的真實原因告訴她嗎?這一點不也是真實的嗎?他不是說,他將不走近她,以免引起卑劣的懷疑嗎?他不是也告訴我們倔強任性的女孩子們是什麼性格嗎?我們對情況已經知道得太清楚了,多蘿西。」這時他皺起眉頭看著他的女兒;而她正低垂著眼睛,滿臉通紅。「他不是說,這位年輕的女士遭受挫折時將會發脾氣嗎?她對東家大人說了那麼多放肆無禮的話,不是也正好說明這一點是確確實實的嗎?」
我又想要說話,但他仍是氣沖沖地要我聽他說完;我相信這人對妻子和女兒準是一位專橫獨斷的人,而並不像您那樣,親愛的父親。
「唔,」他繼續說道,「東家大人不是憑著善良與神聖發誓(請相信,這是個嚴肅的字眼,不是說著玩的),他對她無意做出任何不名譽的事情嗎?我的天哪!我年輕的女士!您還想再要什麼呢?即使是在平平常常的事情上,即使是在他沒有發誓賭咒的地方,這位鄉紳哪有什麼言行不一的事情,誰又能舉得出來呢?他不是說過,他對她的照顧是由於他孝順和懷念他的母親嗎?這位世界上最好的夫人,願上帝讓她的靈魂安息吧!他對一個生命垂危的母親許下的諾言能不遵守嗎?他不能不遵守;沒有一個人會惡劣到這種地步。還有,他不是說,如果那位年輕人多少能養活一個妻子,那他就不會為這件事這麼操心費神了嗎?在違反人們意願的情況下,千方百計去把他們救出來,確實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東家大人說得真對,東家大人真是個聰明人,你們瞧可不是嗎?)」這時他嚴厲地瞅了他可憐、溫順的女兒一眼。
「再看這裡,」這位令人生厭的老人繼續說道(這時我感到高興的是,他把這封卑劣的信幾乎要念完了),「東家大人不是說,當他把一些具體事務處理完畢之後(毫無疑問,一定是幫那位年輕人我一份工作),他就會在跟現在大不一樣的情況下來到嗎?一樁幸福的事件不是將會報答她的耐性嗎?她將前往的宅第不是應當聽憑她支配嗎?請相信,這是樁了不起的事情!他不是答應寫信給她的父親,讓他鎮靜、放心嗎?喂,喂,年輕的女士,我看東家大人對您沒有打算做絲毫有損名譽的事情,因此就像他勸告的那樣,請您仔細考慮、慎重對待吧。想到女人有能力給我們男人的聲譽造成損害,這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我就曾經一度受到過一些瞎指責,但是跟女人有過關係的人,誰能避免遲早會受到瞎指責呢?因此,要耐心和知足!照我看,一切都會好的。這件事就到此結束吧。」
然後他朝著桌旁另外兩個人莫名其妙地顯出趾高氣揚的神氣,我想,也許是因為他對自己的精彩講話與高超智慧感到洋洋得意吧。
他一講完,我就力圖使他夫婦相信我所說的全是真實的,而且我正面臨著現實的危險;特別是我的主人明知我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可憐女孩子,他對我所做的事情可以耍盡手婉,卑劣地掩飾真相,這樣我的危險就更大了;可是我所做的這些解釋工作卻是白費力氣。我又說,對高尚這個詞,在那些身份高貴的先生們與我們普通老百姓心中的概念是大不相同的;他也許是一位豁達、謙和的地主,然而卻不是一個品行端正的人;我在他家中所受到的對待以及他目前所採取的這種強暴做法(當我要回到我父母身邊去時,他卻要把我拉到他的一個宅第中去)都有力地、毫無疑問地證明,他不懷好意,決非想要高尚體面地對待我。我極力想要他們相信我所說的這些話是正確的,但是,唉,還是枉費心機。那位農民聲稱,他的東家已經十分莊嚴地表明了他的高尚態度,他對這一點決不含有絲毫疑問,他又說,雖然身份高貴、學問淵博的人們思想與行事的方法與一般人們不同,就如眼前的情況一樣,然而他深信不疑,最終結果一切都會好的。接著,他把溫怒的、還包含著輕蔑的目光從我身上掃射到他女兒身上,然後又轉移到他妻子的身上,露出很不以為然的神態(親愛的父親和母親,這個人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卻不像是個很有頭腦的人),說,「這些女孩子們莫名其妙地吵吵嚷嚷,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他說,「她們是想跟一個男子私奔,你想擋也擋不住,可是她們還在為她們的貞潔呀,擔心別人傷害她們呀,鬧得天翻地覆。嘿,這真是想入非非,愚人自擾,沒啥可說,這不是什麼善行美德。」
說完他用手在桌上啪地敲了一下。我想我這一生中從沒有見過一個人擺出的臉色有這樣難看。他的女兒看來並不是一個輕率魯莽的女孩子,但是,我前面說過,他一定是一位專橫獨斷的人,從根本上說不算是一個好人。
我本可以給他一個他不會喜歡的答覆,但是,儘管我遭到拒絕之後差不多已灰心失望了,卻還是願意謙和有禮地處理這件事;因為我想,如果我能設法在這裡哪怕多住一些時候,那麼,誰知道我不會想出個什麼法子逃走呢?因此我就對那位農民和他的妻子說,我十分疲乏,請求他們能招待我同他們多住一些時候,不要只住這一夜。我說,如果他們的東家知道我由於長途旅行和思想憂慮,身心是多麼失調,那麼我相信他本人也不會反對的。
他們說,在他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們無意拒絕我的任何要求,就像我已看到那樣,那位鄉紳本來就希望他們要周到地接待我。因此,只要羅伯特先生能不執行東家的命令,那麼他們就不會拒絕我的要求。
他們就派人去把羅伯特請到樓上來。他來了。我對他說,我覺得十分疲乏,因此不能像他盼望的那樣,在第二天很早就出發。但是他對我說,他必須執行主人的命令;又說,出發得這麼早就能度過這段路程中最艱難的部分,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能把它的脖子給打斷」。願上帝寬恕我吧!我當時幾乎都快要說出我真但願他們的脖子①——但是我轉念又想,我不應該說出,但願那位主人和他這位馬車夫將會遭到什麼懲罰。
①她是想說,她真但願能把她主人和他馬車夫的脖子給打斷。
不過儘管這樣,我還是當著羅伯特的面,對那位農民和他的妻子說,如果他們允許我再住一天,這位心眼兒壞的馬車夫就不能強迫我跟他一起走了;因為他應當想到,主人派他做的並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工作,他也沒有權利控制我。但是農民夫婦說,既然我是鄉紳的僕人,因此他們認為,他們不應當在一位像主人那樣地位高貴的人物和他的僕人之間多嘴多舌,瞎管閑事。他們又說,他們欠東家很大的恩情,還接受過他其他的厚愛,他們正期待著報答他;加上他們毫不懷疑我可以信賴主人的高尚人格(那是他用親筆信和印章如此莊嚴地作出保證的),因而他們不想違背他的願望,這樣我就不得不放棄我向他們所表示的願望。
那天夜裡我沒得到多少休息;第二天一早又不得不出發。不過他們很客氣,鑒於時間很早,所以派了他們的女幫工陪伴我同程乘坐了五英里,然後她下了馬車,步行回去。
儘管遭受到這個挫折,我還沒有完全斷絕希望,也許我還可以想法子從那位邪惡的陰謀家策劃的圈套中逃脫出來。那位女幫工離開我以後,我在乘坐馬車的路途中想到了一個應付的辦法,它給了我不小的安慰。
這個辦法是這樣:羅伯特趕馬車很快,為了馬匹的緣故,他一定要在半途什麼鎮上給馬喂飼料;我決定當他做這件事的時候,乘機到鎮上屋子裡的女主人那裡去,把我的情況告訴她,表示拒絕繼續往前走。
除了這個可惡的馬車夫外,我沒有別的人需要對付,我對這個計劃頗感滿意,深信它會成功;正因為這個緣故,當我們經過各種路人的身旁時,我就剋制著自己,沒有向他們大聲呼喊,請求他們來幫助和營救(我可以這樣說);如果我那樣呼喊,他們也許會來聽我敘述我的經歷,並把我從馬車夫手中營救出去;不過我們碰到的人們中有兩位是年輕的先生,如果我落到他們手中,那我怎麼知道,我所陷入的困難不會像我想要擺脫的困難一樣大呢。
經過十分艱辛的旅程之後,我們到達了一個鎮,這位對邪惡主人忠心耿耿的僕人建議在那裡歇歇腳。他把馬車拉到一家挺像樣的小旅館中。他指著一個房間給我看,告訴我,這裡的人已期待著我的到來、並已為我準備了一些飲食。親愛的父親和母親,你們可以想象,這時候我確實感到驚慌。然而當我走下馬車時,說是為我作了那些準備的人們,竟沒有一個人出來歡迎和接待我。
儘管這樣,我還是決定同小旅館的老闆娘試一試,看她能為我的計劃做些什麼事;因為我擔心會發生最壞的情況,不能延誤任何時間。於是我就請人召喚她進來,請她坐在我身旁。我說,「夫人,希望您會原諒我;但是我必須在任何可能阻攔我的人進來之前就把我的情況告訴您。我是個可憐、不幸的年輕人,值得您憐憫;如果您能幫我出主意和給予幫助,那就真是做了一件大慈大悲的好事。您看來是位很善良的女士,一定願意對一個遭受壓迫、清白無辜的人進行幫助。」
「是的,夫人,」她說,「我希望您猜想得正確,在您說話之前我已有幸知道這樁事情的某些情況。請把我的姐姐朱克斯喊來。」朱克斯!朱克斯!我心想,我聽說過這個姓;只是因為那片刻間我太緊張,以致對各種事情一時都有點糊塗了。
那位邪惡的女人出現了;過去我只見過她一次,這時我害怕極了。我想,我現在的境況比在那位農民家裡時更糟糕了。
這位邪惡的女人擺出一副自恃的神態走到我跟前,並吻了我。「瞧,妹妹,」她說,「這裡是一位迷人的人兒!」同時仔細地打量我t我生平還沒見過一位女人會這樣看著我。
我默不做聲,顯得局促不安。但是,當我鎮靜下來時,我決心如有可能,就從她們那裡偷偷地溜走;有一次我感到好像有點頭暈,就以此為借口,要到花園裡去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是那個壞蛋不相信我,不讓我走出她的視線之外;我所見到的人僅僅是這個屋子裡的人,我發現。他們全都聽從這位可惡的朱克斯指揮,而且無疑已被她先爭取過去了;在這種情況下,我迫不得已,只好極不情願地跟她一道乘坐這輛馬車再出發;因為她先前是跟一位男僕騎馬到那個小旅館的;在餘下的旅程中,那位男僕一邊牽著她的馬,一邊緊挨在我們的身旁;到了這個時候,我只好把恢復自由的各種念頭全都打消了。
我想,為了糟蹋一個清白無辜、無依無靠、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可憐人兒,他們已經煞費心機。這個陰謀極為奸詐,策劃得又很久了,因此我擔心很難挫敗它。於是我就向上帝禱告;我知道,當一切人為的努力歸於失敗時,上帝是能挽救我的;我決心信賴他。
你們從我下面的敘述中可以看到,這位朱克斯太太跟善良的傑維斯太太樹比,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只是,我不知道你們是否能看到我現在所寫的信;啊,這真是要我的命!)
她在馬車裡不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的臉,並緊握著我的手,說,「啊,您真漂亮,默不做聲的寶貝1」有一次她想來吻我,但是我說,「我不喜歡這種舉動,朱克斯太太,兩個性別相同的人相互這麼做不合適。」她厚顏無恥地放聲大笑道,「說得很好,我發誓!這麼說,您寧願讓異性的人來吻了?說實話,我讚賞您這一點!」
她放肆地用無禮的語言與不文明的舉動來逗弄我,這並不足怪,因為她到我主人家裡工作之前是一個小旅館的客房掌柜。她在馬車裡不下二十次,話確實說得很出格,而且滿不在乎;當她看見眼淚沿著我的臉頰一滴滴地往下淌時,她竟說,五個郡里最英俊最優秀的年輕人都愛上了我,我在精神上確實是很煩惱痛苦的;這話她說了兩三次。
我發現我現在已落在一個拉皮條的惡女人手中;如果說,我跟善良的傑維斯太太在一起,人人都喜愛我時,我尚且感到擔心,那麼,現在我掌握在這樣一個女人的手中,我的眼前將會展現出一個多麼可怕的前景啊!
啊,願上帝保佑我吧,我該怎麼辦哪!我該怎麼辦哪!
夜間八點鐘光景,我們來到了這座美觀、宏偉、古老與幽靜的宅第的庭院。迎面的宅第,四周有高大的榆樹與松樹,樹皮是褐色的,樹枝像點頭似地搖搖擺擺,氣氛陰森可怖,彷彿建造它的目的就是為了有一個冷僻幽靜的地方,可以在這裡為害作惡。我自言自語道,除非萬能的上帝保佑我,否則我擔心這裡將是我被摧殘糟蹋的地方。
我進屋時,由於疲乏,加上情緒沮喪,身體覺得很不舒服;朱克斯太太拿了一些燙熱的酒(裡面加了糖和香料)來,顯得十分殷勤地歡迎我到那裡去;當她出去吩咐把酒端上來時,邪惡的羅賓走進來對我說,「看到您的悲傷與痛苦,請求您原諒我參與了這件事情,請原諒一千次;請相信,這是派給我的差事,我感到很遺憾。」
「好得很,羅伯特先生!」我說,「我聽說劊子手在執行命令時,通常都要請求那位可憐的人原諒,接著為他的責任辯護,最後再不動聲色地去完成他的任務。但是你們全都知道,我不是罪犯;如果我能認識到,依從一位邪惡主人的意願就是我應盡的責任,那麼,我早就用不著您在這個卑劣的服務中去建功立業了。」
「您這樣看這件事我感到很遺憾,」他說,「但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全一樣。」
「唔,」我說,「不管您的想法怎麼樣,羅伯特先生,在安排糟蹋我的這樁事情中,您已經忠心耿耿地扮演了您的角色;從長遠來看,當您看到由此造成的危害時,也許您應該感到遺憾。當時您明明知道,我一直認為您是把我拉到我父親家裡去的;我只能再一次為您在這樁卑劣勾當中所扮演的角色而感謝您。願上帝寬恕您!」
他走出以後朱克斯太太進來了。「您對羅伯特說了些什麼?」她說,「這個蠢傢伙都快要哭了。」她邊說邊哈哈大笑,好像蔑視他的悔恨。「我不擔心您會仿效他的榜樣,朱克斯太太,」我說,「我剛才對他說,他在欺凌我的事情中已扮演了他的角色;他現在對它已經無可補救了!因此他的悔恨對我已沒有好處;但願對他會有所教益。」
她口口聲聲喊我夫人,對我表了出我並個希望得到的尊敬;我告訴你們,這是因為在她看來,如果有朝一日我卑劣到給那位世界上迄今最邪惡的陰謀家當了夫人,那麼我就會有權決定對她有利或不利的事情。卑劣的小人的確會喪失道義,去向那些得到不正當權勢的壞蛋巴結討好!這個女人就是這種卑劣小人;她懷著這樣的目的,會把一個地位比她低下的僕人同事尊稱為夫人,然而她卻時常十分蠻橫無禮,因為這才是她的本性。
「請您放心,夫人,」她說,「如果我竟成了傷害您的工具,那麼我也會像羅賓一樣,隨時都要哭出來了。」
「他現在對它已經沒有能力補救了,」我說,「現在是輪到您的份上來處理這件事了;您是否要出力幫助主人來糟蹋我,您可以作出選擇。」「哎呀,您瞧,您瞧,夫人,」她說,「我的基本想法是,我必須對主人效忠盡責;我可以、向您保證,如果我可以做到的正符合您的要求,那我自然會那樣去做;但您也要認識到,如果您的要求與主人的意願一旦發生衝突,那麼不管會發生什麼情況,我還是要按照他給我的指令去做。」
「朱克斯太太,」我說,「請別把我稱做夫人;我僅僅是個可憐的傻女孩子,被人拿來開心取樂罷了;我可能成為一個什麼人,也可能什麼人也不是,就看怎樣拿我來開玩笑合適。因此,讓我們以平等的身份來談話,您這樣做對我就是做了一件好事;因為我過去最好的時候只是個當僕人的女孩子,現在不過是個被解僱了的人,孤苦伶什,不比囚犯強。願上帝成為我的救助者與安慰者吧!」
「是的,是的,」她說,「我了解這樁事情的一些情況。您對主人有很大的吸引力,因此您很快就要成為我們大家的女主人了。如果我能做到,我會答應您的要求。我必須稱您為夫人,今後還將稱您為夫人;因為請您相信,我接到指示,要向您表示極大的尊敬。」瞧,親愛的父親,請看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誰指示您這樣做的?」我問道。「還有誰!當然是主人啦。」她答道。「哎呀,」我說,「怎麼可能?您最近沒有見到他呀。」「是的,這點不錯;但是我一直盼望有一天您會到這裡來。」[啊,這詭計是多麼老謀深算!我想。]「而且,羅賓還給我捎來一封指示信;不過也許我不應該說得這麼多。」「如果您肯把主人的指示信給我看一下,」我說,「那麼我就能判斷,在同您的責任不發生矛盾的情況下,我能從您那裡得到多大的幫助。」「漂亮的小姐,請原諒我不能那樣做,」她答道,「我得到了充分而詳細的指示;您可以相信,我將執行他給我的指令。總而言之,這些指令允許我做什麼,我就會使您得到什麼。」
「我希望,」我答道,「您不會為世界上任何主人去做一件違法或邪惡的事情。」「您瞧,」她說,「他是我的主人;如果他吩咐我去做的一件事情,它是我能做到的,那我想我就應當去做它;至於它合不合法,那就讓有權命令我的人去考慮吧。」「假定他命令您切斷我的喉嚨,」我說,「那您是不是會遵命照辦呢?」「不存在那樣的危險,」她答道,「不過毫無疑問,我是不會做的,因為那樣我就犯了謀殺罪,要被絞死的。」「假定他決心要誘惑一位可憐的年輕人,」我說,「讓她上圈套,並把她給糟蹋了,那麼您是不是會幫助他做這樣的惡事呢?您是不是認為,讓一位年輕姑娘失去貞潔比切斷她的喉嚨更壞呢?」
「哎呀,」她說,「您說得多麼離奇古怪呀!不是為了男人才造女人,為了女人才造男人的嗎?一個男人愛上一個漂亮的女人不是很自然的嗎?假定他能做到他想要做的事,難道那能像切斷她的喉嚨那麼壞嗎?」然後這位女壞蛋放聲大笑,並極為放肆無禮地談論起來,還向我表明,我不能從她的品德或憐憫中指望得到任何東西。這一點使我感到更為沮喪,因為我曾經一度希望逐步說服她,讓她改變態度。
這時我們結束了辯論(我可以這樣稱呼它);我要求她把分配給我的房間指點給我看。「唔,」她說,「您希望住哪裡就住哪裡;但我要告訴您,目前我必須跟您一起睡。」「目前!」我說,心中感到極為痛苦!「是不是在給您的指示中說,您必須跟我同床睡呢?」「是的,不錯,」她答道。「我對這感到遺憾,」我說。「唔,」她說,「我可以讓您放心,我身體健康,沒有疾病,而且乾乾淨淨。」「這一點我並不懷疑,」我說,「但是我喜歡單獨一個人睡。」「怎麼會這樣?」她答道,「在另一個宅第中傑維斯太太不是跟您同床睡的嗎?」
「唔,」我這時對她和對我的處境已感到十分悲觀失望,就說,「既然您必須按照您接到的指示會做,我對這也無可奈何;我真是個最為不幸的人哪!」
她一遍遍地重複那令人難以忍受的胡說八道:「被英國最優秀的一位先生如此深深地愛戀著,確實是很大的不幸!」
我現在已寫到這個星期六,已寫了很多
與我同睡一床的這個惡人,她所接到的指令似乎十分煩瑣死板;因為她上床睡覺時,把我和她同鎖在房間裡面,並將兩把鑰匙系在手腕上(這個房間有雙重門,每個門鎖各有不同的鑰匙)。她講起過去曾有兩三次有人企圖把這個宅第的門撬開,我不知道她是否想用這來嚇唬我,但我聽后確實感到害怕;如果我沒有其他更大的憂慮,那我倒還不至於像現在害怕得這麼厲害。
昨晚我睡著的時間很少;起床以後假裝坐在能俯瞰大花園的窗子旁邊,其實從天亮到她起床之前我一直在寫,後來她不在時我也在寫。
吃早飯時她領了一位廚娘和一位女僕跟我見面,她們好像都是挺可憐的人,愚昧無知,唯唯諾諾,全聽她擺布。
除了馬車夫羅伯特外,還有一位馬夫,一位幫手和一位男僕;他們都是陌生人,對他們不能抱什麼希望;他們也全都聽任這個女人擺布。園丁像是個善良、誠實的人,但她讓他跟我保持著疏遠的關係,而且他對我似乎也有些隔閡。在邪惡的主人來到之前,誰知道我還能想出個什麼法子逃走呢?
我感到納悶,我沒有見到牧師威廉斯先生,但是我不想問起他,唯恐會引起朱克斯太太的猜忌;不過我在見過其他人之後,卻覺得他或許是我唯一可以寄託希望的人;我想他既從事這種職業,按理不會幫助他們來糟蹋我。到了下午他來了;他好像是在三英裡外的一個村子里教拉丁文,靠教課的少許收入安心知足地度日,他當然指望通過主人的恩惠,不久在某些方面將會有所改善。
他是一位明智的年輕先生,看來真誠待人;我見到他以後,更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因為儘管他也很害怕朱克斯太太,但他對我的痛苦與悲傷好像頗為關注(如果我想掩飾我的這種情緒,那是掩飾不了的)。朱克斯太太留心觀察著我們的一切言語與行動。
他在這個宅第中有一個房間;但他只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到那裡去;有時他替這個村子里的牧師講道。
我希望明天跟他一起到教堂去;主人對朱克斯太太的指示中肯定不會讓她拒絕我的這個要求!他不可能把事事都仔細考慮到。到那裡以後也許會突然發生什麼有利於我的事情。
為了製造一種假象,我請求她給我幾支筆和墨水,我想盡量獨自待著。其實當她不在時,只要情況允許,我一直隨意地使用我自己的筆和墨水。她說她會滿足我的要求,但是我必須答應,我寫好的東西沒有經過她過目不許送出這個宅第。我說,我僅僅想排遣我的滿懷愁思,因為我喜愛讀書,也喜愛寫作;不過我寫好的東西沒有什麼人好交給他,這一點她了解得很清楚。
「是的,可能現在沒有,」她說,「但是我聽說您是個寫作能手;根據我接到的指示,您所寫的一切東西我都要看一看;您看這裡,」她接著說道,「我將給您一支筆,一瓶墨水和兩張紙,這一來您就可以好好消遣了;但是我剛才跟您說過,我必須經常看到您寫的東西,不論是什麼方面的內容我都要看。」「這要求很苛刻,」我說,「不過在我們睡覺的那個房間裡面有一個內室,可不可以把它給我,並把鑰匙交給我,讓我把我的東西鎖在裡面?」「我想我可以同意這一點,」她答道,「我給您去把它收拾整齊,並把鑰匙掛在門上。那裡還有一個大鍵琴,」她說,「威廉斯先生說,它的音調和諧,您可以彈奏它來散心解悶;我知道老夫人曾教過您音樂,另外,您也可以從主人的書房中取走您想看的書。您非常喜愛書,所以不會把它們弄壞。」
這個安排使我感到很愉快。這些書和我的筆將會是我的全部樂趣;她沒有要求我做別的什麼事;雖然大鍵琴的音調和諧,但我相信我沒有心情去彈奏它。我直接走到書房中,從那裡挑出一些書,帶到她安排給我的內室里,排滿在一個擱板上;我希望從這些書中不僅得到樂趣,而且能增進智慧。當她轉身離開之後,我就著手把我自己的筆這裡那裡地分藏在各處,唯恐她以後會拒絕把筆給我;我把一些墨水放在一隻破瓷杯中,還有一些墨水則放在我從這個內室中找到的一隻小藥瓶中;我把紙張分散藏在我的亞麻布中間,又把善良的朗曼先生給我的一點封蠟和少許封信用的膠水分放在幾個不同的地方,以防以後我會被搜查。我指望今後會出現某些機會,使我能用這種或那種辦法找到一條解救我的出路。如果我能在邪惡的主人來到之前用什麼方法逃走,那我將會多麼快樂啊!如果我不能,那麼你們可憐的帕梅拉將會落得個什麼下場呢?因為我相信,他不會有什麼事由來把這個卑劣的女人打發走,就像他過去有一次想把傑維斯太太解僱那樣。
就像我慣常所做的那樣,我只好求你們為我祈禱;不過,唉,你們哪裡知道我的痛苦啊!我當然相信,你們時刻都在為我祈禱。我將繼續把發生的事情寫下來;如果有辦法,我會把這些潦草寫下的東西託人捎給你們。如果我能清白平安地逃走,以後我讀到我的這些信(我可以這樣稱它們)時,那該是多麼高興啊!
啊,我多麼需要像約翰·阿諾德那樣一位誠實可靠、樂於助人的人啊!